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德王朝二十九年夏,七月,河南洛州水旱蝗灾,颗粒无收,赋税苛捐不减,民众暴乱,因饥而亡者,数万。”

“九月,朝廷拨金万两,粮谷八十万石,如石沉大海,饥民饿死道路者,仍比比皆是。府衙遣兵差五百,于城南郊坟场,火焚灾民尸首七日七夜。”

“十月,暴雨突至。村民偶感头热、关节奇疼、肤起红斑、溃烂、伴咳嗽、目赤,亡时腹胀如鼓。数日之间,疫情流窜全城,势不可挡。上报朝廷,杳杳无信。”

“十月中,瘟疫已猛如洪水,谈之色变。重病者圈于洛州城虎阳门外,中病者禁于城北荒林,轻病者隔于城西,尚未发病者居于城中及城东。眼下因疫亡众已过五万,尸首焚于城南乱坟岗。与洛州相接之崒州、淝州,均严把城门,禁令洛州之人出入,以绝传染。”

元沽条理清晰地道来,指了洛州城地图,上面分别用红色、橙色、黄色和绿色,划分出了重、中、轻、无病者的分布范围,让人一目了然。

金玄豫阴沉着脸,冷冷一掀白袍,坐了太师椅上,“好个郑予知,欺上瞒下,胆大包天,死十次都难消本王之恨!”

他想了想,此时不是追查朝廷腐败之时,赈灾才是当务之急,凤目一闪,透出些许赞意来,望了元沽,“元吏督,你做得很好。只是疫情为何如今仍不得控制?洛州城的医倌都得瘟疫死光了么?”

元沽赶紧跪下了,道,“回王爷,据下官所知,洛州城人数十六万,全城有官方记载的医倌九百一十八人,亡一百五十五人,逃二百一十七人,余五百四十六人,设立急救营于大西街,有效方剂共二十八种,但治标不治本,另城内药材枯竭。”

那元沽上任不过一天,却所知甚详,逻辑清晰,处事得当。太中大夫展元推荐的,果然是人才。

这让金玄豫心情略微好些,“药材不必担心,本王自会调度。关键是良方。”

他站起身来,抖抖白袍,“元沽,即刻带路,本王要去查看疫情。”

他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元沽却骇然变色,冷汗滚滚,急道,“王爷请止步!此疫猛比洪水,万一…”

瘟疫是具有传染性的,本来肃王爷亲临洛州赈灾已经够让他惊奇了,如今王爷还要去查看疫情,万一出了意外,只怕要将他元沽连诛九族罢。

金玄豫一眯凤目,想了想,转头看了一直默默站在身后的百草,“百草,你看本王去得还是去不得?”

百草眨眨眼,转头望了望桌上那幅地图,“百草认为,王爷应爱惜身体,以大局为重。”

她向前走了一步,“瘟疫之病,上古医书中早有记载。疫气,一岁之内,若节气不和,寒暑乖候,或有大风早举,时雨不降,湿令不化,雾露不散,则民多疾疫,病无长少,如有鬼厉之气,故谓之疫疠。”

她转过身来,对着金玄豫盈盈一福,“王爷,洛州久旱而暴雨,尸首处理不当,皆可能是导致此疾的原因。不如先让百草去查看了疫情,待疫情得到进一步控制,王爷再去也不迟。毕竟,赈灾大事都需要王爷定夺,王爷若病了,那可不妙。”

一直稳坐于一旁,不言不语的独孤无涧抬起头来,抿了薄唇,深邃的黑眸望了百草安静的侧面。这女人大事之前,倒还是轻重得当,聪敏机灵,也算有用,不是光惹祸事。

金玄豫眼中闪出赞许的光芒来,点点头,忽然伸手至腰间,取下一块紫金腰牌,递与百草,“这是本王的九龙令,不管是谁,见令如见本王。”

百草接了那沉甸甸的九龙令,咬咬嘴唇,“瘟疫为难缠之疾,”她抬起头来,望着金玄豫,“百草只怕并无百分把握…”

金玄豫却叹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城门外一夜可亡千人,能多救回一人,洛州百姓也会感谢你。”

百草心里一抖,忽然道,“王爷,百草只有一个小小请求。”

“但说无妨。”

“百草需要一个打杂的。”

金玄豫一怔,忽然眼中有了诡秘的微笑,“谁?”

“他。”

独孤无涧原本正低头喝茶,却忽然背生寒意,缓缓抬起头来,果然见百草纤手正指了他。

“好,本王答应你。”金玄豫同情地看了独孤无涧的一张黑脸。

百草转过小脸,狠狠地看了独孤无涧一眼,那美目清冽,分明写着一句话:看本姑娘折磨不死你!

