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仇绫罗真的快乐吗?

她铁青着脸,冲出了石室。

月神木然躺于石榻之上,四面八方的石壁似都在晃动。他听到了自己不由自主的叹息:"舒望月,她配不上你,难道你又配得上再做你的月神,你的圆月谷谷主吗?"守护圆月谷的月神,根本不该有情。

石榻冰冷,可渐渐那层冷意已经感觉不到了,更深层的冷意,从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阵阵散出来,让月神的身体不断颤抖,颤抖。

他在发烧?从出世就不曾着过一次凉的月神,居然生病了?

月神咬住牙,默默忍受寒热的侵袭,以及因为寒热而颤抖的身躯受到金针牵引而带来的痛楚。

自小到大,他已习惯忍受,忍受灾难,忍受别离,以及,忍受情苦。

石壁上的灯光在跳跃,跳跃,而月神的心神,终于也无法抑制地开始跳跃,跳跃。幽暗中,他似听到自己灵魂的呼号,奔突着似要冲出身体,却给三十六根金针钉住,痛苦地挣扎着,挣扎着,这种灵魂深处撕扯的痛苦,更比肉体为甚,他已无汗可流,只是疲倦,一味地疲倦。

不必挣扎了,不必,我累了,便是要让我死去,那便死去吧。只恨,不能在决战之后立即死去,至少,会多一些关于美好的梦想,解语花下的缠绵春情,美丽的红衣女子,快乐无忧的笑声,以及,许多年后温存到心痛的相依相偎……"舒望月!舒望月!"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飘起的一霎,隐约有人呼唤,又有隐隐的疼痛。

疼痛一下接着一下,尖锐的金针不只扎在他的肌肤之上,更扎在他灵魂的深处。

于是,便有了他无意识间的一声呻吟。

呻吟之后,他已清醒。

清醒之后,他再不发出一声呻吟,即便一下又一下的疼痛椎心,激得他快要晕死过去。

勉强睁开眼睛,月神看到仇绫罗苍白的脸,以及满头的汗水。她专注地将金针一根根迅速扎入月神体内,根本没去注意月神的痛苦。

托盘中金针已毕,仇绫罗才松一口气,对上月神如井幽深的眸。

"你在救我,你在用金针压制我散逸的魂魄。"月神吐字有些艰难,呼吸亦有些急促。

仇绫罗立起身来,木无表情道:"我说过,要你活着看到圆月谷的覆灭。"月神挣扎着想撑起自己的身体,但体内的金针已多了不知几倍,略一动弹已经浑身酥软,漫无边际的痛楚压迫着每一处神经,终于还是卧于榻上,颤抖着身体,竟痛到一时无法说话。

仇绫罗冷眼看他痛苦,慢慢道:"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们圆月谷又有人来了,居然是你的好妻子花影。听说她并不会武功,居然孤身一人赶上岛来,你说,她是不是疯了?"月神眸光霎那涌动,失声呼道:"你不要伤她!"仇绫罗蓦然转身,怒火灼灼,冷笑道:"不要伤她?你这是在求我么?"月神竟不能答。他一时动容失态,已知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仇绫罗瞪着月神,狠狠道:"我以为你对所有女子都如对我这般无情,原来不是!好,既然你这么喜欢她,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把她弄来与你相伴,看看她有没有你这般坚韧的神经,受得住金针钻穴的苦楚。"她蹲下身,轻轻笑道:"你说,她会如你这般挣扎着不肯呻吟一声,还是很娇柔地喊着痛,向她的夫君求救?"月神纵有钢铁意志,此时也禁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来。

而仇绫罗仰天大笑,大笑着冲出石室。

从那船舱里出来的女子身形纤细单薄,容貌秀美,肌肤晶莹,裹了宽大的水碧色披风,在一男子的扶持下款款踏上岛来。

小嫣见那女子先是一怔,立刻欢笑道:"妈妈!"已扑到花影怀里。

众人再没想到月神的夫人花影会亲自赶过来,方岩随众人见了礼,忙悄问随行而来的圆月谷护法舒若笠:"怎么回事?"舒若笠苦笑道:"夫人说不放心,执意要来,一路轻车简程,不过究竟没能在四月初四赶到。我们没听到你们回程的消息,所以立刻动身赶来了。真的出事了么?"方岩点点头,未及说话,已听得花影问道:"现在的情形如何?"小晴哭丧着脸道:"爹爹不见啦!还有三位尊者出事了,呜呜……"花影居然也不见如何惊慌,怜爱地一手挽一个女儿,特别留心看着小嫣,见她容色依旧,身量长高不少,便抚了抚她的长发,显然很是安慰。

