这会儿有个半夜三四点了吧?天这么黑,路上只有路灯,和偶尔驶过的汽车车灯,它们打着漂亮的流线光弧从我身边飞过。城市有路灯,亮过天上的星星几万倍。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其实三星在户说的是参宿三星、心宿三星、河鼓三星。参宿三星是猎户座的三颗腰带星,心宿三星是天蝎座的三颗最亮星,而河鼓三星,是天鹰座的三颗最亮星,也就是俗称的扁担星。

你瞧,我把天上的星星都看得那么清,却搞不清自己的感情。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满天的星星都在斗转星移,而我的心中,只有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诗经》上有最浪漫最热烈的爱情篇章。

我吟着今夕何夕的诗句,只魂少魄地走在路上。让我回去吧,让我魂魄归位,让我和良人绸缪一夜,任三星从东升起,转过中天,在西方落下。每一夜每一夜都这么过,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我赶到乌澧江边,一个鬼也没有,我痛哭流涕地放声大喊,叫小马哥,叫罗意大哥,叫明姐姐,哥哥姐姐一个也不来。天色越发的黑得厉害,冷风一阵阵吹过来,江风浩荡,吹得我站立不稳。我借着这阵风飘起来,辩明方向,往罗马花园而去。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来到,天就要亮了,我不能再在外面逗留,天一亮,太阳一出,我就要灰飞烟灭。

我再一次御风而行,不比列子,不比庄子,我不比先贤哲人,我只比鸡鸣狗盗。鬼怕鸡叫啊,鸡一打鸣儿,鬼就消影儿。但我却害怕不起来,想起鸡鸣,记得的却是一首《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我的理智再一次被感情盖过,心心念念,想的是那短暂的拥抱和亲吻。

诗中的女子说你听鸡叫了,该起床了。那个男子却说,还早呢,你看天上,星星还那么亮。女子说我知道你要来,我用玉编成佩带送给你,报答你的问候和欢好。

你说书读那么多有什么用?不去建设国家,尽在这里鸡鸣狗盗。

我想得出神,一时伤心一时欢娱,不知不觉地,天下起雨来。雨不大不小,打得我飘来飘去,风吹着雨丝,打湿我的头发和裙子。我变得沉重,只好落在地上,一步一步在雨里艰难跋涉。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丝毫没有觉得风和雨对我有什么影响,我只是全身心地充溢着欢乐和满足。有个男人这么爱我,爱我爱得如痴如狂,而我也感觉到了他的爱,并且想用整个身心去爱他。哎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如果明明知道没有他的日子是一片荒漠,那么,我情愿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和他宜言饮酒。如果我的身体注定我不能与子偕老,那么,就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也要一天一时的快乐。

经历了这么一大段波折,我仍然对当初的选择毫不后悔。

一辆车经过我的身边,溅起的水花泼在我的身上,我慢慢地走,理也没理。那车开出几米,又倒回来,在我身边停下。车子是一辆黑色奔驰,司机打开车门,探出脸来,是一个比罗意年纪略大的男人。该男开口问道:“小姐,怎么一个人在雨里走路?是不是离家出走?你父母要担心的。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看我一声不吭,以为我是受了什么刺激,更加关心起来,说:“小姐,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怎么连鞋子也没穿?衣服也湿了。快上车来,再淋下去,要生病了。”

这人是在跟我说话吗?我愣住了,问他:“你是在跟我说话?”

那人觉得奇怪,说:“是啊,除了你还有谁?这里哪里还有别的人?小姐你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这下雨天,他们一定是着急了,我这里有手机,要不要我帮你拨个电话回去,好让他们放心?”

他看得见我?他在跟我说话?难道他也是和冷清清一样的人?我再问:“你认识冷清清吗?”

他皱眉,越发认定我是受了刺激,便耐心地说:“我不认识冷清清,但我觉得你快要变成冷冰冰的了。小姐,你到底要不要上来?我可以给你看我的驾驶证,你要还不信,要不要我把我的手机给你拿着,你随时可以报警的。小姐,这条路是出城的路,这个时候很难有车经过的。”

我又糊涂了。他看得见我,有驾照,听他说话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我倒是一个疯子。他能够停下车来让一个疯子搭便车,真是一个好人。我姑且信他一回,我一个鬼,怕什么?再说这雨也确实打得我难受。

我拉开后车门,坐上去,尽量靠在角落里,免得他在后视镜里看不到我,会起了疑心。我拉一拉半干不湿的袍子,又看一眼我脚上的袜子,那袜子底又湿又黑,像是在雨里走了很长的路。

那人开口问道:“小姐,你住哪里?要不要先打电话?”

