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叹口气,眼中竟有了些许欣慰,忍不住道,“小小姐可真是长得花儿一样。”

“七叔,”独孤无涧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已让你见了她。你也看见了,她没有少一根头发。七叔,不要为难无涧,一句话也不要。”

七叔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叹口气,也不多说,他知道多说无益,在这件事上,谁都不能和独孤无涧打商量。

“小小姐小时候是有心疼病的,可不知道好了没有…”

果然,他观察到独孤无涧目色一怔。

但那只是一瞬间,独孤无涧很快道,“七叔放心,只要夏侯寒稀罕她一天,我就不会让她得心疼病死去。”

七叔再不说话了,忧虑地望了门外,忽然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有人会闯进独孤无涧十几年来冰封的心,化却他心中蓄积的仇恨?

一阵秋风吹过,院外落叶遍地,满目萧条。

就在这萧条的秋风中,百草心中忿忿地登上了一辆马车,然后看着独孤无涧和金玄豫一起,登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辆宝蓝色的大马车,三十名骑马的便衣侍卫,向着那烟华京城,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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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烟华京城]

官道上。尘沙飞扬。

马车里。

金玄豫慵懒地斜倚在浅蓝色软垫上,微眯着眼,淡淡道,“这么说,褚羽心中并无底气?”

独孤无涧坐在宽大车厢的另一端,虽未躺着,却也是懒洋洋的,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褚羽带来的兽医倌说过一句话,他说,马长癣了。”

金玄豫顿时轻轻笑了,的确,若褚羽本就知道投毒一事,自然势在必得,又如何会不知道,那本不是癣,那是“七柱香”之毒发于体肤的表现。

他好看的眉毛掀了掀,忽然睁开了凤目,目中厉光蓦现:“莫非…还有人来凑热闹?”

独孤无涧目色一深,若有所思,半晌才缓缓道,“也许只是我的仇家罢。”

金玄豫看了他,叹口气,收了眼中那少见的厉光,“无涧。”

“我知道你不想涉足权谋之争。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帮助。”

独孤无涧微微动容,十五年前,曾有两个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悬崖之上,击掌为誓,誓为兄弟,共闯天下。

此时想来,却是那样可笑。他抬眼看了金玄豫,对面那双凤眼,流露出只有他一个人见过的忧虑和脆弱,这可是最真实的信任?

他知道金玄豫的苦。

表面的盛世安康之下,事实上皇朝中权谋之争猛于洪水。一旦朝中长孙家族得势,不只是改天换地,金氏一族也许就此泯灭于世。

先皇暴薨,当今皇帝金千烨即位时,年仅六岁。长孙一族朝中辅政多年,早已把这天下看成是长孙家的天下。哪知道,有朝一日,暗中羽翼渐丰的金氏两兄弟,竟然明暗配合,在几个贤良忠臣的帮扶下,巧妙夺回天下五分之三的兵权,以及种种财力,重振朝纲。

那一年,正好是金德王朝十四年。金千烨二十岁,金玄豫十六岁。

十五年来,金德皇帝金千烨虽然逐渐收回了不少权力,已非当年那个弱质少年,但长孙一族却也是步步为营,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还有长孙太后的暗中助势,想要一时连根拔除,竟是十分困难。因此,金千烨不得不小心谨慎,金玄豫也不得不一直背负其苦。

想到这里,独孤无涧心里叹口气,原来很多人都一样,命运由不得选择。

于是他看了金玄豫,道,“你放心。但我有一个条件,我的事,你不能插手。我的人,掌控只在于我。”

金玄豫苦笑,“本王为救军马,不得已,只答应邀她王府小住,可没答应她能离开王府。”

独孤无涧满意地点点头,那甚好,把那女人关在王府里,他倒能省心去船坞看看,岁尾要交出去的一万只军船,打造进度如何了。

马车正跑得欢快,此时安睡在另一辆马车上的百草,哪曾想到,自己只是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华丽牢笼而已。

