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极!”所有人都跟着皇帝赞不绝口。很快就推选了几位出来。我看过去,倒是熟人居多。晏殊、谢朝阳、赵芳菲、福华公主,还有一位男士看服色应该是翰林,而那位女士,请原谅我识人不清,应该是先皇御封的某位郡主。

宫女们送上花篮,里面装着从御花园采来的各种花卉。《花韵》的曲调响起,几位高手净过手便开始动作。我对插花的技艺一窍不通只觉得有趣,所以停留在外行看热闹的阶段。皇帝的性子也不是爱花草的,桌子下边,他正无聊地玩着我的手指,可见也只是看起来比较像那么回事。

好歹这花是插完了,众人有说这个好,有说那个好,评来评去总在晏殊、谢朝阳、赵芳菲三人之间。弄到最后,自然还是送到皇帝处公断。皇帝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坚决不肯接下这个评审工作。明明不知道还要现眼,绝对不是我的性格。

“这三盆各有各的好处。谢卿取法自然,芳菲清雅绝伦,晏卿则是透着一股超脱灵逸。单以意境而论,晏卿为上,此盆可为今日花魁。来人,为晏卿簪花,众爱卿共贺一杯。”皇帝的审美情趣毕竟是正宗古人熏陶出来的,不像我只能做摆设而已。

宫女提着一篮花走到我们面前,里面林林总总盛满了各色花枝。眼光同时落在花篮里,他拾起一朵魏紫,花大如斗,转头看我,我冲他微微点头。这个选择正中我意,这么大一朵花上了头,晏殊脸上的精彩程度可以期待。他的笑容摆明不怀好意,想必我脸上的表情也可以以此类推了。晏殊看过来的眼光里写满控诉,但是也只能无奈就范。真是人美花娇,相映成趣,至于难看的脸色,嗯,可以忽略不计。

顶头上司一举夺魁,百官们如何能放过这样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少不得也要诗兴大发。笔墨纸砚摆上了桌,诗作不断涌现。皇帝大人龙颜大悦,琴棋书画类的高雅节目紧接着上演。

这种高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起身去更衣才算告一段落。我对陪他一起去上厕所没有任何兴趣,他也没强迫我,自己去了。我松了口气,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不得不跟着他团团转,这满园的春花也来不及欣赏。起身四顾,入目处皆是花团锦簇,我懒得搭理那些想和我攀关系的人,便只带了疏影一人,和谢朝阳一起,边聊边往人最少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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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不见,是妹妹又进益了。”谢朝阳温和的笑着说,眼神中透出为我而生的骄傲。

“哥哥过誉了,前段日子时间多,便又将书本拾起来了,心情也开阔了不少。”谢明月本尊虽然性子柔弱,却毕竟也是书香门弟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上也是学过的,尤其是诗词一道颇下过功夫。

“这样才好,深宫如海,太过执着只会伤了自己。后宫事务繁重,妹妹要多多珍惜自己。”他说的隐晦,意思却明白。

“哥哥就放心吧,妹妹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却绝对不想重蹈覆辙。倒是哥哥你,本是个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却因为我的身份受了连累。”谢朝阳出任本届会试主考,这段时间朝堂之上最大的新闻应该就是这个了吧。春闱主考官是新科进士的老师,多少人盯着的肥缺,从二品官员担任在碧落朝的历史上十分少见。朝堂上眼红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外戚的身份已经够麻烦,而我偏偏又专宠在身,泼脏水的话有多难听可想而知。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淡然道,看向我的眼光却充满爱怜:“骨肉至亲,何谈连累?”

“我相信哥哥。”眼中一热,那一世我是独生子女没能体会,有哥哥的感觉真好。心被融融的暖意包围,有了这份温暖,我就不是独自一个人。

“这次回来,倒是听到了不少皇后娘娘的故事。诗仙、凤首箜篌,嗯?”