我看着我的袍子和袜子,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随口应他说:“罗马花园37号。”

他听了这个地址,不说话了。住在那里的人,非富则贵,一个年轻女子,深夜离家出走,有什么好多问的?左右不过是那些事,何必探问人家的隐私。

车子开到罗马花园,门卫拦住不让进,说没有出入证。我说:“那我就在这里下了吧。”那人说:“这怎么行?下这么大雨,我既然答应送你,就要把你送到家才能安心。”我只好从后车窗里对门卫说:“我是37号业主冷清清小姐的妹妹,她开一辆银色的莲花跑车,车牌是A—3345。”门卫看我说得这么清楚,不像是假的,冷清清冷艳孤傲的形象和那辆银色的跑车想必留给他很深的印象。而这辆车的身价,也说明车上的人不大会得是来捣乱的,便一抬手,让大门口的升降臂抬起,车子开了进去。

我之所以说是冷清清的妹妹,是因为罗意已死,他的房子是一座空房子,我要是对人说我去罗意家,那不是多惹疑问和是非吗?冷清清的形象那么引人注目,人家一定会记得她,我用她做幌子,才不会穿帮。我指点着他从哪里拐弯,拐了几次之后,车子停在37号门前,我推门下车,对那人说声谢谢。

那人看我一眼,问:“要不要我帮忙解释一下?”我摇摇头说:“不用了,你先走吧,我不想让家人知道。”那人点点头,把车开走了。我假意在门口的地垫下摸两下,算是在找钥匙,等车开得看不见,才一闪身,进了冷清清的家。

有两个人同时看见了我,他们没有对我有一点点的疑心。他们看见我,跟我说话。我的袍子湿了,袜子脏了,我的头发在滴水。这是怎么回事?不会那么巧,那两个人也是阴阳眼。世上哪里来那么多的阴阳眼,如果是,早就天下大乱了。一个冷清清已经做了冷教主,三个阴阳眼,这个世界还不得成了冰箱?

我像是拥有了实质。冷清清说不定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眼睛里看到的,与别人不一样。

这个情形太过诡异,我遇上那么多离奇的事,这件就算不得是数一数二,怎么着也是数三数四了。心急之下,我也顾不上礼貌,径自上了楼,一路找上去,嘴里在叫:“冷姐姐,冷姐姐,你在哪一间?”

二楼有一间房里发出哼哼声,像是不高兴被人吵醒。我上去一看,门半开着,没有关上,里头黑乎乎的,梦呓声就从这里传出。我从门缝里挤进去,眼睛很快适应,看清当中是一张床,床上被子起起伏伏,冷清清应是睡在上头。我坐过去,说:“冷姐姐,醒了没有?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我要不说,我就要炸开来了。一会天亮了,我又不敢出来。姐姐你不要生气,说完我就走。”

冷清清嗯了一声,冷冷地问:“什么事?”

我也不管她是不是不高兴,是不是很冷淡,是不是冷冰冰地,反正她也冷惯了。我不怕她不理我,脸皮厚的人到哪里都厚,我自管自地说:“姐姐,有两个人看见我了,他们跟我说话,我还被雨淋湿了,袜子也脏了。姐姐你有没有衣服,借我换一下。这湿衣服穿在身上好难受。还有,我头发都湿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洗澡?姐姐你帮我买两件内衣吧,我总不能连内衣都借你的穿。姐姐?你是醒了,还是又睡过去了?姐姐对不起,吵醒你了。”

冷清清被我啰嗦得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开了灯,说:“让我看看。”

我站起来,让她看。

她半坐起身,拉一拉盖在身上的薄被,整个肩膀和胸口都露在外面。咦,原来冷清清习惯裸睡的。我就冒冒失失地说:“姐姐,听说裸睡对皮肤很好,下次我也试试。”

冷清清恼怒得脸色发青,说:“出去!”

我忙说:“对不起,姐姐,我不说就是了。可你看我的衣服和袜子呀,这下怎么办呢。”

冷清清还没说话,就听见另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出什么事了?”

