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绫罗说,谢飞蝶会在他出秀乐长真天后入洞天寻找他的夫婿。

仇绫罗说,谢飞蝶会看到他另娶的妻子,另生的女儿……茶蛊在舒望星的手中揉搓着,旋转着,忽然间手一错,已摔在甲板上,茶叶在淋漓水迹里芜乱地躺着,褐黄的茶水迅速往木质里渗去,未腾起一丝雾气。

茶早就凉了。

月神眸光渐渐如钉子般钉在舒望星苍白面庞上,然后微仰起头,冷淡道:"你哪里也不许去,随我回谷!"月神负手离去,又留下一句命令:"岩儿随我来!"方岩慌忙应了,握了握舒望星的手,急随月神而去。

一路上他都在惊诧手指凝着的温度。

舒望星的手,为什么那么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雪一般。

第六十八章扶携婵娟思黯黯月神把方岩叫到一边,只淡淡吩咐了一句:"上岸之后,你就寸步不离守着你师父,到达圆月谷之前,不要让他乱走一步。"方岩张了张嘴,终于道:"谷主,他是我师父。"月神不料方岩居然驳他的话,哼了一声,道:"你果然是他弟子。连怎么顶撞我都可以学个十成十。""弟子不敢!"方岩低了头,黯然道:"只是师父他心里很苦,谷主,其实应该知道的。"月神有一瞬间的微微动容,叹道:"是,我知道他苦。他的身体给催折成那样,我只盼他在谷中安安乐乐度过下半生。谢飞蝶于他,只怕比仇绫罗于我,要危险百倍千倍。""罗儿只要能与我在一起,想必并不会计较我还有没有别的女人;而谢飞蝶,她不会容忍望星有一丝的背叛。虽然我不知道望星为什么会娶那位南宫大小姐,但我知道,他心里喜欢的,必定只有谢飞蝶,只有她。他一见那女子,便失了魂,失了魂……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傻的孩子!"月神语气中有种不可掌控的悲哀,神情亦有些恍惚,自从那朵黑色莲花在他的剑下跌落尘埃,他的心境,似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坚硬生冷。

他要的,从来只是命令的绝对执行,何曾解释过半丝理由?

方岩闪过那黑衣女子冰冷的刀光,决绝的誓言,打了个寒噤,立时应道:"是,弟子遵命,必定将师父好好送回圆月谷。"心下却盘算着,等北极安全了,自己无论如何要出谷找到谢飞蝶,好好劝导劝导,定要设法解开二人心结,让他们夫妻欢喜团聚。

第二日未至正午,眼看一带郁郁青葱岩岸已在前方,再有半个时辰,便到岸边了。月神眺望前方,向身后的方岩小嫣道:"北极宫主还在舱后么?"方岩点头,道:"方才还在呢。师父似乎很喜欢看船儿划过留下的水痕。"月神负了手,叹道:"因为他总是在缅怀曾经走过的路,从不向前看。从现在起,你们就去陪着他吧。"缅怀曾经走过的路,从不向前看。

方岩动容,应声道:"是!"但舱后已空无一人。

一蛊茶放于甲板之上,已经半凉。

听到惊呼的月神闪身过来,端过茶蛊,似在控制自己情绪,终于还是忍不住,"啪"地一声捏得粉碎,迸了一地瓷片。

"我低估他的术法,也低估他的决心了。"月神咬牙切齿说着,忽然哗地一掌击出,击在后面湖面,立即一道巨大推力,船速立即快了十数倍,竟如飞般冲向岸边。

一时两船众人都知北极遁走之事,齐心以内力推动船速,只盼即刻到达岸边,好去寻找于他。

距离湖边还有数里,月神已经跃身而起,脚下踏一浮木,如飞奔往岸边,快如鬼魅,瞧来已将内力提至十成,片刻便至岸边,也不作丝毫停留,竟然丢开众人,径奔通往白云洲的道路。

方岩功力不够,无法如月神那般在飞行水上,但见以月神定力居然焦急若斯,也不由心神大乱,但见得勉力可以抵达岸边,立刻抢过一柄备用船桨,折作数断,向前飞跃而行,也在片刻之后到了岸边,右脚鞋面袍角却已湿透,却是后继之力不足的缘故。

