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皱眉,然后向前踏出一步,道:"望月见过薇姨!薇姨既已回中土,何不通知望月,也好让望月遣人前去迎接。"他的措辞虽甚是客气,神态却极冷漠,再看不出一丝对长辈的尊敬之意或久别重逢的兴奋之情来。

绯衣女子同样冷淡地瞪着他,然后看向元儿,上前一步道:"他是望星的孩子?把他交给我!"月神微笑道:"交给你么,不可能的。他是舒家的孩子,只能在舒家长大。"绯衣女子道:"你还想再教出一个舒望星,再逼死一个舒望星么?"月神面容上隐有怒意浮现,淡淡道:"你说我害死了望星!可你怎不说是你自己做下的孽事!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做了什么?望星从小对我心有芥蒂,不全是你教的么?你们走的前一夜,你跟望星说了多少挑拨我们兄弟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如果不是你,望星怎会对我有如此强烈的逆反心理,以致故意找个邪道女子来气我!"元儿嘴里悄悄咕哝道:"伯伯不会是说我妈妈吧!"方岩却知月神所指必是谢飞蝶了,心头一片模糊;云英更是茫然。

绯衣女子大怒道:"舒望月,你可真会推卸责任!我今日偏生要将这孩子带走,看你又能如何!"绯衣女子言毕立刻扬手。

一柄宝剑横空出世,映亮了半边天空,映着绯衣女子红霞般飘起的身影,媚惑绝世,偏又挟着不世威风,凤凰般引吭高歌。那宝剑上也分明有一对凤凰振翅雄飞,这剑,本是一把极古的凤凰宝剑。

月神长啸而起,身畔传来一阵龙吟,剑幕如冰光削向半空,然后向下飞快一画,方岩三人所处的原小屋之处立显出小小一团光芒,不大不小,恰恰罩护住了三人,方岩欲向前步出,却被一道无形墓墙挡回,看来竟是某种结界。料想月神多半是了卫护自己,绝无敌意,也不去设法击破,只在其中看着这世所罕见的月神出手与人相斗。

半边山头,已在隆隆作响;枯木败叶狂舞,直上云天,遮云蔽月。

绯衣女子所用,果然是离恨天;即便方岩在结界之中,也能感受到那漫无边际的痛恨,如旋风般席卷天下。

万般恨怒的漩涡中心,是月神。

月神半悬空中,如处于风口浪尖,傲然前行。

圆月谷主所用之剑,自然也是宝剑,淡银近金,幽彩莹莹,悄凝素月,暗蓄夜光。这剑便叫凝月。

凝月剑光闪动之处,天地一时光亮,映出了苍白或苍黑的岩石,枯黄或深褐的枝干,然后剑舞处碎石与剑光齐飞,落木与剑气直下,如奔雷,如瀑布,如和蔼的山神骤然被震怒,发出森森的怒吼。

月光下的月神是真正的月神,他衣袂飘飞,如踩云端,行走天地之间,如梦如幻,月亮的晶华在月神身上全然展现,若不目睹,谁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风华绝代的剑,和剑客。

然后九龙冲天。

曾在振远镖局和连石山上出现的龙翔九天终于又出现了。

振远镖局之时,九龙困于三绝缚神之阵中,龙翔之际,便是天地三绝阵破人亡之时,龙翔九天并未能对周围环境造成太大破坏;连石山时,方岩等急急撤退,只是隐隐见到了龙的幻象,和事后连石山如遭浩劫的惨淡模样。

此时,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才是龙翔九天。

九条巨龙,如火般在天空愤怒咆哮,或长龙摆尾,或昂天长啸,或怒目而视,或疾行天地,宛转邀游,一爪一鳞,如在白昼般清晰。月神剑指之处,九龙齐啸,幻作无数晶莹夺目的光芒,直冲敌人。

绯衣女子并无惧色,扬剑处天地失色,愤郁之气直卷巨龙。没有光芒,却是一味的暗昧,暗昧得连巨龙都一时失却了颜色,变得如月光般惨白。

离恨天对上了龙翔九天。

圆月谷的两大成名绝学,居然也会对上。

方岩觉得有点滑稽;不知道正用着这两大绝学的两大高手作何想象,他们显然必都是圆月谷之人。

半空中两名绝世高手仍在缠斗,绯衣女子借着一时压倒巨龙之威的气势,人剑俱化了一片绚烂如朝霞的颜色,扑向月神。

月神长吟,剑旋处已成淡金的月芒,扑向那片绚烂的朝霞。

九龙尤在热烈飞舞之际,忽然消失;随后连满怀天地的抑郁之气也不见了。

方岩心怀一松,身周的结界已然消失。

然后一个淡黄的影子从空中飞坠而下。

方岩忙奔过去。他不知二人究竟有什么仇,却知其中一人是北极之兄,圆月谷之主,而另一人曾救过他的性命。

坠下的居然是月神!从未曾有过败绩的圆月谷主月神!