我尖叫一声,转身就走。原来冷清清不是一个人,她有男伴来的。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像她这样的人是很难找到男伴的。一来她冷,二来她,她有特异功能不是?

冷清清倒笑了,说:“回来!”

我“嗯”了一声站住,背对着她,说:“我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姐姐你说,我听得见的。你说完我就走,天要亮了,我怕罗大哥和明姐姐会担心我。”

冷清清冷冷地说:“你罗大哥就在这里。”

我再次尖叫,飞快地转身,果然看清薄被那边有一个人,那个人也半坐起来,把被子盖到胸口。那个人一张俊脸,剑眉星目,不是罗意是谁。

一幕电影场景

O MY GOD!

罗意不愧不是天皇巨星,冷清清不愧是冷艳教教主。两人做出的事情,岂是常人料想得到的?罗意就算是个鬼,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帅鬼,而冷清清常年见鬼,对鬼早就没了害怕之心,这两人一拍即合,真是再配也没有的了。昨晚我就发现他俩眉来眼去,态度暧昧,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两个就勾搭上了。不但勾搭上了,还睡到一起去了。看来昨晚我们收获都不小,我找到我自己我的家人和我的爱人;罗意找到了小马哥,学会了本事,找回了自身,发挥了长久没用过魅力;而冷清清的床上,也不再是冷清清的了。多好,皆大欢喜。只是不知小马哥是怎么做到的,还有我的显形,又是怎么回事?

我过去坐在他们床脚边,问冷清清:“他摸上去冷不冷?”其实我想的是,不知我行不行?一本聊斋,以及所有的鬼故事中,女鬼都要和书生共赴鸳帐。我从小看聊斋看得熟,只是从前那时候小,看书时对穿墙而过的茅山道士、剪纸为戏的寒月芙蕖、还有崂山上清宫里的忍冬藤牡丹花更感兴趣些,可如今我不是成年人了嘛?想点别的也不打紧是不是?那什么,别的女鬼可以,我可不可?小马哥和罗意可以,我可不可以?我那书生一直在等着我,望穿秋水,那我这个小女鬼是不是可以和他浪漫一下?

做鬼真的有好处,要在我从前,光是想想这些猥亵的问题,脸早红得不是像西红柿,就是像中国柿了。可这会儿,我脸不红心不跳,大大方方的坐在两个刚欢爱过的裸体男女床边,问他们这样隐私的问题,就像不过是在问“吃过饭了没有”?

冷清清先是寒着脸,冷冻三尺似的。我状似无辜地看着她,叫一声“清清姐”。冷清清绷了半天绷不住了,笑了出来,说:“你这个丫头,叫得好不亲热。怎么不叫冷教主冷姐姐,改叫清清姐了?”

我笑嘻嘻地说:“叫清清姐更亲热呀。我们关系这么好,就跟亲姐妹一样。清清姐,大哥,恭喜你们啊。你们知道吗?我这会儿看着你们,就像是在看电影一样。这就是一幕电影场景,清清姐是庄园孤女,大哥就是古宅旧主。清清姐从远房亲戚处继承了这座老宅,大哥被忽然闯入的美女惊醒,然后你们在一种巧合中碰了面,认定这就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你们跨越时间与空间相爱,冲破重重阻碍,终于在一起了。然后,有个道士或是侠客就要来多管闲事…”我把手搁在下巴上,两眼望着天花板,还在想着往下编故事,正出神,就被罗意暴怒着喝断。

罗意脸色发青,万般难堪,喝斥道:“行了,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你怎么不去编剧本去?你一个女孩子,坐在这里长篇大论,像什么样子?你以为这里还是那边吗?还是真当这里是电影院了?我就不能有一点隐私?跟谁睡觉都要被人当作新闻?”

我从没听罗意对我说过这么重的话,一时委屈得快要哭了,说:“大哥!”