当下也顾不得招呼众人,只管向前寻觅而去。

等众人抵达岸边时二人早不见了踪影,只得径去搜寻北极踪影。天水宫双明镜叫了自己两名弟子留下陪伴不会武功的花影,与叶惊鸥、云英等落在最后。

云英对叶惊鸥肯去秀乐长真天相助寻找舒望星有些惊讶,叶惊鸥只叹道:"北极这种人物,只怕连敌人都会钦佩。我不想他死。"湖风掠动他颇有些凌乱的黑发,面容也有着深深浅浅的憔悴疲倦,却是一如既往的优雅沉寂,泛着如从骨髓中渗出的悲悯。

云英宁和微笑道:"他不会死。他是北极。"叶惊鸥不答,只遥望明媚阳光下的漫长前路,若有所思。

舒望星已一气奔出百余里了。

又是如血的残阳,映红了半边天空,幻紫流金,烈烈如焚。

舒望星的心口亦是烈烈如焚,胸口的灼烧和疼痛,已让他憋闷到近乎窒息。他从不肯告诉任何一个人,自己的身体已经羸弱到何等程度。丰沛的灵力可以支持他借水远遁长途跋涉,可贫乏的体力已逼得他不得不顿下脚步,扶了林边一棵皂角树喘息咳嗽。四月将落未落的皂角花一阵震动,淡黄的小小花瓣簌簌而下,宛然秀乐长真天那漫天而落的轻雪飘扬。

仿如又见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清宛的雪白影子,在红梅花下姗姗而行。

"小蝶,小蝶,不要伤害踏雪,不要伤害惜儿,千万不要。"舒望星望一眼辽阔的血红的天,调匀呼吸,继续施展术法,欲向前飘去。

小小的花瓣顿时从他的衣襟纷纷跌落,随风舞时,似有微不可闻的细细呻吟,倏忽飘来。

可皂角花又怎会呻吟哭泣?舒望星凝住身,一滴汗水从额上滴落。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出一淡如云蔼的人影,怀中紧紧抱着个小小孩儿,容色苍白,步履蹒跚,本就含雾蕴烟的眼睛,更显空洞茫然,发白的唇颤抖着,正断续发出无意识地低低呻吟。

"踏雪,惜儿!"舒望星凝注着那一身洁白衣裳已经风尘仆仆的妻子,然后缓缓走去,抚住南宫踏雪的肩。

南宫踏雪怔了一怔,抬起迷茫的眼,木然瞪着舒望星。

舒望星不用把脉,便知她已被人施了术法。瞑目默默散开灵气,试探周围动静时,却一无所觉。

施术者要么是灵力极强,掩住了自己的气息,要么就是远离了此处。

可南宫踏雪既然受制于人,灵智全无,又怎能带了个孩儿逃出对手的掌心?是对方看管不慎,还是有意为之?

舒望星虽是沉吟,却不敢犹豫,小心从南宫踏雪怀中去接惜儿,南宫踏雪木然的神情突然慌乱,惊叫一声,将惜儿死死拽在怀中。

舒望星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已亮如星,澄如水,煦如春,连周身都充斥了一种安定人心的奇妙力量。他用温柔而低缓的声音轻轻呼唤:"踏雪,醒来,我是望星。踏雪,醒来,我是望星。"南宫踏雪那没有焦点的瞳仁开始转动,越转越快,忽然挪到舒望星身上,霎时如灯火跳跃般明亮地闪了一闪,张了张口,终于低低道:"望星!"而身躯一软,已在舒望星怀中缓缓滑了下去。

舒望星左手接住孩儿,右手挽住南宫踏雪,慢慢跌坐于地,蹙了蹙眉。

突然出现的南宫踏雪和惜儿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是谁制住她们,都不可能轻易放她们离开,更不可能用施在他们身上的术法来难舒望星。这种与失魂引类似的迷魂术法对他人也许很深奥,可对继承了白石真人衣钵的舒望星来说,却不会太难破解。

小蝶,是你么?是你做的么?你还想做什么?