快黄昏之时,百草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眼睛,从软垫上爬起来,撩开马车车窗上垂下的帘幕,竟看到一番从未见过的热闹繁华。

宽阔笔直的大道上,人流如织,商贩路人,宝马香车,竟是络绎不绝。街道两旁竖立了整整齐齐的商铺楼肆,幢幢都是雕梁画栋,高大气派,甚至已有酒肆早早地点起了妖冶的红灯笼,华光初上,让这条繁华大街更是浮华而美丽。

百草睁大了眼,东张西望,看得开心极了。她自小生在百草谷,而师兄这两年带她逃亡,也只辗转生活在各种乡野僻村中,远离尘嚣和繁华,她如何见过这样热闹的情景,一新鲜,把这一个多月来的遭遇也忘怀了,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态来。

“吹糖人喽…吹糖人喽…”此时,一个老大爷背着一个木架子,从马车前走过。那木架分了两层,每层都有很多小插孔,插孔里插了一些奇奇怪怪、通体晶莹红润的小玩意,有葫芦,有小人,还有小猪小狗什么的。

百草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是什么东西啊?

于是不由自主地道:“停…停一下…”

正慢慢骑马的初一看了百草从马车上探出头来,于是拍拍马屁股,走过去,望了百草:“姑娘,什么事?”

此时的初一并不是冷冰冰的,百草看一眼他,也忘了敌对情绪,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想看看那个是什么?”

初一转头一看,原来是京城里一个小吃特色,吹糖人,又好看又好吃,一般小孩子见了就挪不开步伐,却不想百草一个大人也被吸引了去。

初一忍不住好笑,正想叫住那卖糖人的,却不想独孤无涧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初一。”

初一转头看了,独孤无涧正从后面一辆马车车窗探出头来,皱着眉看着他,似乎正不高兴前面马车的停下。

初一只好倒了回去。

百草一看,脸色一黯,缩回了头,闷闷不乐地坐回了车中。

谁知,片刻后,却听见初一的声音,“百草姑娘。”

百草撩开车帘子,却蓦然看见一大把那种红彤彤的小玩意出现在她面前,有小猪,有小耗子,有小人,有小葫芦。

她惊喜地看了一眼初一,却不敢接。

初一眼中含了隐隐笑意,“堡主说,买给姑娘吃的,吹糖人,姑娘刚才不是很喜欢么?”

百草怔了怔,他买给她的?

她木木地接过初一手中那一把吹糖人,放下车帘,愣了半晌,忽然想起初一说这个可以吃,于是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顿时觉得好甜好甜。

马车又晃晃悠悠走了一些时候,直到大街上已张灯结彩,灯色辉煌,马车才在一处大院前停下了。

侍卫拉开车帘,百草握着那一大把吹糖人,懵懂地走下车来,却看见白衣翩翩的金玄豫已站定在面前。

金玄豫微微一笑:“请。”

百草抬头一看,“肃王府”三个朱漆大字赫然在目,她顿时羞赧地一福,“王爷请。”

那厚重古朴的两道朱色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锦衣中年男人打开门,顿时惊喜地一笑:“王爷!是王爷回府了!”

他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恭敬地向金玄豫行礼道:“属下参见王爷。”随即,转了头,浑厚地一声喊,“传,王爷回府了——”

金玄豫不置可否,大步走进去了。

百草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却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哪里有独孤无涧和初一的身影,连金玄豫乘坐的那辆大马车也不见了,心里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开口,跟着走进去了。

她并不知,独孤无涧带了初一,先赶去船坞了。百草放在肃王府里,他相信她跑不了。

不过走了几步,百草就蓦然发觉金玄豫的气势非同寻常。

此时,肃王回府的消息,已惊动全府。全府上下,已倾巢出动,前来迎接肃王的回府。

“属下参见王爷!”

