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了,没有人做过热饭给我吃。除了你。”

百草一怔。仅是如此么?他和那面具男人是兄弟,却为何反目?

一阵冷风从穴墓外吹来,她忍不住一颤,打了个喷嚏。

好冷。

却听见追魂似乎含了调笑的声音,“要不来我怀中取暖?”

百草哆嗦了一下,飞快地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那邪邪的热气却逼过来,“反正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抱着我,黄泉路上你也不会孤单。”

死?百草一惊,“我们怎么会死?我们天明就走不好么?”

“走?走哪里去?”追魂蓦然冷了声音,“三条官道已封,崒州、淝州、濮州城门已闭,这荒郊百里,便如一方死坟,如何走?”

他长臂一伸,抓了百草到怀中,“看样子,独孤无涧稀罕你得很…又或许是…”他冷冷掌心一翻,按在百草小腹上,“稀罕你肚子里这个?”

刚才还手忙脚乱挣扎的百草顿时一僵,身体乖乖靠在了他怀里,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捉住那只冰冷的大掌,艰难地道,“不要伤害他…”

一霎那,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腹中那个小生命,她早已割舍不下。

追魂冷笑,“这样喜欢那个男人?”

一滴滚烫的眼泪,却落在他手背上,那女人幽幽的声音传来,“宝宝是我的…求求你…追魂…”

黑暗中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唤的时候,声音软软地颤抖。

终于,追魂移开了放在她腹部的手,也冷冷放开了她。

这二十二天来,他在明处暗处,或远或近,看着她,原本只是守候着猎物,伺机下手,只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

她的长发真黑,如云一般浓密。她的眼睛真亮,如水一般清澈。她会对着满面疮肿的病人微笑,那笑容花儿一样。她会扶着昏迷不醒的病人喂药,那玉手蝴蝶一般。他甚至见过她赤裸的双乳,在另一个男人的嘴唇下绽放灼灼美丽。

“锦城,”他忽然冷冷说,“叫我锦城。”

那是哪一年,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妖孽,被送到一个冰冷陌生的国度,开始他颠沛而传奇的生活。

再回繁华红尘,少年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已遗弃在那片黄沙之中。

可老天薄待他,连解药也残忍剥夺。

冷冷古墓中,他因何拾回那个遗弃多年的名字?

锦城。

母妃曾说,繁锦如城,因爱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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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锁情泪]

大雨不歇。

荒冷的墓穴里,更是如同冰窖般,冻得人连汗毛都发僵。

更何况,那一身湿淋淋的衣服,一直包裹在身上。

百草已在黑暗中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整个人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

没有火取暖,这样下去,不到天明,二人多半已冻得半死。

最让百草心焦的是,若她生病,势必殃及胎儿。

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你…放了我好不好?…让我回城去…”她紧紧咬了嘴唇,“这样你我都会冻死的…我好冷…”

追魂不语。

百草只好又硬着头皮道,“你放了我…不是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追魂仍然沉默。

她并不知,此时黑暗中的追魂,已是水深火热。

他原本在黑暗中运功为自己疗伤,却不想伤势不轻,加上伤后抱着百草狂奔,伤情愈发严重。

墓穴本是极阴之地,寒气入侵,已让他感到内力绵散,头疼欲裂,意识也变得有些混沌一般,便心知不妙了。

但百草的话他却是听见了,咬紧了牙,艰难地道,“…好得很,你现在若是出去,自然有人等着你送上门…”

百草明白他指的是那个可怕的面具男人,顿时胆颤心惊,垂了头,半晌之后,才蚊吟一般轻声道,“…可是这里好冷…”

追魂心中叹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这里冷。可是很不幸,他现在受伤不轻,那面具男人刚才一声呼哨,想必已召唤红宫杀手前来,这方圆百里荒郊,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死地,步步危机。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过来,我抱你。”

百草在黑暗中沉默不动。

追魂冷笑道,“好,…我等着你一尸两命。”

这话果然有用。

片刻后,那个柔软的身体悄悄靠了过来,蜷进他怀里,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夜行疲惫的猫一般。

当真暖和了不少。百草伸出冰凉的手,呵呵气,心里奇怪,他怀中为何如此温暖?

“我们怎么办呢…”她轻轻问。

追魂暗中苦笑,他一时内伤难愈,能怎么办?