他倒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已是苍白。

方岩还未奔到他身畔,一片红影翩然落地。

美丽的绯衣妇人面色也是一片绯红,她愤怒用剑指住了月神。

方岩立刻拔剑,冲向那绯衣女子,竭力荫护住显已受伤不轻的月神。

绯衣女子剑一划,方岩匆忙闪避,一缕头发已然被剑气削下;方岩还要继续施招时,听得月神轻喝道:"住手,小岩。"方岩只得住手,去扶月神。

月神摆摆手,轻轻叹息道:"把元儿带过来,给紫微宫主叩头吧。"方岩一呆,他不知道紫微宫主,却知道圆月谷有五宫之说,北极是其一,广寒是其二,紫微宫只怕也是五宫之一。月神身为圆月谷之主,五宫岂不正该是他属下?这紫微宫主又怎会以下犯上公然与谷主为敌?

元儿已经走过来,怯怯看着那绯衣女子。

月神再叹道:"快去叩见吧。她是北极的母亲。"方岩心神大震。北极的母亲?她的年纪看来虽才三十出头,可以想象是因为长年修习功法的缘故,看不出真实年龄来;月神叫他薇姨,显见得她不会是月神的生母,难道北极和月神,并非一母所生?圆月谷的秘事,江湖上知道的毕竟太少了。

但紫微宫主既是北极之母,于情于理,他带元儿叩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遂叫元儿称其为祖母,自己称之为宫主,行大礼叩见。

紫微宫主看着两人行礼,眼中渐渐含泪,终于收了剑,一把抱住了元儿,泣不成声。

方岩取出谢飞蝶送他的药,递给月神道:"谷主,先服些药调理一下吧。"月神黯然摇头,只看着那流泪的紫微宫主,不语。

许久,紫微宫主终于止住了泣声,向着月神道:"你能答应我,给这孩子自由吗?不要像拘束望星那样拘束着他,让他自在活着。"月神苦笑道:"你以为我就活得自在吗?身为一谷之主,和要成为一谷之主的人,能自在活着吗?"紫微宫主道:"至少,你可以让他娶自己喜欢的人。"月神沉吟,然后道:"好。我发誓,尽我所能,让元儿快乐。"紫微宫主怜惜看着元儿,道:"好孩子,你自己也要学着保护自己,学着快乐,懂吗?"元儿似懂非懂,道:"你是,我的奶奶?"紫微宫主在他的小面颊上亲了一亲,道:"长大以后做个和你爷爷一样的英雄。"元儿点点头。

听得紫微宫主又向着月神道:"舒望月,我知道你故意让我伤你,好让我狠不下心来和你争元儿。恭喜你,你又赢了。"紫微宫主一甩袖子,人已如红云般飘去,片刻便消逝在黑暗之中。

月神俊美的面容闪过一丝悲哀,道:"我何尝要和你争了?又有什么可争的?"他缓缓立起身来,咳了两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方岩紧张道:"谷主,你觉得怎样?"月神淡然道:"我死不了。"然后扬声道:"都给我出来。"方岩一惊,遂见连连跃出数人,身手之高,匪夷所思。见了月神,全跪倒下来,伏地不语。

月神叹道:"我就奇怪,有你们几个在山下,怎会放了那什么萧南风上来,看来你们都在商议怎生看我和紫微宫主的笑话了。"数人连呼不敢,其中一人年纪最大者,看来已有五六十岁,道:"启禀谷主,我们几人的确在山下便见了紫微宫主,解劝了半天,她只不理,执意上了山来,我们又不敢拦……"月神苦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们好得很。"他又咳起来,又是一串鲜血吐出。