舒望星胸中又在烈烈如焚地灼烧,却不再因为疲累。有一种煎熬了多少年的痛楚,掺杂了难以言喻的悲喜交集,交替在心头袭击。

怀中,惜儿娇小的身躯有些抖索,紧闭的眼睛颤了颤,长长的睫毛便不安地闪动起来。

舒望星亲了亲她粉嘟嘟的面颊,不再犹豫,将二人挪至林中不引人注目的平坦处,小心卧于地面,然后食指相对,其余诸指迅速在各指节间跳跃点击,一圈圈雪白银光渐渐从他身体上旋出,在周围细细流动,充斥于方圆丈余处,愈来愈浓,愈来愈浓,甚至连三人的身影也湮没不见。忽而一阵晚风吹过,那团银光乍然不见,而舒望星等三人,也立时消失了,只有青青碧草,在原地招摇起伏。

他无法将昏迷的妻儿带走,但天心诀中的"西隅隐"幻术,加上他自己布下的结界,应该足以让他安全为她们治疗了吧?

暮色已沉,弦月如钩,皂角花瓣在惨白雾蔼里幽婉飘落,居然有让小小的林子增了几分诡异。

不久,月神的素白身影从林中飘过,接着是方岩。半夜之后,几乎所有寻觅舒望星的圆月弟子和朋友都从林中穿过,却无法注意到,那不起眼的角落,正缓缓从四周吸取着淡淡灵息,如带着荧光的飘缈雾蔼……已是清晨。

林中悄无声息出现一名黑衣人,懒懒望向那处晨光下略显浓郁的雾色,不屑道:"小小的失魂引,竟要费去北极公子一整夜的时间去破解么?"他左手一屈,一道森森黑影打了过去,一接近三人消失之处,立即漫开,似触到某种实物般绕成一个丈许大的透明球形,散出地狱与腐尸的血腥恶臭。

那巨大球形边缘略一收缩,渐渐波动,如水浪般起伏起来,然后猛地向四周逼去,将那浊恶黑气逐得无影无踪,而舒望星三人也再次在草地出现。

舒望星盘坐于地间,怀中抱着惜儿,南宫踏雪却枕着舒望星的腿,安然沉睡着。

原来舒望星所修本为仙道,最忌沾惹鬼域肮脏血腥之气,更无法容忍那等气息包围住自己,只得弃了结界,将那浊恶之气驱走。

"青衣?"舒望星已识出来人正是极乐殿的副殿主青衣,心下竟松了口气,又有些许的失望。

青衣琥珀色的眼睛蕴了丝丝冷笑:"不然你以为是谁?那位给你抛到脑后的前任妻子么?""闭口!"舒望星眸光尖锐到疼痛,他冷冷道:"给我滚远一点。"青衣有些戏谑和嘲笑,呵呵大笑道:"当年北极与罗刹魔女断情崖双双殉情,不惜同生共死,我还当有多么的情比金坚,原来却不过尔尔。不过,你现在的妻子,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舒望星听得出那得意大笑背后的弦外之音,微有窒息,已泛出一丝怒意。他食指中指相骈,按于南宫踏雪眉心,顿时散出明珠般的光晕,连青白指甲都透出如珠似玉的润泽。

南宫踏雪眉宇动了一动,发出不堪苦痛的轻轻呻吟。

舒望星俯下身,轻轻唤道:"踏雪,醒一醒。"南宫踏雪慢慢睁开眼,如雾双眸凝在舒望星面容上,喃喃道:"望星,我在做梦么?"舒望星柔声道:"不是做梦,我在你身边呢。你看,惜儿也在啊。"南宫踏雪转动眼眸,看到惜儿,神情依旧如梦中般恍惚,忽然瞥到青衣,浑身震了一下,失声道:"他,他……"她松开舒望星的手,揉捏着自己不再雪白的衫子,容色已是惨白,珠泪滚滚而下。眼底的羞愤和耻辱,再也掩饰不住。