罗意不理,仍然冷着脸说:“出去。回那边等我。”

我看他像是真生气了,只好讪讪地站起来,又看一眼冷清清,冷清清也说:“你先过去,睡一觉,你也累了一夜了。等你睡醒了,我再来看你。”

我“哦”一声,慢慢朝外走。罗意忽然说:“二楼最后那间房里的衣橱里,有好些衣服,你自己去找几件穿吧。”我心头一喜,说:“知道了。”因心情甚好,又忍不住顽皮,在捏住门把的时候扭头回去说:“我故事还没讲完呢。唉,真是: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大哥你真煞风景。”

罗意被我气得直磨牙,冷清清却笑出了声。看来有人陪着,冷人也暖了,不管陪的那个是人还是鬼。

出了冷清清家,外头还在下雨,天倒像是更黑了,我把衣袖罩在头顶,跑回罗意的房子,想先去看看婆婆。婆婆没在睡觉,独自坐在二楼的小客厅里,窝在沙发里抱着抱枕看电视。见了我,高兴地说:“你回来了,找到家人了吗?”看我一身湿淋淋的,又问:“怎么弄成这样?”

我见她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罗意在那边和冷清清风流快活,而她一人在这里看深夜剧场的旧片子。到底婆婆是为了罗意来的,她又认定罗意是她的郎君,这一来颇有点像大婆和小三的样子了。但我看她倒是很高兴,便不再为她担忧,说:“找到了,外面下雨了。”

跑到罗意说的二楼最后一间房,开了灯,看见里头也是一间客房,靠墙有一排入墙衣橱,随手打开一扇橱门,里面挂满了色彩缤纷的衣裙。我哗一声,心想好你个罗意,居然在家里藏了这么多女人的衣服,你异装癖吗?一想也许是各任女友留下的?我拨一拨那些衣架,抽一件出来,那是一件玫瑰红的跳舞裙子,上头钉了有许多亮片。我觉得这件衣服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是蒙西西在《随云而散》里穿了跳舞的。我挂回去,又抽一件出来,那是一件烟灰色的旗袍,夹织着银丝和暗花,半透明的衣料,里头衬有浅灰色的雪纺衬裙,高到三寸的硬领,长至脚面的下摆,我记得这也是剧中的一件戏服。

原来罗意把蒙西西穿过的戏服都买了下来,收在这里。他既然那么爱蒙西西,为什么又和冷清清上床?难道就像他在刚回来的时候说的,她在那边过得好,就不要去打扰她了?我摇摇头,对这种花花公子型的男人的想法搞不懂。不过这件旗袍我真是喜欢,可我穿不了,一时兴起,出去叫了婆婆来,说:“你试试这件袍子可好?你老穿着明朝的衣服,给人看见可不好。”

婆婆用手摸摸那衣料,赞叹说:“好漂亮的丝,怎么织出来的?”

我看她像是十分喜欢,更是来劲,把旗袍在她身前比一比说:“要不要试一下?看长短肥瘦正好。”女人见了漂亮衣服,那是谁都会喜欢的,哪怕是明朝的古人。婆婆有点害羞地点点头,说:“我不会穿这个。”我说:“我会,我来帮你。”放下旗袍,轻轻帮她解衣宽带。脱得贴身的衣服时,婆婆更是害羞,而我却看得呆了。

我惊问:“你有几岁?”她的身体窈窕纤秀,胸部小小的,腰肢更是不盈一握,光看她的身材,完全是个少女的体型。

她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垂着纤细的脖颈,微转过脸,羞得不敢直视我。我叹口气,古时女子的仪态之美,叫现代女人惭愧至死。我哪怕有她的一分婉约,就是淑女了。我让她留着深衣,把烟灰薄罗旗袍替她穿上,扣上盘花纽,退后两步端祥,眼前真真出现了一个古典美人。这个样子,要是年轻十多二十岁,可以去演得林妹妹。我再仔细看她的脸,她除了额头上有些细碎的皱纹,眼角有点鱼尾纹,脸颊和下巴还有脖子,都是如年轻人一样的光洁。从外表看她的年龄,不会超过四十岁。而穿了这件旗袍,要是再梳个时髦的发型,那真是三十岁都可以说。我以前一直叫她婆婆,一来是她的衣服误导了我,二来是那边光线蒙昧不清,三来我也并不曾细细看过她,这才乱叫了这些时候。

我赞叹说:“姐姐,你很年轻很漂亮啊。”

她微微一笑,说:“这些有什么用吗?”她的口气,不是假装清高或谦逊,而是真的在问年轻漂亮有什么用,就好比是在问电视机有什么用一样。唯有这样的漠视,才越发显出她的高贵超然,而她的美也就更美一些。