数人都有焦急之色,依旧那老者进言道:"谷主,属下等明知谷主与紫微宫主相斗,却不相助,是我等之过。但尚请谷主保重身子,待伤势养好后再生气不迟。"月神道:"罢了。柳宿尊者、星宿尊者、张宿尊者、勾陈宫主、荆护法、宋护法,我也知道你们的为难之处,不会怪罪你们。现在,你们来见你们的少主和天枢宫主吧。"六人一怔,看向方岩和元儿。方岩方才明白月神指的竟是自己和元儿,又是惊讶,又是惶惑。

月神道:"他们一个是北极之子,一个是北极之徒,你们有无意见?"六人齐道:"谨遵谷主之命!见过少主!恭喜天枢宫主!"元儿挠挠头,看向方岩;方岩却忙退后道:"谷主三思!弟子受教北极大哥并无太长时间,只怕资历武功俱是相差得很远。"月神冷然道:"既知相差很远,回谷之后好生练功,莫要丢了北极的脸才是。"方岩再不料他说得如此直白,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只听得月神又问:"附近可有甚么隐蔽之处?"那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的勾陈宫主道:"从此处向东地十数里,有个山洞,尚算整洁。谷主可以在那里休养。"月神点头,道:"那么,我便暂去那里疗伤好了。"众人连声应是。那年纪最轻的宋护法立刻道:"属下先去收拾准备。"月神拂一拂袖,又道:"星宿尊者、张宿尊者。"两个中年人立时步出道:"属下在。"月神道:"护送少主和天枢宫主,即刻回谷。"方岩一惊,脱口道:"弟子暂时还是不要回谷的好。"月神冷冷道:"我没有问你要不要回去,我是令你即刻回谷。"方岩一滞,犹未及答话,月神飘然飞起,直纵向东方,口中仍是淡淡道:"你要将你朋友带进谷去,也使得。"他虽受伤不轻,但行走之际仍甚轻便,转眼只剩了淡淡一点影子。

除了受命护送方岩、元儿的星宿、张宿尊者,其余柳宿尊者、勾陈宫主、荆护法忙也紧随其后,消逝在黑夜之中。

星宿尊者、张宿尊者目送几人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向着方岩道:"我们护送元儿回谷罢。"星宿尊者又补充道:"我们在山下有极好的马车,天枢宫主自可带了少主和朋友在车上休息,谷主既命我们即刻动身,总要走个七八十里方可找地儿打尖。"方岩皱眉道:"在下倒不是怕累。只不过二位可知道谷主初八约战了天正教主?"星宿尊者道:"我们自然知道。"方岩道:"既如此,我们为何不等谷主决战之后一起回谷去呢?"星宿尊者道:"谷主有命,我们自当遵命服从,岂可辩驳?"方岩一呆道:"可谷主刚刚受了伤,我如何能放心避入谷中?决战之时,在下虽是功力不足,未必能帮得上忙;可二位是圆月谷元老,想来身手必是极佳,为何不去相助谷主?还是等初八之后大家一并回谷为好。"张宿尊者叹气道:"天枢宫主,北极公子难道没有教过你,谷主的命令,便是刀山火海,也需得从命执行?"星宿尊者苦笑道:"是呀,谷主天纵之资,英明决断,决不会错。便是北极公子当年,除了为谢家那丫头,哪件事违拗过谷主之命?天枢宫主,还是走吧。"方岩只是迟疑,道:"弃了谷主远遁,只怕太过不义,方岩做不出来。"星宿尊者叹道:"你这孩子,倒是有心人。可你怎不想想,谷主已然受伤,万一落败,少主和我等俱在此处,被一网成擒,岂不是连翻身机会都没有?"方岩大震,失声道:"原来是这样!既如此,你们将元儿送回去罢,我是必要留在此地尽些绵薄之力的。"月神并不是蛮不讲理要将他关入圆月谷,而是因为怕自己失败后断送了北极的弟子和爱子,才务要将他们先行送往安全地段。方岩再看不出外表冷峻无情的月神,竟有这般相护相爱之心,一时热血上冲,就要往月神休养之处奔去。

这时只觉身畔一阵劲风袭来,忙要闪时,却怎么也闪不过去,腰间已被点了一穴,顿时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回头看时,却是星宿尊者无奈地笑道:"你既已是圆月谷弟子,岂能再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圆月谷的谷主,必定以圆月谷的大局为重;而圆月谷的弟子,也只能以圆月谷主的话为重,这才是圆月谷历尽劫难的生存之道呀!"方岩还要说什么,却连哑穴也被点了,云英和元儿也被半扶半抱,腾云驾雾般直下山去。