“奴婢参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竟是走一路,众多奴仆就跪了一路。

百草默默跟在金玄豫身后,有些局促不安。此时,那个爱笑的男子正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威而不怒,仿佛一片芸芸众生中傲立的神一般。她暗暗想,那肃王爷尊贵如此,想当初她还毫不留情地关了他在门外也。

“王爷…”

“王爷可回来了,奴婢好想王爷…”

几声娇软的声音传来,百草好奇地抬头一看,却不想看见唰唰唰的一片惊疑眼光,竟让她如芒在背。

那一片姹紫嫣红,难道是王爷的女人们?

金玄豫却回过神来了,糟了,独孤无涧去了船坞,他带了这样一个娇媚女子进来,搞不好已掀起一片醋海汹涌。那可不妙,不要说他想保护百草,光是那死鱼脸他也惹不得。

于是正准备吩咐了总管,这是独孤公子的家眷,要好生照顾。却不想,他的贴身侍卫金官飞奔而来,急急一叩后,站起身来,在他耳边密语了几句。

“当真?”金玄豫一听,顿时展颜大喜,望了金官,兴奋得两眼放光。

“回王爷,千真万确,皇上都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了。”

“哈哈哈…”金玄豫一张脸神采奕奕,爽朗地大笑了几声,“果真是喜事,天大的喜事!来人,备马,本王要即刻进宫面圣!”

说完就准备走。

百草顿时慌了,那她怎么办?她一个小小平民女子,在王府算什么?

好在,金玄豫临走前总算想起了她,温柔看了她,“百草,你先歇下。”

“金密!”

“属下在。”刚才开门那中年男子赶紧上前。

“送百草姑娘下榻天音院,姑娘是本王的贵客,你可仔细款待了。”

“是,属下遵命。”金密恭敬道。看来风流的王爷又带回了一个新宠,唉,这王府后院,可又得热闹几天了。

金玄豫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炸晕了头,哪里还记得特别说明百草的身份,大笑着而去,把孤零零的百草扔在一片女人嫉妒的目光中。

百草愣了半天,不知所措,转头忽然看了那一片女人如刺如芒的目光,忽然忆起红袖蓝玉的目光来,顿时心下明白,那些傻女人吃错醋了。不过,肃王爷就是不一样,女人好多,粗粗一数,至少也有二三十个吧。

好在,还有两个天鹰堡侍卫跟在她身后,她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两人,忍不住想起了独孤无涧,他去哪里了?

夜。

天音院。

百草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托着腮,转着手上的一支吹糖人。那是一只小猪,在烛色中剔透得美丽。

转过头,房中能插糖人的地方,都插满了吹糖人。

她趴在桌子上,痴痴地望着吹糖人,又忆起初一的话来,“堡主说,买给姑娘吃的,吹糖人…”

看着看着,竟想起刚才孤立于那偌大陌生的王府中时,她竟想到独孤无涧,仿佛他是她可以依靠的人一般。

百草一惊,顿时谴责了自己的内心,呸呸呸,怎么会想他呢?要想师兄,要想师兄,好久没见到师兄了。

这么一想,百草就有些伤怀了,师兄,师兄在哪里呢?她都被独孤无涧软禁一个多月了,可是师兄还毫无音讯,是出事了么?还是不要她了?

想着想着,灯色就在眼前模糊了。

一个时辰后,一条人影走进门来。

正是面带倦容,从船坞赶回王府的独孤无涧。

一进门,他就看见趴在桌上熟睡的百草,眸色一深。

那女人也真会折腾,把吹糖人插满了一屋,手里还握着一个,睡得正酣,像个孩子一样。

“师兄…师兄…带我骑马…”忽然,那女人呢喃了一句。

独孤无涧听得真切,眼中顿时涌起暴戾之气来,掌起手落,眼看就要一掌劈向百草,却忽然硬生生收住了,眼中慢慢浮现出一种奇特难解的笑意。

世间会有什么情可靠?十五年朝夕相处的情愫,他要让它不堪一击,抵不过几个月的肌肤之亲。

于是,他轻轻抱起那个熟睡的女人,走进里间,放了大床上,也不做什么,只搂了她沉沉睡去。

睡梦中的百草忽然感觉到一股热气袭来,顿时让她冰凉的手脚一暖,她想睁眼,却因一日颠簸,太累了,翻了个身,蜷进那个暖暖怀抱,香甜睡去。

独孤无涧临睡前忽然心想,难道他贪念上这个软软的身体?随即又想,女人而已,他何愁没有女人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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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鹦鹉云安之死]

