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轻柔小心地将她半睁的眸子抹上,用舒望星的披风将她脸庞盖住,黯然道:"这样的女子配不起我弟弟,谁又配得起我弟弟?你么?"他吐出最后两个字时,嘴角扬起,声调提高,已是说不出的凌厉冰冷。

谢飞蝶木然坐于青草间,面色如萎落的梨花瓣,苍白憔悴。风吹过,已将面颊之上的泪斑吹得干了,涩涩地绷着。

"是,我错了。"谢飞蝶颓然道:"我是知他的,本该再多信他一些。可我又怎能容他……容他……"她爱北极入骨,那种疯狂已让她狭碍到无法容忍那爱情有一丝瑕疵,又怎能容他心里居然有另外的女子?

"所以,我也一直容不得你。"月神冷冷道,已是杀机凛冽,激得树间枝叶抖索,花瓣凋零。

谢飞蝶不屈抬头,高声道:"我一心待他,也只愿他一心待我,我有错么?如非你从中阻挠,我和他必是天下最快乐最幸福的夫妻,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月神不料这女子到此时还如此狷狂不羁,冷笑道:"这么说,这一刀,还是我逼你刺向望星的?"谢飞蝶漆黑的眸子跳跃着火焰,直视月神冷到灼人的神情,昂首道:"是,是我刺的。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会去弥补。""你怎么弥补?你怎么还我一个弟弟来!"月神将弟弟抱得更紧了,已无法掩住眉宇间的愤恨和心疼。谢飞蝶这刀下手极重,舒望星又未曾闪避,脏腑受损极重,即便月神以内力养护,也拖不了多长时间了。若非舒望星昏迷之前依旧对这女子恋恋不舍,只怕他早将她一掌打死了。

谢飞蝶将单刀入鞘,修眉一轩,道:"我知道极乐殿有一种镇殿之宝,叫锦瑟华年珠,据传可以易经伐髓,起死回生。你带了望星去前面的镇子等我,三日之内,我会把锦瑟华年珠带回来。"她走近月神,俯下身子,旁若无人在舒望星面庞亲了一下,凝注片刻,立起身来,毫不踌躇出林而去。

那一步一步,快捷有力;衣袍扬处,猎猎生风。

月神眼看这胆大妄为的女子头也不回离去,不知是该佩服还是憎恶。

方岩等赶到时,垂死的北极躺在月神身畔,沉睡的惜儿卧在母亲身侧,而她的母亲,已经冷了。

"走吧。"月神疲倦道:"我们到前面的镇子里等谢飞蝶。"方岩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月神已抱起北极迈出步伐。他最后留下的话语森冷肃杀。

"如果三日内她回来便罢了;如果她不来,我便是上天入地也要找到她,拿她生殉我的北极。"第七十章锦瑟华年红颜叹极乐殿并无任何欢乐。

所有在极乐殿里意图找到极乐世界的弟子,都只留下了关于死亡和黑暗的地狱般的记忆。

因为极乐殿,本是拿生魂死魄修炼功法的灵界魔窟。即便身禀天心诀的极乐殿主仇绫罗,也曾大量修习鬼道心法。

但极乐殿偏有一仙家至宝--锦瑟华年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不知哪一位仙道人物,在与极乐殿交锋时遗落了那萌生于惆怅与希望之中的锦瑟华年珠。

它是极乐殿的胜利,亦是极乐殿的圣物。

可惜他们只能遥望明珠的光辉,感受那澄澈心灵的绝代芳华气韵,却不敢用它来为自己脱胎换骨,增加功力。

因为锦瑟华年珠本是仙物,与极乐殿所修鬼道灵力正是相克相冲。虽是天下至宝,可对极乐殿来说,却只可远观欣赏,不可亵玩使用。

而北极自幼所修,便是正宗道法玄门功夫,入了秀乐长真天,所学更是仙家之术。锦瑟华年珠,将是救治他的极佳良药。

极乐殿几度与圆月谷激战,修为较高的弟子伤亡很大,内部防守已极是松懈,便是有人见了谢飞蝶,也无人会阻拦。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年,和他们一起修习鬼道,早被视为同类。