此时方岩才知谢飞蝶所言不假,圆月谷的尊者武功高绝,即便方岩也难以望其项背,若不用龙翔九天或离恨天的绝学,只怕连北极都不是这些前辈的对手。

有了这两个尊者相护,天正教想劫走元儿,必是难如登天了;而方岩想逃开去阳驾山相助月神,也定是如登天之难了。

第四十一章碧月石自从那日星宿尊者、张宿尊者带了方岩、云英、岩儿赶回圆月谷,匆匆又是数日。一路之上居然也真有两次有不长眼的天正教徒盯上了他们,结果星宿尊者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发掉了来人,直喊打得不过瘾;而张宿尊者只是很警惕看着方岩,怕一时不注意他会逃了。

方岩只有苦笑。以这两位尊者的武功,便是有十个方岩只怕也逃不出去。渐渐离阳驾山越来越远,心里的念头已渐渐放下,只是留心打听月神的动静。

江湖上果然已经传出了月神与皇甫青云约战的事,却大多语焉不详,毕竟这是双方最高级别的宗主相斗,彼此都是惴惴,谁也无法料定胜负,便不约而同选择了低调行事,因此连月神和皇甫青云的约战地点都出现了五六个版本。而月神受伤之事却丝毫不曾有风声露出,看来月神和紫微宫主虽是险些拆了半边山,天正教却未能发现。方岩估料便是有部分天正教在附近发现了异常,也必给柳宿尊者、勾陈宫主等解决了。当时除了月神,圆月谷还有六大主力高手在,天正教怎生占得了便宜?

元儿因伯父已答应要找出自己的父亲,方岩又已被制,也不提要找父母了,乖乖跟着众人,一路上居然跟星宿尊者、张宿尊者处得甚好,一天到晚不是要星宿尊者讲故事,便是爬到张宿尊者脖子上去,高高坐着抱住张宿尊者的头,调皮起来甚至去拔张宿尊者的大胡子。

云英性情极温文,待人也细心和气,一路上也是博得了二位尊者的好感,也不去问她和方岩是什么关系,更不提小嫣之事。

这日前方出现大片山脉,巍峨绵延,苍青深邃,星宿尊者、张宿尊者大是高兴,方岩才知已到了终南山了。

当日和北极历尽艰辛,只盼着早日能到终南山,终于在距终南山只两三日路程的连石山出了事,现在到了,一行人却只剩了方岩带了元儿,北极、谢飞蝶和小嫣竟是一丝下落也探听不到了。

一到终南山脚,果是立刻有人上前迎候,接到一处宅院中休息,安排了可口晚餐,又让几人洗浴更衣,奉上更换的衣物极是精美。方岩犹豫片刻,将云英缝的棉袍脱下,用包袱仔细收了。

众人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起程上山,却全是徒步。

这时两尊者已不担心方岩还动去阳驾山的心思,便解了他的穴道,让他自行运功前行。两位尊者则将云英、元儿一人携了一个,也不走山路,只在树梢处借力而踏,飞快向前纵跃而去。方岩勉力追赶,开始还跟得上,后来便渐渐落了后去。

张宿尊者脖上扛着元儿,立住等了方岩片刻,见他跟了上来,却是在喘着气,遂搭住他手,暗以内力相送,才带了他追上星宿尊者。

方岩不由暗叫惭愧。如此不济,只怕真是丢了北极的脸了。

如此行了不过半日,前面忽然白雾茫茫。

张宿尊者、星宿尊者顿下了脚步,落到地上。

张宿尊者看着方岩道:"前方便是迷天混沌大阵了,你须紧紧跟随我们脚步,半点不能踏错。不然在阵里给些幻象伤着了,我们也未必救得了你。"方岩问道:"这里离圆月谷还有多远?"星宿尊者呵呵笑道:"通过了这座大阵,便是圆月谷了。不过这座大阵,当年我们七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打开,后来鬼宿又花了极大心思改善其中破绽之处,现在江湖上能破此阵的,只怕已找不出几个来了。"方岩才知江湖上到过圆月谷的人为何极少。有此天然屏障,几人能窥得圆月谷之秘?

