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蝶来者不拒,一见人送饭菜来,必会道一声:"哦,到吃饭时候了。"然后吃饭,吃白饭。大口大口吃,每次都会足足吃掉一碗,然后喝汤,很快将一碗汤灌到腹中。

见方岩不大吃,还劝他道:"吃吧,不吃,哪里有的力气找你大哥师父?"所以,再怎么食不知味,方岩只得硬往自己嘴里塞着饭,同样也是白饭。至于汤料,却是免了,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的。

小嫣也吃,却只吃一点点。

紧随在二人后面,她的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同样变得消瘦不已。

但方岩始终不曾回头看过一眼,偶尔目光相触,也是冷冷淡淡,视若无睹。

有时遇上圆月谷中地位较高的部属,都会向小嫣恭敬行礼,然后担忧地问上一句:"大小姐,您是不是先休息一会儿?"小嫣只是默默摇头,倔强而疲乏地看着方岩的背影。

圆月谷之人已知谢飞蝶和方岩与北极宫主的关系,对二人也是极为尊敬,远远见了,便在一旁避过,含笑招呼。

谢飞蝶只装未见,扬长而过。

方岩却知舒望星自认还是圆月谷中人,他作为北极宫主的传人,便不肯失了礼数,同样以礼相待。

又过了五天,小嫣不知什么时候,却不见了。方岩估计她是实在支持不下去,倒在路边了。

他的心头一阵疼痛,忽然有种冲动,想回身去寻找她,抱住她,好好大哭一场。

但看见前方谢飞蝶萧索而坚强的背影,他心头的疼痛,被一种更深的悲郁伤痛压了下去。

遍山都是找人的人,不管小嫣倒在了什么地方,都会有人找到她,带她回谷的。她还是圆月谷美丽绝俗的大小姐,广寒宫的宫主,锦衣玉食,千娇万宠。

而舒望星,如此优异的北极公子,现在究竟是倒在什么地方挣扎,还是已经身故,渐渐被风化为白骨?

失去了温和仁爱的授业恩师,方岩已难掩心中被撕扯的疼痛,更无法想象,生死相伴的爱侣一旦失去,对谢飞蝶又是怎样的致命打击。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继续守护着师娘。

我的大哥,我的师父,小岩错了,可小岩不会再错下去。

我会照顾师娘,陪她一路走下去,走下去。

十天已过去。

连石山的人突然少了许多。

下午时,人更少了。

方岩有些疑惑,谢飞蝶找人找得已有点麻木了,根本没有注意这些。

第三十三章相离好在不久,武中天和小钟、小齐都来找他们了。

谢飞蝶疲倦地看着他们,道:"你们找着什么没有?"她见二人神色,不指望已找到舒望星,只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舒望星曾经从某处经过的线索,好让她得以继续追查下去。

武中天低头道:"在连石山南面二十里处,我们找到了小嫣的紫骝马。还有那日激战而亡的圆月谷女弟子和天正教许多人遗体也已全部找到。除此,再没有什么了。"谢飞蝶失神道:"什么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当年望星落崖,正好被棵枯树挂住,一时未掉下去,后来见我从跳崖,便丢开宝剑接住了我,两人费了千辛万苦才逃出生天。我怕他还会回谷去,趁他寒毒发作之际,带他远远离开了断情崖,等他伤势略好,又劝服了他随我去远离终南山的青州避世隐居。但断情崖下好歹还留下了雪玉剑,让人猜测他是不是叫野兽之类的叼了去,以至只留宝剑不见人。怎么这次,连雪玉剑也找不着了?"小齐垂头叹道:"可是这连石山,我们已经翻遍了每一寸土。"谢飞蝶知道他说得不假,她足迹所到之处,几乎都可以看到官兵或丐帮弟子的身影。舒望星的几个朋友,实在是已经尽力了。

"你们走吧,我还是要再找一找。也许还是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发现的。"谢飞蝶倚在一块青石上,疲乏地向两人摇了摇手。

武中天不安地来回踱着步,道:"嫂子,你也要放宽心才好。当年你们出事,大家还不是以为你们早已身亡?可事实你们不都是好好的么?这次也不会有事的。想来小舒必是潜在某种隐蔽之处疗伤呢,以他的智慧,如果弄出个障眼法,要我们找不到他,只怕也不难。"谢飞蝶眼睛亮了一亮,道:"我也是这样想着。不然,为何连雪玉宝剑也找不到?"小钟沉吟道:"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几人都望向了他。