"你们带我到出事的地方看看吧。"她安宁地掠了掠给风吹下的散发,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小岩,我船舱里还有些行李,都乱着,帮我收拾一下,抱岛上来了。"众人本来准备下岛而去了,花影突然出现,却是措手不及。她的身份又极是尊贵,便是有去意,便是明知花影不会武功,便是得花更大心力去保护她周全,也得先从了她心愿在岛上探察一番再说。

方岩见花影遣自己去收拾行李,略感意外。他本是圆月谷五宫主之一,职位甚高,收拾行李这等散活无论如何轮不到他去做。转而一想,女孩儿给惊了这许多日子,比自己职分低的舒若笠又一路陪伴花影,自然劳累,其他人又非圆月谷之人,花影自是不好使唤,那么叫他去收拾便不以为奇了,忙应了一声,急急返身下岛,跃上船头。

一进入船舱,他立刻知道花影为何要遣自己来,也立刻明白花影为何还能保持镇定,不见太多慌乱之色了。

有些昏暗的舱中,一个白衣男子安坐于一边,透过舱中的小窗向外凝视。淡淡的光线从小窗外透入,投在他的身上,如一张精致的雪白剪影,正是舒望星。

"大哥!"方岩冲上前去,行了弟子之礼,才道:"大哥怎么来了?"舒望星点一点头,也不答话,已盘膝坐于地上,道:"趁着嫂夫人把对方的注意力引开,我想利用元神出窍进入结界内探查一下,你帮我护法。"方岩失声道:"元神出窍?那太险了。不如设法打开结界,我们一起入内探查,便是他们术法高强,也未必经得起我们这许多人的冲击。"舒望星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凝重,道:"我们不是要去为尊者们报仇,也不是要夷平极乐殿。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将谷主救出来。我刚才已经感觉谷主的灵力了,他没死,但显然已经受制于人。我必须先把他救出来,否则一旦冲破结界,掌握胜算,对方第一个要伤害的,必然是他。"方岩竦然动容,知舒望星必定深思熟虑过,忙道:"大哥小心!"舒望星一点头,人已入定,气息渐渐微弱,最后全然消失。方岩知这里不抵秀乐长真天,敌手随时可能来袭,振足起十二分的精神,关注周围动静。好在花影突然出现,只怕早将在背后窥伺的对手注意力全然引开了,居然静谧得出奇,只有湖水拍打船舷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把船儿推得微微晃动。

月神正在轻咳,腹部每一次轻微的抽动,带来的深重痛楚让他在无人之际忍不住皱紧了眉。身周的寒意依旧萦绕不散,他很有些怀疑,这场在身心俱疲下惹来的风寒,会不会取了自己的性命。

这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谷主!谷主!""望星!"他强忍剧痛伸出手去,伸向那梦中无数次见到的白色身影,他心爱的望星弟弟,却抓了个空。那分明的白色身影,却是虚空。只有那深重更深重的刺痛在提醒他,方才他见到的,只是幻影。

但他分明听到了舒望星有些惊惶急迫的声音:"谷主,你不要乱动!我帮你拔针!"然后他的右手被托住,在空中有瞬间的停顿。舒望星几乎愤怒地在惊呼:"谁伤的你?"那只月神自己已经感觉不出疼痛的右手,未经包扎和处理的伤口血肉翻涌,虽已止了血,依旧狰狞可怕。

月神轻叹一声,道:"望星,真的是你吗?"舒望星不说话了,似真似幻的身影闪动,从右臂起,在月神被扎过金针的穴位一一点过。但听丁丁声不绝于耳,金针纷纷跌落地间。

接着是头部,前胸,后背,落下的金针越来越多。

月神垂眸道:"我面前的,是你的元神么?你才习了几年术法,居然能做到元神出窍了,我的弟弟,果然到哪都是最优秀的。不过,你最好休息一下吧,仇绫罗所下的金针禁制,并不那么容易全部破除。"舒望星的动作果然已渐渐迟缓。他闻言,果然在一旁盘膝调息,隔一会儿,才又起身驱针。

