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她的手时,他的心突然寒了一下,一种极危险的气息迅速蔓延到他的整个身体。这种第六感,是月神这等高手最灵敏亦最可靠的感觉,绝对不可能欺骗他。

月神迅捷后退,凝月剑铮然出鞘,扬起一道如水月华,直冲罗儿。

这是全力一击。

只因他已发现,一道自己无法目睹的力量,如透明的金钢罩,兜头罩来,然后收紧,收紧,收得快将他自己的呼吸完全凝住。

他本有着很高的灵力,但这种收缚的力量,竟连他的灵力一并缚住;与此同时,胸前某处突然温热,温热得如同与自己休戚相关的血肉亲人,那样深情地呼唤他,呼唤他,--同入地狱!

是那未及出世的小小孩儿么?月神心绪更散,铺天漫地,是那倒卧于秋风下的小小胎儿,血肉模糊,在地上无声蠕动。

剑已递出,正对罗儿的胸膛。

一剑之威,不论那突兀而至的力量从何而来,亦不论它是否会将他逼迫到魂飞魄散,罗儿先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罗儿双手作礼拜之状,凝然而立,喃喃念诀,一双水气蒸腾的眼睛,那样痴痴凝于月神面庞,完全无视月神如飞而至的凝月宝剑。

她的肌肤雪白,却有微微的黑眼圈;形状美好的眼角周围,更有细细的皱纹,那样明皙地飘泊着。

罗儿,罗儿!

月神的剑突然偏开,脱手,从罗儿的左肩划过,划破她的衣衫,带出一溜血迹,在瞬间迸发出妖娆而妩媚的红光,那样绝美地从空中一闪而过,宛如初见之时,那隔着雨帘的少女的盈盈笑脸;宛如春情缠绵时,那满树缤纷而落的解语花;宛如夕阳西下二人相拥时,那满天绚丽到惊心动魄的霞光。

罗儿,罗儿!原来你自己才是最后的杀着!

弃了剑的月神苦笑。

他努力伸手去取那不断将自己魂魄扣紧的玉瓶,却已做不到。

你到底赢了。

你竟用你的无能掩藏天下罕见的绝世灵力!

你竟把术法施展到了自己的亲生孩儿的骨灰之上!

你竟能连我也骗倒!

然而,我到底,不忍杀你……月神倒了下去。眉紧蹙,唇角遗落一抹极清淡的苦笑。

便是死去,他也不肯将自己的心事,清晰地暴露到自己的面容之上。

"舒望月!舒望月!我成功了!"罗儿扑在月神身上,疯了般抱起他,想笑,但咧开嘴,却是受伤野兽般悲惨的哭号,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呼号哭叫,无休止地在阔旷的孔雀岛上空回荡盘旋。血滴不断从她肩胛处滴落,沾于月神那永远洁净如新的素淡衣袍之上,而月神再不能淡淡蹙眉,轻轻避过,疏离而不屑地拂动衣角。

"……舒望月!舒望月!舒望月!天!天……"罗儿抱住她的爱人,凄厉地一声声喊着,喊着。她仰天而笑,却涕泗滂沱。

恍惚,满天的流星飞过,红衣的少女仰起美丽的面庞,娇俏地说,流星好看,不过,我更喜欢望月。年轻男子的如玉黑眸映着满天星光,温柔望她,然后俯身,吻住她柔软的唇。霎时天旋地转,如无数的解语花瓣,那么轻柔温软地缤纷而落,覆住少女年轻快乐的心。

竟如一梦。

竟如一梦!

夜深了。

方岩和五大尊者却无法安静下来。

这晚终于没有星辰,黑黢黢的天如一张怪兽的巨口,那样嚣张肆意地张开着,越湖而来的风阴凉阴凉,穿过树梢间的呼啸,如猛兽磨牙般刺耳。大片青草在风间俯仰,不时露出森森骨骸,瑟瑟地抖索。

随着黑暗笼下的是巨大的惊惶和不安,搡住了众人的脖子。

拾来枯柴,在背风处生起火来,众人静悄悄围坐着,只闻着那柴火不时发出的哔剥之声,在夜风里显然好生冷清孤寂。

许久,小晴终于忍不住,将头深深埋入膝间,是强自压抑的轻轻啜泣。

梁小飞好生怜惜,依在她身畔坐着,想去搂她,当着许多人面却是不合适,于是涨红了脸,只在小晴耳边低声劝慰。

小嫣也失去了原来的无邪笑容,只呆呆坐着,紧紧盯着跳动的火焰,紧蹙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失去了很多的记忆,但又怎会忘记与月神之间的舐犊情深?