这时张宿尊者从怀中取出一物点燃,但见一道青烟直上碧空,经久不散。

星宿尊者解释道:"我们这是通知阵中弟子,来的是自己人,不必发动阵势。经更改后的迷天大阵,由谷中弟子轮流镇守,阵内套阵,一旦有敌入侵,弟子参与天然阵势之中,另设机关,可让迷天大阵威力倍增,更是凶险。你下次出入阵中,也记得带这烟炮在身边,以免引起误会。"方岩沉吟道:"此阵与修罗阵相比,哪个更厉害些?"星宿尊者道:"修罗阵是三大绝阵之一,极复杂,容易将人困住,却未必十分凶险;此阵虽未入三大绝阵之中,但倚天而成,又有鬼宿这等高手费心布置,虽不如修罗阵那般繁复,但威力更在修罗阵之上,我看这三大绝阵早该改改了,改成四大绝阵。"这时张宿尊者道:"还是只有三大绝阵,除了修罗连环阵,另外两个绝阵中,迷心困仙阵当年武帝手下的无天道长曾布置过,后来无天和武帝一起退隐江湖,可能还会教个把传人出来,不能算作失传;但天罗降魔大阵已百余年不曾现过江湖了,只怕早已绝传。我看应以圆月谷的迷天混沌大阵取代了这天罗降魔阵才是。"星宿尊者连声点头称是。

说话间,众人早已深入阵中。方岩素来谨慎,亦步亦趋跟在尊者身后,除了觉得眼前雾意微朦之外,倒也觉察不出有何凶险之处。

步行约有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青天明日,又现在天空之中。而眼前却多了一块巨碑。

方岩曾听得舒望星和小嫣提及过圆月谷景色,知其风景极其秀美,四季如春;圆月谷亦有无数财宝,堪称富贵之谷,所以谷内屋宇宫殿甚多,极是华美;但面前入谷即见的巨碑,却极是寻常。

碑的质地应该是极好的汉白玉,可这汉白玉分明是碎石拼凑粘合而成,裂痕处处,连上面刻就的四个大字都有些模糊不清。方岩辨识了好一会,才知是"碧月山庄"四字。原来应是朱红色,久经风吹日晒,已成浅浅的楮黄色了,加在裂痕斑驳,早失却了本来面目。

星宿尊者见他看着石碑出神,遂停步道:"这块碧月石,可是我们圆月谷的来处?"方岩奇道:"圆月谷的来处?"云英也忍不住道:"圆月谷不是剑尊所创的么?"张宿尊者轻叹道:"星宿,看来后辈们都已记不得碧月山庄,记不得大侠舒剑情了。"这个地名,这个人名,的确很陌生。

星宿尊者抚摸着石碑,微笑:"你们既入了圆月谷,也便该知道圆月谷的来处了。"星宿尊者讲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武帝已经成为武林之中至强的主宰,只有几股极大的帮派势力,没有完全屈服于他,甚至敢与武帝对抗。这其中,就有碧月山庄的庄主,大侠舒剑情。他一边与武帝虚与委蛇,一边联络着不甘心屈尊为奴的高手,培养自己的势力,试图脱离武帝的控制。

武帝终于无法容忍于他,在他和各大高手聚会之际,率人围歼。

舒剑情全力相搏,只护得自己七个弟子带伤遁走。

他留给七大弟子的遗言是:立即回庄,带二公子舒若情隐退江湖,徐图后谋。

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七大弟子深知武帝的下一步,一定是夷平碧月山庄。他们立刻赶回山庄。

在他们心里,一切应该还来得及。因为碧月山庄的主要势力已被围歼,武帝不至于派太多高手去对付碧月山庄。而看来势单力薄的碧月山庄,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武器,那就是舒剑情的弟弟,舒若情。

舒若情比舒剑情足足小了二十多岁,自幼失去父母,是舒剑情夫妇一手带大。他的习武天份之高,连舒剑情都自叹不如。但舒若情天性平和,不喜与人争竞,也不爱与江湖人物结交,加之舒剑情刻意保护隐瞒,别说江湖上,就连碧月山庄中人,也极少有人知道,二公子竟是个武功极好的高手。

武帝若派些寻常高手过去,即便舒若情性情很平和,但遇到山庄生死存亡关头,断不会不出手抗敌。若是平凡庸禄之辈,自然绝非他的对手。

但七大弟子回到庄中时,只见到了面色雪白的舒若情跪坐在碧月山庄的石碑之下,长剑委地,沉默无语。

帝宫之人已经来过。只来了一人。那人,居然是武帝本人。

从未与人交过手的舒若情第一次交手就遇到了天下第一的高手,结果在第十五招上落败。武帝要带走舒若情的嫂子,亦即舒剑情的妻子,并要诛灭所有碧月山庄上下老幼。

舒若情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不能眼看自己视同母亲的嫂子受辱于武帝。他跪在了武帝脚下,求饶。