小钟道:"我觉得,小舒说不准给什么世外高人给救走了。"谢飞蝶喃喃道:"是啊,若他还在连石山,知道我们这般苦苦找他,早该现出身来了。他断然是舍不下我和孩子的。多半,还是被人救了去,不在连石山了。"武中天、小钟、小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显然,他们其实便是要谢飞蝶这样想。

当年断情崖殉情的传说三人都有耳闻,他们相信时至今日,谢飞蝶依然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措。

不管舒望星存亡与否,显然都不会愿意谢飞蝶这般不顾命地上天入地寻他,更不会愿意谢飞蝶一痛之下弃了幼子,殉夫而亡。

所以他们一定给谢飞蝶一个希望,一个坚持下去的支撑,一个生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的目的看来达到了。

方岩却抬起了头,问道:"江湖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武中天沉吟片刻,道:"小岩,我不瞒你,丐帮出了点小事,我必须抽调人手前去应付。"谢飞蝶的目光渐渐恢复了清明,她看向武中天,道:"你好像有了大麻烦?"武中天道:"丐帮的第十四代帮主汪世雄,也就是我师父之前的那位帮主,当年在世时曾指定过他的一位徒弟为帮主继承人,汪帮主被天伤流暗害,那位徒弟也在梵天宫一战失踪,人们都道他也必遇害了,所以推举了我师父做帮主。我师父自在惯了,不两年又将帮主之位让给了我,自己天涯海角逍遥去了。"他仿佛想着师父得意的笑容,不由嘴角牵起,露出一个难看的苦笑道:"不想前两日丐帮长老杜思洛和童一慎,竟联合起许多人来,扶起了另一位帮主,据说便是汪帮主那失踪的弟子了。我这几年做着这帮主,其实也吃力得很。若另有贤能来替我,我倒乐得让贤。可恨这杜长老和童长老,却是天正教扶起的小人。我若轻易便让了位,叫人小瞧了还是小事,助长了天正教的威风可不妙了。"谢飞蝶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要带人和天正教扶持的这股丐帮势力斗上一斗。"小钟道:"我也要回去见皇上,请他下旨遏制天正孝教的势力。但这些官兵原是我私下调的,一旦我要离开,也须得退回原部。"谢飞蝶经过那么多天的苦寻,又听到舒望星可能遇救的猜测之后,显然已经冷静很多,她立起身来,道:"其实我也知道,连石山差点没被你们挖地三尺,再找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再找两日,也便到别处去打听了。"小齐迟疑道:"丐帮势力目前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杜思洛那些人撺掇起来的,一部分人是听小武的,还有一部分持着观望态度。目前,小武无所凭依,力量显然是敌不过天正教扶持下的杜派人马。所以,我也要去助把力。总不能老是我的朋友给欺侮吧。"谢飞蝶淡笑道:"那原是应该的,你们去吧,不要担心我了。小岩会照顾我的。"方岩知武中天之所以有今日,多半还是为了舒望星与杜思洛等翻脸的缘故,听小齐说得十分危急,心中自是有意相助武中天,不想谢飞蝶却无让他去相帮之意。忆及舒望星曾言要他照顾谢飞蝶的话来,只得罢了。

三人但见谢飞蝶面色镇定,似不芥怀他们的退出,均是松了口气,道了别,径下山去了。

谢飞蝶看着几人走开,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的夫君,终究要我自己来把他找出来。"她挽过方岩的手,道:"小岩,你的伤势这几日怎样了?"方岩道:"您给我的凝心丹我内服了四颗,又外敷了止血药,已经好了很多了。"谢飞蝶有些恍惚道:"哦,那敢情好,你去帮我做件事吧。"方岩垂下头,道:"师娘,只要你不让我离开你身边,随便做什么都行。"谢飞蝶轻叹道:"若论知人之明,我实在及不上望星。当初他看中了你,费了不少心血来教你武功,我还以为他是闲得无聊,甚至多疑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来着,叫你受了不少委屈。却原来都是我错了,你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更难得的是,我心里想什么,你都能揣磨个八九不离十。"方岩心头有些欢喜,却更有愧疚,哽咽道:"师娘,小岩惭愧。是小岩逼出了只听大哥,害了大哥呀。"他叫谢飞蝶作师娘,但对师父还是习惯性称为大哥,自己并不觉有何不妥,谢飞蝶对他甚有好感,也不放在心上。