清晨。天音院。

百草翻过身,睁开眼,看着身旁那一片空空被褥,恍惚了片刻,然后皱着眉头坐起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衣裙完好。

咦,那就奇怪了,她记得昨晚自己似乎趴在桌上睡着了,然后…然后好像有人抱着她…难道独孤无涧回来了?

可明明身旁被褥平整,又不似有人睡过的样子。

她正歪着小脸苦想,却忽然听到一个脆脆的声音,“姑娘,您醒了?”

她抬头一看,一个粉衣小丫环端了洗漱铜盆木梳等物,笑着走进来,然后弯腰一福,“奴婢圆儿,是金总管拨来专门服侍姑娘的。姑娘要现在洗漱么?”

百草眨眨眼,忽然想起了天鹰堡上的宝翠,不知那小丫头过得好不好。

等等,等等,她在胡想什么?难不成她还想回去?肃王爷对她这样好,还派了丫环来伺候她,应该不难说话吧,她何不趁此机会,想办法溜出王府,然后一走了之…

这么一想,她就赶紧点点头,让那圆儿来为她梳洗。

换上一袭淡淡粉色的衣裙,用完早膳,百草就迫不及待地对圆儿道,“圆儿,我可以到处去走走么?”

圆儿顿时吃吃笑了,“姑娘真是说笑了,总管说了,姑娘可是王爷的贵客,哪里不能去。”

百草一听,顿时双眼放光,肃王府就是好,至少脱离了独孤无涧的势力范围,她可以随意走动,走着走着就走出这王府去。

心里盘算着,百草就拉了圆儿,急步向外面走去。独孤无涧从昨晚就莫名消失了,正中她下怀,她要抓紧时间。

但没走两步,她就蓦然察觉不对。

一回头,果然,天鹰堡两个面容僵硬的侍卫,正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她生气地看着两个男子,“你们跟着我干嘛?”

“保护姑娘!”

哼,监视她还差不多吧。

百草气哼哼地想,自己真是天真,那独孤无涧一颗狐狸心,处处算得周到,怎会纵容她顺利逃走。

于是想了想,不动声色,径直往前走去。

出了天音院,圆儿就引着百草去了后花园。

一进后花园,百草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哎呀,肃王府的后花园可真漂亮。

曲廊回转,假山如黛,繁花似锦,绿树葱容,空气好得让人雀跃。偌大一个后花园,走得百草都有些头晕了,认不清来时的路了。

走着走着,忽然她眉心一蹙,“唉…哟…”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圆儿一见,顿时慌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百草抬起脸来,神色已变得痛苦,“圆儿…我肚子疼…我兴许是吃坏东西了罢…唉…好疼啊…”

圆儿一张小脸吓得都白了,王爷的贵客…嗯也许是王爷的新欢呢,要是出了事,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那怎么办…要不圆儿叫大夫去…”

百草急忙拉住她,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圆儿扑闪着黑眼睛,点点头,然后转身看了背后那两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娇声道,“姑娘身子不舒服,要…嗯要去…你们明白了吧?”

两个大男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唉呀,”圆儿顿足道,“你们好笨,就是…就是圆儿要去茅厕,难道你们两个男人也跟去?”

百草正弯着腰,听了不禁一阵莞尔,这小丫头还真伶俐,为了维护主子的面子,干脆说自己要去茅厕。

两个大男人看一眼百草,顿时了然,同时点点头,口拙地道,“那…那我们在…在哪里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