武帝得意的笑。

后来舒若情等才知道,整个碧月山庄,他所看得上的,其实就是舒若情一人。没有人知道武帝是如何知晓舒剑情会有这么个优秀的弟弟,也没有人知道武帝为何下定决心一定要收伏他。

他放过了碧月山庄上下人等,带走了舒夫人,又在舒若情身上下了嗜心蛊。

等七大弟子赶到时,一切已成定局。武帝已经离开,等着舒若情遵守承诺解散碧月山庄后归顺帝宫。

七大弟子初时并不知舒若情被下了嗜心蛊,伏地请求舒若情立刻随他们入山隐居,设法东山再起。

但舒若情掩面跪坐良久,一掌将偌大的"碧月山庄"石碑击得粉碎,然后说,碧月山庄,已经完了。如果他们愿意,碧月山庄所有财富,均分七份,交由各自带走,各自去寻生路。

七大弟子并不贪财,苦苦纠缠。直到武帝等得不耐烦,唤起舒若情体内嗜心蛊发作,七人才知舒若情身受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只得罢了。

其后,七人帮助舒若情解散了碧月山庄,带了财富奔投七处,各自组建自己的势力,企图重振碧月山庄。

而鬼宿尊者不久发现了圆月谷,联络七人共破了迷天混沌大阵,利用带出的财富建起了山谷的最初规模。同时不断暗中与舒若情联系,求他振作起来,设法与武帝抗衡。

舒若情入了帝宫之后即成了武帝的剑尊,成了他铲除异己的高级杀手。慑于武帝的威严和嗜心蛊的钳制,他并不敢与武帝为敌,一度叫七大弟子极为失望。

不久,舒若情忽然主动与他们联系,送来了一个怀孕的女子让他们保护。

那个女子叫慕容悠儿,是被武帝所灭的慕容家的女儿。谁也不知道舒若情是怎样藏起她,又是怎样恋上她的。但这女子对舒若情的影响显然是巨大的。舒若情为她几度与武帝对抗,最终还成功地让怀了自己骨肉的慕容悠儿逃出了帝宫的控制,置于碧月山庄旧日势力的保护之下。

慕容悠儿在山谷中产下一子,取名望月,并将这无名山谷取名为圆月谷,便是盼有朝一日能月圆花开,一家团圆。

舒望月的出生给所有人带来希望。性情过于仁懦的剑尊舒若情开始暗中领导七大弟子培养自己的势力,最后甚至联合了帝宫之中与他地位相同的另一位高手刀神,共同对付剑尊。

为了让自己记住仇恨,永不忘本,七大弟子千里迢迢到碧月山庄运回了代表着碧月山庄的碧月石碑,重新粘合好,树立在圆月谷的谷口。因为时日隔得久,运回的石块难免有缺损之处,就留下了许多难看的裂缝。看着这碧月石碑,所有人的心里,都涌动着痛和恨。

十五年后,武帝召开的本为招募天下侠少的武林大会,成了剑尊与刀神联合起来的逼宫大会。年迈的武帝虽未完全失败,但眼见自己收伏了十五年的剑尊还是选择了背叛,终于在灰心之中退隐江湖。

而舒望月此时已经成为月神。出生于患难之中,他的性格异常坚强,从八岁之际,便已掌握了统领圆月谷的大权,领导圆月谷弟子配合父亲的行动。

剑尊在重获自由之后并未曾再在江湖露面,他的性情原是极甘于平淡的,遂只在圆月谷中安享天伦之乐。圆月谷之所以声名远扬势力大张,固是因为剑尊那足以与武帝抗衡的武功令人敬服,但更靠着年轻月神的过人才华和手腕。

武帝的主动退隐江湖,使圆月谷的真正实力并未在江湖上暴露过,七大尊者更未曾有机会在江湖上一显身手,偶有知道他们的,都以为他们是剑尊的弟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剑尊只是他们师尊的弟弟,他们的年纪,有的甚至比剑尊还大些。

方岩终于知道了这许多不为人知的圆月谷秘事。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我北极师父的母亲,好象不是叫慕容悠儿。"张宿尊者和星宿尊者相视苦笑。