月神慢慢舒动可以活动的右臂,仔细看血肉模糊的右手,忽然喟叹一声,问道:"你可分辨得出,这些金针,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折磨我?"舒望星模糊的面容抬起,迟疑半响,道:"若论起来,谷主中的,应该是天心禁魂。这种禁魂法非常凶猛,却不易施用,需以至亲之人的骨血作引,召来千魂齐至,将受施人魂魄禁入那至亲的骨血之中。此时若将那至亲骨血念咒焚化,则受施人永世不得超生。不过,谷主似刚受制便被人以异法放出,硬生生逼入原来的躯体之内。因魂魄曾经被锁禁过,等于死过一回,故而阴气极重,入体后也不会牢靠。这些金针,是定魂针,受扎之后虽然痛苦,但确实能将魂魄固定于体内。金针扎遍全身后魂魄便已牢固,可以立即拔除。谷主,施术之人,既想救你,也想折磨你。""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月神喃喃道,血肉模糊的右手在石榻上按压,生生揉出许多的鲜血来。

"谷主!"舒望星惊呼。

月神恍然大悟,平静一笑,道:"我没事。"这时舒望星身躯却震了震,飞快又弹出三枝金针,低声道:"有人来了,谷主,你体内还有一二十根金针未去,你自己得空驱去,我会在外拖住他们。"舒望星说着,迅速飞起身子,径直穿过石壁。

与此同时,石室的门轰然而开,仇绫罗飞快向舒望星的去处一掌劈去,一面呼喝道:"什么人?"已抢出石室,一道金辉,迅捷如流星,击向舒望星远去的飘缈身形,然后散开,如烟花般四下溅开。

闻声而来的弦冰及数名极乐殿护法已经冲了出来,惊呼道:"北极!是北极!"仇绫罗又惊又怒,喝道:"他居然敢在此时施展元神出窍来救他哥哥!拖住他!弦冰去寻他肉身!"其中一名金衣护法已叫道:"是了,方岩入了那条船后再也没出来,北极必在其中!"弦冰闻言,立刻返身向岛下冲去,而仇绫罗已赶上舒望星,一大团如来自地狱的森森寒气,冻结了天地。这是天心诀所载的"昊天罔极"招式,本该气势汹涌刚猛,但一则仇绫罗是女儿之气,气势本不如男儿雄劲;二则所得天心诀不全,有疑惑之处,仇绫罗便以所修鬼道之力弥补,虽不能如原先气势恢宏,却另多了分森森鬼气,舒望星所修全然是道家正法,元神出窍却是道家大忌,极易被秽物污了元神,脏了修行,此时便不敢硬接,居然以道家灵力驱起"龙翔九天"来,以傲笑天下的九龙齐出挡住"昊天罔极",趁对方身形略缓。一晃身冲破结界,飞下岛去。

天心诀本是白石真人留下的道家仙术,此时招式被仇绫罗以鬼术篡改,灵力被舒望星用来驱动武功,若是天上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方岩眼见天已正午,舒望星犹自阖目静坐,毫无动静,心下担忧,正焦急之际,岛上忽然一阵暄哗,忙探出舱看时,已闻兵刃相击以及叱喝之声从高处传来,分明是结界中冲出人来,已经交上了手,而其中一人,众人竟不能挡住,在小嫣和花影的惊呼里,如一只白色巨鸟,径冲下岛,正是极乐殿副殿主弦冰。

方岩苍玉剑长吟,青色光芒裹就一道闪电,吐着长长舌头,径奔弦冰,用的正是幻剑七剑之中的"云间素月"。

弦冰白袍闪处,蓝、黑、金、黄、红五道光芒涌出,将方岩宝剑裹住,用的却是"五芒大法"。

当日在秀乐长真天,这"五芒大法"几乎连方岩和叶惊鸥两人的宝剑一齐困住,此时方岩一人对敌,更是艰难,运足十成力道,方才把"五芒大法"构成的天罗地网击垮,弦冰又已撒出一溜"黑炎之火",趁着方岩急于躲闪时,已闪身向舱内冲去。

方岩惊呼,正从岛上冲下的小嫣亦在惊呼。她持着父亲遗落的凝月宝剑,速度极快,绝对不愧于圆月谷五宫之主的高位,全然不像失了魂魄之人。

但弦冰并未成功。冲入舱中的瞬间,一道绚目绿光闪过,伴着鹤啸九天的厉啸,弦冰飞起,雪白的人影已经化成通体绿色,远远飘出,竟如一只春日放飞的碧绿纸鸢。

隐隐,有他噫叹的声音传来:"鸢飞戾天,北极,小蝶的北极……"他落在里许外的湖水中,溅起大片水花,更无法看出是死是活。

白袍男子步出舱来,似禁不住头顶烈烈艳阳,将手搭在额上,半响才适应过来,冲着岸上惊喜的一对青年男女一笑,温煦如春。

"叔叔!"小嫣一声欢叫,收了剑,已扑到北极怀中。

舒望星微笑拥住她,温柔拍她的肩,道:"看来我家小丫头恢复得很不错,真好!"小嫣嘻嘻笑着,浓黑的青丝在舒望星的脖子上乱蹭,道:"我就知道叔叔一定会来!"那么说,这几天她一直在湖边守望的人,并不是花影夫人,而是舒望星?可她怎么知道舒望星会来?心灵感应?方岩忽然想到石壁上那为剑客而死的苗家女子,看着小嫣喜悦笑脸,居然生出一丝妒嫉来。

