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马怎么会中这种毒。

百草心里讶然,面上却无动于衷,原来他是有求于她。

她站起来,慢慢往外走,也不看独孤无涧,道:“我不会医马。”

经过独孤无涧身边时,果然,那男人稳稳捉住了她手臂,冷冷道:“你不要太放肆。”

“我要跟你谈条件。”百草仰头看了他,眼中有了一丝不屈。

很好,翅膀越来越硬了。独孤无涧看了她,“你凭什么?”

“就凭我能解‘七柱香’的毒。”

独孤无涧表情森然,半晌不语,看着眼前那张神定气闲的小脸。果然,她一眼就看出了是什么毒,还真是个人才。

百草伸手一指身后的马,慢慢道:“中毒者,七柱香后,不论人还是牲畜,必死无疑。你不信,可以点香试试,七柱就好。”

“解毒。”独孤无涧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时,王公子正好悠悠闲闲地逛过来了,望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是军马?这样严重?独孤,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有半个月朝廷就来收军马了。”

“哦?”百草顿时轻轻笑了,从独孤无涧的禁锢中抽出手臂来,“原来是军马,要是死了,很可惜啊。”她更有筹码了。

独孤无涧微微怔了怔。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百草对他笑,却是讥讽的笑。

王公子脸色却凝重,和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大不一样。

看着独孤无涧要青不白的脸,百草心里高兴死了。想不到他也有低头求她的一天,真是恶报啊。

“如何?说。”独孤无涧终于冷冷开口。

马场怪病,马倌们起初以为是马瘟,紧急隔离病马。却不想,马匹仍然大群发病,没有一点征兆,且始终在清晨发病,下午时分死去,十分奇怪。

初一于是怀疑是中毒,向独孤无涧提到一个可以一用的人,就是百草。

独孤无涧连夜回堡,决意亲自带那女人下山解毒,山上一夜生出那么些怪事先不说,却不想,那绵羊一般柔弱的女人现在气焰甚高,还跟他大谈条件。

“我要走。”百草深吸口气,稳稳说出三个字。

“除非我死。”独孤无涧立即道。

“好,”百草别开脸,“我就等着你死。”

独孤无涧的脸已铁青到极致,正当他要爆发之际,两个佩刀锦衣侍卫却急冲冲跑进来。

王公子叹口气,必定无好事。不然没有他的准许,他的侍卫是绝不敢贸然出现,打乱他平凡生活的美好时光。

“属下参见王爷,参见独孤堡主。”

王爷?

百草一惊,转头看了王公子。想不到这个整天懒洋洋、笑眯眯,哪里热闹哪里去的翩翩公子,竟然是尊贵的王爷。

“禀王爷,长孙太师手下大将褚羽正在赶来的路上。想必军马之疫,已传至太师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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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七柱香”之毒]

马场上,秋风缓缓吹过,偶尔有病马低沉痛苦的呻吟声响起,衬得偌大的马场更是寂静而空荡。

独孤无涧眉头深锁。而爱笑的王公子,也就是当今王朝九王爷,肃王金玄豫,第一次皱起了眉毛,冷声道:“褚羽什么时候到?”

“回王爷,三柱香时间。”

五千军马,朝廷收验之际,却奇怪中毒,大批死亡,先不论背后不为人知的阴谋,若让老奸巨猾的太师长孙青云得机掺和一把,只会让事情更加诡佞复杂。

三柱香的时间,必须解决此事。

两个锦衣侍卫无声退下。

马场上唯剩下三人,冷立于萧萧风中,谁也不说话。

最先开口的是肃王金玄豫,“百草姑娘。”

百草是聪慧女子,闻声立刻从容一福,“民女百草见过王爷。”

金玄豫微微颔首,一手指病马群,凤目闪亮,看了百草,开门见山道:“三柱香之内,这些马可有救?”

百草道:“有。”

“姑娘如何才肯施手救马?”

“我要离开天鹰堡。”百草一字一句道,字字清晰,平稳有声。

金玄豫扬了扬眉,眼中闪了精光,仔细盯了眼前这纤纤女子,惊异于她弱质之下的不亢不卑和执着坚定。

然而没等他说话,面色冷漠的独孤无涧却毫不迟疑地说了四个字,不留半点余地,“除非我死!”

那样冰冷的声音,冷到骨子里。那样决绝的回答,仿佛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百草扬起脸,长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她看着那个眉目深刻的男人,那漆黑双目中的仇恨竟似潭水一般深不见底。她忽然有些悲伤,不知当年是怎样刻骨的仇怨,让他恨进血肉里。

于是苦涩一笑,沧然道,“父债女偿,你杀了我,不就报仇了么?”