方岩默然坐于地间,用根干柴有一下没一下拔着火,眼前不断晃着月神平素高贵寂寞的身影,恍惚又回到了圆月谷,接受他冷淡严格却细致耐心刻苦训练,虽然月神从不曾出口称赞一句,但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宽慰笑意,几曾何时,已成了方岩苦习武艺时的最大冀望。忽听"喀"地一声,低头时,不知几时手中力道加大,手中的偌粗的干柴竟已折裂了,断了的一截,跌落于火中,渐渐烧得红了,窜出大片火苗来。

五大尊者本是圆月谷中的元老,此时亦是万分不安,但见年轻人有些乱了方寸,忙赶着众人先行休息,不许他们乱跑。想这岛上如此诡异,夜间更是说不准有多少陷阱暗算,便是再着急,也得等天明再说。

他们在圆月谷位尊职高,便是天水宫的少主双明镜也一向以晚辈之礼相待,此时发了话,众人只得从令。

叶惊鸥并非圆月谷中人,甚至与双明镜方岩等人一度敌对,尊者们自是不好说他。因他与众人格格不入,跟他伴了四年多的小嫣又不再如以往般亲近,云英遂一直只跟在他身边相伴。

此时他正自顾喝酒,云英已伸手将他酒葫芦取过,微笑道:"不早了,你伤势尚未全复,早点休息的好。"叶惊鸥瞧她一眼,又回眸看着小嫣有些木然的神情,黯然叹息一声,默默盘膝调息。云英也不敢走远,只在叶惊鸥身畔守着。

这一夜自然谁也不曾休息好,方岩直至天微白时方才打了个盹,偶一睁眼,忽觉身畔已空。

小嫣不见了。

方岩一时惊出满身汗来,忙站起来,急急唤道:"小嫣!小嫣!"一时众人惊起。

叶惊鸥喝一口酒,伸手一指道:"那不是么?"天色已明,湖面是淡薄的一层白雾,缓缓在淡淡的晨光里蒸腾,远方的素青岛屿,在雾气后隐现,极悠远的一抹。小嫣淡紫衣裳,立于晨曦之下,向着湖水眺望。她的衣袂猎猎拂动,娇瘦的身躯似要随风飘去。

方岩几个起落飞跃到她的身畔,柔声道:"小嫣,你在看什么?"小嫣气色倒还好,转过眸子,轻轻笑道:"没什么,我就看看那湖水。好安静啊,好像我们谷里的烟镜潭啊!"方岩挽过她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润热着她的掌心,微笑道:"等找到谷主,我们便回谷去,天天到烟镜潭边看那潭水青青,荷叶碧绿,好不好?"小嫣莞尔一笑,道:"哪能天天看到啊,欺负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么?秋天过了,那荷叶的残梗,父亲一早就会让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哪里有荷叶可看?倒是北斗宫那些藤萝,终年都是青葱葱的。"月神的性情,素来不容瑕疵,秋天的残叶败梗,自然不会留着。方岩低了头,道:"嗯,那我们没事就去北斗宫,闹闹几位尊者前辈也好啊!"小嫣"嗤"地笑了,旋即又低下头,有些茫然道:"可父亲还没找到啊!我真的很想他了,很想很想他。我是不是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即便不算被她跳过去的那几年迷糊岁月,她也有很久没见到月神了。

月神从不说出口,但方岩知道他很想小嫣。只是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小嫣。

这种可怕的猜测,让方岩连心尖都震颤起来。那突然出现的凝月宝剑,和剑锋上的鲜红血迹,那样刺眼地一直眼前乱晃。

努力摒去那些可怕的念头,他握紧小嫣的手,微笑着,一字一字有力地答着:"小嫣,谷主一定会好端端和我们一起回谷的,一定会!"小嫣有些黯淡的眸子霎时清亮晶莹,清淡的阳光飘过她的面颊,有种出尘的风华秀逸。她也将方岩的手紧紧握住。

这时隐听得岛上暄嚷,方岩一惊,莫不是有了谷主下落?急忙拉了小嫣赶上前去。

昨晚歇息处,众人都已惊起,井宿尊者、星宿尊者、轸宿尊者,刚从别处赶来,聚头商议,一脸凝重困惑;而勾陈宫主、鬼宿尊者、双明镜以及天水宫弟子金剪、残锦的身形犹在四处飘忽起落。小晴给梁小飞拉着,看来不许她乱跑,小晴气力不如他大,正在原地狠命地跺脚撅嘴。

