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宫位于圆月谷的后谷,烟月谭的北部。烟月谭是北斗宫唯一的水源,其余小河流均是人工开挖而成,引入四处,用以灌溉饮用。此时正是白天,不见烟月蒙蒙,连冬日的残荷都拔去了,水面如一汪水镜,清可见底。烟月谭的北部源头却十分冷清,有许多枯藤老树,围绕着那座北斗宫,再不见有其他房屋。远远看去,那青石筑就的屋宇孤高清雅,显是特地经过安排,以彰显此宫之与众不同。

但方岩去拜见时,立时有童子引进,同时有人前去通报各尊者。显然作为圆月谷的天枢宫主,地位是相当尊贵的。

不久各位尊者来至厅中,共有五位,纷纷与方岩相见。除了在外的柳宿尊者,另有一位井宿尊者闭关。已认识的星宿尊者、张宿尊者固不必说,另三位翼宿尊者、轸宿尊者、鬼宿尊者相待也是极客气。他们年岁已大,相貌有俊有丑,却自有一股相类的出尘之气,显得与众不同。

方岩拜见七大尊者时却是抱着目的而来。算日子,月神与皇甫青云决斗之日已至,他想打听一下五位尊者对胜负的看法,也想打听北极和小嫣的下落。

星宿尊者听他问起月神的消息,苦笑道:"我们又怎么知道?谷主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可从他八岁时就主意很大了,他的武功亦是极好的,早比我们几个老不死强了。不过他的本领虽强,此时却受了伤;那个皇甫青云我们又不曾见过,不知其深浅,论起胜败来,实在没法说。"轸宿尊者是诸人之中唯一的女性,听说星宿尊者如此说,却不悦道:"有什么没法说的?咱们谷主的龙翔九天本已天下少有匹敌,何况这几年谷主又练成了离恨天,怕谁来?自然能赢那个皇甫老儿。"显然作为唯一异性,轸宿尊者是极受尊重的,其他诸人纷纷表示支持。

方岩略略放心,遂又问北极和小嫣之事。这时诸人却各各沉默。

良久,翼宿尊者缓缓道:"当年北极公子出事,我们便都不相信他会死,后来到底证明没死。那时都能活下来,想必此番也能逃过此劫吧。"他话虽如此,口吻却颇为迟疑,显是不敢肯定。

轸宿尊者此时也道:"大小姐多半是因为北极公子之事十分负疚,羞于回谷了。不找到北极公子,只怕是不会出来了。这孩子,其实骄傲着呢,这回出去,只怕也是吃足了苦头。"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紧盯着方岩,显然已经知道她和方岩关系非浅。

方岩心头阵阵发慌,说不出的悲恨伤情。一时神思飘忽,再无心追问,匆匆告辞出来。

自此,方岩除了每日去拜见谷主夫人花影,同时看望云英和元儿,便一直只留在天枢宫中,习武看书。其余护法、各处主管,地位俱在他之下,最初几日相约来拜望一回,见他淡淡的并不十分热心,也便不来相扰。

不几日,红尘楼的护法舒若笠遣人来告知,阳驾山决战已有结果,月神赢了,不日回谷。

方岩忍不住振衣而起,连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面上已满是笑容。

金屏呆呆看住他片刻,笑道:"宫主,原来你也是会笑的。"方岩怔了怔。

金屏道:"我服侍宫主也有十几日了,还没看到宫主笑过哩,我以为宫主不会笑呢。"不会笑么?方岩皱了皱眉头。自己什么时候起不会笑的?当日小嫣在镖局时,自己曾多少次不自觉地悠然而笑?

小嫣小嫣,你在哪里?恨你,却还是想你。

那个临近岁末的小溪之畔,看着云英冻得通红的手指和面颊,他的心,曾不由自主颤了一颤。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可以如小凤所愿,接受云英,忘了小嫣这个冤家。可真正那么多日面对着云英时,却始终找不出那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铺天盖地般的温柔情意。有一种情怀,叫相思,如蚕丝般密密缠着,已缠成了柔韧的茧。茧中困着的,是一颗迷惘而疲倦的心,找不到家,找不到方向。

这时圆月谷的四处传来了鞭炮声,看来是月神赢了天正教主之事已然传开。

烟月谭南畔的极大草坪上,原是圆月谷弟子们的天然练武之处,这日人更多了,尤其年轻人,剑舞刀掠,意气风发,笑傲谷中,至午间,又有许多人围作几团,喝酒唱歌,纵声长笑;直到晚上,还可见得四处篝火,映红了少年侠士们年轻的面庞。

如不是亲眼看见,绝不会相信如此安谧神秘的圆月谷居然也会这么热切。圆月谷,到底也属于江湖。江湖有多大,圆月谷人的心就有多大。

几日后,月神终于回来了。第二日一早,方岩与其他护法一起前去拜望,只见月神除了面色苍白,倒也无甚异样,顿时放了心。

方岩知道,月神一直不允北极与谢飞蝶在一起,正是导致北极发生惨剧的最终源头。未见过月神之前,他的心中,对月神实是颇有成见的。但见了月神之后,不由渐被他舒缓自若的气度吸引,后来了解了月神身世,那丝恨意更是不知不觉风流云散。

一时寒温叙毕,那带着懒散笑容的谷主乏乏地挥了挥手,众人明其意,纷纷告退。方岩正待随众人走开,月神唤着:"小岩,你且留下。"方岩顿住脚,看着月神。

月神缓缓起身,道:"到院子里去,让我看看你的武学根基。"方岩才知月神是要考验自己武功,不由一慌,只得到圆月宫中极大的演武场中,将天泪剑法和幻月七剑全力使了一遍,料得月神定然不满意,面含愧色垂首默立。