舒望星已知南宫踏雪必受了青衣凌辱,忙握回南宫踏雪的手,将她靠在自己怀中,也不肯露出怒恨之意来,只温言抚慰道:"踏雪,别难过,就当,就当又是一场恶梦吧。"南宫踏雪摇着头,抽出手来,拭着泪,跌跌撞撞向后退去,呜咽道:"望星,不要碰我,我,我已太脏了!"她回身靠住背后的树木,掩了面,竟是无声悲泣。

青衣微笑道:"南宫大小姐,我们也知道北极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过要论体力,他如今只怕跟不上我和我那几个弟兄吧。难道我们服侍你不如北极服侍得舒服?不然,我晚上再叫上几个年轻力壮的,让你再痛快痛快?"舒望星蓦然侧首,盯住青衣,嘴角颤动着,忽然扯开一个冰冷笑容,寒声道:"青衣,你会死得很惨!"他回身将惜儿唤醒,抱于腕中,来到南宫踏雪身畔,抚着她的青丝,柔声道:"踏雪,别哭,是望星不好,不该丢了你们走开。望星发誓,再不丢开你,永永远远守着你和惜儿,好不好?"惜儿已经醒转过来,见到舒望星,先欢喜叫声爹爹,将自己的小小面庞在舒望星脸上蹭了一蹭,忽回头见到母亲在哭泣,已将小手够着她的脸,稚声稚气道:"妈妈,不要哭啊,爹爹来找我们啦!妈妈,你不要哭啊。惜儿很乖的。"南宫踏雪耐不住,拥住女儿,躲在舒望星怀中抽泣。舒望星张开双臂,将她们紧紧拥住,温和唤着她们的名字,而对着青衣的眼神,却越发冷冽如刀,全不若寻常时的淡雅温文,从容宁和。水银般的灵气渐渐在他身周笼起,连如水的流光质感里都散着细碎寒冷的冰棱,透出罕见的凛凛杀机。

轻易不动怒的北极,终究动了杀心。

他缓缓扶了南宫踏雪坐于草地,将惜儿置于她怀中,解了自己雪样洁白的披风,披于南宫踏雪身上,拢了拢她肩,温柔于她额前轻轻一吻,低低道:"踏雪,望星会给你报仇。但你不要因此看低自己,你知我不是那浅薄无情之人。"青衣哈哈大笑道:"你不是浅薄无情之人,南宫大小姐更是深情款款,那么必然我才是浅薄之人?不然便是谢飞蝶太过浅薄,才让你舍她而去?"舒望星立起身来,眉目不动,双手中指相抵,一道璨如流星的冰蓝光芒冲天而起,瞬而不见。青衣瞧不出那道冰蓝何去何从,正犹豫间,身后杀气漫涌,急闪身而躲时,一串飞烟迅速奔袭而来,狠狠冲于他的后背,顿时一个踉跄,口中已喷出鲜血来。

青衣再想不到舒望星立于身前,出的术法居然会从背后袭来。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诧道:"莫非是天心诀中的天末孤烟?果然神奇!"他一扬手,宽大的袍袖如翼铺展,并迅速膨胀,方圆十余丈,尽是墨黑帛布翻舞,似从空中跌下的森怖乌云。乌云之间,十数名极乐殿弟子霍然冒出,各据一角,各施术法,竟排出一座森罗大阵来。

舒望星毫无惧色,居然越身踏上帛布之中,甚至立于众矢之的的阵法中心,正与青衣相对,然后跃起,雪白的长袍飞舞之处,雾色烟气飘撒而出,顿时江天一色,烟树茫茫,一种如沧海桑田般的孤寂霎攫上人心,一时天朦朦,地朦朦,四处是黯淡飘浮的影子,辨不清是虚是幻,是烟是树还是人,只觉目及之处,尽是执枪挥剑的敌手如沧海急流直扑过来,将那黯然的孤寂迅速升级为慑人的恐怖。那功力稍弱的极乐殿弟子,竟硬生生给逼得再也发不出术法来,只想掉头逃去。