方岩忙道:"出了什么事?"小晴哭丧着脸道:"张宿伯伯不见啦!勾陈宫主说下半夜曾见他离开过,估计是去周围探视,谁知早上还不见人影,刚才他们四处找遍了,愣没见到一个活人!"话刚出口,她"呸"一声,抬手便打自己耳光,气沮道:"瞧我在说什么了。我真给急糊涂了。"梁小飞忙笑道:"张宿前辈一瞧便是那福大命大的命相,命硬得很,何况老人家武功绝顶,更是不用操心啦,估料着晚上巡夜巡得倦了,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睡觉呢。"小晴瞪着圆圆眼睛,叫道:"你啥时还懂命相了?"梁小飞道:"我师父懂命相,我又怎会不懂命相?"小晴点头道:"是,是得很,齐若飞齐赌侠,懂得命相命理,所以才能算得出输赢来,能做到逢赌必输,终身一袭布衣啊!"齐若飞号称布衣赌侠,虽非逢赌必输,却也的确常常输得身无分文,甚至连不太会赌的舒望星都能轻轻松松把他裤子都赢了去。

好在梁小飞的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嘿嘿笑道:"正因为懂得命理,才为上天所忌,让师父逢赌必输啊!当年北极叔叔断情崖出事,他便能断出北极叔叔不是短命相,说他必定和谢飞蝶双宿双飞呢。可不算得极准?"他可真行,这会子已经跟着小晴一口一个北极叔叔叫得极亲热了。可此时谁也懒得和他辩驳了,小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依旧四处张望。

这时勾陈宫主、鬼宿尊者等也已赶了过来,鬼宿尊者的声音已是掩饰不住的焦急:"这事不对啊,张宿性情虽是大大咧咧,可现在这样的要紧时候,断断不会任性走别处去。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便是不小心闯到那个结界中去了。"方岩皱紧眉,道:"这里太过诡异,大家行事,须得尽量小心,便是寻人,也不要离得太远。"叶惊鸥与圆月谷并无太深渊源,云英在诸人中实力最弱,因此都只在原处守侯,但此时叶惊鸥也不喝酒了,走上来道:"你们觉得,用寻常的方式,还能找得到月神和张宿尊者吗?"方岩打了个寒噤,双明镜却拍了拍叶惊鸥的肩,感慨道:"皇甫青云和冰雪城的后人,果然名不虚传。我们似乎都……乱了方寸了。"叶惊鸥抿出淡然轻笑,道:"诸位都是人中之杰,不过此刻,都是关心则乱了。"众人闻言,一时都是沉默。

年纪最长的井宿尊者首先叹道:"不是关心则乱,而是没有谷主,我们都失了主见。那么多年来,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太安逸了,安逸得让我们守在谷底夜郎自大,一直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却不曾想过我们的安逸无忧,正是因为谷主的惊世才华和过人谋略。谷主是圆月谷的主心骨,有他在,我们圆月谷才是无敌于天下的圆月谷,没有他,我们似乎什么都不是。"方岩一时惘然,七大尊者也是从困境中走过的,为何没有月神,竟无法镇定面对眼前的灾难?莫非这许多年来,所有人的冀望,都只放在月神身上,习惯了以他的话语为圣旨,以他的行动为标榜,以他的喜恶为喜恶?所有的行动举措,不必问对错,只要是月神说的,便是金科玉律。

事实上,这种盲目的听从并没有暴露出缺点来,月神行事,刚毅果决而步步为营,圆月谷愈来愈强盛,虽无称霸江湖之心,却已凛然凌驾众门派之上。有这样雄才伟略的谷主,圆月谷弟子早已习惯了不必用心思考,只需听令行动,便能大获全胜,声名鹊起。