月神沉思良久才道:"北极没有好好教过你,所以破绽颇多。不过不用担心,从此以后我自己来教你和元儿,五年之内你会成为圆月谷最年轻的绝顶高手,元儿的武功,也会配得上未来圆月谷之主的身份。"他的声调不高,也不见特别的抑扬顿挫,但语气中的沉着和笃定令人不容置疑。

方岩不由抬头看上月神。月神苍白的面容依旧冷淡疲倦,黑眸中零零星星散着落寞,但落寞的更深处,分明有着一丝温暖,如阳光透着重重云层隐隐照耀。

然后月神微笑着向他身后招了招手。方岩才见云英带了元儿正在一旁观看。元儿见月神招手,奔了过来,叫道:"伯伯!"月神道:"一个剑手,有一柄好剑其实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一柄宝剑往往能决定双方的胜负。"方岩早已知道了。这些日子,他已遇到了数把宝剑,如天绝的闲影剑,展家的秋水剑、落霞剑,还有乾坤双圣、金无荐所用之剑,虽不知其来历,显然也是好剑。北极对敌天地三绝,初时险险而败,正是由于所用之剑为凡剑的缘故;他的雪玉复苏后显然亦是绝世好剑,一剑出而三绝亡;月神的凝月剑,自然更不会是凡品。

月神微笑道:"幸好舒家几世研习剑法,素来重视收集宝剑,后来虽遭劫难,大部分兵器还是得以保全下来,都在现在的神兵阁。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两把好剑来。"方岩迟疑道:"谷主厚爱,小岩敢不从命!只是谷主身体……"月神摇了摇头道:"无妨。皇甫老儿比我伤得更重哩。"方岩及圆月谷其他人等并不知道月神与皇甫青云比武细节,连同去的圆月谷柳宿尊者、勾陈宫主俱在阳驾山下等侯,并与天正教一众弟子相持,并不知决斗细节。他们所知道的是,相斗之际,风云变色,雷电交加,龙吟虎啸,剑气凌空。当一切归于平静之时,月神缓步下山,虽亦是口角有血,但脚步依旧轻松,而皇甫青云却步履踉跄,胸口粘湿一片,显然受了极重剑伤。既是决斗,众人当然只重结果而不注重过程,所以圆月谷弟子欢声雷动,天正教的弟子全白了脸。

月神和皇甫青云显然有所约定,自此一战,皇甫青云宣布天正教退出江湖,然后带了本教主力干将远走他方,不知去向。其余众教徒群龙无首,顿作鸟兽四散。

方岩倒是很想知道决斗细节和两位绝世高手的约定,他总觉其中必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江湖上传说,皇甫青云退隐之前,曾说过五年后必报一箭之仇的言语,终究没人亲耳听见过。月神对皇甫青云去向和未来动向应该有所了解,然他素不喜招摇炫耀,自然懒得说,旁人亦不敢问。方岩对这月神谷主天然有几分敬畏,亦不敢提起,带了元儿随月神往神兵阁而去。

神兵阁与圆月宫紧邻,由护法白七娘和舒兰凌主管,见了谷主前来,匆忙引入奉茶。

月神却直趋入内,打开了阁楼。

一股沉郁血腥之气顿时迎面扑来,连习过圆月谷内力,具备了一定灵力的方岩和元儿都感觉到了,元儿甚至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月神忙将元儿抱至怀中,柔声道:"冷么?"元儿道:"这里比外面冷得多了。"月神叹道:"你们看这些剑,大多是杀人如麻的神兵,不免幽魂暗附,连带这屋子都鬼气森森了。"阁楼之中置了十余个大柚木架子,木架上置着各种武器,其中倒有一半是剑。随便拔出一把来,都是幽然寒光,直逼人眼,掩不住的森森之气。

月神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提起一把短剑来,道:"这是鱼肠,望星没得到雪玉之前用的便是它,为的是它短小锋锐,适合小孩子用。元儿,你就用你爹爹用过的这把鱼肠剑好不好?"元儿拍手道:"好哦!"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丁"的一声,一丝极奇妙如心有灵犀般的熟悉感忽然爬上方岩心头,让他无端地激动起来。

月神也注意到了,微"咦"了一声,道:"莫非是那把青石剑?"方岩没等他指出说的是哪把,已经飞快走到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提起了一把剑。

剑已如当日见到北极的雪玉一般,已自行出鞘,露出了半截剑身。剑身黝青如墨,石头一般坚硬,也许原来也如石头一般了无光泽,但此刻已多了些温润如玉的颜色,而且这玉色还似在不断加深一般。

月神默然看着,忽然道:"小岩,滴几滴血在剑上。"方岩咬破中指,将鲜血弹至剑身。

鲜血一触剑身,立即渗入不见,同时剑身内传来一声压抑着的低鸣,整把宝剑不自已地颤动起来,苍青的剑身波光流动,忽然之间一身锐啸,脱手飞出,如乌虹般在室内飞旋一周,"铮"地一声钉在方岩身前。