“哥哥还说,那还不是被倭人逼出来的。我为了不辱国体,只能胡说八道了。不仅是爹的名头,哥哥的名头我也抓来用过呢!”我心里打鼓,说了一个谎话,就要用一百个去圆它,我这脑子都糊了。我将上元夜的故事简略一讲,换来他摇头苦笑。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还是有人像我一样喜欢躲清静,我们才在抄手游廊的转角处落座,只见赵芳菲带着自己的女官款款走来,姿态优雅的向我请安,我敷衍了几句,她却没有识相走人的意思,谢朝阳向她行礼之后,便避嫌而去。

“芳菲的插花技艺,本宫看得叹为观止。”我也只能请她坐下,随便找了个话题。赵芳菲的才华被公认冠绝后宫,立场暂且不论,是非常接近我曾经设想过的那种标准的古典才女,更比我设想的多了倾城倾国的美貌。也许古代有才华的女子性格都有些不太健康,这位芳菲美人与谢明月两人,好像是红楼梦里林妹妹的一体两面。一个是敏感多情,一个则是孤傲清高,为何林妹妹的率真的闪光点却无人问津?

“皇后娘娘过誉了,娘娘的诗作才令人惊艳。难怪皇上会对娘娘如此宠爱。”她有双美丽的眼,没有遇见他之前,想来也是明澈清澄吧。可惜沉溺于情爱之中,难免沾上了人间烟火的气息。卡门的唱词真该由皇帝来唱才是——“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已找晦气”。

我只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其实像赵芳菲这样性格的女子反而好对付,“敬而远之”就好。只要你不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会主动招惹你。这次是她主动找上门,自然是有话对我说。我该客套的已经客套完了,至于怎么继续,则要看她了。她将自己的女官遣走,然后看着我,我会意,也将疏影遣走为我取茶。

“皇后娘娘,您爱皇上吗?”没想到这位赵充容还真是单刀直入,我怎么也没想到看似冷冰冰的她竟会来个这么劲爆的开场白。难道我认识的古人都流行基因突变?这个该怎么回答?她还真把我问住了。

“芳菲如何有此问?”摸不清对方的想法时,以问制问也不失为好办法。这是导师大人教的,通常我也会用来对付手下的师弟师妹,用在赵美人身上,希望能有好效果。

她笑了,御花园里百花齐放,却也不及这一笑的风情。

“芳菲爱皇上。首先是女人对男人,其次才是作为臣子爱皇帝。”赵芳菲的表情柔和,好像陷入了美好的梦境:“现在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情境。那日也是花朝,江南正是樱花吹雪。我和姐妹们在荡秋千,秋千扬起好高,我一眼便看到了他。他骑着骏马从墙外经过,雪白的织锦长袍还粘着几瓣落樱,正在和洛王爷聊天,唇边的笑容好似初雪,温柔也清冷,想去温暖却又怕融化。后来他就常来拜访父亲,我也与他熟识了。我们也曾月下谈诗,并肩春游,他胸怀天下,他文韬武略,我真的以为,上天赐予我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和他相遇,成为配得上他的女人。所以尽管知道他的身份绝不简单,尽管知道他已经订亲家中还有妾室,尽管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将情爱放在心上的男人,我仍不顾父亲的反对,不求名份,追随他入京,情愿被锁进深宫,一直到今天。”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竟是这样一段故事,而这位赵芳菲竟是这样一个勇敢而执著的女子。而一颗心又要多冷硬,这样美好的女子,这样赤诚的心也打动不了吗?也许也被打动过吧,只是时间长了,也只作等闲看待而已。对于皇帝而言,除了江山社稷之外,其他的一切,也不过如此吧!不管今天她对我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因为曾经的她,我尊敬她!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喃喃地复述着这两句词,竟似痴了,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说出了口。正搜肠刮肚想再说两句什么,她突然抬起头目光猎猎地看着我:“可是你变了,他也变了,原来他也不是不懂儿女情长,只是我不是那个人。”