舒望星再见小嫣,不但不怨她,反而更是怜爱,固然与他生来的温和宽容性子有关,另一方面多半也是念及前世未了尘缘了。

不过,方岩还是很想打自己一个耳光,他似乎越来越见不得小嫣和他人亲近了,叶惊鸥倒也罢了,如果连北极也妒嫉起来,自己的心眼当真是变得比针眼还小了。

好在舒望星不久便放开小嫣,纵身飞起,白袂飞扬处,一排眩目银光迅速向上飘去,越飘越高,渐渐形成半圆形,将孔雀岛整个罩住。

与此同时,雪玉剑缓缓平举,舒望星轻喝一声:"散!"半圆形的微光渐渐如水纹晃动,随着一阵淡淡的雾气蒸腾,阳光蓬勃勃在刹那璀璨明亮起来。

数日来困扰了众人的结界终于破开了。

舒望星一指岛上,道:"快上去帮忙!"方岩、小嫣向上飞奔时,舒望星不见移动脚步,已凌空飘起,速度比他们还快许多。

结界初破,周围景色蓦地一变,比结界内外曾经的景象更显荒凉,连土地都似短了半截,分明结界破后,内外所施的破坏力一齐加诸现实,连瓦砾都显得格外破碎。而原先处于结界之内的十余名极乐殿弟子不得不露面,与圆月谷人正面交锋。

圆月谷众人初时惊讶,随即见到飞奔而上的北极,立刻欢呼一声,他们本都身具绝顶武功,此时也不惧术法诡异,只以游斗为主,避开术法攻击,窥空则以绝妙剑法直笼而下,且招招狠辣,但要一击成功,必取对方性命。极乐殿人灵力虽高,但内力薄弱,哪里经得起这些高手的全力一击?

舒若笠、小晴、梁小飞三人却不敢乱跑一步,只将花影护于中心,小心警戒着周围情形。

这时但闻一声冷笑,一道黑影冲天而起,左手指天,右手指地,一道白光自天而下,一道黄光自地而上,交织处绚若云霞,如突然爆的火山,火柱冲天而起,伴着磅礴而下的灿烂白芒,笼向岛上正交手的众人,而中心所指,正是花影。

这是,天心诀之中的"散魂绝魄"?

曾经经历过刀神门一战的双明镜、方岩等人都变了色。他们不会忘记,便是那一战,段飞红"血解度厄",魂飞魄散;舒景嫣"嫦娥奔月",九死一生。

曾经要和弦冰全力施展才能发挥威力的"散魂绝魄",极乐殿主已能独立施展,看光芒笼罩之处,威力甚至更胜当时。

旁人倒也罢了,如花影这等全无武功的,并无一丝抵抗之力,一触着那白光岂不立时魂飞魄散?小晴惊呼一声,只把妈妈紧紧抱在怀里,却不知白光所到之处,千魂俱引,哪是她小小身躯所能阻拦的?而花影在结界破后只是焦灼地在四周打量寻觅,显然在找月神踪影,浑然未觉自身险境。

众人惊呼之际,眼见白光笼下,尚未觉出魂魄散佚,已见岛下冲上三道金光,迅捷迎上那"散魂绝魄"中心地段,然后凝住,如三颗硕大火红光焰,在绚丽的云霞之中大展异彩,愈来愈亮,愈来愈亮,倒似新婚洞房之际新娘娇羞欲滴的眼神,却不知这温婉柔情,怎生与那"散魂绝魄"的霸道无情相较。

众人知散魂绝魄厉害,急急护了花影离开白光笼罩范围;极乐殿那十余名高手也纷纷跑开,继续在安全地带相持打斗,却无不忐忑看那三颗光焰与夺命云霞争辉。

光焰正挥舞摇动,更见妩媚;云霞的颜色则不断加深,成了深紫泛黑的狞怖色彩,边缘处却不断收紧,收紧,那气势似要将三颗光焰全然吞噬。

第六十七章 错落参商梦绸缪正惊心际,只听舒望星舒缓悠扬的吟唱渐次传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此诗出自《诗经》中的《唐风》,述的是新婚之夜男子得与爱人永偕白首的兴奋快乐心情,由舒望星吟来,又多了几分备经挫折的感慨,听来居然有几分忧伤。但无论兴奋还是忧伤,都应与术法无干,更无法和霸天绝地的"散魂绝魄"相提并论。

但仇绫罗从那三颗光焰出现之后心旌便不曾平息过,那"散魂绝魄"需要的霸道绝情,如同坚冰置于阳光之下,或是烈火之上,竟给缓缓烤化!