何况,谁都知道她是仇绫罗的结拜姐妹。

极乐殿最深处,打开厚重的石门,是一池如墨的黑水,黑水之中,无水而波,一闻人气,更是蠢蠢欲动,无数道细浪翻滚,径冲向谢飞蝶,黑水上方,黑气瞬时弥漫,交织成骇人的森森鬼气,如透骨凉水,直扑心肺。

谢飞蝶明亮眼眸掠过池中央一处凸出的平坦石台。

极微淡的光影,正从一只描着五茎莲花的锦匣里散出。

宝珠依然在原处。

谢飞蝶松一口气,迅速飞起,踏上那一波波的细浪,越向前方。

她的身周,亦是黑气,甚至带了一种凛冽杀气,浓郁得压得过任何怨魂所散冤怒之气,所经之处,细浪均在微微瑟缩,竟不敢弄法相害。

此池之中,不知积蓄了多少不得超生的怨魂,鬼气纵横,是鬼道之人的修炼宝地,却是仙道中人最忌之地。他们的仙家灵力,正是怨魂们得以超脱生天重入轮回的唯一机会。但即便佛佗转世,想把这里累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怨魂一一超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虽有修仙者想取锦瑟华年珠,却均是无功而返。一旦给这无数的怨魂缠上,一身修为尽毁不说,也许连魂魄都会给怨魂当作美食吞噬,连重入六道的机会都没有。

但谢飞蝶不怕。她已随仇绫罗来过多次,甚至也曾拿池中魂魄炼过术法。只因知舒望星自幼所修的灵力极是纯正,自己与他夫妻一体,若炼得太过邪门,他日相聚之时,多半会损着他的根基,因此也不甚用心,多半还在自己的刀法上用功。好在此时那些怨魂还记得仇绫罗的手段,瑟缩着不敢去伤谢飞蝶。

谢飞蝶轻易便飘到石台之上,正要去取嵌入其中的锦匣时,一只雪白的手拂过,锦匣已是不见。

谢飞蝶变了脸色,忽而轻笑道:"弦冰,你回来了么?真好!"那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弦冰,悄然飘到石上。雪白的衣衫,雪白的面容,雪白的头发,连眸中都反射着冷冷的雪白光泽。

但这种光泽,似乎没有原先的神采,即便淡淡微笑时,都看不出一丝生机来。

他淡淡微笑时,面庞分明闪过一抹讥讽。他叹道:"小蝶,虽然我知道你心里在恨我为何还没死去,但你肯虚情假意向我问一声好,我还是很高兴的。"谢飞蝶缓缓走近他,微笑道:"弦冰,你也把我看得忒无情了。四年相处,多蒙照料,小蝶并非草木,闻得你出事,可是一直牵挂至今呢。"她正说着,已蓦地出掌,向弦冰手上的锦匣夺去。

弦冰身形一飘,已侧移数步,双手挥洒,黑水之中,无数魅影澎湃飞去,齐齐笼住谢飞蝶。谢飞蝶挥刀斩时,魅影连连飘落,却又更多的魅影钻出水面,将她越困越紧,连出手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弦冰负手道:"我知你或许有几分牵挂我,但若与你的好夫婿比起来,旁人都算不得什么。你既找着了你的夫婿,他便是你的天,你的命,谁与他为敌,便是与你为敌。即便是我,或是仇绫罗,你都不会手软分毫。"谢飞蝶闻言,也不再挣扎,由那魅影笼住自己,黯然叹道:"你既知我所做一切均是为他,自然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了。更何况,更何况是我伤了他……你便忍心见我如此痛苦么?"她的最后一句,却极是温柔,甚至带了几许媚惑缠绵。