这一式却也出自天心诀,称作"江天沧流",却连青衣也不知晓了。

迷惘之际,只见清冷剑锋扬起,惨叫声不断,无数血影迅速在帛布间飞溅蔓延。许多人甚至没察觉怎么回事,已被雪玉剑一剑断魂。

先以术法慑魂,再以灵力驱动剑术伤敌,舒望星以一敌众,依旧胜券在握。往日晶莹温润的雪玉,感染着主人难得一气的杀气,光芒变得澄澈清冽,居然显现出一种嗜血的兴奋。

青衣眼见手下一个接一个倒下,额上不觉滴下汗来,高叫道:"谢夫人,该你出手啦!"舒望星闻得一"谢"字,剑尖不由一颤,青衣趁机将帛布收拢,挥手一道金线,飞窜而出,顺延帛布铺展,但见一大片黑影人立而起,宛如活的一般,齐向舒望星进击,剩余弟子知道机会难得,各各迸发自身潜力,顿时空中满是幢幢鬼影,俱是姿形怪异,甚至腥臭难当,从四面八方向舒望星卷来。

舒望星眼见谢飞蝶并未出现,心神一定,剑指天南,一道黑气破开混沌黑影,冲天而起,倒引无数沉郁悲愤之气涌灌而下,如九天之上疾奔而来的黑水河,挟了万钧之力,当头而落。生离死别,万般悲恨,顿时在烟树迷茫间亦如沧海横流,生生要撕裂所有人的身心,包括舒望星自己。

离恨天!又见离恨天!

云开天青时,烟水苍茫间的如云黑帛已然消失不见,细碎的帛布滚落在皂角的落瓣中,轻轻旋转飞舞,似一只只无力飞舞的垂死的黑蝶。

一地的死尸,犹在流淌着温热的鲜血。

在死尸间踉跄的青衣,掩着胸前创伤,已在怒吼:"谢飞蝶!为什么不出来帮忙?""哦,我只想看一看,我那心慈手软的夫君,会为那女子杀多少人。"有女子淡淡说着,清冷里隐了一丝愤怒和悲哀。

而舒望星似被人当胸锤了一拳,退了两步,垂了剑,默默看向缓缓步入林来的谢飞蝶;而隐在一边的南宫踏雪已不由站起来,紧攥住女儿的手,盯着那绝美与煞气并存的黑衣女子,容色说不出的伤感惊惧。

谢飞蝶看也不看满地的尸体,充满莫测寒意的明眸只凝在舒望星面庞之上,忽而一笑,灿若暮春乍然绽放的一朵黑牡丹,骄傲妖娆中挟了不肯外露的孤凄神伤。她温柔道:"我只是误会了,是不是?方才我看到你在发誓,说要终身守护你的踏雪和你的女儿,只是幻听,是不是?你抱着这女人,亲吻她,爱抚她,也只是我看到的幻景,是不是?你为她们违了本性大开杀戒,也一定是我的幻觉,是不是?"她一步步走向舒望星,眸中一团团的水光浮漾,依旧哈哈大笑道:"你还是我的夫君,那个跟我海誓山盟,说一生一世绝不辜负我的舒望星,是不是?"谢飞蝶拔刀,冷冷刀锋,指向了自己上天入地找了四年多的爱人,喊道:"给我一个解释!立刻!"那两团泪水已经倾涌出来。

舒望星额前的发散下来,越发衬得眸光凌乱不堪,如海水般翻涌激扬,而面色已经苍白得可怕。他慢慢垂下头来,轻声道:"小蝶,我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知?"第六十九章君憔悴时妾凋零他该如何去解释,四年多如梦的岁月里,他在病痛和爱恨里的挣扎和思念!和南宫踏雪那许多相濡以沫走过来的平淡岁月,又岂是几句话就能解释的?他唯一的企盼,就是他的小蝶一如既往地信他,爱他,包容他。

谢飞蝶看得到舒望星的苍白,亦分明感觉到他那黯然神伤的悲哀和无助。

她闭了闭眼,刀尖依旧对着他,颤声道:"对,我知你。我知你还是我那愿放弃所有名利亲人,和我携手天涯的知心夫婿。所以,请你告诉我,亲口告诉我,南宫踏雪不是你的女人,那个小女孩,更不是你女儿!只要你亲口说了,我就一定信你。"望星,望星,请我给一个原谅你的理由!哪怕只是虚假的谎言。谢飞蝶颤着唇,希冀而贪婪地望着那让她几乎相思成疾的面容。