谁又能见到,那渐呈紫黑的"散魂绝魄"劲气,看似凌厉,却已外强中干,只因主人已动摇了毁天灭地的决心。

三颗光焰,如幽黑天幕仅存的三颗明星,骤然熊熊燃烧起来,越烧越旺,竟成三个太阳一般的火球,从紫黑中透出灼热光线,将惊怖的大片紫黑,镶出道道的金色裂纹。

散魂绝魄的劲气突然发出呻吟似的碎响,突然之间如雾气蒸腾一般,迅捷散开,转瞬不见。而三颗光焰直飞上空,亦如烟花般散开,却是无声无息透出种温柔的喜悦来。

仇绫罗连飞出数丈,盯住缓步踱上来的舒望星,诧道:"这是天心诀中的三星在天?真没想到,三星在天这样和软的招式居然能破最凶猛的散魂绝魄。"舒望星淡淡而笑,居然温言解释道:"不错,水滴石穿,柔能克刚,多情胜无情。"仇绫罗打量眼前这容色苍白却依旧清逸出尘的男子,微一蹙眉,道:"你便是北极?谢飞蝶的丈夫北极公子?"舒望星顿下脚步,温润的眸子霎那幽深,似隐了暗流汹涌的谷底秋潭,但面上依旧是淡淡微笑,安谧答道:"对,我是谢飞蝶的丈夫,圆月谷的北极宫主。"仇绫罗沉默一阵,白皙面庞浮出一线似羡似讽的灰暗笑意,自语般轻轻说道:"很好。谢飞蝶比我幸福。不管你有没有辜负她,至少,你还肯承认她是你妻子。"舒望星又是一笑,却已有些苦涩,他略一犹豫,已问道:"我的妻子,在你极乐殿?"仇绫罗散淡地舒了舒袖,嘲弄般瞧着舒望星,道:"你想问什么?"舒望星眸光一扫秋翳,渐渐清朗如明净天空。他坦然道:"我元神出窍寻找谷主之时,也曾找过小蝶。她似乎没在岛上。"仇绫罗微笑道:"她当然没在岛上。我让她去白云洲了。只要你一出秀乐长真天,就会有人通知她,她的丈夫,在秀乐长真天。"她的笑容更加璀璨,温温柔柔道:"北极公子,你说,谢飞蝶能不能在秀乐长真天感觉到你的气息?当她看到和你生活了五年的南宫大小姐,以及那位据说长得和你极为神似的小女孩,会作何感想?"舒望星本就苍白的面容连唇边都褪去红润。

"你,你……"他指了指仇绫罗,慢慢低下头,紧紧按住胸口,低低咳嗽。

方岩知他身体极是虚弱,虽在对敌之中,亦不敢离得太远。此时见他情形,心知不妙,忙将苍玉剑带出万点如雨剑花,却是虚招一时惑去对手心志,人已飞向舒望星身侧。

人在空中,便听有人疾呼:"望星小心!"方岩抬头。

舒望星亦抬头。

仇绫罗黑发如瀑飘起,面沉如铁,眸黑如墨,自上而下,纵身飞来。她的黑裳散着妖异的黑芒,如无月夜晚闪烁的无数星星,每颗星星都是一只冷笑的眼,又是妖兽的口,如万道利箭,以黄河决堤般的气势,迅捷冲向舒望星。

舒望星一时失控,已牵动旧年伤势,听到那提醒,立即凝定心神,勉力扬剑,雪玉不待摧动,已如展开润泽如雪的淡淡幽芒,在瞬息间分身,一化十,十化百,转眼是无数道的剑气蓬勃跃起,居然幻出七彩如虹,正面迎上仇绫罗。