弦冰凝在她的面庞,目光渐渐温软。许久,他叹道:"你真想要这锦瑟华年珠也容易,只须依了我一件事。"谢飞蝶立刻问道:"什么事?"弦冰望向她衣领处隐见的雪白肌肤,悠然道:"你也知道,在我心里,最爱的女子便是仇绫罗。当日销魂欲侵辱于她,便是我设计将他引向秀乐长真天,斗个两败俱伤,再不能回来。但绫罗的心里,始终只有月神一个,把我当兄弟般好好待着,许多话,竟让我说不出口来。后来你来了,我对你,也便如对她一般,可惜,你心里也始终只有北极。"弦冰一步步走近谢飞蝶,缓缓道:"我可以给你锦瑟华年珠,成全你和北极。但你也须得成全我一次。"谢飞蝶不觉羞恨,正欲一口回绝时,又听弦冰自语般叹息道:"不知那才华绝世的北极,还能支持多久?"谢飞蝶一时僵住。

而弦冰已驱散怨魂,冰凉的唇吻住谢飞蝶。谢飞蝶侧过脸去,手已握紧刀柄。

弦冰手一甩,装了锦瑟华年珠的莲花锦匣已飘在池内黑气之上,无数黑雾腾起,霎那将它笼住,透出极微弱的光芒。

弦冰低低笑道:"只要我心神略放松一些,锦瑟华年珠便会掉入污水之中。一旦为怨气所污,它便永远失了灵力了。"谢飞蝶握刀的手不由放松。

弦冰透过白袍覆住她的身体,冰凉的寒气伴着腐尸般的腥臭,森森透骨而入。

"小蝶,别怪我,你们,都太心狠了!"弦冰说着,侵入谢飞蝶。

谢飞蝶胃部一阵抽搐,几乎要吐出来,一阵阵的不适将她侵蚀得几乎晕倒。

弦冰没有褪去上袍,屈辱中的谢飞蝶无法注意到,弦冰与她纠缠在一起的腿呈焦黑色,似被地狱之火炙烤过一般,与他面容和双手的雪白恰成鲜明对比。焦黑的肌肤下,隐隐有黑气如血液般流动着,越旋越快,越旋越快,偶尔触着如墨的水面,那水下的怨魂立刻悚然退后。

他体内流动着的,是提练无数怨魂所炼成的精气,脏浊如万恶之源,竟让黑水中的怨魂都避之唯恐不及。

弦冰终于放开谢飞蝶时,谢飞蝶已止不住伏下身子,大吐特吐。

弦冰理好衣衫,一招手将莲花锦匣取过,置于谢飞蝶跟前,淡然道:"难受么?对不起,我很久没碰过女人,身上的味道,一定也不如你的北极那般好闻。"谢飞蝶颤着手打开锦匣,一枚拇指大小的宝珠呈现眼前,雪白剔透,祥光四射。池内怨魂一齐跃起,然后俯下,只在水底涌着暗流。它们仰望着仙物,膜拜它,却又卑微地不敢靠近它,生恐它的光芒融化了自己,亦怕自己的浊恶污了它。

锦瑟华年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不知它能不能换回四年多前那执手相对笑面人生的美好年华?

回首是怅惘,抬头会不会便是希望?

"其实你也很好。只是你晚了几年认识绫罗姐姐了。"谢飞蝶掩了锦匣,微笑道:"绫罗姐姐好多次在背后提及你,都说对不起你。"弦冰一时失神。他喃喃道:"她说对不起我么?可她从不肯对我说一分半分的心事。如果早几年认识她,如果她不认识月神,她会不会……"他顿了声,低了头,谢飞蝶的刀正迅捷从他的胸前抽出,带出的血液,居然是黑色的。

"我也对不起你。今天发生的事,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谢飞蝶温柔道:"我更不能让望星知道,他的妻子,居然让别的男人碰过。"谢飞蝶出身邪道,三从四德和从一而忠的观念远不如南宫踏雪这等强烈。所以她为弦冰所辱,虽是痛苦,但首先想到的,绝非自尽以谢,而是怎样瞒了不让舒望星知晓。舒望星出身尊贵,以二人感情,一旦知晓内情,虽不会去计较,但心里却难免遗憾难过。她不要舒望星留下遗憾难过。