舒望星侧首凝望南宫踏雪无力倚住老松的虚弱身形和绝望面容,眸中渐渐亦有泪光。他摇了摇头,道:"小蝶,请原谅我。是我负了你。我又娶了踏雪为妻。惜儿是我的女儿,我更不能否认。"南宫踏雪的泪水一下子又滚落下来,只不肯哭出声来,用力掩住自己的唇。

而谢飞蝶却满眼星光乱舞,莫非她苦苦寻觅的结果,只是一场背叛,可怕的背叛?

那么她宁愿找不到,永远找不到!

至少她的梦中,永远有那个冲她温柔微笑的白衣男子,与她携手看朝阳落日,一直到老,到死!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泪水倾涌而出,凌乱纵横于面容之上,手中的刀越攥越紧,杀气隐隐浮动。

舒望星并无躲闪退避之意,只蹙了眉,用含泪的黑眸向她求恕凝望。他的面容憔悴清瘦,虽和以往一般的清雅秀逸,却少了几分潇洒宁和。

谢飞蝶的刀渐渐颤抖,手心的汗水已浸透刀柄。

这时舒望星眉一轩,瞳仁里已映出了另一抹刀光。

青衣飞起,手中已多出一柄长刀,向南宫踏雪击去。

舒望星毫不犹豫,向侧踏出一步,雪玉剑脱手击去,却已拼尽全力,正中青衣,将他钉在南宫踏雪身畔的老松之上。

青衣回首,仰了仰头,竟扯出一个诡异笑容,永远凝在因疼痛有些扭曲的脸上。

舒望星的面庞也在瞬息扭曲,一道透心的冰凉,冷冷从胸腹间贯过,似乎有些疼,又似乎有些麻木。

低头时,一截熟悉的刀尖,正从腹部透出,如死的锋芒,鲜红的血光。

"小蝶。"他轻轻地唤着,温柔地唤着,无边的苦涩那样铺天盖地扑来,已快将他吞噬。

晨光摇曳,碧蓝的天有几丝浮云无声飘动。

谢飞蝶握着刀柄,泣不成声。

那一刀,不只贯穿了爱人的身体,似也贯穿了她自己的心脏。

舒望星温柔的呼唤,便在那破碎的心口穿来越去,飘缈如浮云,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这是梦,一定是梦。

她的星,怎么可能在面对她时,还想着别的女人?

她要戳碎的,只是一个噩梦,醒不过来的噩梦。

"望星!"有人惊唤,却是两个声音,一个是绝望悲惨,另一个却是悲怒交加。

一道素辉,如明月乍照,径刺谢飞蝶。

凝月剑。

月神来了。

他追了大半夜不见踪影,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离弟弟越来越远。这种长期修炼灵力引发的第六感,往往比什么都准确。所以他折过身来,往来路继续搜寻。

可他还是来得晚了。

他知道谢飞蝶对北极来说有多危险,可他竟没能阻止危险的发生。

舒望星勉强认得出哥哥的剑,努力攒起最后一丝灵力,飞起凌空一指,弹于凝月剑身。

凝月剑偏了,而舒望星的前腹鲜血已涔涔而下。

"不要伤害小蝶,哥哥,她不是有意的,她,她只是太苦了。"舒望星的身体慢慢软下来。

"星……"谢飞蝶手一缩,刀已抽出。明晃晃的刀上,是灼烈的嫣红,晃得人眼晕。

月神一把抱住舒望星,眼见鲜血从创口处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他半片如雪衣袍。

南宫踏雪正拖了惜儿疯了般赶来,嘴唇一翕一合,舒望星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也许,还是在那么悲惨绝望地呼唤他的名字吧。她的心里,似乎永远只有他和女儿。

他叹息着,用尽全力发出自己微弱的声音,却不知道到底足不足以让人听见:"哥哥,帮我照顾踏雪和惜儿。"月神似乎应了一声,匆忙地撕开他的衣袍,为他止血,为他上药,为他包扎伤口。鲜血喷在他刚毅不群的面容上,喷在他洁净的衣衫上,他却浑然未觉。

圆月谷谷主已全然失去了他的镇定威仪,急怒悲痛那么清晰地浮动在眉宇之间。

何必,何必再为他伤心难过?多活的四年多,本就是赚回来的啊。

只是好生不甘,不甘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死爱恋,竟以这样惨淡的结局收场;更不甘,他的小蝶,居然恨他如斯。小蝶,小蝶,不要恨我,好吗?