我耸耸肩,可不,对她来说,年轻漂亮有什么用?我继续在衣橱里翻捡,找到一双老式千层底的墨绿色绣花女鞋,看一看里头的款,还是内联升的。我让她穿上,把床上的一个枕头拆开,揪了两团中空棉出来塞在她的脚尖两边。旗袍配绣鞋,这样一样,就真是成了一个民国女子了。

我把她换下来的衣服用原来挂旗袍的衣架挂起来,那衣服握在手上,似雾似纱,非形非质,像是随时都可以被一阵风吹散似的。我捧着衣服,愣了一愣,问:“我走后你们见到小马哥了?他做什么了,让你们都有了身体?”她的身体肌肉充革,她的衣服脱下来还有这么一团。她的实体只怕早就被细菌分解了,她的衣服也早成了泥土的一分子,为什么我能为她换衣?

“明姐姐,”从今以后我打算都叫她明姐姐,“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吗?”

明姐笑着摇头说:“不觉得。我们来处岂非更奇?为何你反倒不问?”

好,宠辱不惊,这才是面对瞬息万变的世界应该的态度。她可以站在山头上看云飞云卷就是一生,靠的就是这样超然物外的态度吧?我们误打误撞,带她来她就来,面对这些新奇事物,她也只是张大眼睛去看,并不去追究为什么,要追究也追究不过来。正如她所说,鬼域的一切岂非更离奇,又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她可以不去追究,我不可以。我要回到我的身体里去,我必需弄清这些都是为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我就不要去搞乱她的脑子,等罗意回来再问好了。

经过一番折腾,我才想起我本来是要给自己找衣服换的,这时想起,看一看我的白袍子和白袜子,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干了之后,袜子上的黑泥水印竟也差不多消了。我坐在床上,搬起脚看着我的袜子,心里实在想不明白。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这身衣服,该不是用炒作得很是高科技的纳米材质做的吧。电视上那广告做得,纳米材料做的衣服,再脏,一抹就干净了。

既然干净了,我还换它做什么呢?我只找了双软底拖鞋穿了,关上橱门,熄了灯,对明姐说:“天快亮了,我们睡吧。”

明姐点点头,问:“他还没回来,去哪里了?”我尴尬地笑一笑,说:“男人有男人的事。”她嗯一声,乖乖地回房睡觉。我去小客厅关了电视,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还拉了被子来盖好。真是舒服啊,有床睡,有被子盖。

躺下后我还在为身体的事烦恼不已,想来想去想破头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到后来只有安慰自己说:“先睡吧,睡一觉起来,等罗意和冷清清来了不就知道了。再不行,去问小马哥去。”这么一想,才安下心来睡了,睡梦中,那个隗小子却来纠缠于我。

吸血鬼•陈

隗小子在梦中纠缠我,我欢迎得很,梦中我和他欢爱不禁。这其实是潜意识里我在问我和他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否很快乐,我又是否很快乐?我想我那半颗心,是不是经得起这样的嗨皮?听我那色鬼影子说,是她故意的。那就是隗小子半推半就?哎呀,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就不记得呢?我那色鬼影子独霸了所有的感情,搞得我这么不上不下的,真是难熬啊。

我在梦中欢喜赞叹,醒来知是梦,不甚唏吁。在床上辗转了半天,还是勉强爬起来。下床时把脚放进我昨天找来穿的拖鞋里,忽又愣了一下,那双袜子已经不是我原来脚上的了,我原来那双半新不旧的,洗过了很多次。而现在这双,却是全新的。我刚变成鬼那会儿,还奇怪过我的袜子为什么洗过却又没穿过,现在我当然是明白了。有人在照顾我的身体,给我穿衣脱衣,包括袜子。不知是妈还是阿姨护工?还是那隗小子?

想起他帮我换衣服,不觉心里又是一荡。他帮我按摩身体活动四肢的情形又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想到这里,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还是感动。我俯身下去摸摸袜子,捏捏脚尖。很好啊,有人为我换袜子,那我是更不用问冷清清和罗意借衣服穿了。

清醒后我去看明姐。明姐躺在床上,一只手横放在胸前,那件烟灰旗袍的袖子搁在乳黄色印着蒲公英花的被子上,慵懒无力,看上去就是一幅美人春睡图。我轻轻离开,到小客厅去打开电视,顺便揭开窗帘看一眼窗外。窗外黑咕咙咚,难道又是深夜了?我这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