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月神无法再发令时,一群实力强大的圆月谷高手心神不宁,只能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轸宿尊者遥望孔雀宫的废墟,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想一想,如果谷主处在我们这样的困境中,他会怎么做?"方岩面容渐渐坚毅,他踏出一步,道:"首先,冷静;其次,想办法破除结界。"小晴跺脚道:"谁不知道要破除结界啊?可圆月谷虽也修习灵力,只作练武辅助之用,除了爹爹和叔叔他们两个,也没见谁的灵力特别强啊。对付这些灵界高手,只怕难啊!"方岩冷笑道:"我们怕灵界的术法,可灵界那些所谓高手,又何尝不畏惧我们的武功?真要如此厉害,为何不跑出护佑他们的结界来,与我们正面为敌?况且我不认为这结界无法可破。咱们圆月谷两大绝招,离恨天需借天地灵气,可算得比较接近术法的一类武功;可谷主对敌之时所施的龙翔天下,却几乎是完全属于武学范畴了。既然谷主的武功能在无意间冲开结界,我们这么多人齐心协力于一处,把结界破开,应该也不是难事吧?"小嫣拍手道:"对啊对啊,我们从哪里见到爹爹,就从哪里破那个结界!"她虽是随口一说,但想来居然极有道理。众人一时精神大振,连叶惊鸥都立起身来,一起奔往孔雀宫废墟。

废墟中,依旧断壁残垣,芳草落寞。蓝色白色的小小野花,零星缀于草间。

以内力最强的剩余四大尊者为中心,众人围作半圆,各展绝学,连小嫣都竭力回忆着以前的运气方法,参与其中。他们所对中心,正是双明镜曾一时见到断为两截、后来又出现月神宝剑的石柱。

这么多高手一齐出手,便是武帝复出只怕也够喝一壶的了。一时凤吟龙啸,天地失色,偌大岛屿,晃动如风浪间的一叶扁舟。

石柱在片刻之间几乎化为畿粉,和石柱后的断壁亦被横扫而飞,飞快窜向后方。

飞沙走石的迷蒙中,依稀见到另一个安静的世界,与他们所见到的孔雀岛景况相类,却更荒凉,荒凉得连青草都见不到,细碎的瓦砾沙石散落一地,分明是孔雀宫废墟,却连半壁残垣也见不到了。

以当时月神所展龙翔天下的气势,再加到乾坤双魔的剑气,仅余的断壁残垣被夷为平地应该是极为可能的。

这就是结界内的景象?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喜,便见一物从瓦砾中抛出,看来甚是眼熟,正对上他们的残余力道。

井宿尊者、轸宿尊者已经惊呼出声,却已收掌不及。

只在片刻间,他们已看出,这是一个人,没有头的人,而那身衣物,分明是失踪的张宿尊者的!

虽仅是残余力道,那么多人的合力,也是极可怕的。

血肉横飞。

有哈哈的笑声传来,方岩、叶惊鸥、云英等立刻听出了是极乐殿副殿主青衣的声音。方岩脸一黑,正要冲过去,身畔两道黑影已经一闪而过,然后不见。

方岩赶上去时,发现已经扑了个空。

被众人强大内力硬扯开的结界空隙消失了。

断壁残石依然在纷然而落,而随之落下的,更有破碎帛布和破碎血肉。

小晴不断挥舞双手接着空中落下的血肉帛布,大叫道:"张宿伯伯,张宿伯伯!"忽然跪倒在地痛哭起来。

这帛布正是张宿尊者所穿的衣物碎片。北斗宫七大尊者中,就数他最为豁达,小晴更是从小跟他玩惯了,实在很难想像这么着活生生高大魁梧的人物,居然给众人击作了一团碎肉。

方岩想哭,又想吐,但他终于只是握紧了苍玉剑。

第六十五章郁郁青草迷路陌苍玉剑在鞘中嗡嗡作响,不安跃动,就如方岩压抑在眸中的怒火。他自己刚说过的,冷静,一定冷静。

这时又听见云英在高声呼唤:"师父,井宿师伯!"云英师从轸宿尊者,数年来一直在北斗宫中居住。她生性温雅贤慧,七大尊者年纪已长,得她体贴服侍,很是喜爱,一向相处极好。此时张宿尊者出事本已惊怒,谁知心神未定,又见轸宿尊者和井宿尊者一齐冲出,然后消失不见。

梁小飞失声道:"两个前辈冲入结界了!"小晴急急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再发功,再把这结界打破,一齐冲进去!"云英忙道:"不行,不行啊!假如,假如师父和井宿伯伯正好在这附近,给我们误伤了怎么办?"方岩截口道:"轸宿前辈和井宿前辈必然猜得到我们还会设法攻入结界,一定不会留在附近;至于张宿前辈,想必,想必他早就为人所害了吧?"张宿尊者的身体飞来时,分明已经没有了头颅,必是尸身被那青衣扔过来消遣打击众人,故而曾发出得意笑声来。

仅余的星宿尊者和鬼宿尊者略作商议,立刻赞成方岩意见,道:"轸宿本是女流,擅长阵势和医术,功力原是我们七人之中最弱的,井宿功力虽高,只怕独力难支,还是尽快设法进去帮忙才好。"小晴闻言,忙擦了眼泪准备运功,而小嫣却不见特别伤心,只是一向笑意盈盈的眸子有点冷,莫非她将与七大尊者幼时的感情忘却不少?还是在危急关头,又恢复了作为月神之女的理智与冷静?