星宿尊者正待答话,只听得一阵格格笑声,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张师伯,星师伯,你们可回来啦!我姐姐呢?"但见绿裳飘动,石碑旁的绿竹丛里,飞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方岩甫一见,便觉心中一跳,紧张地捏住了手,嗓子在瞬时塞住。

"小嫣!"他脱口叫出。

云英一颤,也望向那女子。

那少女格格笑道:"我不是姐姐啊,我是小晴!"方岩定睛细看,才见那少女比起小嫣显然小了许多,一脸稚气,但面貌一般极美,酷似小嫣,身量也颇高,一眼看去,宛然一个小号的小嫣。

星宿尊者忙道:"天枢宫主,这是我们的二小姐。"方岩才知她是小嫣的胞妹舒景晴。一时想起小嫣来,顿觉憋闷得难受。偏生小晴还在不断后张望,道:"我姐姐没回来吗?我爹爹呢?也没回来啊?"星宿尊者勉强笑道:"二小姐,他们要隔几天才回来。这个是你北极叔叔的弟子方岩,谷主已经任命他为天枢宫主了。"小晴好奇地瞪着方岩,道:"天枢宫主?北极叔叔的弟子?嘻嘻,陪我玩两招吧。"方岩见她一双明眸,俨然如小嫣一般,心痛如绞,几未听到小晴在说什么。正难受间,小晴已扬手出剑,一片雪白寒光,直倾面门。

方岩大惊,忙拔剑相对时,已失了上风,连接数招,都是芨芨可危。

小晴收剑,大不满意道:"你的武功还不如我呢,为什么你做得天枢宫主,我却做不得?"方岩大惭。

张宿尊者皱眉道:"二小姐,天枢宫主师从北极宫主时日未久,造诣不够。但谷主既任他为宫主,必有他的道理。想来日后谷主加意指点,他的武功必会突飞猛进。"小晴点点头,忽一眼看到元儿,"呀"了一声,道:"这小弟弟是谁家的呀?"星宿尊者陪笑道:"这是北极宫主的爱子,也就是二小姐的弟弟呢。"小晴摸了摸元儿的脸,惊奇道:"我的小弟弟?长得好漂亮哦。"元儿甜甜笑道:"姐姐,你才长得漂亮呢。除了我妈妈,我没见过比姐姐更好看的。"小晴大喜,道:"好啊,那姐姐就带你四处玩玩。"元儿嘻嘻一笑,张开了双臂。小晴接过,背到背上,高兴地掠空而去,一路都听得她和元儿的欢喜笑声。

方岩心里一阵暖和,连方才给小晴逼落下风的不悦也消逝无踪。

这是家的感觉,这就是家的感觉啊,终于找到了。

可小嫣呢?北极呢?

任性的小嫣,并没有被找到,她难道,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失踪当日小嫣那苍白求恕的目光,不断在方岩心头闪烁,让他再怎么去想小嫣的坏处,也没法驱除小嫣晃动的影子。

他来到了小嫣自幼生活的地方,北极自幼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从此注定要在天天的思念和愧疚中度过?

圆月谷的天很高,流云飘过,悠然无踪。

方岩强抑住胸口哽住的一团,眼中却有了水光。

第四十二章苍玉出世入谷后的第一件事,两位尊者便是带了他们去拜见月神的夫人花影。

花影夫人更是一个把温柔写在脸上的女人,虽有了及笄年龄的女儿,看上去依然美丽出众。她亲自将方岩、云英扶起,然后将元儿抱在怀中,含泪道:"元儿,我是你的伯母。"元儿怯怯叫了一声"伯母",然后道:"我爹爹一直就说,伯母人最好。"花影夫人微笑,道:"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就跟着伯母身畔吧。"元儿皱眉道:"可我要我的爹爹妈妈呀。"花影夫人道:"你的爹爹妈妈,早晚也会回来。这里,也是他们的家。"她丝毫不提对谢飞蝶的不满和月神的不允之意,目光真挚端雅,元儿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居然点了点头,又将头埋入她怀中。

花影夫人又吩咐下人道:"叫人去跟星宿尊者说,请他将小岩尽快在天枢宫安置下来,这位云英姑娘,就留在咱们圆月宫住吧。"她又微笑向着云英,道:"云英姑娘,元儿一向跟你熟,你在圆月宫住,也帮我照料元儿,免得他寂寞伤心,可好?"云英淡淡笑道:"当年是元儿母亲将他托付给了我和小凤,现在小凤妹妹已然故去,我自然该守着这孩子,直到他的母亲回来。"她的性子虽是温和,但已知晓谢飞蝶与北极之事,心下甚是同情,听花影话语中有成全之意,故而又将话来点她。