但她对小嫣却恨得不行,见方岩自责,冷冷笑道:"怎会是你害了他?你不过和望星一样,上了那小丫头的当而已!那丫头是望星的宝贝侄女,又是月神的女儿,有他们两个护着,我们斗不得她,只得远远离开她便了。便是有一天,她跟你花言巧语,骗你要和她成亲什么的,千万别信她!如假包换的红颜祸水!"方岩心头一阵阵绞痛,却强笑道:"师娘,我不可能娶她的。"纵然北极一意成全又如何?北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纵然他是北极宫主的弟子又如何?没有了北极,他对圆月谷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

纵然他和小嫣两情相悦又如何?生死不明的北极,如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永远横亘在两人之间。

一切皆有可能。可他与小嫣已经不可能。他的最大责任已成了谢飞蝶。舒望星以死催动"烈火渡劫"后对他唯一的吩咐,便是要他保护谢飞蝶和元儿。

谢飞蝶看着方岩,目光柔和下来,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要你保护我,不过我相信现在有一个人更需要你的保护。"方岩怔了怔,失声道:"元儿?"谢飞蝶道:"你们出青州两天后,有一个客栈,你曾在那里养过伤,你还记得吗?"方岩低垂双眼,不让谢飞蝶看到自己眼底的波澜。

他当然记得,为了自己,小嫣曾不顾危险在那里停了一天一夜,又亲手给方岩更衣换药。那温暖柔软的小手,那柔情似水的眼波哦!

谢飞蝶继续道:"从那里沿着官道一路向西行二十里,有一个白杨村。你去了,便可以找到元儿了。"方岩迟疑道:"那村子大不大?我应该去找哪户人家?"谢飞蝶从怀中掏出几个瓶子来,边倒出些药丸来分给方岩边道:"你去了便知道该找谁了。只要是你去找,那户人家一定会把孩子给你的。不过,你到那里后别急着在江湖露面。这里有好些灵药,我都分些给你,有疗伤的,有止血的,也有提高功力的。你便潜在那里,好好养伤练功,等天正教被扫平后,再带元儿到圆月谷找月神。"方岩皱眉道:"等天正教被扫平?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谢飞蝶冷笑道:"快了。你留心看看四周,连圆月谷的人都少了许多,分明也去帮武中天了。毕竟小武和小舒是生死之交,这次又是为了小舒的事才卷进风波,圆月谷断不会置之不理。你看着吧,现在去帮小武的,只是少数的先锋,等有人入谷禀明月神之后,月神一定会派出大量高手来的。"谢飞蝶看着方岩似笑非笑,道:"你虽也算得是圆月谷弟子,可对圆月谷的真正实力必然也不清楚。人们只道圆月谷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人才必然有限,最出名最厉害的无非是月神兄弟两个。可据我从望星那里知道的,圆月谷原是剑尊创来要与武帝对抗的,为此剑尊曾把毫不藏私地把自己所有武学分别传给七大高手,并命这七大高手分别传给门下诸人。十余年卧薪尝胆,圆月谷已是高手如云。不过剑尊和刀神联手对抗武帝,逼他退出江湖之际,并未动用到这批力量。所以只有圆月谷高层人物才知晓这批高手,并对他们礼遇有加,称之为尊者。二十多年过去,想来这些人的武功更是了不得了。一旦有危急事态发生,他们定会出现。更何况,双明铛今日没见,多半是回天水宫搬救兵去了。天水宫一直与圆月谷交好,又有她与小舒、小武多年的私交这层关系,必然也会出手相助。"谢飞蝶立于山巅,远眺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淡淡道:"所以小武并不孤立,他的背后,站着圆月谷和天水宫,还有小钟所代表的官府势力。天正教的邪说早已让官府不悦,如果皇帝下旨,以天正教为邪教,那些家大业大的门派为着自身利益,绝不会明着去支持他们。到时候受孤立的,反而会是天正教。"方岩吸了口气,道:"也就是说,丐帮内部之争,很快会被激化为整个江湖的一场血战!"谢飞蝶轻轻握住方岩的手,道:"这场战斗,圆月谷的赢面至少在九成以上,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要你在战斗结束之后再送元儿回谷。你能答应我吗?"方岩怎么说不答应?但他还是问道:"可是师娘,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找元儿,和他生活在一起?只怕元儿心里,是很想母亲的。"他记得如意居里那清秀可爱的男童,常常倚在父亲身上,依恋地看着母亲,跟母亲说:"妈妈,不要喝酒哦,你肚子里的小妹妹或小弟弟会哭的。"谢飞蝶的眼中又有柔波涌出。但她很快擦去,道:"我所学的,毕竟不是正道,望星并不喜欢由我来教元儿武学。月神没有子嗣,元儿回到圆月谷,他必然将他视若己出,多半还会打算把他当作圆月谷的继承人来教育。他应该算是个好老师吧,才能把望星教得那么优秀。"方岩依稀记得当日在马车之上也曾听舒望星提过,若他死了,月神会将元儿视若己出的话,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轻叹道:"师娘,我听你的,只不过,请师娘一定告诉我,您下一步何去何从?"谢飞蝶苦笑道:"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只是一定要找到我丈夫而已。生要见人,死要见魂。"死要见魂?方岩打了个寒噤,望向谢飞蝶。