现在,她连扬剑出招的力道都不含糊,分明还是那月下胜了高飞的广寒宫主,甚至修为更深。

此时正是危急时候,方岩也顾不得多想,匆匆将张宿尊者的身体收拾了,用件衫包住,放在一旁,先行设法与众人合力,希望再次扯开结界。

但见众人力道扫过之处,果然有结界内的景象露出。但方岩等疾向内而冲时,却依然身在结界之外。原来结界只是破开瞬间,瞬间过后,便自动恢复原状;第一次有井宿和轸宿二人在,力道要大许多,破开瞬间较长,井宿和轸宿方才得以入内;此时少了二人,力道自是小了不少,至后来方岩甚至用了十成功力的离恨天,其他人也各各将绝招使出,费了许多力气,几乎将孔雀岛的半边岛屿都夷为平地,还是进不去。

不知试了多少次,方岩气力已有不继之感,而小嫣却没有再参与下次的合力。她打了个呵欠,道:"我都累死了,也饿啊。你们不累么?"云英内力原是最弱,却不肯退却半步,含泪道:"累也要想法进去。我师父他们还在里面啊!"叶惊鸥淡然道:"你累死就能进去了么?"他也不运功了,坐倒地上,取了酒葫芦,喝起酒来。

方岩心头一转,抬头正见双明镜望向自己,不觉恍然。他并非圆月谷中人,却是圆月谷至交,有些话,并不宜说出口,而星宿尊者和鬼宿尊者,却是和轸宿、井宿尊者数十年的交情,担忧之下,已和云英一般不理智了。看来有些话,只能他来说了。

方岩遂立起身来,道:"我们虽在结界之外,可强敌环伺,保存实力也是要紧的。不如先休息半日再作计较吧,也可把功力略作恢复。"他如此一说,众人也醒悟过来。眼见功力不继,所施绝学尚不如最初时施出时威力大,想冲进结界,必然更是困难,更遑论对敌灵界高手了。心下虽是不甘,也只能退离那片已经夷平的孔雀宫废墟,先行运功调息,徐图后谋。

小晴揉着眼睛犹豫着不肯离去,被梁小飞连哄带骗拉开了,一路只是呜呜咽咽;小嫣却是平静,回头再望一眼旷无一物的废墟,黯然叹息,默默跟随在方岩后。

只云英不肯走,伏在地上哀哀的哭。叶惊鸥收了酒葫芦,一把拖起她来,不容分说挽拥在腕中,扶了她下去,由她一路眼泪将他的蓝衣浸得透了。

众人用了些干粮,调息半日,又去试了几回,终于还是无功而返。眼见轸宿、井宿已入结界大半日工夫,这般杳无音信,不由人又惊又怕。

晚上围着火堆时,叶惊鸥将长袍脱下,披在因伤恸和耗力太过而昏睡过去的云英身上,突然冒出了一句:"现在这情形,你们圆月谷应该只有一人能解决了。"双明镜、小晴、勾陈宫主等齐问道:"谁?"连正皱眉苦思的鬼宿、星宿都抬起头来,瞪向那沉默寡言却优雅贵气的青年男子。

叶惊鸥没说话,淡淡望了方岩一眼。

方岩自是知道他指的是谁,叹道:"我师父……原说过有事便去找他,但现在形势紧急,只恐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勾陈宫主惊讶道:"北极宫主?他,他在哪里?"因这一路以来都在为月神担忧,北极之事,又牵涉颇多,所以方岩只告诉了双明镜小晴等,却未跟圆月谷诸人提起,此时勾陈宫主发问,只得将北极遭遇略略说了。

鬼宿尊者苦恼道:"公子得成秀乐长真天之主,倒是福缘不浅。可正如天枢宫主所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啊!"方岩沉吟道:"若细论起来,师父所修是天心诀的全套术法,自当比极乐殿高明。--不然,明日我们再试一次,如果不能成功,立刻全部撤离此岛,我去找北极师父,你们回谷调集人手,同时设法找些懂得灵术的高手来帮忙,再一同回来救人。"小晴叫道:"不行,你父亲还在这里,我们怎么能走?"方岩叹道:"小晴,你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如此多人尚不能破除结界,走了方岩,更是不可能,继续呆在这里耗费内力,随时有被人逐个击破的危险。