“这后宫之中有无数女子,让自己活得开心最好的方法,就是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才是特别的。”我淡然地说。她说得我都知道,选秀那天他在浴池里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这段情并非无迹可寻,王昭仪生日那晚他的反常,我已经有所警觉。再联想起更早他带我夜游,以及日日相守的日子,都指向了同一个我不想面对的结论。他想从我这里要的,还有给我的,都已经偏离了我最初的设想。而对于这一切,我无能为力,只能装傻。

爱可以不对等,但是绝对不能不平等。而帝王之爱,不仅不平等,而且不持久。那句“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已找晦气”的唱词之后,就是“我要是爱上你你就死在我手里”!我承认我可能对帝王这个职业有偏见,但是不能给“唯一”的男人不值得女人飞蛾扑火。

“他那样待你,你的心竟不在他身上吗?”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像他那样的男子——”

我微微一笑:“芳菲,我敬你的勇气,但是很多时候,人不能只朝着一个方向。”

“难怪,难怪,娘娘,臣妾告退!”她行了礼,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臣晏殊给皇后娘娘请安。”她的身影刚刚消失,晏殊就从扶疏的花木深处走出来,头上还簪着那朵魏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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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嘴角忍不住上翘,心情也跟着上扬。他那有如玉雕谪仙的完美面具在那次年宴的唇舌交锋中破裂以后,我们每次碰到一起都忍不住要互相陷害一下,我性格中恶魔的一面,在他的面前暴露无遗。虽然称呼礼节上一个比一个规矩,实际上我不当他是丞相,他也没当我是皇后。这种相处方式,好像我还是庄明月,还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正在和毒舌损友“联络感情”,默契又温馨。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魏紫倒也勉强配得上晏大人这位花魁!”我忍俊不禁,示意他跟我一同往回走。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否则那位皇帝大人估计又要跑来了。

“能够取悦皇后娘娘,是臣的荣幸!‘云想衣裳花想容’这么美的诗句用在臣的身上,有些浪费了!娘娘的诗已臻绝妙,可否请您挥毫赐下?”

“能得晏大人垂青,本宫深感荣幸。这也容易,若大人不嫌简陋,本宫写好了命人送到大人府上。”我调侃道:“晏大人何必妄自菲薄,这花与人,人与诗正是相得益彰。只是不知有多少女子要羡慕这朵花,能与大人亲近呢!今天席上待字闺中的小姐为数不少,不拘哪个,只要晏大人中意,就同本宫说,本宫一定为你作主。”

“微臣谢过皇后娘娘好意。只是缘字玄妙,臣不想误己误人。”他的回答似乎大有深意。

“你都听见了?”我停住脚步。是啊,他就在这里,怎么可能没听到。晕死,明明我是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却连连碰上人,而且一个比一个难搞定。

“你——还好吧?其实皇上他——”他的眼里写满担忧,表情有些犹豫,话也说得吞吞吐吐。他的关心我懂,以他的立场,这种事情避嫌还来不及,他当我是朋友,怕我钻牛角尖,所以才现身。

“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扯出一个笑容,尽量让它看上去没心没肺,脚步不停,换了话题:“大人的这管箫可否借本宫一观?”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箫递给我,那箫入手冰冷,在阳光下闪耀着雪一般的晶莹光彩,和他倒是非常相配。我将箫在手上转了一圈,又递还给他。

“记得那日上元你也带了箫,却还是向主人家借琴。今日我看了这箫,却有些明白了。嬴女吹玉箫,吟弄天上春。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如今空余箫史,弄玉安在,这箫便吹了,也是只是寂寥罢了!你也是个有坚持的人,何必又劝我?”

“我并没有想过劝你。”晏殊摇摇头:“无论他、我抑或阿逍,我们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所以无悔。可你不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是身不由己,若再心不由己,茫茫深宫如何自处?这是他亏欠你的。”

我停下脚步,惊讶地转过头,正对上他温润的双眸。他是什么意思,公然支持我反抗皇帝大人吗?他居然比现代人还思想解放!