谢飞蝶极其沉着道:"不错,我会找到他的。便是死了,我也要灵界里找回他的魂来。你放心,找不到望星,我是不会让人伤害到我的。"灵界?找魂?方岩再想不出谢飞蝶会有这样出奇的想法。但是,他总算可以肯定谢飞蝶绝不会轻生之念了。

他默默退后数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小岩去了,师娘,保重!"谢飞蝶点了点头,道:"元儿,我便交给你了。"方岩清晰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是!"谢飞蝶转身向前,继续她的寻夫苦旅。

她的长发在寒风中扬起,有些凌乱;她的绛紫的衣裙沾了许多灰尘,有些落拓;但她依旧高高昂着头,挺直着脊梁,一步步毫不犹豫向前行去。

便如一个骄傲美丽的公主,义无反顾地走着自己的路。

我只愿得一心人,今生白头不相离。

凭它风雨飘摇,我自同舟共济。

今生来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方岩看着师娘离开,转身觅道下山。

路上又遇到了圆月谷中两名男子,方岩曾见过,知道其中一名柏姓男子地位不低,应是圆月谷护法,一时见了礼,柏护法二人正要走开,方岩微微迟疑,终于还是道:"师兄且慢。"柏护法忙停下脚步,笑道:"方公子有何见教?"方岩问道:"你们可知,广寒宫主往何处去了?"柏护法怔了怔,道:"大小姐五日前从山上下来,气色不甚好。我们提议她到附近客栈休息休息,她应了便去了,自此不曾见过。"方岩沉吟道:"你们找北极宫主之际,顺便也查查她哪去了吧。她身上的伤,也是不轻。"柏护法忙笑着应了,又追问道:"方公子不是一直陪着谢姑娘吗?现在是要往哪里去?"方岩沉默一会儿,道:"我要去做北极宫主曾吩咐我做的事。"方岩一晃身,飞快下山去了。远远,听得柏护法身旁的圆月谷弟子道:"这个方公子,性情挺像咱们北极公子的,无怪公子会收他为徒了……"武中天等人早已撤走了,还在搜山的一些人方岩都不认识,也无人可告辞,遂找了马,径向北去了。

他对小嫣,心中自有一份隐隐的担心。旋即又想,这般狡黠聪明的女子,周围又多是圆月谷之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便是有什么事,只怕也是……报应!

舒望星生还可能微乎其微,小嫣本就该为自己的任性受到惩罚。而自己,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一个见色忘义的人,同样应受到惩罚。

如果这时天上砸下块石头来,说不准方岩会用自己的头撞上去。

一错恨千古!

他却不知道,百里之外,一幢绿竹掩映的竹楼中,那曾经娇俏活泼的蓝狐狸,正绻在淡蓝的帐幔中颤抖,面颊的颜色,一如覆于身上的被子般雪白。

"岩哥哥,岩哥哥,不要走……等等我,岩哥哥!"忽而,那小小的人儿不安起来,胡乱在被上挣扎着,呼唤着。覆在额上的湿毛巾掉了下来。

蓝衣的少年匆匆走过去,握住病人的手,轻轻唤道:"小嫣!小嫣!醒醒,没有事的,没有事的!"小嫣握住了一只手。温暖而有力。

"岩哥哥!"她的心里头忽地踏实了,抱住了手的主人,喃喃道:"不要走,我错了,我错了!"蓝衣的少年紧紧拥住小嫣,无奈而怜惜。

好久,见小嫣安定下来,才放开她,深深在她眼上一吻,然后起身,把湿毛巾重新用冰水浸了,重覆到她额上。

"四天了,你一直在发烧,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可你知不知道,你的岩哥哥,还在连石山,根本没想到要关心一下你!"蓝衣的少年守着少女,黯然伤神。

你一直说你错了,可你真的错了吗?