和他那个连血液都冰冷的兄长反目,不啻于刀尖舔血。他从小便知,所有美好的事物,落到他哥哥手中,都有可能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老天愚弄他,唯一的解药已成枯骨,这个女人于他来说也已无用。却不知自己为何,不舍她落入兄长之手,被当作筹码拍板要价,随时都可能香消玉殒。

也许他喜欢她那句,“我们”。

他转过身来,忽然收紧了双臂,静静抱住怀中那个柔软的身体。真好,让他想起了当年风华绝代的母妃,想起了当年纯真乖巧的小妹,这世上唯一会让他感到心儿柔软的两个人。

百草脸颊微微一热,下意识地推推他。除了独孤无涧,还没有人这样紧紧抱过她,以前师兄偶尔会情不自禁地抱她,却是怕吓着她一般,只是轻轻一拥。

她一扬头,顿时感到额上湿黏黏一片,伸手摸了摸,顿时大惊失色,他在吐血?

纤手顺势摸上去,那男人的脸果然滚烫如火。难怪他怀中这样热,原来是患了恶寒的原因。

“你病了?”她猛地从他怀中坐起来,一把脉。

完了,完了,他的脉象乱如败兵溃逃,内伤引发了恶寒,恶寒又加重了内伤。

她急急道,“你的腑脏受了内伤,气血逆行,恶寒又重,必须马上进城医治!”

追魂摇摇头,他头疼得厉害,喉咙渴得着火了般,身体慢慢靠向百草,鼻翼里微微呼出一口热气。

真是可笑,如此兄长,下手之狠,仍然不减当年。

荒林外。

独孤无涧黑袍黑马,冷冷望着那黑漆漆的树林,淋湿的发贴在额上,更是衬出他目中杀意凌冽。

好,他今晚誓将洛州城外百里荒郊掘地三尺。

身后,灯笼闪闪,两百余人在雨中凝神待命。

“大人,此林方圆八十里。东南方乃乱坟岗,西北方通往邻近之崒州,已派人把守。”一个官差小心翼翼道。

独孤无涧翻身下马,垂着身旁的右拳冷冷一握,顿时听得骨节格格作响,“留些人林外候着,其他人进去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话音落,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那条黑影已没入夜色之中。

荒林深处。

一条疾行在林中的人影忽然停下来,侧耳凝神,听了听隐隐传来的人声,顿时冷声沉喝,“都出来!”

瞬即,三条人影从林中不同方向鬼魅一般飘出来,齐齐跪下了,“宫主。”

那发令之人抬起头来,赫然是那面具男人,“官府来了?”

一个跪着的人影道,“独孤无涧带百余人入林。宫主,我们要不要…”

那面具男人却不语,思忖片刻,忽然眸色一厉,捂了仍然疼痛的胸口,恨声道,“独孤无涧倒真是稀罕那女人。锦城,你又坏我一次好事,为兄真是不得不亲自教教你,如何明辨是非。”

说完,他拧身就走,“我们走,来日方长。”

几条人影转瞬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此时,墓穴中。

“…水”

追魂已全身滚烫,整个人昏昏沉沉。

百草每为他把一次脉,就更加焦急一分。恶寒来势汹汹,趁着他气血混乱时入侵脏腑,此时他无力调理内息,若无药物相助,只怕等到天明,他已去了半条命。

她慢慢爬出墓穴,双手合在一起,小心翼翼接了雨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一点一点喂给他。

第五次喂了雨水给他时,百草终于狠下了心,俯下头,“你等我,我找人救你。”

“…别…”他干裂的嘴唇刚刚张开,却被一只柔荑轻轻捂住,他沉重地闭上眼,缓缓叹息。

爬出墓穴,百草想了想,撕下一片裙子,摸索着绑在一棵树上,然后站起身来,强忍着内心恐惧,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进黑暗里。

如墨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

雨已渐渐停了。四周太安静,她总能听见自己牙齿格格相击的声音。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

这深深夜中,连虫鸣都没有一声,偶尔有树枝拂过脸颊,却总给人惊悚至极的错觉,让人联想起,或许是有不安的亡灵,穿梭在这乱坟岗中,尾随在人后,不声而不响,只等人回头时,给他阴恻恻一笑。

百草一面流着泪,一面跌跌撞撞地走着、爬着,泥泞满身,她偶尔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将手放在腹间,呢喃道,“宝宝,我们不怕…不怕…”

忽然,前方隐隐出现了星星点点亮光。

百草一怔,下意识地躲到一丛灌木后。可是追魂那神秘又可怕的兄长?