还在疑惑,电视里一个新闻吸引了我,记者站在漆黑的马路上,举着话筒在说什么从昨晚起,本市就被酸雨袭击,渔塘里已经有鱼虾死亡,绿叶蔬菜也发生焦叶黑叶的现象,渔农和菜农都在叫苦。这场酸雨要是降雨量再增大,城市的基础设备、电线电缆、房屋表面、历史建筑都要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而天空中黑云翻卷,雨势仍在增强,这雨还要下一阵。然后记者访问了一些专家,他们说了许多酸雨的危害程度,说得跟世界末日来临一样。

我对这个酸雨不是很懂,不免留心了一下。镜头扫过乌澧江,渔人码头冷清得很,门口的停车场上没两部车。也许人们担心酸雨对车子有损害吧。看得入神,忽听罗意的声音在耳边说:“看见了,就是这个原因。”

我一呆,心里模模糊糊有了想法,却飘来飘去没抓住。转头去看罗意,罗意换了一身休闲装,浅咖啡色的马球衫配白色斜纹厚棉布裤,像个拆白党一样的踱过来,用下巴指指电视机说:“小马哥法力通天。”

我惊问:“这场酸雨是小马哥弄出来的?”

罗意点点头,“为了我们能显形,他把五年后才爆发的酸雨灾害提前了。其实都一样,人类这样肆无忌惮地燃烧石油煤炭,砍伐森林破坏草场,化工废汽废水不做丝毫处理就排入江河,发展越快,被反噬的时间就越早。我以前就做个一个这样的公益广告,可有谁会在乎?”

我记得那个广告,当时罗意把拍广告的收入全部捐给红十字会,还让人津津乐道了一阵,他的形象借那次机会,又正面了一些。但小马哥?我脑子动了一下,问:“那个广告,是小马哥出资让你拍的?”

罗意嗯一声,不说话。双手插在裤袋里,过来陪我坐下。

“原来小马哥…”原来他不单是有黑社会背景,掌握了制片公司洗黑钱,还暗地里支持环保事业,可见人真是复杂。

罗意说:“我现在对他除了敬重,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可为什么酸雨会让我们显形?”我像是有点明白,又有很多不明白。

罗意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小马哥不肯说。”

让我想一想。我用我以前零星接触到的那一点关于酸雨的形成原因在脑子里过一遍。工厂排放的二氧化硫酸性气体,以及汽车排放出来的氮氧化物烟气上升到空中与水蒸气相遇,形成了硫酸和硝酸小滴,这些小水滴使水汽酸化,落到地面就成了酸雨。也就是说整个天与地是大的一个通道,空气流通,酸性物质无处不在。硫酸硝酸具有强大的腐蚀性,什么东西遇上它就要剥蚀消融。而鬼魂的阴性本质的存在,本就是与这个阳世相悖的,如果把消看作阴,长看着阳,而人为阳,鬼为阴,那么,这就是一个老阴生少阳的过程。人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萎蘼,鬼魂却借机得到壮大。人的阳气消磨,鬼的阴气渐长。

昨晚我在这场酸雨中慢步,直接从雨中吸收到营养,因此我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反而充盈了,我拥有了实质。那个奔驰司机和门卫却在雨中变得羸弱,彼消我长,他们的视力和警惕减轻,他们帮了我的忙。

我想明白这一点,也不想跟罗意多作解释,又问:“那你们没有淋雨,怎么又有了身体?”

罗意说:“空气里的强酸无处不在,何必一定要淋雨?小马哥让门口乌澧江里的强酸水汽集中了一下,我们就有了形体。”

好了不起的小马哥。如果阎君是阴界的教主,那他一定是左右护法。

我想起一件事来,又问:“那你和清清姐在一起,对她就不会有什么影响吗?”好吧,我承认,我除了是关心冷清清之外,我问这个是另有私心的。

罗意脸色又变得十分难看,过了一会儿才说:“有。”

我追问:“是什么?”

罗意说:“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到我们了。”

我一听就急了,忙叫道:“那怎么行?她看不见我们,是她的眼睛要瞎了吗?还是她要离开这里?”

罗意嘿地一笑,说:“你这个傻妹妹,还真是实心眼。”

我看他还笑得出,倒有一些气结,忽然我明白了,欢喜地说:“原来是这个意思,你又不说清楚,害我白着急。那太好了,清清姐再不用受这些折磨了。”我一时忘了“我们”二字的意思是鬼,罗意说的冷清清再也看不到我们,是说她再也不用见鬼了。这对她来说,岂不是天大的好事?“那你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吗?”我再问。这样的伤害,有多强?