独孤无涧没有看她,目光冷冷飘向了远方,“有时候,活着才是煎熬。”

金玄豫心里叹口气。

三年前,他在通州险被暗杀,幸得独孤无涧偶然相救,两人就此结缘,情同兄弟。独孤无涧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了,若一旦认定,便是一种极致的狠,邪正可不分,权势不可压,除非人亡,不然绝不放手。

十五年的血海深仇,是独孤无涧冷漠外表下,一直汩汩流血的伤口。

金玄豫知道,在独孤无涧这个伤口面前,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没有任何作用。

但他不能像独孤无涧那般一意孤行。

他背后有天下。

他是当朝九王爷,先皇赐封肃王,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朝中权谋勾结,政局诡佞,太师长孙青云借长孙太后之势,渐有权倾朝野之势。

因此,他可以花天酒地,他可以游戏人生,他在众人面前可以是颓靡于酒色而无可救药的模样,暗地里他却必须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就是配合自己的皇帝兄长,暗中牵制当朝太师之势,以安保先皇打下的江山。

思索片刻,金玄豫开口说话了。

“百草姑娘,借步说话。”说完,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哨亭走去。

百草一愣,却是低头跟去了。

这时初一正好走过来了,看了看与他擦肩而过的百草,没有说话。

独孤无涧已转过身,远眺着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病马。

初一叹口气,“我早说过,我们不该趟朝廷的浑水,最黑不过官场。”

只有无人时,初一才会这样和独孤无涧说话。

独孤无涧却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也很苦。”

初一知道他说的是谁,他看不到独孤无涧的表情,只苦笑了说:“但愿他有办法。对付女人,是他的强项。”

果然,片刻功夫,百草就从小哨亭慢慢走过来了,绷紧了一张雪白的小脸。金玄豫走在后面,冲独孤无涧一笑。

独孤无涧浓眉一扬,他对她说了什么?

百草走过来,却奇怪地不说话,只别过了脸,也不看独孤无涧。她心里正郁闷呢,真不知她那么好心干嘛?忧国忧民忧天下,到头来最可怜的还是自己。

金玄豫笑了看着独孤无涧:“独孤,百草姑娘可不喜欢呆在你那荒山上的天鹰堡,军马病好之后,本王有意邀请百草姑娘到京城肃王府小住几日,散散心,透透气。小住几日,大概也算不得离开吧,你意下如何?”

小住?住起来可有归期?独孤无涧黑眸凌厉地看了百草一眼,想不到那女人倒聪明,退而求其次,想先远离他身边再说。

他心里冷冷一笑,跟他耗?好,他奉陪。

于是他竟心平气和般,邪邪道:“王爷盛情,独孤恭敬不如从命。”

百草心里叹口气,她有种预感,如独孤无涧所言,除非他死,又或是他肯放手,否则她是万无办法摆脱他的阴影了。

但现在她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深吸口气,缓缓道:“‘七柱香’并非中土之毒,而是传自苗疆。”

独孤无涧微微蹙眉,迎上了初一的目光。又是来自苗疆?

“此毒根植血液,发于体肤。投毒者若要投毒,必须割破对象体肤,将毒与其血液混合。此毒怪在,中毒者初时与常人无异,但随着时间推移,毒发时间并不确定,而是视中毒者身体情况和活动情况而定,若活动激烈,则发毒快速。”

难怪马匹毒发时间都在清晨,每日清晨是马匹欢快的时候,此时青草含露,十分爽口,吃饱了的马匹都喜欢互相追跑。

“一旦毒发,七柱香之内,若无解药,中毒者必死无疑。”百草说到这里,扬脸看了独孤无涧,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而骄傲的光芒,问,“现在这里谁说了算?”

独孤无涧深深看一眼这个令他频频意外的女子,缓缓道,“你。”

然后面无表情地退到旁边,“初一,传令下去,三柱香内,马场上下,唯百草姑娘马首是瞻。”

初一强忍了笑,装成很严肃的样子:“是,属下遵命。”

百草总算出了口恶气,小小地趾高气昂了一下,扬起小脸来,“来人…”

金玄豫看得满心莞尔,忍不住笑道,“姑娘若觉得人手不够,肃王府的人,也随姑娘任意差遣。”

接下来的局势,金玄豫简直就觉得是喝茶一般悠闲了。

他和独孤无涧端坐了小哨亭里,摇了雪白的折扇,眼睛却一直不离人群中忙碌的百草。

“百部、小蓟、落葵、紫葳、仙灵脾、冬葵果、赤石脂、紫背天葵、黑故子…这个这个,才是黑故子…这个加罗布麻叶…”

两人听着她口中念念有词,围绕着草场上架好的十口巨大铁锅转来转去,指挥着下人大包大包地往锅里倒药,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翩飞在草场上。

独孤无涧眸色暗沉,忽然开口问道,“你对她说了什么?”