“晏殊,我谢你。”我错开目光,看着树梢间跳跃的鸟儿:“其实我也常想,若没有碰上他,我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还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可是想着想着,自己也会觉得好笑,如果没有入宫,这个年纪我也该嫁人了吧,那不过是另一种辛苦。这天地虽然大,可身为女子,却注定不自由。”

“你——”晏殊正要说话,被我笑着打断:“本宫还记得欠着晏大人一个承诺,若晏大人不想戴这花了,本宫可以——”

“皇后娘娘的承诺何等贵重,微臣怎舍得浪费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之上!还是先记在账上。”看来这家伙是打定主意玩把大的了,我当初怎么就把自己套进去了!

我们边走边聊,倒也热闹。才走出林子,就见皇帝大人正带人往林子里走。疏影和捧着茶盅的小宫女赫然在列,而最出奇的是皇帝的随员阵容里还有个从衣着判断既非嫔妃也非宫女的女子。

“臣妾(微臣)参见皇上。”我们两人同时向他行礼,然后走到他身边。仔细一看,那女子有几分眼熟,应该是新选出来的秀女。我记人脸的水准极差无比,经常被爸妈埋怨眼里没人。但是只要有人提示我她的名字,我就能把她的全部资料背出来。

“罪女白兰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左相大人请安。”发现我看她,立刻跪在地上向我行礼。

“皇上,这是怎么了?”这称呼,这阵仗是要做什么?

“疏影,你和你主子说!”皇帝连看都懒得看那个叫白兰的女子一眼,径直找晏殊说话去了。疏影应了句“是”,便一五一十地复述此事的来龙去脉。

她从林子里出来,倒好了水,本来就要回去找我,却被突然杀出来的小太监抓到了,说是皇帝召见。她跟着去了才发现,这个叫做白兰的秀女脱离了秀女们的花朝聚会指定范围,跑到清晏阁附近,和皇上“偶遇”。皇帝陛下没有上当,便让李福海问她。精心设计的“艳遇”没有效果反到招来审问,她害怕之下说辞更是漏洞百出。皇帝不想再听她噪罗,便让李福海派人去找宫正疏影前来处理。本来李福海满心以为我会和疏影在一起,听了解释就会一起过来,但我们却单独行动。所以一伙人就押着这个秀女前来寻我。

“白秀女,本宫且问你,教导嬷嬷可曾为你讲过,这一个月的礼仪教导是为了什么?秀女是未来的宫妃,侍奉御前,绵延皇嗣,职责重大,德容言工缺一不可。你今日所为,已令你失去秀女的资格。本宫依照宫规,必须遣你出宫。送白秀女回储秀宫整理,李公公,请您派妥当的人将白兰小姐好生送回汉中白家,千万别怠慢了。”我端起皇后的架势。

“白兰知罪,请皇后娘娘再给白兰一个机会!”她给我磕了个头,泣不成声。

“断送了你机会的人,正是你自己。本宫不能为了你乱了宫中法度,带她下去。”我这也算是救她,宫中法度森严,容不得小女孩式的任性,她这种性子迟早出事,还会带累身边的人。示意李福海着人将她拉走,我转向疏影:“宫正疏影听令,本宫命你先将牵涉人等押下,三日内查清此事来龙去脉。请鱼姑姑去趟储秀宫,传本宫的话,嬷嬷们都是宫里侍奉过两代的老人了,本宫信得过她们才将教导秀女的重任相托,让她们不要辜负。”

“慢着,梓童仁慈的也太过了。”皇帝打断我的话:“非经传召贸然觐见,违犯宫仪冲撞圣驾,说她是大不敬也不为过。就这样遣她出宫便算了?”