双明镜拍拍小晴的头,低声道:"小晴,听话。"梁小飞点头道:"小晴,我带你去找我师父师娘去。我师父和北极叔叔要好得很,必定拉了师娘来帮忙。我师娘可是当年天正教的天坎堂堂主,修的正是灵界工夫啊!"小晴也不答话,望着废墟方向,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小嫣却站起身来,只向湖边眺望。

夜幕已临,湖面一片苍茫幽黑,甚么也看不到。小嫣失望一般,发出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方岩抚了她的肩,问道:"看什么呢?"小嫣道:"我们第一天来的时候满湖的星星,今天却一个星子也见不到了。这天阴阴的真是不舒服啊!"方岩一时无语,半天才道:"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清晨之时,正在打坐的众人被一声尖锐而凄厉的悲号惊醒。

方岩听出是云英的声音,一下子跳起来,飞奔向继续传出哀哀痛哭的孔雀宫废墟。

云英伏在废墟间惨声大哭,叶惊鸥持了葫芦,却没有喝酒,也没有去拉云英,只用他一贯的优雅沉默眼神忧伤地看着云英,眉目之间,分明的悲悯怜惜。

云英的前方,是两具无头尸体,衣着身形,正是冲入结界的轸宿尊者和井宿尊者。

方岩咬了咬牙,道:"我们把两位前辈火化,然后带他们骨灰立即回陆地去。"星宿尊者和鬼宿尊者等人面沉如铁,却都没有提出异议。

便是再次运功,强行冲进去一两人又能如何呢?这里有几个人的武功高得过井宿尊者和轸宿尊者?现在哪里还是任性冲动的时候!

"不!不!"只有云英软弱地阻止,泪水满腮地立起身来,却忽然一个踉跄,已然晕倒在地。

方岩忙去扶时,叶惊鸥已蹲下身去,淡淡道:"她交给我,你去处理尊者们的后事吧。"方岩等人用柴枝将三位尊者不全的尸骨都火化了,然后一一拣起,用布帛分别装了,正要下岛时,却见小嫣又站在高处往湖边眺望。

方岩又要去问时,小嫣忽然惊喜尖叫:"船,船!有船过来了!"是有一艘船,并不大,有着小小的船舱,扬着白帆,轻捷而来。

可不过是一艘小船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而小嫣已经拖曳起长裙,飞快奔向湖边。

方岩忽然有了个奇怪的感觉。

似乎小嫣这几日不断往湖边眺望,都是在等待这艘船。

船上的人,会是谁?

月神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永远那么懒洋洋傲立于天地之间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狭小拥挤得如同被吞噬到猛兽的腹中,又如困在四壁柔软而有弹性的囊中,凭他怎样挣扎,也捅不破,扯不开,压抑到根本无法说话,无法视物,无法呼吸。体内曾经霸绝天下的绝世力量,如水被棉花吸去一般,再无法施展。

不知经了多久的黑暗,他的气力终于使得尽了,慢慢沉寂,沉寂,如被冲到沙滩上的鱼,跳跃到遍体鳞伤,奄奄待毙。

这时,不知哪里传来的一星光亮,忽然透出,然后又是一星,一星,渐渐汇聚成明耀的灿光,透出熟悉的人世气息来。月神挣扎着用最后的力量,猱身冲出。一阵钻心的刺痛,立刻从足三里处疯狂传来,涌遍全身,让他激痛到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醒了。

冰冷黯淡的石壁,冰冷黯淡的桌椅用具,甚至连所在的卧榻,都是冰冷黯淡的石头所制。

竟是一座冰冷黯淡无门无窗的石室,壁上两盏油灯,亦是幽幽暗暗。

卧榻之畔,面色冰冷的罗儿手捻一根寸许长的金针,在一盏烛火上炙过,手一拍,已狠狠钉入月神的另一处足三里。

月神没再哼一声,只是浑身颤抖一下,细密的汗珠立即从鼻尖渗出。

"舒望月,你一定没有想到,你也有今日罢?"罗儿拍了拍手,眸光冷沉如冰,优雅地昂着下巴,慢慢道:"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成为我的阶下囚,生不如死。"月神也不答话,瞑目静待刺痛的余波渐渐减弱,立刻催动自己内力,欲要坐起身来,尖锐的刺痛突如其来如海潮般从三十六处重穴汹涌袭来,四肢五骸,交错纠结疼痛着,甚至让他有一种幻觉,仿佛他自己的魂魄都已给这种刺痛钉住,在这种刺痛里苦苦挣扎。他依旧没有呻吟,却差点再度晕死过去,一层层的冷汗,迅速浸透重衣。