谢飞蝶扬了扬眉,看着黑色血液渐渐弥漫开,浸透弦冰的雪白衣衫,跃身踏水而去。

她紧抱着怀中的锦匣,如同抱着自己的生命,却没有注意到,她所至之处,那些怨魂再没有兴过一丝波纹,只敢俯伏在池底最深处,无声颤抖。

弦冰泛出凄苦之极的笑容,向着头顶漆黑的石壁,轻声道:"罗儿,我终究也是无能的啊。我只能让月神和他的弟弟尝尝什么叫得到后再失去,什么叫希望之后的绝望。可他们毕竟有过得到,有过希望,可我们呢?我们才是同一类人啊,永远生活在地狱中的人……"黑水内波纹细细,渐渐涌动,似闻到了诱人香味的恶鬼,都在蠢动,却一时不敢下手,只把波纹一浪推过一浪,愈推愈高,愈推愈高。弦冰破碎的衣衫下,露出的肌肤依旧焦黑,却不见了黑气涌动。

他无视那渐渐疯狂的池水,漫声吟唱着: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忽一个黑浪打过,已将他整个吞噬,尸骨无存。

月神与谢飞蝶约好的那个镇子叫别离镇。

月神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等看到那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居然叫别离居时,更是不喜欢。

他叫方岩重金典下一处富户人家别院,带了北极搬进去,用心护住他最后一点生机。

两位尊者、双明镜等人也相继赶来,竭力相救舒望星。但舒望星始终不曾醒来,脉膊的跳动亦越来越弱。他的身体早不抵先前的坚实,这一记重刀,更让他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后来,花影、叶惊鸥、云英等也赶了过来。花影抚着小叔的脸庞,只是泪落涟涟;叶惊鸥只看一眼,叹息一声,自顾喝酒去了。云英见方岩、小嫣等朝夕在床边守护,也插不上手去,只伴着叶惊鸥在别处守侯,偶尔居然也会喝上几口酒。

堪堪第三日落暮,满脸疲惫的谢飞蝶已大踏步走进来,将锦匣递与月神,便至舒望星床头,仔仔细细瞧他。

舒望星已危在旦夕,月神瞧这锦瑟华年珠祥光浮笼,绝非邪物,遂将它研了细末,用水冲兑了,喂了舒望星服下,以本身内功助他运行药力。

但见舒望星周身渐渐笼上一层雪白柔和的光晕,越来越浓,越来越稠,甚至有种触摸得到的质感,面容不再惨白,蒙上了一层如珠似玉的宝光,盈盈流转。

月神慢慢收了手,嘴角浮上一层淡淡笑意。而祥光依旧在徐徐缭绕,分明是舒望星催动了自己的灵力在调息。

一旁守护的小嫣低低欢叫一声,跳跃着飞扑在方岩怀中,成串的泪珠子已是哗哗而下。

方岩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正去拭小嫣眼泪时,却见小嫣亦伸手拂自己的面颊,原来他自己,亦是热泪滚滚。

月神动情,将二人拥在自己的怀中,微微笑着,分明已极是欢喜。

而谢飞蝶只是倚床坐着,痴痴看着自己找了四年多的爱人,不肯挪一步。

月神见北极已脱险,也懒得再与她计较,只悄悄嘱咐花影,将惜儿带得远远的,莫让她给谢飞蝶见着。

这小女孩刚失去了母亲,又差点失去父亲,月神嘴里不说,心头着实怜惜万份,再不敢让她接近谢飞蝶。谁知道这女人一疯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舒望星醒来时,身畔只有谢飞蝶一人,侧卧于床边。清晨的阳光懒懒透进来,照在她沉睡的面庞之上,平白多了几分柔和静谧。