“皇上,这白秀女虽然行事唐突,却并非那种无人臣之礼的大不敬之徒。她是因为爱慕皇上才如此行事。女孩子家的芳心可贵,就算皇上不能接受,也请心存怜惜。”我看了他一眼,默契配合他的“双簧”。

“梓童心怀仁慈,可那位白小姐看起来却并不领情。”皇帝摇摇头。

“本来也不用领情。臣妾缘情依法决断,她只要领罚即可。”我故意说道。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办了件没脑子的事,本来也没有多严重。虽然客观方面严重违反了碧落律中有关“大不敬”的规定,然而主观上不具备“大不敬”的故意,也没造成多少社会危害,符合从轻或减轻处罚的条件。照章办事而已,不算什么仁慈。

我们三人带着长长的尾巴往回走,皇帝叹了口气,说道:

“那女子最可恶之处,是误了朕观赏好戏。梓童说说看,这次朕错过了什么典故?”我和晏殊的“表演”,一直是皇上喜欢看的好戏。

“典故没有,歪诗倒有一首。”我回答道。

“皇后的诗倒是先偏了晏卿了!”他瞥了一眼晏殊,眼神也含着笑谑:“朕想听这诗。”

晏殊倒是毫不动摇,将那首《清平调》完整念出。皇帝看了我一眼,又上下打量着晏殊,视线最后落在那朵魏紫上。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里都是笑意,说道:“不愧是皇后的手笔。云想衣裳花想容,绝妙至极!皇后从何处想来?”

“陛下不必给微臣面子,想笑就笑吧!”晏殊淡淡地说。皇帝再不掩饰,朗笑出声。

“这诗也并非是臣妾一人之功,若无晏大人相助——”我看了一眼晏殊,也忍不住笑。清晏阁已在眼前,我们都整肃了自己的表情,无论背后有多少故事,在所有人面前,我们仍是碧落王朝最顶端的那两个人。

第十三章

“娘娘,派去给白家送信的人回来了,白家的下任家主白齐也跟着来了。这是谢恩的奏章和礼单。”我正要出门赴淑妃宴,与从外面进来的凌戈撞了个正着。

汉中是长安的后花园,自古富庶,是碧落朝最重要的屯田兵备之地,也是贡赋的重要来源。白兰出身汉中世家,其父为世袭望乡伯,虽有爵而无职,累世盘踞的影响却不容小觑,这也是白兰选入的原因。只是这个白兰实在是——不说也罢!花朝之后,我回到凤仪宫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在信中我先将白兰事件的始末交待清楚,而为了维持白兰的形象,在宫廷记档只写说是白秀女思乡疾笃,考虑到太医院的意见,特恩准家人接回。接着我做了诚恳的自我批评,并保证皇室对白家依旧信赖有加,并不会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情况发生。在信的末尾,还嘱咐他们不要太过苛责,要多多安慰白兰。

“派个妥当人报给皇上知道。谢恩的折子收下,礼单上的礼物,除了这两匹绫罗,剩下的都退回去吧。”我让暗香取了一只金丝累珠凤凰步摇,递给凌戈,说道:“你亲自去一趟,传本宫的话,祖上规矩后宫不得结交外臣,本宫身为皇后更应带头遵守,有失礼之处,还望白少主见谅。这两匹绫罗织锦本也不该收,如今收下,只为他大老远从汉中过来的这份心意。而这步摇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为白小姐添妆,祝她早日觅得良缘。就事论事,早去早回。”这种大家族养出来的公子都是人精,说不说都是一样的,而有些事不说比说了效果还好。

“是!”凌戈接了步摇,便转身而去。

带着暗香和疏影走进了琼华殿,淑妃接了门上通传,早带着一干妃嫔迎了出来,三位公主也在座上,难得这么齐整。请安问好的程序结束,我坐在主位上,小帝姬在乳娘的扶持下走到我座前,奶声奶气的向我请安:“颐馨给母后请安。”

她已经快三整岁了,长得颇肖其母淑妃,天真无邪,玉雪可爱。在那个时代我的孩子缘就特别好,这项特异功能到这里也没消失。淑妃负责选秀中的部分工作,与我多有合作。一来二去,和这个小公主也混熟了。

“真乖,快过来给母后看看!”我话音未落,她便扑进我怀里,亲昵地扳着我的脖子,快乐地讲起花园里看到的花儿鸟儿,像个小猫咪一样在我的怀里扭来扭去。我耐心地听她讲话,回答她提出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自己也觉得快乐。