然后,她转过身,“请吏督大人为我备三样东西,方巾若干,仵作的皮手套若干,艾叶、菖蒲、苍术、细辛、甘松、芎藭、降香大火煎熬成汁,投入方巾和皮手套略煮。”

元沽也不多问,赶紧去准备了。

一柱香后,天已大明。

这日天气甚是干冷,刮着大风。

吏督府衙大院里,众人却忙碌得头冒大汗。

院中正支了五口大锅,锅里煮开了稠黑的药汁,不断有官差将大堆方巾和皮手套投入,然后又迅速捞起,烘干,发放给医倌和官差们。

百草站了院中,示意将浸泡后又烘干的长方巾包裹住头发和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随后又慢慢戴上微皱的皮手套,脆声道,“我们要救人,自己便不可染病。我用驱秽败毒之药煮过方巾和手套,此举可以避免我们与病人直接接触。”

她话音一落,院中各色医者顿时议论纷纷,有称赞者,有不屑者,有质疑者,他们也知道焚烧艾叶、菖蒲等药物来驱除空气中的秽气,却从未想过以这样古怪的法子来保护自己。

甚至有不少自恃甚高的老者,冷哼一声扔了手中的方巾,“荒唐,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治病!”

百草顿时有些心慌意乱,毕竟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众目睽睽下,和数百人大声说话。

独孤无涧冷冷看了议论纷纷的人群,忽然走到百草身边,一言不发,拉过百草握着九龙令的右手,高高举起来,微微眯了一双锐目,四面环视了,道:“肃王爷九龙令在此,见令如见王爷。若有谁觉得活够了,有心违抗君令,元吏督,劳烦派人直接送他去午门刑场。”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在风中缩了缩脖子,互相对视之后,纷纷照着百草的样子缠起方巾来。那身材高大的黑袍男人往那里一站,不怒而威,隐隐散发出一股阴冷之意,罢了罢了,活命要紧。

独孤无涧冷冷放开百草的手,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蠢女人,王爷给你令牌,难道让你当玉佩戴?”

百草顿时气得咬牙。的确,她承认他的法子完全就是最直接有效的,权力就是这么一个好东西,愿也好,不愿也好,范围之内,就能压倒一切。

可是,他非要这么尖刻地对她么?

于是恨恨道,“打杂的,你也照做!”

独孤无涧挑眉,却看见那小女人现学现用,神气活现地举了九龙令向他示威。

九龙令?还妨碍不了他。他心里冷笑,却是顺从地裹上了方巾。

城北荒林。

此处为元沽口中所称的,隔离中病者的地方,两万余名中病者聚集在此。

一走进荒林,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臭味迎面扑来。

百草皱了皱纤眉,走进林中,只见树林中四处散落着临时搭建的木棚,三五成群的病人,或无精打采地坐着,或痛苦地在地上翻动着。

“呃…呃呃…”忽然,身边传来剧烈的干呕之声,酸腐味冲鼻而来。

百草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妇人正坐在地上,垂头呕吐,却半天没吐出什么来,倒是涨得一张老脸通红,右手按了鼓胀的腹部,十分痛苦一般。

百草蹲下来,用戴了手套的右手,一把拉过老妇人的手腕,仔细把了脉。然后又连接翻看了好几个病人。

身后畏畏缩缩的一群医倌看得无不惊讶。

连那沉静的吏督元沽眼中,也闪现出惊色来。瘟疫蔓延,无人不退避三舍,哪怕是洛州城的医倌们,也生怕惹了那害人的恶病,只是坐在大西街开了方子,煮了药,再由官差或病人家属排队取了药汁,为病人送去。

却不想这个年轻女子,貌似娇弱,却有胆接近病人,还亲自为病人把脉。

他扯扯自己头上散发了浓郁药味的方巾,眼中投出几分敬意来。有如此胸怀的女子,不该小视。

“刘医倌,病人可会呕吐、腹泻?”百草道。

医倌中一留了山羊胡的老者赶紧出来道,“此事老身也深感疑惑,病人明明腹鼓,却并无腹泻。我等也开了泻毒、行风之药,却总不见病人好转。”

百草沉默片刻,望了望老妇人有气无力的面容,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正充血一般红。

她顿时感到不忍,缓缓站起来,放眼望去,却见密密麻麻的病人,延伸到树林深处。

她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来,放在半空中,却并未见衣袖摆动。

怎么回事,今日如此大的风?她皱着眉转过身,四处环视。

独孤无涧一直紧紧盯着她,目光饶有兴趣,夏侯寒手中的宝,到底有如何能耐?