他伸出手,指尖似触到熟悉的手指,熟悉的掌心,以及掌心熟悉的纹路,却没有以往的温热,那么冷的手啊。

他的头被抱入了暖暖的怀,是让他迷恋了半世的女人的怀抱,那野性的温柔,那热烈的体香,似永远只为他一人绽放飘洒。

你原谅我了么?原谅我了么?似乎该满足了,该满足了。

他靠在谢飞蝶怀中,微微一笑,无力垂下了手,神志渐渐飘忽,又似看到如意居内,曾经那么年轻俊秀的一对璧人儿,执手相对,画眉吟诗,伴着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一家三口的温暖快乐,满满充斥了小小的屋子,似要溢了出来。

那曾经的欢歌笑语啊,就如窗外那幽然绽入的百合花香……百合百合,百年好合,终是一场空,一场梦,一场命运无声的戏弄。

晶莹泪滴,终于自他苍白面颊滑落。

月神眼看弟弟在谢飞蝶怀中昏迷过去,忽然扬手一掌,已将她打得倒飞出去,自己迅速扶住舒望星,强以无上内力输入舒望星体内,护住他的心脉和脏腑内最后一点生命气息。

月神那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谢飞蝶咳出血来,却恍如未觉般,连跑带爬扑到舒望星前,手指颤抖着欲抚上他的面庞,又顿住,按在地面上,抠着坚硬的泥土,泪水串串而下,哽咽在喉咙间的,是一声又一声的悲惨呻吟和泣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还爱我,就该对我一心一意,为何又另娶他人,还如此拼命相护?你置我于何地?又让我情何以堪?

南宫踏雪跪于一侧稍远的地间,怀中是哭泣不解的惜儿,正惊惧地指着血透白袍的父亲,一遍遍问:"爹爹怎么啦?爹爹怎么啦?"南宫踏雪将惜儿牵在怀中,一拂手,已点了她的睡穴,才抬起头,木然道:"为什么?好,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碧空如洗,白云悠悠。此日的天空,正像连石山大战的那一日,适合相聚,适合远行,更适合十里长亭的相别话依依,许那天长地久海枯石栏的生死誓言。

南宫踏雪自北极在振远镖局被小嫣暗算被迫离去,亦不放心,也悄悄蹑踪而行,远远跟着自己恋慕了许多年的爱人,看着他为众人烈火渡劫,与乾坤双魔两败俱伤后,不去找妻子朋友相聚,却独自向西而行,飘入人迹罕至的西部峡谷,然后倒地不起。

南宫踏雪发现北极伤势极是危急,决定将他带进秀乐长真天,找修真者姜弄苓求救。她曾在无意间救过在外收集药物的姜弄苓,姜弄苓曾邀她入谷修行,南宫踏雪自认尘缘未了,执意拒绝;姜弄苓遂送了她一把凝了白石真人术法的缩地尺,可让她瞬息飞越至千里之外。南宫踏雪便用缩地尺带了舒望星一路奔向秀乐长真天,一刻钟后,缩地尺化为灰烬,她也到达了秀乐长真天。

姜弄苓认定北极乃白石弟子的转世,将他送入胧月窟尽力治疗,却只能暂时保住一命,往日风姿飒飒笑傲天下的北极,筋脉尽断,武功全废,只能缠绵病榻,每日对着石窟顶上冰冷而怪异的花纹,思念自己的妻儿。南宫踏雪寸步不离守在胧月窟,劝慰他,照顾他,细心地煎药喂食,甚至不顾自己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为他清洁身体,更换衣衫,用自己的身子,去温暖北极冰冷麻木的躯体。