剑身纯是宝玉铸就,宝光眩目,竟是和雪玉一般的绝世宝剑。

方岩强捺住心头的激动,拔起宝剑,道:"这个,这个是我的剑。"他没有说要月神送他这柄剑,却直接说这是他的剑。

月神居然点了点头,道:"这把剑,原来一直在等你。"方岩道:"它和雪玉剑,应该是一对吧。"月神道:"我曾派北极到苦寒的从极之渊去,回来时,他带回了雪玉和这把宝剑。雪玉从见到他开始就有了异象,触着他血后更成了绝世宝剑。这青石宝剑却一直无甚反应,原来你才是它的有缘人,它的主人。"月神沉思一会,忽然笑道:"如果北极不收你为徒,这把剑不是得在我这暗室里关上一辈子?难道,这就是天意?"方岩垂首看着自己的宝剑,轻轻细抚着薄凉的剑身,居然有了一股异常熟稔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我的剑,我的宝剑。"激动之后,方岩忍不住开怀微笑,喃喃而语。他终于有了一把属于他自己的绝世好剑。

雪玉剑是白玉铸就,这把剑却是某种苍玉所铸,所以方岩叫它苍玉剑。

第四十三章兄弟方岩的武学天赋终于被完全开发出来。因为他的授艺之人居然是月神。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何等的礼遇,直到他听说,圆月谷中得到月神亲授武功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北极。连小嫣、小晴的武功,也多半是七大尊者所授,月神偶尔高兴了,才会出手指点。

月神性情十分坚毅,对门下弟子管束极是严格,决不似弟弟舒望星那般温和,虽肯亲自教方岩武功,也甚少对他有丝笑容,使得方岩一直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进境是否能令月神满意,只得拼命练功,丝毫不敢懈怠。月神明明看见他练得辛苦,也不曾说过半句宽慰话语,看来永远那么骄傲而尊贵,懒散而落寞。

月神唯一一次的失态,是在方岩得到苍玉剑几日后的一个半夜。

方岩在三更时分被金屏喊起,竟是因为谷主急召。

方岩匆忙赶到圆月宫里,见到了在卧室披衣坐着的月神。

月神正在给他自己倒茶,手微微颤抖着。听说方岩来了,手居然震了一下,暖壶一偏,已倒在桌上。

同样披衣在一旁的花影忙握住他手,担心地唤道:"月哥!"月神看了花影一眼,吐了口气,撑着额,闭上了眼睛。那一瞬,他的疲惫伤痛之态尽露。

花影却慌得掉下泪来,道:"月哥,你到底怎么了?"月神再抬起头来时神态已然恢复,他淡淡一笑道:"我没事了。岩儿,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找你来做什么呢?三更半夜的,我可真糊涂了。"方岩疑惑,一边告退一边却迟疑着不走。

这时月神似自语般低声道:"你师父没有死,岩儿。"方岩心头大震,冲到月神面前,道:"谷主,你,你说我大哥,没有事?"月神淡然道:"没有死,不是没有事。他还活着,但活得很痛苦。"方岩心痛如绞,道:"他,他在哪里?"月神神思,微有飘忽道:"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他而已。我散发自身灵气去整合天地灵气时,常会遇到其余人的灵力,一般都各不相扰,各练各的。但我居然遇到了一股很熟悉的灵力,也是自然发散的一股灵力,很弱,却是属于我们圆月谷的灵气。我们圆月谷并不以修真为主,对于灵力的控制远不如修真一脉那般自如。但练到一定高度,还是能与同类修真者进行简单思想交流的。"方岩紧张道:"那股灵力,是我北极大哥的?"月神缓缓道:"我觉得是。我唤了一声弟弟,那股灵力立即有了反应,但一则可能是相距太远,二则可能因为北极受伤极重,他所能回应给我的,是一种悲伤,甚至是,绝望的情绪……我竭力想了解更多他的情形,可他情绪大变,显然已影响了他的本体,无法再继续运功,灵气立即消散了。我再怎么试图找,也找不出来了。"月神低头道:"我的望星弟弟,我的亲弟弟啊!"他口气中的怅惘,已与任何失去亲人的兄长或父亲无有二致。

方岩含泪道:"谷主,那么,请派我去找他吧。我一定把大哥找回来。"月神苦笑道:"我刚刚散了功起身,也是这般想,所以才找了你来。后来清醒过来细想想,灵力所至之处,往往随心所欲,原是可以千里之外,无所不到的,如非刻意联系,一种灵力找到另一种灵力的可能性,太过渺茫。所以北极在青州五年,我都未曾发现。现在一丝线索俱无,天下之大,又到哪里找人去?"他似乎对自己说,又似对方岩说道:"望星的心性,外柔内刚,即便一时有难,也必会自行设法熬过来。只要他能恢复过来,一定会来找我们,找元儿。放心吧。"方岩眸中也放出光彩。舒望星是北极,北极公子呀,一定会没事。

月神又道:"不知道我下次与人对敌之时,北极是不是已经回到我身边了。元儿太小,五年之内,不可能成我的有力臂助啊。"方岩奇道:"五年之内?"月神轻叹道:"皇甫青云以一招之差落败,守诺退出江湖,却留下了几句话,叫我好生思量。"方岩紧张道:"什么话?"月神慢慢道:"他说,五年之内,自然会有人收拾圆月谷。月神沦为阶下囚之日,便是天正教重出江湖之时。"方岩看了看花影夫人,却不见有惊诧之色,知她必早已知晓,遂道:"只怕是皇甫青云落败后的场面话吧。"月神淡淡笑道:"也许吧。不过即便没有其他势力,皇甫青云一代枭雄,实力与我相差无几,多半还会再度约战于我,以图东山再起。我还是很希望五年之内圆月谷能再出一个如北极般优秀的人物。"月神目光深邃,看住了方岩。

方岩心头哽住,道:"我,我会尽力。"就为月神的那期望的眼神,就为他此时的一句承诺,从此他练功的勤奋,成了圆月谷弟子的典范。

月神对方岩的反应也似很满意,安静地喝了口水,才站起身,淡淡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叫北极大哥,叫他师父吧。"方岩怔了怔,忙应了,却有些疑惑。

第二日,云英被轸宿尊者接去了北斗宫,随后被留住,原来给轸宿尊者收做了弟子。

方岩听说,微感诧异。金屏悄然跟他道:"宫主,你还不明白么?"方岩苦笑,他该明白什么?