“吏督大人。”百草忽然美眸一亮,道。

元沽赶紧上前,“姑娘请吩咐。”

“近处可有开阔的山?”

“有。一里之外,有一山峰,名为鸠山。”

“好,我要你派人将病人全部转移到山上去。”

众人哗然。

百草却不慌不忙道,“病人体内有湿热毒瘴,郁结而不发,行乱五脏六腑,皮肤溃败,目赤喉肿。此处树林处于凹地,三面有小山丘和城墙遮挡,大风无法灌入,以致林中空气恶浊,加深了病人体内毒瘴,再者地方狭小,林地潮湿,互相传递,病情更加重了。”

她一指外面,“而山坡之上,四面通风而干爽,有助于病人恢复。”

她想了想,又利索地吩咐了,“一个时辰后,病人会呕吐。吏督大人,请吩咐人挖坑深埋呕吐物。继续焚烧艾叶、菖蒲驱毒秽,并投入苍术、细辛、甘松、芎藭、降香粉末。还有,若有病情减轻之人,下山之前,务必烧毁身上旧衣物,换新衣物。”

一老医倌却皱了花白的眉,质疑道,“敢问这位姑娘,病人并无呕吐症状,如何会呕吐?”

百草却微微一笑,她心中已有数,脆声道,“不能泻,那就先吐,然后再驱毒散秽、行风燥湿。”

说完,转身向树林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吏督大人,还有,城中水源有几处,马上禁止饮水,待我配药,投入水中。”

独孤无涧微微眯了眼,望着百草充满生机、步履轻快的背影,忽然发觉,这女人倒是能给他不少惊奇,胆小的时候如羊,蠢的时候够蠢,哭起来烦死人,无用的时候光给他惹祸事,见不得别人受苦却又有胆气站出来…

“喂——”

正当他出神时,那女人却蓦的转过了身,一指他,恶声恶气道,“打杂的,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小女人,不要太得意。他冷着一张臭脸,闷不作声地跟去了。

他忍,他再忍,想他堂堂天鹰堡堡主,连野鹰也能驯化,今日却如此下场。他忽然庆幸,幸好初一那混蛋差点要废了,没能跟来,否则准在一旁阴阳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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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夜半春光谁人扰]

两万余名中病者转移至鸠山上。急救营从大西街搬至鸠山之下,药方调整了,排满了前来领药的官差和病人家属…

另一边,金官带领朝廷官差,携了金玄豫手令,兵分四路,向与洛州接壤的崒州、淝州等州城调度人手和药材。

一个时辰后,果然如百草所言,大群病人在鸠山北处呕吐,官差们手戴仵作皮手套,埋了秽物后,再点燃艾叶、菖蒲等药在土上焚烧。

而此时,百草正在全城的主要水源之一,漯河上游,指挥人投洒药末。

二十扇磨米的大石磨不歇地运转着,官差们挥汗如雨地磨着成山的药材,然后再一包一包地扔入河中。

金玄豫站了河边,忽然道,“百草,你有几成把握?”

百草叹口气,“回王爷,药方我已加减调整,也许还要根据疫情变化而变。医倌前辈们开的药方并非完全无效,但瘟疫一病,因时节、地方、原因不同,并不可完全凭经验而定。医倌们不愿接近病人,方子自然不得要领。至于重病者,汤药送去,却还要看其造化。”

金玄豫抬起凤目来,看着百草,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许之意,“百草,若你能跟本王去太医院…”

“休想!”可怜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冰冷的声音已愤世嫉俗地传来。

百草心里悲凉地叹口气,她上辈子欠了他?报仇报仇,杀了她不就好了么?非要折磨她。

于是冷了小脸走到独孤无涧面前,抬头望着那张眉目深刻冷漠如冰的俊脸,忽然恶声道,“我毒死你!”

然后一别小脸,转身就走。

金玄豫默默微笑,看着这一幕,唉,仇家?依他看,两人越来越像冤家。

可惜那死鱼脸还不自觉。

他眯一眯凤眼,忽然想起一个倩影来。

心中竟然一疼,正如百草所言,他既然无法给予,为何不舍放手?