而我救你,是不是我也错了?

错就错吧。至少多年以后回首今日,我将不会为曾经错过而追悔终生。

第三十四章小村方岩赶到白杨村时,北方刚下完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方岩下了马,抖落身上积压的大堆雪花,向村中行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村口许多棵的白杨树,雪白晶莹,竟如天宫琼枝一般。

更别提远山隐现,千里雪封,银妆素裹,风致嫣然如画。

难得的一场大雪呀,何况又是大雪初晴。

即便是小小村落里,也有许多人为这媚而不妖的白雪而兴奋。

年老的,坐在家中,闲话着瑞雪兆丰年,猜度着来年庄稼的收成。

年轻的,不等雪住,便已奔了出去。

雪人,雪仗,上天赋予的天然乐趣,谁愿错过?

方岩一进小村,便被一只雪球打着。

方岩抬头找始作俑者,却见一个十二三的少年正冲他抱歉地灿烂而笑。

方岩也想回他一个微笑,却发觉自己有些笑不出来。

什么时候,自己竟成了一个不会笑的人了?

这时有人在叫:"阿毛,快去看,小凤姐姐他们,堆了个好大的雪人。

那叫阿毛的少年眼见方岩虽无笑意,但眼神甚是柔和,也便放下心来,叫了一声:"来了!"几个少年男女,纷纷往一个方向跑去。

方岩记得,父亲未曾故去时,自己也与这些少年一般无忧无虑,下雪之际,便会和林小凤、云英、陈越他们一道,堆起硕大的雪人来,还披一件红色的大氅,带一顶破草帽,找来两个算盘珠做眼睛,甚至还在腰间插一把木剑,美其名曰有江湖气概。

其实小小孩童,又懂什么江湖气概?但见大人口口声声欣赏江湖气概,便在腰间佩个剑,就算是有"江湖气概"了。

方岩想着,耳边不觉便有了林小凤清脆的笑声和云英温柔的话语。

林小凤在说:"看,看,元儿,好玩吧!"云英则道:"当年我们在镖局中,和岩哥哥他们一起堆的那个雪人,比这个还要大呢。"是幻觉吗?

方岩忙抬头向前看。

前方,一个硕大的雪人,红色的大氅,翻边的破草帽,算盘珠的眼睛,木头的剑。

雪人下,围着一群少年和幼童,胡乱在雪人上拍着。

两个佩剑的少女,正在哄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望着那雪人,道:"是很大,不过没有我爹爹堆得漂亮。"一个少女叫道:"这么漂亮,还不够呀?"小男孩道:"妈妈说,爹爹做的什么都是最好的!"另一名少女道:"是,在元儿的妈妈眼里,元儿的爹爹肯定是最好的。"小男孩闻言高兴地一笑,明亮的眼睛顿时澄澈如秋水。