罗意别过脸去说:“不要再问了,你也别想做同样的事。这对你对别人,都没有任何好处。我和小马哥会想办法让你回去的,你再等一下就好了。”

我窘得无颜面对他,把脸埋在沙发里窃笑。罗意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明姐闻声寻来,问:“你们在笑什么?”她穿着那件烟灰色薄罗半透明暗花长旗袍,像一阵烟一样的飘过来,轻盈如仙。

罗意抬头看她,脸色一变,眼睛都直了。我知道他这一恍惚间,以为看到蒙西西。

明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含羞一笑垂下了脸。那一瞬间的美丽,光彩照人。我和罗意都看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然一个声音在惊呼:“天啦,哪里来这样的美人儿?”

罗意闻声脸色又是一变,往沙发里坐得更低,跟我耳语般地说:“不好,你先下去支应一阵。”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迎下去说:“谁在这里说话?”

楼下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比罗意稍大,长得很是端正,一看就是个小白脸,一身西装看上去很高级。他那身行头和做派,以及他说的话,和他的眼睛,还有罗意的躲藏,都让我觉得他是罗意那个圈子的人,但我不认识他。我镇定一下,挽了明姐下楼,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一边走,一边在想用什么理由骗人,同时也让明姐的风姿慢慢展开,先把那小白脸迷个神魂颠倒再说。

果然那小白脸把目光锁在明姐身上,一眼都没瞄过我,我们几乎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从二楼走到底下大客厅,我摆一摆手说:“请坐。”伸手扶住明姐,让她如风吹荷叶般地坐了下来。

小白脸看美女看得眼睛快成对眼了,明姐从没遇上过这样人,只好侧身朝着他,脸看着我,等我说话。我偏不说话,我要让小白脸难堪,我们才能掌握主动。

小白脸把明姐看了又看,左看右看,看得脸上笑眯眯的,像是得到了件稀世珍宝。我觉得差不多了,咳嗽一声,他才醒了过来,眼睛的焦点放在我身上。看了我一眼,脸露失望之色,又把眼睛搁在了明姐的脸上。

不用这么看不起人吧?就算我不是美女,也不用这么明显地直接忽视掉。我再咳嗽一声,小白脸这才警觉,坐正了,问:“两位小姐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这里?是不是和罗意有什么关系?”

不出我所料,他是认识罗意的。我装模做样地“哦”一声,说:“你认识罗意?”

小白脸说:“认识啊,我和他是好朋友,我原是他的经纪人,叫陈布朗。”

原来他就是罗意的经纪人,长成这样,自己不去演电影,反而做了个吸血鬼经纪人,有什么意思?我对他顿时一点好感都没有,何况他又像个色鬼一样死盯着明姐不放,不是个吸血鬼又是什么。还取个不中不西的名字,叫什么陈布朗,依我看还不如叫吸血鬼?陈的好。那吸血鬼?陈说:“小姐,你还没说你和罗意的关系,又是怎么住进来的?”又看一眼明姐说:“这位小姐和罗意又是什么关系?”

我心念一动,恶劣因子发作,便说:“我是罗意的妹妹。”

吸血鬼?陈一听,就怀疑上了,说:“胡说,我和罗意那么熟,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个妹妹?”

我哼一声说:“他父母离婚,各又结婚,生了好几个弟弟妹妹,你见过几个?说得出他们哪一个的名字?”

他一下子便被我问住,没话了,过了会儿才说:“那小姐你叫什么?”

我心里暗笑不已,说:“我叫罗思。”

他一愣,说:“螺丝?”

我嗤一声笑出来,说:“你笨啦。是罗思,ROSE。我大哥是罗意,我就是罗思。他是意,我是思,意思意思嘛。”说着冲他眨眨眼睛。

他点头称是,一想不对,又说:“不对呀,罗意原名叫罗家亮,你是他妹妹,不应该叫个罗家什么,比如罗家思?”

我朝他摇摇手指,说:“罗家亮这个名号说出来又不响亮,我随那个排行干什么?当然罗思也不是我的本名。我不是说了吗?我是ROSE,是音译来着。”

小白脸对我没兴趣,问明姐说:“这位小姐呢?不会也是罗意的姐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