金屏笑着看他道:"大小姐迟迟不曾回谷,多半是为北极公子的缘故。如果北极公子没事,大小姐知道了一定会回家来团聚。"方岩恍然大悟,北极当日肯自认是他师父,就是为给他一个与小嫣对等的身份,与小嫣相配。月神毕竟不是神,骨肉亲情并不能真的放开,知道北极未死,心下应该已经原谅自己女儿,想着女儿的终身了,自是不肯让方岩叫北极大哥,比小嫣高上一辈。月神既已有此打算,眼见云英被方岩从谷外带来,在圆月谷中日日与方岩相见,难免不会日久生情,所以才会将她送到北斗宫去。

不过七大尊者武功极高,云英去了,未必不是福。而云英留下,也未必不是祸了--方岩答应小凤照顾她终身,却未答应娶她。谁又能说得清,方岩心里对小嫣那理不清的爱怨交加呢?

但小嫣居然一直没有回谷。即便月神派出诸多弟子,又托请丐帮帮助寻找,小嫣还是踪迹俱无。一日月神又闻报没有丝毫小姐讯息时,一时恼了,道:"不再找她了,爱回不回,由得她去。"但一回头,却见花影正泪眼婆娑向他凝望,只得强笑道:"不是我不找,这丫头太过聪明,除非自己出来,只怕我们都找不着。"花影道:"你们都说她聪明,必然没事,难道就不曾想过,她可能是给敌人掳去,失去自由,无法回来了呢?或者,她,她已经可能……"花影失声哭道:"当时的连石山附近,必也有天正教的人在着,你们就没想过她可能会遭受不幸么?"方岩失神。小嫣那苍白求恕的目光,娇弱欲坠的身子,强忍颤抖的嘴唇,又在眼前晃动。自己对她,是不是太过苛责无情了?不管舒望星出了什么事,把所有的过错迁怒到她身上就对吗?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一个想把最爱的叔叔带回家的女孩,她真的错得不值得原谅,让自己不肯回头去看她一眼吗?

方岩眸光渐渐朦胧,直到发觉月神正皱眉向自己凝望,才觉自己已经满眼是泪,忙背过身拭去,才道:"小嫣如果出事,责任在弟子,弟子当时,根本不想见她,对她很是无礼,她是被我气走的。"月神叹道:"只怕你当时不是对她无礼,而是对她无情。那孩子,也容易钻牛角尖。"他拍了拍方岩的肩,道:"越是对自己喜欢的人,越是容易苛求。我对北极,你对小嫣,都是一样。也许,都错了吧……谁知道呢?"他眼中的疲倦和落寞更是深浓,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怅惘。

小晴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她只是抱住花影,替母亲擦着眼泪,然后笑道:"娘就爱乱想。依我说,说不准是薇奶奶搞的鬼,悄悄将姐姐带去,给爷爷作伴呢。"薇奶奶就是北极的母亲紫薇宫主。方岩后来已听说,北极的母亲宋薇薇,原是剑尊舒若情的女弟子。舒若情向与夫人两地分居,生活起居,俱由心爱的女弟子代为打理,时日久了,不免日久生情,等武帝退隐、回归圆月谷之后,宋薇薇就成了他的爱妾,紫薇宫的宫主。

月神性情骄傲坚忍,眼看母亲苦等了十多年,却不得不与一个更年轻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自是又恨又怒,言语行止之中,不免相侵。宋薇薇亦非善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处处针锋相对。

才华绝世的月神,和同样倔强不羁的紫薇宫主,将圆月谷原先的平静生活完全打乱。或明或暗,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圆月谷中拉开序幕。

离散了十多年,舒若情对夫人和爱子怀着深深的负疚,又无法责怪与自己在敌营中共了许多年患难的爱妾,剑尊左右为难。

连剑尊都不敢出面,其余人更是无法可想。每当双方怒火升级,化作剑气四溢时,便是圆月谷上下人等关门闭户,装聋作哑之日。这也就是那天月神和紫微宫主在山上斗得天翻地覆,一大群圆月谷绝顶高手只敢缩在暗中看热闹的由来。不同的是,那一次没有剑尊出手阻止他们相斗,终使月神以退为进受伤不轻。

后来月神终于也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爱人,锋芒渐渐收敛,性情也更是沉稳,只是与紫微宫主的暗斗,越发有技巧了。剑尊哭笑不得,居然将北极交给月神抚育,自己带了妻妾远游天下--月神虽为母亲不平,慕容悠儿倒似不以为意,数年相处下来,妻妾之间倒也渐渐款洽。最重要的是,从此圆月谷安宁了。

北极自幼处于母与兄的夹缝之中,并在这夹缝之中成长,便注定他无法拥有月神那样内敛的霸气和决断,反而完全继承了剑尊的温和与忍让,虽和月神一样,身负绝世武功,却始终温和如处子一般,乃至齐若飞、武中天初与北极相识,完全把他当成了不会武功的清贵公子。

因为紫微宫主的缘故,兄弟之间一直有着若有若无的疏离。但相容相补的性情,相融相洽的骨血情,又让兄弟两个紧紧相联。只是,不到失去,谁也觉察不出对方于自己已何等重要。

只怕直到北极断情崖出事五年之后,紫微宫主才闻得些风声,回到中原来找寻爱子及爱子留下的血脉。她对月神显然怀着愤怒和不满,但终不能在月神故意受重伤后还兴师问罪,只得含恨离去。