舒望星将自己的被衾拉了一拉,覆到谢飞蝶身上。谢飞蝶已惊醒,正对上舒望星温柔如水的眸,泪水不自禁已滴下来。

舒望星小心地用袖子拭她的泪,轻轻问:"还恨我么?"谢飞蝶摇了摇头,抱住他,抚摸他的额、面庞和嘴唇,闻他身体上清新洁净的气息。

"我们终究又在一起了,真好!"谢飞蝶喃喃道:"凭他是谁,再也休想把我们分开!""是,我们不会再分开。"舒望星肯定地回答,默默感觉失去了四年多的内力,也开始缓缓在体内蓬勃,虽不是太顺畅,但各处阻塞不通的筋脉显然已大有好转,不觉惊喜问道:"我是不是服了什么道家至宝仙丹?小蝶你那一刀好生心狠,我总以为自己一定已活不了。""谁知道你居然没躲开?"谢飞蝶咬牙道:"好在我取到了锦瑟华年珠,真正救死回伤的圣物。""锦瑟华年珠?""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星,我不要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我要一生一世与你琴瑟和鸣,共度华年。"谢飞蝶理出舒望星发际那一根根的雪色,伤感道:"再有四五年那样的分离岁月,我们都活不了了。"舒望星的鬓上有了星点白发,而谢飞蝶的眼角未始没有细细的皱纹。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怎不使人老?

二人再不想说话,小心避开舒望星腹间的伤口,紧紧相拥。纵是千言万语,也不如彼此温暖的怀抱,更易消除分别四年多的隔阂。

舒望星那特用的阳光般的清新,甚至那属于修仙者的清灵气息,嗅在谢飞蝶鼻中,一时如醉,只想更深更深沉溺进去,掩住前日在极乐殿黑水池所遭遇的肮脏污浊,呼吸竟渐渐急促。这时,听闻得舒望星柔声道:"小蝶,等我身体略好些罢。"谢飞蝶心下一惊,忙坐起身来,却见舒望星温柔凝视自己,挂了意味深长的了然笑意。做了那么久的夫妻,他自然对妻子的生理反应再了解不过,必以为她这许多年来太过孤寂的缘故。

"我,我去给弄早餐来。"谢飞蝶说着,逃一般飞跑出去,脸上不由涨得红了。

为何突然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欲望?到底因为那么久的分别和孤寂,还是因为迫不及待想用舒望星的清新掩去自身曾遭受的腌臜?

谢飞蝶自己亦是迷惑了。

谢飞蝶刚离去,月神已缓步进来。舒望星急要坐起身来,月神已按住他,握了他脉门细细切脉。

"没想到极乐殿那样的地方,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宝物。望星,瞧来你的运数,终于是否极泰来了。"月神将他的手放入被衾中,怜惜地感慨。

"我的运数?否极泰来?"舒望星惘然,然后问道:"踏雪和惜儿呢?"月神将头扭向窗外,道:"惜儿很好。花影在照顾她。"舒望星怔了怔,叹道:"踏雪是不是已经死了?"月神没有提南宫踏雪。而舒望星中刀时,南宫踏雪还好端端的,但他此时语气,仿佛早就料定她的结局一般。

月神一时无语,只拍了拍舒望星的肩。

舒望星甚至没有问踏雪是怎么死的,只是侧过首去,竭力将眼中的泪水逼回去,咽下满喉的哽涩,用尽量平稳的口气道:"哥哥,可不可以不要再阻拦我和小蝶?我想和她在一起,有一天,是一天。"月神没有回答,缓缓踏步出去,到门槛时,他才望了一眼浩翰无边的碧空,轻轻道:"你们的日子还长呢,现病着,不要说这等不祥的话来。"舒望星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方岩等俱是开心,小嫣、云英等开始变着花样弄些可口清粥来给舒望星食用--他的肠胃受损,一时只能进流食,每顿都喝白粥,未免腻了。

梁小飞和小晴年纪最轻,见了北极无恙,日日在外游荡玩耍。月神因有了舒望星之事,一时也懒得干预他们,更是纵了二人性子。

这日傍晚,方岩看舒望星吃了半碗粥,谢飞蝶又旁若无人与他亲呢,忙告退出来,却不见了小嫣。去找云英询问时,却见她正在厨房里给叶惊鸥煮着醒酒汤,并不曾遇到小嫣。

方岩寻了一圈不见,天已渐渐黑了。正猜测她是不是和小晴等一起外出玩耍时,院中红影一闪,忙探头看时,正是小嫣,拎了一坛酒,迅捷闪入叶惊鸥的房中。

这小妖精,又要做什么?云英那里忙着给叶惊鸥醒酒,她居然还送酒去?