前日夜里,宫里已传来密令,努国三公主病愈下山,三月后,将随努国大汗一起来中原,朝拜中原皇帝,缔结永世睦邻之约。

那是西北蛮夷诸国中的一道险关,对于近年蠢动的连国、巨邶族,以及北方的鲜国来说,若努国与之连成一线,则是强大联盟;若努国向金德王朝俯首称臣,则恰好是分散四国联盟的重要关塞。

政治联姻?他望着水中的倒影,嘲讽地一笑,冷冷转身而去。

先皇暴薨,他甚至记不得自己父亲的模样。他只记得,亲生母亲临死前,给了皇兄金千烨一个锦盒,给了他一个锦盒。

皇兄的锦盒中有先皇龙飞凤舞的十二个字:“江山社稷,朕予之你,永世姓金。”

打开他的锦盒,郁闷,先皇的话就更惜字如金了,还奇怪得紧:“为天下而生。”

笑话,都是爹生娘养,凭什么他为天下而生?

七日慢慢过去了。

七日后,竟有三分之一的患病者,疫情转轻,加上全城铺洒药末、燃烧艾叶菖蒲,祛毒除秽,瘟疫渐渐得到控制。而开仓赈粮,熬粥济民,更是让众人一扫颓废,生出了强烈的生存希望和信心。

城中百姓欢欣鼓舞,四处传讼,洛州城来了个美丽仙女,下凡济世。

金玄豫站了高高城门之上,望着城门下开仓放粮的浩瀚之景,爽朗大笑,伸手一挥,望了百草:“百草,今日之恩,洛城百姓记得,本王也记得,你说本王该当如何感激你?”

百草眨眨眼,轻轻一笑,“王爷,百草冒昧,就算王爷先欠着百草一个心愿,可好?”

金玄豫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本王答应你。”

夜。

洛州城最大的药房,仁济堂。

夜已深,其他医倌都已回去歇息,偌大的药房,只剩下百草和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木头一样杵在门边,看着那女人忙忙碌碌,皱着的纤眉,灵动的玉手,走来走去蝴蝶一样翩飞的裙裾,都让他有一种夜深人静心凉如水的感觉。

但他故意不耐烦地皱了眉,冷道:“你真当你是观音在世?”

死女人,她不睡觉,他还困呢。

百草头也不回地冷哼了,“我今晚就在这里睡。”

独孤无涧冷笑,“你想得美。”

百草蓦然转过头,瞪着那游手好闲说风凉话的男人,真是空长了那么大个子,眼看着她踮脚去艰难拿药,也不肯伸手帮她一下。

忽然,见那男人黑眸中闪过暧昧的光,慢慢向她走来了,“没有你我怎么睡…”

他浓浓的嗓音靠近来。

百草顿时红了脸,退后一步,背都抵在药柜子上了,“…你要做什么…”

不要脸,晚上就喜欢往她身上啃,这里是药房,他不会那么不知廉耻吧?

独孤无涧忽然声音一冷,接着道,“万一你跑了怎么办?”

百草顿时气结,一把推了他,“你怎么不得瘟疫去死!”

却不想,纤手一把被他捉住了,“陪我去看星星。”

百草一怔,身子一轻,已被他抱了起来,手上的小秤砰然坠地。

只听见耳边风声,她不敢睁眼,只好闭着眼兔子一样乖乖地蜷在他怀里,也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忽然,耳边风声停了,听见他冷冰冰的声音,命令的口气,“睁开眼。”

百草睁开眼,茫然发现四周一片夜色,低头一看,竟然看见一只大灯笼在脚下摇啊晃啊,再放眼一望,居然看见下面笔直而空无人影的大街,向远方延伸出去,家家店铺关门闭户,十分寂静。

“啊——”她顿时忍不住小声尖叫了,他是带了她飞到屋顶上来?

她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发现自己果然坐在屋脊之上,脚下踏的是青砖琉璃瓦,于是吓得赶紧伸手捉了他的衣袖,紧张地问,“会不会掉下去啊?”

白痴女人。独孤无涧懒得理她,只抬头望了夜空。

百草委屈地咬咬嘴唇,反正也由不得她,罢了,她也习惯了。于是顺着他的目光,仰头望了天,却不想,立即被那满天繁星吸引了。

天鹅绒一般深蓝的天空中,洒满了璀璨的星星,一颗又一颗,闪闪亮亮,宝石一般炫烂。

独孤无涧忽然说话了,第一次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问她,“你说它们像什么?”

百草怔了怔,迟疑地道,“像宝石一样美。”

“不。”独孤无涧目色一沉,“像流泪的眼睛。”

百草大吃一惊,瞪了身边男人那张侧面,分明的眉,挺拔的鼻,眼中没了平日的冷漠,反而是一种茫然和平静,望着那夜空,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