“馨儿,下来吧,别累着你母后。”淑妃笑着说道。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我微笑着俯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她便粲然一笑,自己下地跑走了。

福宁公主笑着说:“还是皇嫂有办法。臣妹哄了这么久,小帝姬也不让姑姑抱一下。”

“本宫也是哄了好久,咱们小帝姬才肯给点面子。”我对淑妃道:“小公主下个月就满三岁了吧,老人家说三岁看老,可忽视不得。皇上事忙也顾不过来这些,你有什么主意,看中哪位先生,想要谁家的千金来伴读,也可以和本宫说,千万别耽误了馨儿进学。”

“臣妾代馨儿谢过娘娘关心。”淑妃点点头,然后笑着说:“说到底,还是宫里的孩子太少了些。臣妾们都盼着皇后娘娘的好消息呢!”

众人纷纷附和,我也只能笑着接受。皇帝的那道旨意悬在那里,虽然心里未必欢迎嫡子诞生,但更可怕的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对于她们而言,孩子可以不生,我必须得怀孕!

“不说这些了,淑妃请本宫和姐妹们来,可有什么好东西招待?”

“称不称得上好东西,还要看能不能入皇后娘娘的青眼。请皇后娘娘、公主和姐妹们随我来。”跟着淑妃的脚步,我们直入后花园。绕过造景假山,便是蔓生植物搭成的拱形凉棚,我对植物的认识不多,也叫不出名字来。在花棚里摆了一个长条桌,在棚外还放着几个条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架着几种古典乐器,宴席就是设在这里了。想来也是,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宫廷的宴会也可以从室内向室外发展了。在宴席正对面的假山下围着八扇的美人矮屏风,估计应该就是今天的“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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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之中的俗物,不过为博大家一笑罢了,请皇后娘娘和姐妹们品题!”淑妃玉手一拍,两个小太监将屏风撤掉,里面竟是一株植物,开着两朵碗口大的重瓣花,红似朝云,白如新雪,各有动人之处。

“本宫不擅花道,入宫之后事务繁琐,与这陶冶性情之物离的就更远了。芳菲是女中花魁,福华也是高手,还是让她们来认认吧!”

“臣妾遵旨。”赵芳菲走到我身边,看着那两株植物,眼中流光溢彩:“这株山茶果然奇妙,臣妾家中虽也养过,也不过石榴茶、正宫粉几种。这株白色的看似蕉萼白宝珠,开于九月;红色似晚山茶,开于五月;这园丁技艺了得,竟能让这脾性完全不同的两朵花于同时同株竞放,夺造化神秀之功。”

淑妃笑了,有种得意之色在她的眼角眉梢渗出来。能难住赵芳菲这样的才女,心中的成就感应该不小吧。她款款道来:

“这株山茶名叫“二乔”,是家兄在桂州乡里偶然发现的,出自一位老花匠之手。家兄一见大为惊艳,命人快马递进京城,可惜还是晚了一天,否则也能为花朝添彩。好容易养活了,臣妾就赶着下贴给诸位娘娘前来观赏。”

不是淑妃的父亲,反而是她的兄长?在赵芳菲“山茶”二字一出口,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天龙八部》曼陀山庄。这花偏偏也叫“二乔”?他兄长在桂州发现,而非她那戍边川滇之间的父亲送来,有鬼啊有鬼!

“桂州山茶,名下无虚啊!”赵芳菲点点头,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魏王花木志》上载‘山茶似海石榴,出桂州。’臣妾家中所植的山茶,就有两种是来自桂州,虽然勉强成活,可花色却逊色许多。”原来如此,云南毕竟还是南诏政权,与中土又远,山茶还没有那么出名吧!也许这桂州真的也有二乔,果然是受了传染,我也变得这么多疑了!

“两芳竞艳,这‘二乔’倒也贴切。连芳菲都这么说,本宫就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培育出此等极品?能让这花在此地安居,想必这花匠也来了。有劳淑妃传上来吧!”这山茶可不一般,花进来了,这人自然也进来了。今日这赏花之意也不在山茶吧!