花影夫人叹道:"好聪慧的女子!"方岩自此即在圆月谷中安住。天枢宫久未有人居住,星宿尊者即安排人速去打扫,暂且将他安置在北极宫内。

与天枢宫没有主人以致灰尘密布相比,北极宫整洁许多。毕竟它是圆月谷中除了圆月宫之外的第二大宫。北极宫的陈设甚是典雅,厅堂轩亮,配合着柚木质地上好雕花的桌椅,沉静而高贵;只有窗前软软垂下的蓝色帐幔,在窗户送来的微风下微微摆动,透出一丝温柔。

北极的房间是北极宫中最大的一间,门虚掩着,方岩轻轻一推,便开了,房间布置得更是清雅疏朗,一面墙上居然全然是书册,细看之际,极少四书五经之类,要么是兵法武学,要么是上古史册,要么是天文地理,还有琴棋书画的阐述,包罗万象,大多是方岩闻所未闻的。

乌木的书案前,陈了一套景德镇的青花瓷茶具,更有笔砚俱在,磨就的墨却早就风干了,还有一本《庄子》,摊放在桌上,似主人一时有事走开,随时欲回来续读一般。方岩走向前去,正翻到一页,写着:"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閒谓之命……"正是庄子的《天地》篇。

床幔之内,锦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用淡黄的布罩了挡尘,只有此时才看得出主人已多时未回。素色的帐纱在幽暗的黄昏下飘动着,颇有些凄凉。

方岩默默在北极宫中游走着,似又看见了舒望星沉静而温暖的微笑,不觉又是一阵伤感。

他料北极宫是必是月神吩咐过不得乱动的,自是不敢在北极房中歇息,遂在另一处客房放下行李,将就住下。

第二日下午,天枢宫便已收拾整洁,有下人来请他入住。云英听说,立刻带了元儿到天枢宫来探望,见天枢宫离圆月宫并不远,不由暗喜。星宿尊者、张宿尊者却未再出现。

天枢宫里原有四名侍卫住在偏殿,将就看着屋子。此时主人来了,花影又添了四名高手,同时指派了五个丫头过去伺侯,一时天枢宫极热闹起来。

最伶俐的那个丫头叫金屏,落脚在天枢宫之后,她便成了贴身服侍方岩的婢女。方岩自幼粗疏惯了,不喜有人服侍。金屏也不恼,嘻嘻笑着,带了几个婢女自在玩去。

但第二天一早时,金屏又悄悄跟方岩道:"天枢宫主亦是一宫之主,地位超然,若是懈怠,不去见各处主管也使得,但也该去拜会拜会北斗宫诸位尊者。"原来北斗宫诸位宫主便是当年舒剑情留下的七大高手井宿尊者、鬼宿尊者、柳宿尊者、星宿尊者、张宿尊者、翼宿尊者、轸宿尊者。他们建立圆月谷,年岁也与剑尊相若甚至更大一些,所以连月神对他们都是十分尊崇。此刻柳宿尊者随在月神身侧,另六位却仍在宫中。论起北斗宫,它与圆月宫一样,没有宫主,只因他们的主人,一个是谷主月神,另一个则是月神的师兄七大尊者。除了这两宫,另有五宫:紫微宫、北极宫、广寒宫、天枢宫、勾陈宫。这五宫之中,只有天枢宫暂未有主位,此时却一个宫主也不在谷中:紫微宫主是北极之母,从了剑尊云游天下;北极宫主不必提,从断情崖出事之后,没有人敢在月神之前提起北极;广寒宫主舒景嫣,可能是圆月谷最年轻的宫主,此刻已不知所踪,成了方岩心头的最痛;还有个勾陈宫主,应该是从年轻一代中脱颖而出的高手,同样随在月神身畔。

另有收藏宝剑神兵和武林秘笈的神兵阁,搜罗记载武林秘辛并负责与外人联系的红尘楼,招待外来客人的凤来馆,分别分给了几位护法管理。圆月谷的护法和剑使亦是从历代弟子中选拔,目前已有十二位护法,现有七位在江湖之中走动,却是为了舒望星和天正教之事;剑使足有近百人,亦是圆月谷高手的主要组成部分,近来也分出了近半人数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