“快!那边那边…”

“你们,分三路,走北边…”

人声隐隐,却十分嘈杂。

“大人!”忽然,有人大声道。

“可有发现?”

那冷冷的一声传来,躲在灌木后的百草,却听在耳中有如天籁一般,泪水顿时滚滚而下。

那样冰冷又熟悉的声音,是伤也好,是爱也好,她已注定此生难忘。

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我…在这里…”

脚下踩断枯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独孤无涧蓦然转头,心一紧,那远处弱弱的一声,是她么?

低喝一声,人已如黑豹般敏捷弹起,疾奔在乱林中,追向那个细细的声音。

星星点点的亮光,纷纷随着他涌向那个声音。

无数的灯笼赶来,顿时驱走了黑暗,驱走了恐惧。

百草已虚弱无力,扶着一棵树大口喘气,刚刚直起身来,便看见那火光中黑豹般矫健敏捷的男人,正奔她而来。

他又冷又湿的俊脸,可是恍惚有欣喜若狂的神情?

百草含着眼泪一笑,终是在这一刻放下种种前尘纠葛,孩子一般释然地扑入那个怀抱,嘤嘤而泣。

这是她熟悉的怀抱,她伸出双臂第一次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眼泪蹭了他满怀,“…你怎么才来…这里好害怕…”

独孤无涧竟有些恍惚,失而复得的感觉有这么好?好得如踩在云端一般不真实。怀中那个软软的身体那么真实,一如他抱着她的每一夜。

他紧紧地搂了她,第一次温情地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好了,有我在。”

百草哭够了,忽然猛地抬起头来,一张狼狈不堪的小脸写满灼灼焦虑,“救人!快去救人!”

独孤无涧眉头一蹙。谁?

朦朦胧胧的光亮中,追魂缓缓睁开了眼。

鲜红的灯笼,无数的人,刀剑雪亮得刺眼,明晃晃地离他咫尺之近。

蠢女人,真是害死他。

他叹口气,慢慢坐了起来,一抬头,蓦然心中一揪。

百草正小鸟一般奔向他,“你还好不好…”

却不想小鸟半路折翼,一个冷漠而高大的黑袍男人缓缓出现在她身后,毫不迟疑地一把捉住了她,拉了她入怀,护得紧紧的,那双锐亮的黑眸,冰冷地注视着他。

“你要救的人,是他?”独孤无涧一直望着地上的追魂,话却是冷冷问怀中的百草。

只看一眼,他便知追魂受了不轻的内伤。

百草仰头望着他,“他救了我。”

独孤无涧眉心一抖,转目看着她,充满了疑窦。明明是劫持,何来救她?

百草急切地道,“真的,真的是他救了我…我没有骗你。我要救他。”

独孤无涧深深看着她,却不言不语,忽然一抬手,“拿干净衣服来。”

一个官差赶紧递了一件干净的棉袍来。

百草茫然,不知他要做什么。忽然身上一暖,发现他正用那棉袍裹在她身上,然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转身就走,冷冷甩下一句话,“带走,关进牢里。”

百草一惊,赶紧推了推他的胸膛,“他生病了…”

独孤无涧目中已含了隐忍的怒意,“病死了也是钦犯!”

百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反倒是害了追魂。顿时不依不挠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苍白的脸因辩争而微微泛出红晕,“可是钦犯也是人,何况他救过我,先给他治病好不…”

“闭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杀了他,你试不一试?”近乎咆哮的一声。

百草顿时噤声,呆呆望着他,不明白前一刻还为她温柔披衣的男人,为何转瞬变脸,恢复了以前的冷情暴戾。

她紧紧咬了冻紫的嘴唇,内疚地望向被官差粗暴绑起来的追魂。她又做错了么?

那双妖冶的绿眸,却一直不惊不怒,没有温度地,冷冷望着她,不曾移开过片刻。

“…我一定救你…锦城…”

她忽然轻启朱唇,伤心至极,眼中流下一滴泪来。

锦城?

追魂心中一抖,多少年了,多少年他的心不知冷暖疼痛?多少年无人这样喊他的名字,锦城。

有些人,遇得晚,便成了错。

有时候,一滴泪,便锁住了情。

可惜,待百草明白时,沧海桑田,心已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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