方岩正要跟上去询问时,忽想起他们相处四年余的情份,焉知不是小嫣偶尔想起什么,有甚么体己话要与叶惊鸥说?一时顿住,只回了房中,隔了院子迟疑看着对面叶惊鸥房间那半掩的门。

眼见小嫣进去足足有两柱香工夫,依旧没有动静。方岩心头不安,再按捺不住,悄然跃出窗外,正要去察探时,只见红影一闪,却飘向厨房。

方岩见她身法灵活,眸中隐有狡黠之意,在星光下格外清亮,更添几分疑惑,遂悄悄跟了上去,在厨房外静听。

只听小嫣正急匆匆向云英道:"英姐姐,不好啦,叶大哥又喝了好多酒,我刚才闻着酒味进去瞧,吐了一地,居然还在灌着呢!"云英惊呼一声,道:"他下午已喝了不少,刚特地和他说了,不能再喝了,他答应我了啊,怎的又喝了?"小嫣道:"嗯,你快去瞧瞧吧,劝他别喝伤了身子!我今天玩得累了,先回房啦!"云英应了一声,端了醒酒汤匆匆赶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暖日微醺话琴瑟小嫣藏身于一丛灌木之后,远远瞧她进了屋子,不久,屋中传来碗跌落在地的清脆碎响,又隔了片刻,那半掩的门"嗒"地一声,已被轻轻阖上,瞧那力度,却是高手用掌风随手带上的,然后屋中的烛火灭了,一片静默。

小嫣不觉立起身来,目光煜煜,温柔地喃喃念着:"叶大哥!叶大哥!"正出神之际,忽觉肩上一紧,已给人拍了一下。忙回头时,却是方岩有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低喝道:"跟我来!"小嫣一吐舌头,垂了头乖乖跟在他身后。

回到自己房中,方岩掩了门,拉小嫣到窗口,指了对面的屋子,沉声问:"你在搞什么鬼?""没有啊。"小嫣委屈道:"我只是见叶大哥喜欢喝酒,所以买了坛好酒带给他,谁知他就喝醉了,我怕了,才去找英姐姐的。"方岩又气又恨看着他的小妖精,忽然有种掐死她的冲动:"死丫头,别装了,老实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人家哪有!你总欺负我!"小嫣娇嗔地扑到方岩怀中,仰起面庞来蹭着他的下巴,忽而脸一侧,小巧的唇已触着方岩的唇。

方岩一时窒息,心里几千几万遍的小妖精,全给堵在喉咙口,再骂不出半个字来。

不知过了多久,澄澈如冰雪的月光细细从窗棂筛下,投向窗边相偎相依的一双人影,安谧如梦。

"告诉我,小嫣,你丢失的魂魄,是不是全回来了?"方岩的声音已全无怒气,明明是责问,偏一开口却温柔异常。

小嫣"嗯"了一声,月光下的肌肤,是半透明的玫瑰红,她轻轻道:"与双大哥他们相遇的那一日,你和空空儿他们打得正欢,谢家婶婶带了我离开,将我失去的魂魄还给我了。叔叔一直召不回我剩余的魂魄来,还以为我的魂魄已经毁灭了。原来却是谢家婶婶见我用嫦娥奔月时心生怜惜,多半还想到了叔叔用烈火渡劫吧,所以暗中收了我散逸在外的一魂一魄,打算找机会再救我,后来见我落单,就帮我把魂魄送回了体内。"方岩果然记起小嫣失踪那次,谢飞蝶曾经出现过,只是当时再不曾想过二人会有这么些牵扯,一时气结道:"你居然瞒了我那么久!把我当猴儿耍么?"小嫣绻在他怀中,呢喃道:"我哪里知道你见我清醒了,还肯不肯如以前那般待我好?何况,何况我也怕遇到叶大哥……我,我负他的实在太多了。"想来也是,小嫣在过去四年多来一直与叶惊鸥相依相伴,论恩论情,她都欠得他太多,根本无法还清,想回到方岩身边,不装傻还能怎么办?难道明白和叶惊鸥说,四年多来只是想利用他忘记方岩,可最后还是无法忘记,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方岩?只怕叶惊鸥所受打击远不只如今这般了。