如果说她含怒之际将小嫣带走,也让月神尝尝父女分离的痛苦,未必不可能。小晴的猜想,也许是对的。

月神轻叹。方岩亦沉默。不来到圆月谷,北极和月神的许多秘事,只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如此幽远神秘的圆月谷,身在其中,一般的有属于尘世的喜怒哀乐。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四载春秋,等闲而过,已是方岩入谷第五年的春天。

四年多里,江湖都极是平静,虽依旧有着正邪黑白之分,依旧有着江湖仇杀恩恩怨怨,却再不曾有过如天正教这般权倾天下令人惊心的大帮派,也看不出有任何可以动摇圆月谷根基的任何势力的存在。相反,圆月谷虽依旧很少有人踏足江湖,原先的威势加上月神对敌天正教的胜利,已使它的声名更加高深莫测,甚至远远胜过了本与它齐名的刀神门、天水宫、冰雪城。即便是一个普通圆月谷弟子,身分被识出后所受到的礼遇,也几乎可以比得上一位成名的大侠。

四年多里,月神从未放弃过对弟弟和女儿的寻找,他对方岩和元儿的格外优待,未必不是寄予了对弟弟和女儿的期望。

这日月神指点完方岩龙翔九天的相关诀要,方岩正在细细体会之时,月神负手看着春阳下披着浓绿的紫云峰,淡淡道:"岩儿,明天,你出谷吧。"方岩一惊,吃吃道:"谷主,你,你要我出谷?"四年多了,他因修习高深武学的时日较短,内力不足,剑术未精,却是北极的弟子,天枢宫的宫主,月神的期望,自觉修为远远不够,故而一直在圆月谷中呆着,苦习着武艺,有些倦怠之时,就在红尘楼和神兵阁翻阅藏书,或到北斗宫处请教奇门卦象、布军阵法,竟从不曾想过要出谷去。

月神若有所思,道:"刀神门的刀神,当年和我父亲齐名,却长我父亲不少。下个月的初六,便是他的八十大寿了。"方岩点头道:"谷主要我去刀神门祝寿。"月神道:"旁的门派倒也罢了,一个天水宫,跟咱们几世相交,还有一个便是刀神门,连父亲也礼让三分,既然这次他们下帖子来请了,不去说不过去。"方岩听月神口气,对刀神门并不十分敬重,料得定是风闻刀神门下弟子不肖,颇有不屑之意。只怕依他向来懒散骄傲的性子,多半是不想遣人去的。遂道:"那么弟子便去送了寿礼,拜了寿翁就回谷。"月神道:"倒也不必那般急。刀神门既连我们都请了,其余各大门派帮会必然亦都请了,多半会各遣精英弟子前去,人多了,消息自然灵通。只怕,只怕会有些北极和小嫣的消息。"他远远眺着天边,语调似古井无波:"小嫣,以前很爱凑热闹的。"深情,有时看似无情。

谁能看透,那骄傲背后的淡淡寂寞,深深忧伤?

春天花正开,繁花锦簇,飘摇招展,似可听得到那曾经的花丛中的少女,嫣然而笑,清脆含娇。

今日依旧有少女,依旧有嫣然笑声,却不喜花中行走,独爱在浓密如烟的绿竹中飞舞,让紫色的罗绫,在空中漫展。绿竹不开花,但她便是绿竹之中盛开的最娇美的花朵,亦是圆月谷中最美丽的花朵。

美丽的小晴,正从绿竹中飘飘飞来,格格娇笑道:"爹爹,我要也去。"月神看着已亭亭玉立的小女儿,寂寞倦怠的眼神渐渐温和,道:"呆在爹爹身边吧。也好陪你母亲说说话。"小晴摇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圆月谷哩。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月神苦笑,道:"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好么?你叔叔出去了几次,再没有回来;你姐姐是找了借口偷偷溜出去的,也是一去不回。"月神轻轻噫叹,眉梢眼角,居然有丝淡淡的忧伤。

方岩无端感动。月神也是个性情中人。自幼的劫难和责任让他久经磨砺,如磐石般沉稳尊贵,但性情中的棱角,依旧时时隐现。出于为母亲不平,竟可与父亲及父亲爱妾争竞十多年,也足见其锋芒了。

月神没答应小晴去,却让方岩将云英带出去走走,还有意无意说了一句:"听说这次参加贺寿的人中,有不少青年才俊哩!"云英也已算是圆月谷的嫡传弟子,轸宿尊者难得收徒,其余六尊者也甚是凑趣,又爱云英贞静温顺,帮着指点云英武学。方岩既知月神有意将他与云英分开,也便不大去找云英,一两个月间,才借着拜见七位尊者之际去看望她一回,只觉每次她的武学都精进不少,与以往三脚猫的身手不可同日而语。看来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虽是不能常常与方岩相会,却成了一位身手极佳的女剑客。

只是每次云英与他相见时,神情之中,总有一丝难掩的凄凉,在她安静的笑容后幽幽蔓延,让方岩不由得心生歉意,不由得想起压在箱底的那件云英亲手缝的棉袍,和生死患难之际的温暖拥抱慰籍。