恰如舒望星的眼睛。

方岩屏住了呼吸,晃如在梦中一般。

他知道林如龙的岳丈、林小凤的外祖家住在青州以南两三天路程的地方,却不知道那个地方便是白杨村。

他更不知道谢飞蝶居然知道,还把元儿托给了林小凤等人。

林小凤、云英、陈越等人都是如意居的常客,对老板娘绝不陌生。

如果谢飞蝶找个什么理由将元儿托付给他们照顾几天,想来是不会拒绝的。更何况,一向走江湖惯了的汉子们,一旦隐在这小村中,必是闲得无聊,巴不得有些事来做。

方岩强抑住心头的激动,缓缓牵马走了过去。

云英听得轻缓蹄声,一回头看到他,也是怔住了。

林小凤却失声叫起来,飞跑到方岩身边,道:"岩哥哥!是你么?你怎么来了?"方岩牵动嘴唇,算是回了一个微笑,然后便看向元儿。

元儿身体微微颤抖,却一步步走过来,问道:"大哥哥,你是我的大师兄么?"方岩蹲下身,正对着元儿的脸,点了点头,道:"我是。"元儿望向他身后,道:"我的爹爹妈妈呢?"方岩注视着元儿希冀澄澈的眸,道:"他们打坏人去了。"元儿道:"一起去了?不带我去?"方岩又沉默,然后道:"打坏人不能带小孩子去,所以不能带元儿去。"元儿道:"大哥哥不去帮他们么?"方岩道:"大哥哥武艺未成,帮不了他们。只能听他们的话,来照顾元儿。"元儿笑了,钻到了方岩怀里。

方岩紧紧抱住元儿,眸中隐有泪光闪动。

云英、林小凤虽不知内情,也觉出情势有异。

云英走过去,拉起方岩道:"岩哥哥,外头冷,先到屋里再说吧。"村子里少年们的注意力,已从雪人身上转移到难得一见的马匹和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身上来了。

方岩当然不想引人注意,低头将元儿放到马上,牵着跟随着二女。

小村很是朴素,屋子大多是土方夯就的墙,屋顶则是茅草的,这时却被大雪覆成全然一色的白了。破败肮脏全掩盖在白雪之下,小村居然清新可喜,颇有了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唯一的一户砖木结构的房屋,便是林小凤外祖家了。

他家的院落也极大,左右有不少偏屋,也是茅草顶的。

陈越、易朴风等人正在清理茅草屋顶上的积雪。

有些木梁已经很陈旧,不及时清掉积雪,一旦再下起雪来,屋子便经受不起,可能会倒塌。

林小凤已抬头叫道:"师兄们,你们快看谁来啦!"田枫眼一眼看到方岩,大叫一声"方兄弟",已从屋顶一跃而下。

在这个村子里,轻功最大的好处便是上屋顶不需要梯子。

陈越、易朴风也从屋上跃下,满面笑容,拍着方岩的肩膀,嘘寒问暖,亲热之极。

被从小一起玩大的朋友簇拥着,感觉真的是温暖而踏实。方岩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林夫人以及她的父亲、兄长也迎了出来,将方岩带到屋中,赶着叫人倒来热茶,林夫人更将自己暖手壶塞入方岩怀中,笑道:"我正记挂着呢,那次如龙来信,报了平安,只说他已没事,等天正教那边事情淡一淡便接我们回去,却没提到你。不想这会子你倒来了。"以方岩的修为,自是早不将冬季这点寒意放在眼中,但持着林夫人热乎乎的暖手壶,他的心头也暖洋洋起来。

众人已七嘴八舌追问道:"是师父派你来的吗?是要接我们回青州吗?"方岩摇了摇头,道:"我前些日子去了南方办事。回来顺道来看看你们,还有,元儿。"林小凤道:"王掌柜和老板娘还好吗?前些日子老板娘把元儿送来,说是天正教要用小孩祭天,爹爹和你让她把元儿送来避几天。那天正教后来有没有拿他们夫妻两怎样?"方岩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才有一丝温暖笑容的面孔再度冷沉如冰,竟让一屋子的人不由打了个寒噤。

林小凤期期艾艾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莫不是,莫不是他们两个……""他们很好。"方岩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下来,淡淡道:"其实,王掌柜夫妇是一对隐居市井之间的高人。我的武功便是王掌柜,也就是元儿的父亲教的。我原先叫他大哥,后来,他承认了我是他的弟子,现在已算是我的师父了。"他抱起元儿,道:"所以元儿是我小师弟,以后我会照顾他。"元儿眨巴着眼睛道:"爹爹妈妈很好,只是追坏人去了,是不是,大哥哥?"方岩突变的神色,连元儿都起疑心了。

方岩只得笑道:"是的,元儿的父亲,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谁又能拿他怎么样?等他抓到了坏人,自然带了元儿回家去。"元儿高兴地挥着手,道:"小凤姐姐,陈越哥哥,你们听见了吗?我就说,你爹爹是天下最好最厉害的人。"想来元儿来后,言语之间对父亲应是极为推崇,林小凤、陈越等却久知王掌柜庸碌无能,偶尔也会反驳嘲笑。今日见方岩称父亲了不起,便觉大大出了口气。