方岩哭笑不得,苦笑道:"你,你也真是太聪明了一点!方才,你给叶惊鸥的酒里,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云英自入了叶惊鸥房中,至今未见出来,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小嫣诡秘笑了笑,道:"才一点点,一点点东西而已。他们两个分明都对对方有些情意,所以英姐姐才会一直耐心照顾叶大哥,叶大哥也和我们呆一起,不提要走啦!可他们都以为对方喜欢的是别人,不肯说出一丝半点来,自然我得加些酵母,让他们的感情发酵得更快一些啦!"方岩实在很想咬死这个妖精,可惜小妖精偏偏抬起头来,先咬上了他。

方岩只觉那月光一圈圈投在自己眼底,身体也随了那光晕在温柔摇晃一般,所有的气恨,居然只能化为痴迷而无奈的苦笑。

"谷主有难时,自然也是你暗中通知的北极大哥?"方岩叹着,觉得自己实在很像个傻瓜。

小嫣轻笑道:"是啊。那日听叶大哥提起约斗爹爹的可能不是皇甫青云,更可能是个圈套时,我就很不放心,打坐时就把灵气中的不安发散出去。我的体内,有着大量叔叔救我时残留的灵力,叔叔果然立刻感应到了,用他的灵力与我交流,问明情况,就说一定赶来相助了。"说起来小嫣暴露出的疑点并不少。

在孔雀岛时,小嫣曾日日在湖边守望;离岛上船后,北极也曾很分明地暗示过他,只是后来给月神打断了话头,可惜他居然一直没有悟过来。

是不是在情人身畔的男子,都会变得比较笨?

比如他,再比如北极。

这几日北极只与谢飞蝶每时每刻厮混在一起,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竟任性如小孩一般,叫人再想不通他为何痴迷至此。月神虽然颇有微辞,但北极身体未复,谢飞蝶又确实挽回了北极的性命和武功,一时无法发作。

小嫣又刁钻地在方岩怀中乱蹭,不容他细想。

方岩看着树梢头的弦月儿,如笑得弯弯的眼角,不由哀叹一声,认命地紧抱住他的小妖精。

第二日,众人聚于院中赏花闲聊时,叶惊鸥携了云英姗姗而来,叶惊鸥神色如常,优雅沉默,云英亦如以往一般静静随在他身后,只面容上有一抹罕见的晕红,偶尔看向方岩的眸光,竟似有些怯怯的。

月神独离了众人,提了一壶水,浇着木架上的兰花。

叶惊鸥径直走向月神,躬声施礼道:"月神谷主。""有事?"月神眉一轩,微觉意外。这青年似谦实傲,等待北极复原的这许多日子以来,不管是不是圆月谷弟子,众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只这青年,从不曾正眼瞧他一眼,竟把一代宗主当了透明人。因他身份尴尬,月神也不理会。因而今日他的举动便透着些怪异了。

叶惊鸥点头道:"我想把贵谷弟子云英带走。我会娶她为妻。"月神简洁答道:"好,我没意见。不过你必须再问一下岩儿,英儿是他带入谷中的。"他别了一只手在身手,另一只手继续提壶浇花,再不看叶惊鸥一眼。

云英有些讪讪的,走上前道:"谷主,这事英儿应该事先跟您禀明,是英儿唐突了。"月神摇了摇头,放下水壶,拍了拍云英的肩,道:"记住,圆月谷是你娘家,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回来。"云英眼圈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方岩不待叶惊鸥来问,已踏步过来,柔声问云英:"你真的决定了么?"云英抬起头,看向方岩棱角分明的面容,一时有些迷惘,而叶惊鸥已一把拉开她,淡然道:"她自然是决定了。不然方兄还有什么见教?"方岩微笑道:"没什么,其实我只想说,英儿无父无母无兄无妹,圆月谷是英儿娘家,我便是她最亲的娘家人。如果英儿受了委屈,只管再回我身边来。我本就应承过另一位女子,将会照顾她一生一世。"叶惊鸥眸深如海,一字字道:"不必了,我不会容她受半分委屈。"方岩笑道:"那便好,叶兄承诺,我自是信得过。"叶惊鸥一点头,拉了云英便走。