算一算日子,已是十五了,圆月谷与刀神门,一南一北,相距颇远,明日即出发,差不多可以不急不缓骑马过去,一路上尚有闲暇打听打听北极、小嫣的下落。

勾陈宫主、舒若笠、白七娘等素来与方岩交善的圆月谷高手,听得说谷主令他出谷,纷纷至天枢宫为他栈行。舒若笠因他许久不曾在江湖上行走,生恐他吃亏,直到众人走了,还在向他一一介绍江湖上近来兴起的人物、帮派。但他介绍完了,又道:"这些人虽是厉害,可与咱们圆月谷不能相比。天枢宫主随便一出手,便可把他们打得七零八落了。"方岩道:"他们既这等不中用,我又怕甚的?"舒若笠苦着脸道:"我们这里实在是难得有人出去,若不一一告诉明白了,我们红尘楼辛苦搜集情报的工作不白白做了?"方岩莞尔。

舒若笠笑道:"其实能引得天枢宫主一笑,我的话便算没白说了。宫主,依我说,没事还是多笑些好,总是闷闷的一张苦瓜脸,老婆也不好找啊!"方岩又笑,道:"舒护法言之有理。如果换了是我,像舒护法这般日日对着如山的各地来信,晕也晕死了,亏舒护法还讲得出笑话来,便可见得舒护法的胸襟了。"舒若笠道:"笑归笑,一路该留意的,还得留意。宫主天资聪颖,武功又得自北极公子和谷主亲传,早是我们圆月谷拔尖儿的了。单以武学一道,只怕天下大可去得。只是江湖险恶,小人众多,未必以武学取胜。知己知彼,总可多几分胜算。"方岩记起秋良药的毒,水明的阵,肃然道:"舒护法放心,在下定当留心,绝不丢谷主和北极师父的脸。"第四十四章雨初晴送走舒若笠,七大尊者又遣人来请,却是要细细考较一番他的武功。张宿尊者与星宿尊者联手用剑,居然数百招不曾拿下方岩。

星宿尊者笑道:"我说如何?只要到圆月谷里来得咱们谷主一调教,定会成又一绝世高手。虽然小岩的天枢宫主之位并不是通过比武选拔上来的,可谁能否认咱们的小岩目前是年轻一代中武功最好的一个?便是现在开个比武大会,天枢宫主依旧是小岩的!"小岩正给赞得脸红之际,轸宿尊者已拉着云英过来,道:"你既有这样身手,我也放心了,一路上我可把她交给你了,你可务必将她一根头发丝儿不少地带回来。"云英微笑道:"岩哥哥自然会照顾我。"方岩才知他们原来是担心着云英的安危,轻叹道:"当然,我绝不让人伤着英儿一根头发丝儿。"傍晚之际,花影夫人也遣了送了一包东西来。

方岩打开,却是圆月谷的各色灵药,他在圆月谷时日已久,自能分辨得出大多药物来,但花影所送的,却另有两三样珍稀灵药,可用于救命之用,极是罕见,分别用标签贴了,标明了用法用量。

次日,方岩与云英便收拾好随身物品,带了寿礼出谷而去。寿礼是月神亲自挑选的一支千年紫芝和一尊素白玉佛,价值自是不菲。

云英得与方岩随行,自是愉快,一路挂着恬淡微笑,但方岩依旧很少有笑。四年多的圆月谷的潜修和心中始终堆着的爱恨,使他的气质已不似原先那纯朴干净,反在清冷之中透出一丝寂寞伤怀,本来就很端正的面容更显得沉静超逸了。

甫出终南山,方岩便遇着一桩事,居然有人偷东西偷到了他头上!

山下的小镇正热闹,方岩二人正步入一家酒楼,欲用些餐再行赶路时,一个灰布衣的瘦小少年踉踉跄跄从旁边冲出,撞了方岩一下,险些摔倒。

方岩忙扶住少年,只觉抓手处很是瘦弱,遂柔声道:"小兄弟,走好了!"少年"唔"了一声,低头窜了出去。他的脸色甚是肮脏,看不清面目,去势却极快,转瞬便至小街尽头。

方岩猛地生疑,才觉腰间似少了点什么,一摸,才知腰间钱袋已然失去,"嗨"了一声,拔步便追。

云英见他摸腰间,便知遭了小偷,忙紧随而去,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方岩原是保镖的,后来又成了圆月谷的天枢宫主,若让一个小偷给偷了去,岂不教人笑掉大牙?

谁知那小偷轻功竟是了得,方岩虽可勉强赶上,云英却渐渐落了后,眼睁睁看他们出了城,在官道上一前一后奔跑着,两侧青葱树木原野,飞快向后退去,不久居然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云英暗暗心惊,她的根基虽差,但武学却是北斗宫七大尊者亲授,足以当今江湖跻身一流剑客之列,便是再遇上当年屠尽自己师兄弟和林小凤的展别离,即便不敌,亦可仗着一身剑法和轻功全身而退了。现在遇到的却是什么人,轻功竟可与得了月神亲传的天枢宫主一较高下?