罗儿冷眼旁观,淡淡道:"看来对于天下无敌的月神来说,三十六处天心夺穴并算不得什么。你放心,今儿我累了,明儿我帮你会加到一百零九处,让一百零九根金针钉在你的骨血里,就像那死去的一百零九条不散阴魂,永远伴着你!"她缓缓从怀中掏出那枚据说装有胎儿骨灰的白玉瓶,温柔抚摸,轻轻道:"至于那第一百一十条,我相信他早就如针一样,扎在你的心里了。"月神咬牙,涩然道:"为什么不杀我?"罗儿曾经明亮的眸阴云涌动,然后散开,是冰冰冷冷显而易见的讥嘲,她微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啊,舒望月!所以我要你活得长长久久的,永远伴着我!"她俯下身子,吻去月神额前咸咸的汗水,纵声大笑。

月神想捏紧拳头,但连这样小小的动作,都能带来钻心的椎痛。

她终于做到了,叫他生不如死。

一处阴暗的角落,传来铃铛声,丁铃铃,丁铃铃,很是悦耳。

罗儿神色蓦然冷凝,沉声喝道:"进来!"某处石壁嘎嘎嘎有节奏地响着,沉重的隆隆声传来,石门挪开,弦冰白袍曳地,看不到如何挪动脚步,已飘至罗儿身侧,浑白的面庞绽开一丝笑容,总算多了一分人气。他施了一礼,轻轻道:"殿主,咱们小有斩获。"他挥一挥苍白的手,有人呈上一个托盘,托了血肉模糊的三个人头。"听说圆月谷中,有些不为人知的神秘高手,身手高不可测,寻常并不履足江湖。此次可能知晓月神有难,竟有五位身份不明的高手出现,连月神的两个女儿都对他们恭恭敬敬,所以我们特地留意着,逐个放入结界截杀,现已除掉其中三位。"他的声音寡淡,如他的容貌一般浊白,但述说时却留意着罗儿,唯一有颜色的黑眸煜煜生辉。

月神默默看着托盘上的熟悉面孔,终于捏紧了拳头。椎心刺痛虽袭得他满面的汗水,却终于能让他的心头略好过些。

罗儿瞥一眼月神容色,嘴角居然挂上月神曾经有的冷冷讥嘲,锐声道:"他们现在还在设法打破结界么?好的很,继续留意着,等他们倦了,继续出击,逐个歼灭!"弦冰微笑点头,走到月神身畔,笑出了洁白牙齿:"圆月谷居然也有败得这么惨的时候,不知月神谷主有没有为自己年轻时的薄情寡幸后悔过?"他抓起石桌上一盏茶水,迅速倾在月神脸上。

浊黄的茶水,褐色的茶叶,淋漓了月神一脸。

月神闭目,一言不发,亦不见荣辱羞恨之色。

罗儿淡淡道:"弦冰,你出去吧。"弦冰叹道:"殿主,其实你没必要为这人苦了自己。"话音未了,罗儿截口厉声道:"出去!"弦冰顿了一顿,一声飘缈的叹息,伴随在沉重的石门关阖之声中。