似有无数光焰腾腾闪过,又似光焰只是幻景,眨眼间一切虚无,飘着凌乱青草野花气味的空气,明澈如初。

仇绫罗倒飞数丈,嘴角是一抹清冷笑意。

舒望星仍在原地,但剑已柱地。他屈着身,以袖掩唇,又是一声轻咳。

方岩急去挽扶时,舒望星飞快把宽袖从唇边滑过,喑哑道:"我没事。"但他的宽袖从空中拂过时,袍袖内侧分明有一处触目的嫣红,叫方岩心里一寒,立刻扬起剑势,护住舒望星,正对仇绫罗。

仇绫罗自然知道舒望星体力不继,甫一落地,便踏了青草,再次扶摇而来,而如洗碧空,瞬息昏暗混沌,如史前鸿蒙般的冰冷寒气,无风而卷,扑面而来。

"昧天寒?"方岩听到舒望星低低惊呼,身子已被他推开。

"昧天寒"中亦有一"天"字,想来必是天心诀所载绝顶术法,舒望星明知方岩不是对手,不顾旧伤发作,强运灵力对敌。

雪玉剑芒迸如流珠,已蓄势待发。

"仇绫罗!"和方才提醒舒望星小心的一样的声线,发出冷峻森寒的警告,一道如水月光,在昏暗中明澈划过,利落无情飞向仇绫罗。

仇绫罗想闪,但那种利落,似乎已经不是人可以躲闪得开的。

素辉淡淡的剑尖从她的胸前露出,晶莹鲜血,滴滴落于尘埃,似是红色泪珠,又似跌碎的一朵朵解语花。

仇绫罗的身体,如绽开的黑色莲花,缓缓在空中旋转,落下,一声幽怨叹息,游丝般萦绕在飞舞的裙裾间:"望月……"月神站于小嫣身侧,右手深藏于袍袖之中,左手正由空中一寸寸收回,还原成收剑的姿势,然后捏紧,捏紧,手背根根青筋簌簌跳动。

他的淡黄衣袍依旧飘逸,却不再洁净如新,斑斑点点的血迹,辨不出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的身形依旧挺拔而高贵,落寞而疏离,但冷峻的黑瞳里,分明是越来越难以隐忍的凄楚和悲恸。

黑色莲花跌落尘埃,微微蠕动。漆黑花瓣里慢慢探出一只苍白的手,五指微屈,颤抖着,伸向月神的方向。

那曾经如此温暖如春的手,曾经将温暖直接沁到年轻的月神内心的手,依稀灵巧如昨,将一朵潋滟的朱红解语花,丢向雨中的男子……少女鲜红的衣裳,快乐的话语,灵动的双眸……顾盼生辉,巧笑倩兮……"罗儿!"月神唤一声,踉跄冲了过去,抱起那渐渐凋萎的伊人。

被他一剑穿心的伊人。

即便左手出剑,月神依然是最强的。

黑色衣衫看不出的血迹,触着月神的怀抱,立刻大片大片洇湿月神的前襟,殷红如大朵大朵的泣血牡丹。

月神恍若未觉,只将仇绫罗紧紧拥在怀中,挽留着生命中曾经存在的放纵和美好,一遍遍唤着:"罗儿!罗儿!罗儿!"仇绫罗瞳孔已然涣散,努力对着月神睁大茫然的双眼,一双纤瘦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摸着,哽咽着低低道:"望月,望月,我到底还是死在你的剑下啊!"月神将她的手抚向自己的面庞。

一滴泪水,恰恰滴在她的掌心。

仇绫罗感觉到那温热的湿润,慢慢将那滴泪水握紧,放到自己胸口,梨花般苍白的面颊居然绽开一缕凄瑟苦笑,那样安静地叹息道:"我便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一直一直都爱着我啊。你绝不会为你自己杀我,可一定会为圆月谷杀我。舒望月啊,望月……"月神无法开口。

他从来无法开口向任何一个人说爱。

那个字眼对圆月谷谷主来说太过奢侈。

但他终于还是失态。

他将头埋入仇绫罗的颈脖间无声恸哭,滚烫的热泪不断沾湿仇绫罗渐渐冰冷的肌肤。

仇绫罗伸出手,抱住他的头,抚过他的浓密黑发,一下,又一下,然后无力,垂下。

永远垂下。

一滴晶莹泪珠,从她阖起的眼睫下轻巧滚落,伴着灵魂中最后一声命运弄人的悲叹。

望月,望月,你永不知道,只要你肯说一声爱,我愿卑微至尘埃,伏于你的脚下。

哪怕,你是我灭门的仇人。

仇绫罗中剑那一刻,天地似乎有瞬间的静止。

随后,圆月谷弟子望着他们的谷主怔住,剩余的极乐殿弟子趁机各展神通逃之夭夭。

小晴揉着通红的眼睛,要走向她父亲,却被小嫣拉住。

只有花影,月神的夫人花影,缓缓步了过去,依着月神蹲下,用袖子小心拭去仇绫罗面颊上的尘土和泪水,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细心用五指捋平,绾好,然后轻轻拥住月神滚烫的身子,一言不发。