“宫中多女眷,臣妾不敢让他久待,这花植活他就回去了。还好他有个女儿,尽得其父真传,现就住在琼华殿中照顾这株茶花。娘娘可要见她一见?”淑妃问道。我点头应好。

不消半刻,就见小太监引着一个穿着民间服色的高挑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低着头,在我们面前盈盈下拜,官话里带着地方口音,自称“民女傅春茶”,向我们请安。

“抬起头给本宫看看!”我不急着叫她起身,淡淡地说道。

她告了个罪,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面容清秀,妆容简朴,看多了浓艳,却也让人觉得清新。她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女子,只是太普通了,反而让人觉得——怪!我的眼睛快速地瞥了一眼她的手,那是一双黄褐色的手,看似有些风霜,只是指节纤细,不太像啊。后宫的主子们十指纤纤,身边的宫女们也都是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这样的一双手——我还是多疑些好!

“倒也清秀,官话说得也好,平身吧!”我扬扬手,这段时间的训练,我的皇后架势越来越足了。她谢恩起身。我说道:“傅姑娘是吧?你父亲这盘花养得很好。仔细给本宫讲讲,这花怎么种出来的?本宫和各位娘娘都很好奇呢!”

那女子又向我行了个礼,然后一五一十地讲起来,原来他的父亲本是京城人氏,因爱茶成痴在她五岁那年举家迁往桂州。我侧头看了赵芳菲一眼,她的眼中都是认真,看来这女子有备而来。赵芳菲又问了几个问题,那女子也都详细作答。

“傅姑娘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技艺,难得!你为本宫解惑,又为淑妃养花有功,本宫也要有所表示。暗香,赏傅姑娘百合香包一对,宫缎一匹。傅姑娘回去休息吧!”

暗香应了一声,傅春兰向我谢过恩,便也退下了。

“臣妾宫里还有几盆,皇后娘娘若喜欢,臣妾命她们送两盆到凤仪宫。”淑妃说道。

“这山茶虽好,听芳菲妹妹的意思,却是择地而居最难将养,北方不若它的故土温润,本宫不通花艺,手下也没有能调理他的行家,只怕反误了它。”我拒绝道。

淑妃笑道:“这也容易,所有的茶花还是春兰照管着,娘娘只管赏花就好!”

“这位傅姑娘本人愿意留下吗?”

“臣妾私下里让人问过了,她十分愿意。不过臣妾还是要问过娘娘您的意思。”

“她愿意留下自然好,就放在你宫里。这茶花日日能见到她,想必也欢欣。”这种状况我也只能顺势留下她,摆在表面上的敌人总比暗处的敌人好对付,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反过来加以利用。

“臣妾就代她谢皇后娘娘恩典了。”淑妃微笑着说。

“淑妃宫里有几盆山茶?”

“本有四盆,一盆却被馨儿这丫头抓坏了,如今还余三盆。臣妾自留一盆,其余两盆就送给娘娘了。”

“今日座上嘉宾众多,本宫如何能两盆都拿了去。不如咱们也学前朝设个科场,本宫权充考官,就以这山茶为题,也不必限韵,以一炷香为限,每位姐妹各写一篇来。本宫捐一盆山茶当作彩头,送与今日诗魁。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不一会诗就都有了。暗香将所有的诗词收上来给我,我一气看下去,微微一笑:“这诗都是好的,只是芳菲这首和福华这首不分轩轾,倒让本宫为难了。姐妹们也帮我看看如何?”