此时众人却不免惊讶了。林小凤苦笑道:"原来是他?还真的看不出。真是人不可貌相呢。"方岩原想说明王掌柜便是极出众的北极公子,但想着舒望星的生死不知,又颓丧起来,没了兴致解释了。

元儿想是早得到父母嘱咐,虽有不平之色,终是未说出口。

方岩见他小小年纪,便需看人眼色行事,不觉心疼。想来林小凤、云英等虽是心地善良,但如将他作为酒家之子,言语举止之间,难免有疏忽之处。更别提陈越、田枫等人出身江湖,于这些小事上向来粗疏了。元儿寄人篱下,只得隐忍。以舒望星和谢飞蝶对他的疼爱,当是不曾受过这等委屈吧。

当天林夫人等为方岩接风,做了好些家常菜,又包了饺子。热气腾腾的饺子浇上辣,倒也是驱寒妙物。加上小小的屋子里这么多人挤着吃饭,虽有点乱,反觉彼此之间很是亲热。

林夫人揣度方岩之意,必是为了元儿而来,便把偏屋打扫出一间来,让方岩带了元儿单睡。她娘家本非大富人家,妙在地处偏僻,十分安全罢了。这些日子林家一下子来了那许多人,不免拥挤。林如龙的七名弟子总共只占了两间房而已,元儿来后,也是与几人挤作一道,为方岩单独开房,实是另眼相待了。

方岩甚是感激,又道:"夫人,只怕我要在这里多叨扰些日子了。"林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也说这话做甚?只管呆着,等事了了,咱们再一块回青州去了。"方岩神思有些恍惚。

青州。

生他长他的地方,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了。

失去父亲。

遇到北极。

相救小嫣。

艳阳高照,佳人在怀,共马而行,行人侧目而视。

那美丽小狐狸的一颦一笑。

方岩心口又是一阵痛。

小嫣,现在在哪里?

可她在哪里,又与我何干?

晚上,元儿睡在方岩身畔,问了至少了十遍,"大师兄,我的爹爹妈妈没事吗?什么时候回来接元儿?"方岩也回答了十遍:"元儿,你的爹爹妈妈这般了不得,怎会有事?追到了坏了自然就来找我们了。"方岩是真诚地这般回答,也这般期望着。可唯知这希望是何等渺茫,才会说一次,心头被针扎一下。

元儿在不断的保证中终于睡着了。而方岩,也便开始修习凝月神功了。睡眠对他来讲,已经极为奢侈。在连石山时他固然没睡过什么觉,离开连石山后同样是整夜整夜失眠。沉静的北极,幽怨的小嫣,倔强的谢飞蝶,永远在他黑暗中梦中晃动。无奈之际,他只得靠修习凝月神功来打发时光。好在凝月神功也须入定,也算是小憩一会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身畔有些动静,忙睁开眼时,却是元儿正瞪着眼看着自己。

方岩忙道:"元儿,怎的不睡?还早着呢。"元儿道:"以前每天四更天,爹爹便叫我起来练春风化雨的功法。我练了有一年多了。可妈妈跟我说,不要让人看见我练功。所以来这里以后,我便不练功了,只是每天到了四更天的时候,我便会醒来,再也睡不着。大师兄,现在你来了,我可以继续练我的春风化雨了吗?"方岩便知舒望星虽然人不在江湖,对武学之道还是极为上心,一意要将元儿教养成才了,忙道:"怎么不可以?你爹爹回来,如果见元儿武功大有进境,必是极开心的。"元儿大是高兴,道:"那你以后练功的时候,我也练功吧。"方岩笑道:"你还小,跟着我大半夜不睡如何吃得消?还是依你父亲的,每日四更练内功吧。"自此,方岩的生活便变得极有规律也极为悠闲了。

每日三餐之际与众人一起用餐,其余时间,大多是在村后极少有人处的荒野之处和元儿练剑,偶尔也会赏赏风景,与林家师兄弟姐妹们闲话一回。而云英、林小凤等已觉方岩此次回来后神色大异,必是师门出了变故,也不敢提起,只是暗拿些寻常玩笑话来宽慰他而已。

每五天,方岩会单独去附近的镇上去一次,找丐帮弟子打听天正教和丐帮的情况。但小镇偏在一隅,连丐帮弟子都只是些最低级的一、二级弟子,得到的消息已经很滞后了,又加上了许多传言,殊不可信。

方岩所能确定的,便是谢飞蝶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