月神半倚于妻子肩上,默默凝视怀中的伊人,神色渐渐平静。

舒望星已在方岩助力下略有恢复,走到月神身畔,轻轻道:"谷主,请节哀,保重!"月神冷冷一笑,道:"瞧来我真是个无情的人。连我自己的弟弟,自懂事起便不肯再叫我一声哥哥。"舒望星一窒,说不清的悲喜翻涌,在眉宇泛出。

他退了一步,跪于尘埃,行着子弟对族长的大礼:"弟弟望星,请哥哥保重身体。"旁人不知,他曾给月神断过脉,深知月神经了这几日的摧折已经元气大伤,此刻更因身心俱疲发着高烧。如若再沉浸于悲痛之中,不知会惹出何等病痛来。

月神苦涩一笑,唤道:"弟弟!"拉他到身畔,抬眼打量舒望星面容气色,惋惜和怜爱已不加掩饰浮到面容之上。他低叹道:"可惜,可惜了你那么多年的刻苦习武!"舒望星知月神眼神锐利,只一眼便看出自己已功力全废,清淡而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有此意外,望星又怎能成为秀乐长真天的传人?"月神并不答话,凝视他片刻,又低了头,瞧着仇绫罗的面庞,抱着仇绫罗的手腕已微微一动。花影立刻解开披风,平铺于地上,帮月神小心将她抱于披风之上,轻轻裹住,然后握着月神的右手,有些担忧地凝注。

月神的右手用衣带缚着,手腕处犹有血痕未干,自是受伤无疑。但花影也只是沉默抚摸,并不询问。

月神抽出手来,依旧望向仇绫罗,却在向花影征询:"我想罗儿带回圆月谷,以平妻之礼归葬舒家祖陵,好吗?"花影温和道:"好。"月神继续道:"她身畔,留两处墓穴,给我们百年以后用。"花影柔声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吧。"月神目光转到花影面容之上,渐渐宁静。他轻叹道:"其实她的性情极好,是很好相处的女子。是我,是我……"月神没有说下去,却振衣而起,沉声下令道:"勾陈宫主和舒护法留在这里安排绫罗夫人后事,并将岛上所有骨骸妥为安葬!其他人即刻下岛,回谷!"众人齐声应诺,而月神肩背挺直,眸光冷然,提衣下岛之际,再没有回头看一眼仇绫罗的尸体。

方岩正要扶舒望星离去时,忽见一旁有人拉扯,却是云英挽着叶惊鸥,显然要他一起下岛去,但叶惊鸥却喝得微醺,踉跄向后退着,云英眼见众人都走了,不觉有些焦急之色。

小嫣就跟在舒望星与方岩身后,此时见了二人情形,咬着帕子怔怔看着,居然有些迷惘。

舒望星向着方岩低叹道:"这小丫头,得赶紧嫁了才好,尽惹些情债在身。"方岩脸一红,低头轻咳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而小嫣却也听着了舒望星的话,啐了一口,飞快奔下岛去,居然没去招呼叶惊鸥。

舒望星一笑,转身走向叶惊鸥,不理他惊诧目光,已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叶惊鸥身躯一僵,目光缓缓从舒望星、方岩、云英面容之上一一掠过,沉静的面庞微微一动,看不出悲喜,却有一丝涟漪缓缓漾开。然后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回头向云英淡淡一笑,道:"走吧,咱们下岛。"方岩、云英再想不出舒望星究竟说了句什么话,这么快改变了叶惊鸥的主意,不由相视愕然。

一时众人都上了来时的船,分两艘乘了,因云英和叶惊鸥在另一艘上,方岩得空便问舒望星:"大哥,你方才和叶惊鸥说了什么?"他实在很好奇。叶惊鸥看似温和,其实性情亦是孤高,并非那么好相与的人物。只看他与方岩等人同行这么久,关系依然如初时般不冷不淡,便可见得一斑了。

舒望星正躲于舱后坐着,看着渐渐向后退去的湖水,抱了一只茶蛊,也不知在啜茶,还是在暖手。他和煦笑道:"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提醒他,自己给人伤了心,莫在伤别人的心。"方岩迷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舒望星摇了摇头,叹道:"小岩,其实你傻起来也真够傻的。"方岩大是尴尬,吃吃道:"叶惊鸥自然是给小嫣伤着心了。他伤人心,是伤,伤……英儿?"只要有机会,云英总是如影子一般,紧紧随在方岩身后。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自己的影子,而成了叶惊鸥的影子?