三个月后,北极病势依旧没有好转,他知自己再不可能恢复,不想再拖累他人,开始拒绝南宫踏雪的照顾,姜弄苓的治疗,悄然等死。也便是在这时,偶然游离出的绝望灵息,为月神察觉,终又失散。

南宫踏雪无技可施时,极乐殿来袭。领头之人是极乐殿主的心腹爱将销魂,一身本领并不比殿主仇绫罗差。据说他对仇绫罗屡起色心,连她的侍女都敢污辱,其放纵色胆,由此可见一斑。仇绫罗后来承诺,只要销魂能从秀乐长真天取回全本天心诀,便下嫁于他。他竟真的带了自己的部分人马,仗着已学会的一册天心诀攻入洞天之中。

洞天之中,多是普通修仙之人,于却敌对阵这套一窍不通,被斩杀殆尽,一直攻入禁地胧月窟,制住姜弄苓和南宫踏雪,逼问天心诀下落。在此期间,连重伤卧床的北极都被他数番折辱,更别提身为女子的南宫踏雪了。她在北极眼前,惨遭销魂污辱蹂躏。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北极心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也不知道自己遭受的羞辱对于北极又是怎样的折磨。

但在人人都有求死之念时,北极突然出手,一出手,便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术法,将措不及防的销魂打成重伤。姜弄苓趁机一旁协助,利用白石真人留下的机关,将销魂等极乐殿党羽一网打尽。

原来,北极日日所对的石壁上那些奇异花纹,正是用世人所不解的仙家文字所记载的全部天心诀术法。重重挫辱和打击后,北极被唤出了埋藏在脑海最深处的部分前世记忆,突然之间领会了石壁上花纹的意义,凭了他绝顶聪明,硬是现学现用一举击败销魂。

灭了销魂等人,姜弄苓也油尽灯枯。临死前,他将秀乐长真天交给北极,并要北极发誓,娶南宫踏雪为妻,好好待她一世。

北极应允,娶了南宫踏雪,并用病弱的身体承担起重整秀乐长真天的责任。

他一诺千金,这么多年来,不曾辜负姜弄苓,不曾辜负南宫踏雪,亦不曾辜负将秀乐长真天遗下的白石真人。

可他却辜负了谢飞蝶,辜负了元儿,甚至辜负了他自己。

他究竟有多艰难,才能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走下来,不提一字相思,不道一句辛苦。

谁又辨得清,那漫天的冰雪洞天,到底是因为他的术法,还是因为他寒到彻骨的心……南宫踏雪缓缓述完,神色居然渐渐平静,连一向如雾如烟的眸子也格外清明,如映了天空的洁净悠远。

"谢姐姐,你明白了么?我们在患难里相扶相携了这许多岁月,他再怎么满心里是姐姐,也不肯舍了我不理。因为他是舒望星啊,你的舒望星,我的舒望星。"南宫踏雪微笑恬淡,悠远望着流云飘飘,慢慢道:"可惜我配不起他,以前配不起,以后,更配不起。"南宫踏雪的身体弯曲,渐渐绻缩起来。月神将弟弟抱在怀里,盯住她,忽然跃起,一把拉开她的手。

一柄利匕,不知何时扎入她腹中致命处。鲜血并不若舒望星那般喷涌,但连她手上肌肤的颜色都已泛出青白来,显然内腔正大量出血。

月神哑着嗓子道:"傻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南宫踏雪安静笑了笑道:"谢姐姐回来了。如果望星能活下来,自然有她伴着,一世快快乐乐活着;如果望星活不了,那么我可以在下面守着他,也免得他……孤孤……单……单……"南宫踏雪已说不出话来,只仆在地上,将手伸沉睡的惜儿,抚住她的玫瑰色可爱面颊。

"我会照顾她,如同照顾她的哥哥。"月神轻轻说。

那只苍白的手便垂下,再也不动弹,突然清明的眸子,又突然黯淡,似烛火熄灭时最后的余光一闪,便永远归于沉寂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