小嫣看二人并步而行,一时失神。

这时叶惊鸥已走过她身畔,忽然叹道:"小嫣,屋后那一架蔷薇,应该已经开花了。"小嫣随口应道:"是啊,应该开花了,已经四月了。"话甫出口,脸色已是紫涨起来。

当日她与叶惊鸥隐居的忘忧谷中,正有一架蔷薇,因蔷薇花期颇长,二人不知多少次在花下漫步,也不知历过多少次月圆月缺。小嫣既能想起蔷薇花开,又怎会记不起同她漫步的人?

叶惊鸥松开云英的手,默默与小嫣相对。而小嫣的头却埋了下去,好久才憋出一声:"对不起,叶大哥。"众目睽睽下,叶惊鸥也不答一字,只凝视她片刻,忽然用结实的臂膀将小嫣拥在怀里,紧紧拥住,然后略一闭眼,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才迅速放开,带了云英扬长而去。

小嫣怔立当场,满面赤红,但看向叶惊鸥背影的眸中隐有泪水浮动,分明有着恋恋之意。

她对叶惊鸥并非无情,只不过方岩才是她的最爱而已!

小晴看呆了那对离去的人儿,满眼的惊叹:"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叶大哥这么有个性?"梁小龙道:"可不是么!今天他比方大哥还帅啊!"忽而回过头来,挺了挺胸,冲小晴道:"不过似乎还没我帅,没我有个性,是不是,小晴?"小晴啐了一口,扭过身子不理他。

方岩站在小嫣身侧,也是尴尬,甚至有些羞恼。但羞恼到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喟然长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相伴相依的四年多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小嫣心中的某处,毕竟还是有了别人的影子。却不知要他花费多久,才能将那失去的领地重新收回?

他默默握过小嫣的手,感觉她手心里粘腻冰凉的汗水,和脉搏加剧的跳动。

小嫣红着眼睛,抽着鼻子,歉疚向方岩凝望。

方岩淡然笑道:"他们会过得开开心心的,就如我们也会过得开开心心一样。"他的眸光宁和沉静,面容却甚是坚毅,不经意抿出的唇角细纹,有种自信的坦然。

众人见叶惊鸥此番行事疏狂肆意,本来捏把冷汗,此时见二人甚是平静,方才放下心来。

这时忽闻一阵琴瑟和鸣之声如珠迸玉落,婉转传来,琴声悠扬清素,不惹尘埃,如山顶明净到寂寥的蔚蓝天空,又如极目远眺依旧平静无波的凝碧湖水,那样的海天一色,温柔泊于天籁之中;瑟声激昂纵肆,洞澈天地,如空中舒卷变幻的无数白云翻滚,又如飞流直下的千尺瀑布,奔腾欢肆,神采飞扬。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风格,却琴瑟之中相和相辅,我显你跳脱不羁,你显我有容乃大,交汇相织,迢递倾诉着彼此的思慕和倾恋。

阳光透出树荫,如一幅幅柔滑锦缎细细筛下,似有无数的闪烁金芒在树荫间游弋,跳着一曲又一曲欢快的舞蹈。紫藤蔓蔓交叠,蜿蜒于架上,温柔地盛开着一朵接一朵的狭长花朵,似一双双敛翅的蝶,又似一对对晶莹的眼。阶下芍药一动,又翻开一瓣如绸的娇瓣,如倦睡的美人,缓缓舒展春困的俏颜。

阁楼上那向阳的房间里,窗棂大开,那白衣出尘的男子,弹琴而歌,有罕见的旷放不羁;黑衫如墨的女子,鼓瑟而舞,却沾惹了少有的温雅清灵。双目相注时,各在彼此的瞳孔中映照到自己的容颜。

唯有自己,再不见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