云英又追了良久,才见前面青光闪烁,却是方岩已与那少年斗做一处。

少年用的宝剑上涂了层墨,看不清剑身光芒,但他的剑术却亦极是高明,与方岩斗了好一会儿,居然不落丝毫下风。更奇异的是,这少年用的居然是圆月谷的剑法。

方岩当然早已发现,怒喝道:"你是什么人?哪里偷学的本门武学?"这少年剑法宛转轻灵,张驰有度,显然绝非偷学。方岩如此说,却是想激他露出本来面目来。

少年手中剑法丝毫不缓,照常与方岩缠斗。口中却哈哈一笑,声音甚是娇嫩。

云英细看少年面容,显是刻意涂抹装扮过,坑坑洼洼,极是难看;但轮廓很秀气,一双眼睛更亮如晨星。等听得少年一笑,心下一惊,已悟出来人是谁,忙道:"岩哥哥,莫要伤她,她是二小姐呀!"方岩早知是圆月谷弟子,手下并未用全力,待得听见说是舒景晴,忙撤了剑,道:"小晴!你在搞什么?"小晴抹着脸上的泥巴叫道:"我都化装成这样了,云姐姐也看得出来呀!"云英过去拉住她手道:"小晴,你跑来做什么?"小晴嘻嘻道:"我自然要和你们一块去刀神门。那么好玩的热闹,我去太可惜了。"方岩听她口气,倒有几分像小嫣当日定要去南宫府的口气,心下微一凄惶,硬起心肠来道:"不行,谷主不准你出谷。"小晴笑道:"不准我出来又如何?我这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总不成为我出来了,便不准我回谷去。"自小嫣一去不回,花影夫人对自己的小女儿更是爱护备至,生恐她有一丝不如意,连月神也不忍过份苛责于她,因此小晴脾性,更比小嫣任性许多,在谷中时已是个闲得无聊天天惹事生非的角色,这时出了谷,更是无法无天。

云英叹道:"你不辞而别,夫人和谷主岂不是担心坏了?"小晴道:"你们一走,我就消失,爹爹就是用脚趾头算,也算的出我必定和你们同行,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要我在家,无非是要我陪着娘罢了。其实娘亲只要他一个人陪就够了。"方岩道:"那也不行,都像你这般,谷主如何统领圆月谷?算啦!我这就送你回去。"小晴笑道:"想送我回去?行啊,首先你得抓到我!"小晴说完,已然运起轻功,发足狂奔。

方岩别无选择,拉起云英的手,紧紧追去。

连方岩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追,居然追了三天三夜。

小晴除了吃饭时略事休息,一见他们来立刻哈哈大笑,向北走人。若她高兴时会扔下一锭足够包下整间酒楼海吃一天的银子,若她不高兴时铜钱也不给一个,拔腿飞跑,急得掌柜或小二追着她叫喊,却无能为力。还是云英见不过,每次都跟在后面付银两。

看来小晴居然把这一追一逃看作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了,甚是得趣,跑了三天,也没有丝毫罢手之意。

她向来如鸟儿般在山林中游荡飞跃惯了,轻功极佳,丝毫不逊于方岩。方岩带了云英追她,反倒十分吃力;再看云英一路强运功力紧跟着,面色已有些苍白,显有不支之象。

到了第四天,方岩无奈,远远见了小晴便叫道:"别跑了,我带你去便是。"小晴走过来,嘻笑道:"那得拉个勾!不带我去学小狗,在烟月潭爬上三圈,一路学着叫,汪!汪!汪!"方岩道:"用不着拉勾了。这三天我们轻功走的路程,只怕比骑马的六天走得还多,我要把你捉起来再送回去,就赶不及刀神的寿宴啦!"小晴听说,才放下心来,道:"那么,我们再走几天就可到刀神门啦?是也不是?"方岩道:"不必走路啦,这般运轻功赶到刀神门,不累死才怪。我们骑马去,一路悠悠闲闲,看看风光,不到初六便可赶到刀神门了。"小晴大喜,道:"我就想着,这一路上逃着,许多好风景都不曾看到过。这下可以好好过过瘾了。"方岩无奈道:"那么,我们先到前面那个镇上找客栈洗个澡,换身衣裳,好生歇息一晚再走,好吧?"小晴未曾出谷行走过,但要听得说肯带她一起去,便千好万好,欢天喜地当先行去。

方岩看着她天真无邪笑容,不由又想起那个和她面容相似的女子,也曾这般格格笑着,叫着岩哥哥。

转眼四年多,连小晴都长成了十六岁的妙龄少女,小嫣想来已是双十年华,不知是何等的娇妍妩媚?

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缠绵不断的,居然还是那个十五岁少女温柔牵系的脉脉情丝。如水的眸,似花的容,娇嗔的笑,正在何处寂寞含情?

方岩默默走着,眸光渐渐黯淡。

云英轻轻拉住他手,道:"岩哥哥,你会找到小嫣的。"方岩回头,那痴情不悔的女子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温柔地劝慰他,仿佛从不曾在冰冷的河旁相互拥抱过,向对方汲取温暖和慰籍,更全然忘了那针针细缝的棉袍还压在方岩的柜底,再不曾穿过。

方岩的神思不属终于化为一声苦笑,道:"我们也快到镇上去吧。只怕小晴等不及要换身衣裳了。"云英也笑。小晴这一生怕还没穿过这么肮脏的衣衫,还用泥巴在脸上涂这么久吧!为了出谷,她也算是绝了。

镇上有两家客栈,方岩正打算一一查问小晴下落时,已闻得其中一家客栈中暄闹声起,然后就听得乒乓乱响,甚至见得桌椅倾倒,碗筷乱飞,直散落到大街上来,几人食客飞快逃出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抓着筷子。

方岩便知小晴必在那里了。

小晴此时比小嫣出江湖时还略大一两岁,但她的个性比姐姐张扬许多,又调皮捣蛋惯了,所以小嫣可以十五岁便已是广寒宫主,她虽十六岁却连个剑使也混不上,谷里众人上上下下都把她当作不解事的小孩子。

出了谷,来到江湖之中,小晴依旧这般调皮的性子,自然便成了闹事的小祖宗了。

方岩进去时,却见小晴正圆睁杏目,和一个白衣少年打得兴起。

少年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粗布衣衫,但手持的那柄纹龙宝剑,却是精心打造的。一手剑法,更是不赖,显有名家风范。