罗儿取过干布来,拢住月神面颊,为月神擦拭满脸的狼藉。她的手和二十多年前初遇时一样的小巧而温柔,却不再温暖如春,丝丝寒意,透过干布粘附在月神脸上,沁入骨髓。

月神仿若未觉,依旧闭着眼睛,神色不动。

只听罗儿冷笑道:"舒望月,你知道现在岛来来寻你的是些什么人么?除了你视作最后武器的那五个神秘高手,另外,天枢宫主方岩,广寒宫主舒景嫣,天水宫少主双明镜,还有勾陈宫主,舒景晴,以及方岩带进谷去的那个丫头,全都在。你说,你的圆月谷失了这些人,还能如以前一般独步天下么?你那个才十岁的侄儿,能有你这般领袖群雄的魄力胆识和绝世武功么?"月神终于有了失踪许多年的爱女消息,却在此等情形之下。他睁开眼睛,冷然望向罗儿,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罗儿笑道:"我么,自然还是绫罗!不过我姓仇!从我全家灭门的那一刻起,我以仇为姓!江湖以你为尊,论武学一道,我自知终身难以望你项背,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修习灵界术法。万幸,我居然在破损不堪的孔雀宫里找到了灵界至尊绝学天心诀,修习那多年,倒也颇有些成就。现在我是灵界极乐殿之主,所辖手下,尽是灵界高手,倒也能将你那些部属耍得团团转。如何?有些意外么?"月神一字一顿道:"仇绫罗?对,是我失算,居然还把你认作当年那痴情无邪的罗儿,我便是生生世世在十八层地狱轮回,也是活该。"罗儿,不,更应该说是仇绫罗了,她的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后悔这些日子与我相处了?"月神厌憎瞧她,眸光锐利如刀,不屑笑道:"你所修的甚么灵力我虽不曾见过,可方才那人模样,一看便知修习的是与鬼物为伴的邪道,你与这些人为伍,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竟与你相处了这许多日子,甚至还屡有肌肤之亲,简直脏了我自己!"仇绫罗显然没有月神那般的城府和定力,她的面色苍白,冷笑道:"你,你居然嫌我脏?是了,你只为谢飞蝶出身邪道,便不许她和你弟弟在一起,我修习鬼道,自然更不入你月神的法眼。只不过,你以为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圆月谷谷主么?"她忽然抓月神的右手,掌心向上按住,另一手拔下一根金簪,举起,狠命往月神手上扎去,扎出一个个血窟窿,顿时汨汨冒出鲜血来,不一时便血肉模糊。

月神冷汗涔涔,浑身震颤,却紧咬牙关,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一时仇绫罗发泄得够了,提起月神已被戳烂的右手,哈哈笑道:"你不是恨我么?那便恨我到底吧!我要你这辈子再也无法用剑,再也无法维护你珍若性命的圆月谷,眼睁睁看着圆月谷和孔雀岛一样,成为遍地尸骨,杳无人迹的鬼域!"她似乎笑得狠了,笑得满眼的泪水。抹一把泪水,她立起身来,有些狰狞地指住月神,高声道:"我可以告诉你,失去了月神的圆月谷,只是一盘散沙,并不比江湖上任何一个门派强大多少!除非……"仇绫罗低了头,冷淡挑衅地扬起唇,紧盯住月神漆黑无情的眼眸,慢慢道:"除非你弟弟北极赶来,圆月谷才有胜算!谢飞蝶眼光不错,那的确是个优秀的男人,宽容温和,用情专一,本领也是一等一的。连石山一战,他的武功尽折,居然还能因缘际会,修成一身术法,成为秀乐长真天的主人,真的很了不起。"月神片刻之间连听到两位失踪至亲下落,只不过眉宇轩了一轩,也不说话。

仇绫罗继续道:"可便是北极来了,我也不怕!我知道他因为一些不得已的苦衷,已经另娶他人,并生下一个孩子。可我并不认为,爱恨如此强烈的谢飞蝶会容得他有一丝的背叛!"她笑得好生诡异:"谢飞蝶也入了极乐殿,地位超然,因为她是我的结义妹妹!舒望月,你说,北极舒望星,能如你这般铁石心肠,对他的小蝶狠下杀手么?"月神淡然道:"我只恨自己未能铁石心肠!"两人都不由忆及前日仇绫罗偷袭成功时月神那临危一剑。月神明知自己受制,甚至可能魂飞魄散,还是在最后的关头将剑偏开了。

他并未铁石心肠。

生死交关,他放过了意欲取他性命的仇绫罗。他只把这场偷袭当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爱恨纠缠。

如果早知仇绫罗有意连圆月谷一起灭掉,在他苦心经营的圆月谷和仇绫罗之间,他选择的,必然还是保全圆月谷吧!

第六十六章霭霭玉华觅前踪仇绫罗仰起头,森森道:"既然你年轻时已经做到铁石心肠,这么多年后,你更该铁石心肠,否则,这只能说明你的愚昧!"月神嘴角弯过笑意,居然答道:"承教!"冰冷的神情,冰冷的笑容,冰冷的字眼,将本就幽暗的烛火更是压得昏暗森冷,明明给困得甚至已经无法动弹的月神,硬生生用自己冰冷疏离气质逼出一道无形冰墙,横亘于二人之间,将仇绫罗的快乐和得意全部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