众人也凑过来,一个是公认的才女,一个是宫廷里最娇贵的公主,谁也不能得罪,众人夸了这个夸那个,就算再说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还是本宫大方些吧,这山茶花就芳菲和福华一人一盆。本宫本也不是懂花之人,就让它们都投明主去吧!春茶姑娘这下也可专心照顾二乔了,这两位可都是养花的行家。”这里若有什么,也都是冲着我来的,不如先静观其变。

“这如何使得!”淑妃急道:“不如臣妾将自己的那盆——”

两方面还僵持着,就见一个小太监急冲冲地跑来,利落地行礼道:

“奴才富广给皇后娘娘和各位主子请安!皇上派奴才来请皇后娘娘速速移驾龙泉宫。”

“此事就依本宫的意思办吧。这花是淑妃家人的一片心意,本宫怎好夺去?淑妃的心意本宫明白,只当本宫已经收到了。”我心中大叫“哈利路亚”,表面还维持一派平静,站起身说:“皇上急召,本宫就先离席了,姐妹们多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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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龙泉宫御书房,皇帝三人组都在喝茶。见我进来就那两位便站起身,互相致意之后,皇帝拉我在他身边坐下。

“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慢!”他抱怨道。

“昨晚还和皇上说过,今日淑妃设宴,臣妾花还没赏完饭也没吃上,就被皇上叫来了。”这家伙的记忆力退化这么严重吗?

“朕哪还记得这些事,大不了朕赔你一顿,看把你小气的。”他斜了我一眼。

“这饭倒平常,这花皇上可赔不出来。皇上没去看可真可惜了。淑妃的兄长送了一株桂州山茶进来,还附赠了一位养花女。”看来有什么事也别晚上告诉他,他只顾Happy,我说什么根本都没放心上。

“朕有你这朵解语花,其他的花不看也罢!”他不以为意地笑着说。皇帝大人,其他的花都长着“花心”,唯有这花长的是“祸心”。

“这花可是有什么不妥?”云逍轻声问道。我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难道我的表情有什么不对?

“这花真有不妥吗?”皇帝大人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晏殊也关切地看着我。我心里有些发毛,这些男人怎么比女人还敏感?

这话该不该说呢!无论是花的来历还是养花女的手,只能算是疑点,我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不过一想起那个傅春茶可能就来自南诏,那个盛产苗女和巫蛊之术的地方。我心里就有些没底。这个时空有轻功,就有巫蛊也说不定。我可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弯弯,不管你怀疑什么,都要告诉我。”皇帝握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我的眼光扫过晏殊和云逍,他们也对我点头,示意我说出来。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把我的怀疑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我总结陈词:“这也都是我的揣测而已。也许桂州也有‘二乔’,也许那养花女并不是——”

“朕明白,你们都随朕来。”皇帝沉下了脸,带着我们直接向琼华殿去了。淑妃和众妃嫔都是喜出望外,皇帝轻松笑道:

“听梓童说,嘉琳宫中新来了二位绝色美人儿,朕特来凑趣的。”

“皇上又打趣臣妾。皇上若要寻芳,就跟臣妾来吧。”淑妃笑着引我们来到花前。

“果然绝妙,梓童所言不虚。晏卿精于花道,见多识广,可曾见过此花?”

“不仅是见所未见,亦闻所未闻。微臣谢皇后娘娘,若非皇后娘娘,微臣便要和此花失之交臂了。”晏殊向我施礼,我也忙还礼。他转向淑妃,很客气地说:“请问淑妃娘娘,这花是何处寻来?微臣也想派人去寻访一株。”

“这二乔是家兄寻来,本宫也未知详情。这种花人之女正在琼华殿,皇上可要宣召?”

“准!”皇帝点点头。傅春茶第二次被带到了我们面前,跪倒在地向我们请安。皇帝问了几句,便换了晏殊上前。晏殊问得比赵芳菲还要细致的多,那女子开始还略显紧张,过了一会儿便对答如流,丝毫不乱。

晏殊和云逍先行告退了,而我和皇帝则在淑妃的盛情之下留下来吃了饭,散席才离开。

晚上聚会地点又换在了凤仪宫。晏殊和云逍都是一身夜行打扮,偷偷潜进宫来。皇帝在这里留宿时,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屏退各自的守夜太监宫女,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是实在不习惯表演给别人“听”。所以这次的聚会保密性没有问题。

晏殊一见我面第一件事就是为我诊脉,半晌才说道:“还好,她没有下手。”听了这句,我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皇帝这才吐出一口气,凝滞的空气松动了,刚才在屋里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