可惜他遇到的却是月神的女儿,圆月谷的剑法,虽气得满脸通红,精招尽出,却丝毫占不了上风。

云英忙拉起正缩在一角的小二,问道:"怎么回事?"小二苦着脸道:"后来的那位少,少爷,坐下来就叫饿,把我手里端着那盘鱼抢着端去了。可这鱼,是先前那位哥儿点的。那哥儿和他论理,就,就打起来了。"云英苦笑道:"这,这个小晴!"方岩身形一动,苍玉剑已经出手,"丁"的一声,恰插在二人宝剑之中,将二人齐齐挡住。

小晴一笑,收剑道:"可惜了那条鱼,谁也吃不成了!"那条鱼此刻正被一只筷子,钉在了雪白的墙上,早已狼藉地看不出头尾了。

少年气得挥剑又刺,方岩随手一拨,又将其剑势封住,方岩微微一笑道:"公子,看在令师与在下相识一场的份上,恕了我师妹吧。"少年一怔,道:"她是女的?"才歪头细细看了小晴一回,哼了一声,又道:"你认识我师父?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呀?"方岩早由少年剑路看出他的师承了,缓缓道:"我认识你师父时,你正好不在他身边。听说,是令师遣你去京城请他的长缨故交中山郡王了。"少年微讶,沉默片刻,收剑施礼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以阁下年龄,大约不会是十年前的长缨故交之一了。"方岩黯然道:"我自然无缘与当年的长缨镇诸位大侠并肩论酒。我只是陪着我的师父走了一段艰难的路而已。我姓方。"少年脱口道:"妙剑方岩?"方岩道:"令师提起过我?"少年道:"师父说,妙剑方岩是天下第三痴情的剑客,几次都不要命地为广寒仙子挡刀挡剑。他还一直在猜,不知道后来你们有没有在一起?"他的眼珠在小晴和云英之间转来转去,似在看谁才是那位绝色大美人舒景嫣。

小晴傲慢道:"瞧什么瞧?没看过美女呀!"少年不屑道:"你算什么美女?瞎了眼才看你哩。"他将眼神肯定地看向云英。

方岩苦笑道:"我是第三痴情的?那第一第二痴情的剑客是谁?"少年放声笑道:"自然是北极叔叔和我师父布衣赌侠齐若飞了。"原来他就是齐若飞那个十二岁便在客栈坐庄开赌的小萝卜头徒弟。方岩因受伤发烧,一直在房间内休养,原不曾见过,却曾听得小齐和舒望星提起过,等见到少年的武功,立时便猜出他的来历了。

小晴叽咕道:"我叔叔自然是天下最痴情的傻子,只是我不知道齐若飞什么时候也成了布衣痴情男了。"方岩心念一动,忆起自己曾留意过当年几位共过生死的朋友行踪。其中武中天身为丐帮之主,目标最是明显,关于他的消息,红尘楼里已有六大本之多;齐若飞的消息却极少,只记载到他在天正教退出江湖后,曾携一女子出现在原天正教的总舵,后来遂不知所踪。这一两年间,江湖上又出了一个梁小飞的,自称小赌侠,年纪极轻,甚有当日赌侠之风,据传是齐若飞的弟子,必是眼前这个少年了。

方岩叹道:"原来我们之中,只有你师父是最幸福的一个。小飞,他和水明姑娘,到底是在一起了,是不是?"梁小飞笑道:"方大哥果然聪明。我师父还一直说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会和水明师母在一起哩!"云英笑道:"既然都是相识的,还不坐下来慢慢谈哩!"一面又吩咐小二重新整理出一桌酒席来。

掌柜见了几人和解,才敢出来,看着满地狼藉,忍不住惨兮兮道:"几位客官,咱们这小小客栈,可是小本经营啊!这么多的损失叫我们……"他久有历练,见他们各背长剑,身怀绝学,知道几人绝不好惹,故只敢放低姿态叫苦连天。

小晴笑着将两锭白银,足有二十两十足纹银扔到桌上,道:"够不够陪?"掌柜眼睛一眯,藏过银子,呵呵笑道:"菜就上来!"几人选了一个干净桌子坐下,彼此介绍了,梁小飞才知这邋遢少年居然是月神的小女儿,广寒仙子的妹妹,大是诧异,似不明白大美人的妹妹怎生这般难看。且不理小二的嘀咕,谈起当年的长缨旧事来。

其实想谈的只有方岩和梁小飞,他们对各自的师父有极深厚的感情,而长缨镇,则记载了当年年轻的小舒、小齐、小武等的热血和奔放。

今日那些人的血俱已冷了。小舒生死不知,杳无音讯;小齐趁天正教混乱之际携了水明隐居,自得其乐,抓骰子的手开始握起了铲子,好给双目失明的妻子做饭烧菜;武中天早已成为持重的一代宗主;小钟和年轻时一样向往着江湖,却依旧身不由己,目前已是掌握大权的中山王;小顾俊俏活跃,但作为缥缈仙子顾香影,她却是最神秘最深不可测的人物。就连方岩,经了几次劫难,又潜隐那么多年,也不复有少年的冲动和激情。

好在还有梁小飞和小晴。小晴只听了几句就被叔叔当年的故事吸引,凑上去议论起来,浑然忘了方才和梁小飞的一场恶斗。他们依然年轻,他们的血依然是热的,他们的眼睛依然如火焰般燃烧。

云英只是微微含笑,静静听着,始终不插口。

方岩又细问齐若飞现在状况,却是正在某处深山隐居,过得极好,生怕又有人骚扰水明,让她布阵设局什么的,便再不肯出江湖了。当年谢飞蝶等时时为水明之事打趣他,也不料这小子再次见到水明时居然动了真情,找着机会就把人给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