舒望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是好事啊。也许,你和小嫣,都可以少背负一份情债了。"方岩大窘,忙转开话题,问道:"大哥如何知道孔雀岛有事,特地赶来相助?"舒望星扭头瞧他,俊雅面容少有地泛出抹玩味似的微笑,道:"不是你们通知我的么?我一接到你们的通知,我立刻赶来了,结果在湖边遇到了嫂子,便一同赶来了。"方岩讶然道:"我们何时通知过大哥?"舒望星那抹玩味微笑越来越浓,最后似抑制不住,将茶蛊顿于地上,捂着肚子呵呵低笑,也不答他的话。

方岩更是纳闷,还要追问时,一道人影闪动,月神的声音已然传来:"原来你们在这里。"舒望星、方岩已一齐立起身来,道:"谷主。"舒望星更踏前一步,问道:"谷主,身体好些没?"月神点了点头。他的发髻挽得整整齐齐,月白的素锦袍子裹着颀长身躯,依旧尊贵疏朗,只是面色比寻常憔悴些,纵然未曾复元,想来也是不妨事了。

他示意二人坐了,自己也缓缓在二人身侧坐下,淡然道:"望星,你叫错了。"舒望星又从地上端起茶蛊,低声道:"望星错了,哥哥。"月神浮过一丝笑意,转而又道:"岩儿,你也不该叫北极宫主大哥。"方岩虽向北极行过拜师之礼,亦是以北极弟子身份入的圆月谷,但私下早以称他大哥惯了,此时听月神提起,不由局促道:"是,谷主。弟子该叫北极宫主师父,一时忘情了。"月神并不见责怪之意,上扬的唇角甚至隐隐有欣慰之意。他慢慢道:"不叫师父也成,你可以叫他叔叔。"月神素来不苟言笑,此时的态度显然已经明朗,算是承认方岩是自己的准女婿了。方岩虽知自己承月神一手栽培,月神多半不会阻拦自己与小嫣之事,但此刻听他提起,亦不由又惊又喜,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舒望星别过脸去,极力捺住笑意,只为在月神跟前,不敢发出笑声来。

月神亦是淡淡一笑,旋即又问道:"那个梁小飞,是什么来历?"方岩心头一紧,知道月神必为小晴的缘故考较梁小飞身世武功,忙道:"这孩子人很好,是师父故友的弟子。"转眼看舒望星略显迷茫,忙又解释道:"布衣赌侠齐若飞的弟子,师父当年应该见过的,不过梁小飞那时还小。"他到底没勇气改口叫舒望星叔叔。

舒望星似见到小齐磊落而歌的潇洒身影,笑道:"不错,小齐教出的弟子,必然是好的。"月神沉吟道:"只是这少年太过浮滑些,武功也不怎样。"舒望星凝视暮色里前方渐显苍黄的湖水,在桨下向后不断退去,却将船儿不断向前推移,沉默片刻,喟叹道:"家世高,人品好,武功高,就一定能给小晴带来幸福么?小齐的个性,原也有些不羁,可他和他的妻子,却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妻之一。"月神默默眺视将西天浓浓铅云染就金边的夕阳,前尘往事,又如湖波汹涌,眼前便微有水光濡湿。良久他才道:"嗯……两人都还小,以后再说吧。武功底子薄些确实不算什么,岩儿如今不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二人见他语气松动,这才放下心来。

舒望星笑道:"哥哥把小飞也带回谷主,得空指点指点,还愁圆月谷不再出一位天枢宫主么?"月神点头,道:"说的也是。你回谷后将身子调养好些,也可以教教他。"舒望星的唇边,渐渐消失了血色,方才的笑容一扫而空。

"哥哥,我要先回秀乐长真天一次。"舒望星说完,也不看月神凌厉眼神,又低头啜茶。

一时竟无人说话,气氛怪异地僵硬着。

许久,许久,月神伸出手,拈住弟弟发上一根白发,神情终于柔软。他温言道:"你先随我回去罢,我会叫岩儿和尊者去洞天接你的妻子和女儿,接到圆月谷和你团聚。元儿那孩子,心里念你的紧。"舒望星的面色更加苍白,他捧着茶蛊,继续吐着原来的字眼:"哥哥,我必须先回秀乐长真天一次。"仇绫罗说,谢飞蝶去了白云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