金玄豫淡淡一笑:“我说了两句话。”

独孤无涧侧目,微惊。

“我第一句说,独孤无涧言出必行,除非他死,否则本王也无法。”

“我说第二句是,投毒朝廷军马,以扰乱朝纲定罪,长孙太师冷血残暴,投毒之人不查出,天鹰马场,五百号人,均受牵连。”

金玄豫叹口气,“我早听十五说,她是个善良的女子,果真如此。”

“她看了我半天,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要离独孤无涧尽可能远。”

金玄豫笑着看独孤无涧逐渐发黑的臭脸,“我说好,本王请你到京城肃王府作客。”

说完,他又叹口气,仿佛自语一般,淡淡说了:“如此女子,真要做复仇的棋子?”

沉默许久,独孤无涧忽然转脸看了他,紧抿的薄唇里吐出冷冷一句话,“你深爱的女人,却与其他男人欢好,是什么感受?”

他回过了头,金玄豫看见他冷硬的侧面,隐隐透出一股嗜血而残忍的寒意,“我一定要,夏侯寒有生之年,生不如死。”

他深信,爱,可以摧毁一个人,就像当年丧心病狂的百青子。

金玄豫望望那人群中纤柔而清丽的女子,忽然有一丝担心,设局者会不会为局所迷?

这时,初一忽然快步走过来了,看了独孤无涧,脸上似乎有一丝诡异的笑。“堡主,百草姑娘有请。”

哦,精彩。金玄豫看着独孤无涧眼中的怒气慢慢腾起,又慢慢压下去,最终他人还是站了起来,往那人群中冷冷俏立的百草走去。

金玄豫看看桌上的香,刚燃完一支,还有剩两支,足够了。

百草此时的心里,是极度不平衡的。

气死了,她不仅没换得自己的自由,反而在这里做牛做马。那两个男人倒好,坐了一旁悠悠聊天。

忽然,她就醒悟了,她和独孤无涧有仇也,为什么她要帮他?

“什么事?”那男人已走到她面前,黑袍,挺拔,肩宽,背阔,稳稳站在她面前,冷漠而沉静的脸,仿佛从未因尘事而动容过一般,眼睛微垂,看着她,没有半点喜怒哀乐。

百草很多时候都怀疑,这男人是石头做的吧?不是血肉之躯。

不过,她马上就有办法求证,他是否有血肉之躯。

“缺药引子。”

独孤无涧道,“什么药?”

“新鲜人血,每锅半碗。”

独孤无涧目光一闪。这么奇怪的药引子?

百草看他一眼,“你认为我骗你?”

独孤无涧冷冷伸出了右手,“初一,拿刀来。”

百草一惊,放血也,他这么从容?

初一蹙眉:“堡主…”

但被独孤无涧打断,“拿刀来。”

匕首拿来了。不是一把,而是一盘。

一盘子雪亮的匕首,灼灼伤眼。

独孤无涧拿起其中一把,对准自己的左掌,看了百草,道:“你骗我的血可以,可是你不能骗大家的血。”

百草一看,三十多个天鹰堡侍卫,竟然默不作声地,一人拿了一把匕首,纷纷对准自己的左掌。

她咬咬牙,“我说真的。”

独孤无涧微微点头,右手一用力,匕首就在左掌上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冒出来,一滴滴坠入盘中的白瓷小碗中。

几乎与此同时,天鹰堡侍卫纷纷割掌取血,没有一丝犹豫,如独孤无涧一般,面无表情。

百草微微倒退了一步,怔怔看着眼前这奇怪的一幕:

一长排身穿黑衣的男人,站得整整齐齐,纷纷割破手掌,鲜血如细线般流入面前的白瓷碗里。一排割完,主动退后,身后马上又走上来一排侍卫,重复刚才的动作,割掌取血。

那鲜血在雪白碗中,红得妖冶耀眼,触目惊心。

那男人竟有如此魄力,二话不说,带头取血,手下之人,则一个个前仆后继,大有壮士断腕之势。

此时,偌大的草场上一片安静,只听见大锅中药水翻滚的声音,和病马偶尔的呻吟。

百草看着那些男人鲜血流下,一时竟呆了般,风吹乱了长发,也犹为不知。

哨亭里的金玄豫叹了口气,不远处的一切,他都看得真切,听得明白,心里只想,独孤无涧这样的人,应是将才之选。

冷,狠,智,静,而且,众人信服,是心服口服,死心塌地。

可什么时候能为他所用?

“足够了…”那一刻百草是恍惚的,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不由自主扑过去,第一次主动抓住了那个她又恨又怕的男人的手。

独孤无涧眼中有些诧异。

但百草很快就哆嗦着放开了他的手,转过了脸,故作镇定和冷漠地嘀咕道,“你怎么不割喉咙…”

独孤无涧抖抖流血不止的左手,初一赶紧撕下一块衣襟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包扎了手掌,这才抬起头,忽然右手一伸,一把揽了面前的百草入怀。

百草大惊失色,这个男人疯了啊?

“你…放开…”

“我”字却被他冰凉的唇硬生生堵在口中,百草那一瞬间差点惊得闭过气去,竟忘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