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他,她恨了一生的女人的儿子,受尽终身痛苦。

百草惊讶望着他痛苦而癫狂地笑着,一直笑到声音嘶哑,笑得绿眸中几乎有了泪光。

夜色降临时,这个农家小院里冷冷一片,安静得让人窒息。

追魂早已不笑了,席地坐在门边,目光呆滞地喝着酒。

百草也累了倦了,蜷缩在墙角里,团起身子,忽然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竟鼻子一酸。

那个冷漠霸道的男人,她终于再也无法刻意忽略,无论他曾如何伤害她,他始终是她腹中宝宝的父亲,能保护她和宝宝。

天边隐隐有了雷声,难道要下雨了么?白日里还那样好的天气,唉,天变得真快,就如这世事变幻一般。

百草慢慢顺着墙壁站起来了,撩了撩鬓边的乱发,“…我饿了…你有东西吃么?”

以前她饿了可以不管,可是现在不一样,她饿了,宝宝也会饿。

追魂冷冷看她一眼,“厨房里,什么都有。你去弄饭,不要想跑,这里方圆十里,没有人烟。”

百草不言不语,从他身边走出门去。

厨房在另一间屋子,锅灶都很干净,米缸里有米,篮子里有青菜和白萝卜,窗台上挂了几只开膛破肚的野鸡。

百草叹口气,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她知道即便是跑,也跑不出他手心,先不说他武功那么好,光是蓄谋大半月后,才巧妙掳走她的那种心思,已是够深沉了。

以前和师兄平静生活时,她时常和师兄一起,快乐下厨。于是挽起衣袖,便忙碌起来。

一柱香时间,追魂抽抽鼻子,忽然闻到了一股米饭的清香,这让冷清的农家小院,忽然多了几分温暖。

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走向厨房。

小小的厨房里,油灯的光有些朦胧。那个女子,即便是换了青衣布裙,背影也很妙曼。她忙碌着,方桌上已有了青油油的炒青菜,野鸡炖汤,还有盐渍萝卜片。

他呆了呆,走到桌边坐下,迟疑地夹了一筷子萝卜片来吃,竟然酸辣可口。

一碗热热的米饭放在他面前。

百草不声不响地坐了他对面,沉默地吃起饭来。

追魂看她一眼,挑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饭菜到口中,顿时全身舒爽。

他不是没有锦衣,他不是吃不到玉食,可这口热饭,却让他暖和极了。

“你还会做饭?”他狂笑过后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百草不说话,她不管他要怎样,她都得先吃饱饭。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孩子,可是她不愿饿着宝宝。

默默吃完饭。百草放下碗筷,就听见追魂道,“一定还有其他办法解蛊毒,对不对?”

百草抬起头来,望着他。

朦胧的灯色里,她第一次认真看清了追魂的容貌。

这个男人长了一张妖颜,他似乎不是纯粹的中原人,鼻子很高,眼睛微微深凹,绿色的瞳孔,闪烁着说不出来的诡魅,嘴唇有些微微的厚和饱满,皮肤却很白,这些组合起来,便让他一张脸,有一种男人中少见的妖冶。

但无论如何,这又是一个好看的男子。

她想他大概也不是太坏的人,他杀的郑予知,那是多坏的人啊。于是想了想,摇摇头,“没有。至少我不知道。”

追魂冷冷放下碗,忽然狠狠一捏,那粗瓷碗就碎成了几块。“你爹是毒圣百青子?”

百草点点头,又有些同情他,忍不住道,“你放了我好不好?投蛊之人已死,我真的没有办法解毒。每次毒发时,你用火烧开雄黄酒,然后以银针蘸了那雄黄酒,刺于脐下一寸之处,可以帮助你减轻一点痛苦,至少不会那么冷。”

追魂灰暗的绿眸渐渐恢复了炯炯亮色,这女子倒是懂得真多。

“你放了我好不好?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对你也无用了…”百草睁了如水的眸子,期待地望着他。

遗憾的是,她却不知自己的一时好心,又带来了麻烦。

那追魂似乎从刚才的悲恸和震惊中恢复过来了,嘴唇一扯,邪笑了,“我为什么要放你?”

他慢慢道,“既然我解毒无望,那么毒发时,我就需要一个人帮我扎银针。”

百草顿时听得汗毛倒竖,他的意思是,他要禁锢她在身边一辈子?

“你…”她惊怒地站起身来。

追魂也慢慢站起来,一步步向她逼近,“怎么,舍不得独孤无涧?”他右手伸入怀中,忽然掏出一个东西来,展开手掌,赫然是她当日在香山寺失落的一只琥珀耳环,“那声相公,很受听啊。”

百草步步后退,很快便退靠在墙上,无处可退,惊慌地看了追魂,几乎要哭了,“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我走…”

“哗”的一声,忽然夜幕中划过一道闪电,冷风吹了进来。

“天下第一堡,”他绿眸里闪了妖冶的光,“三年前,听说独孤无涧在武林大会上,力挫群雄。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在塞外,不然可以会一会传说中的天鹰堡堡主。”

“人说独孤无涧武功深不可测,可惜,却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没能看住。”他轻佻地凑过脸,“你那晚在星光下可真美。我很有兴趣,染指独孤无涧的女人。”

“你下流!”百草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挥起纤手,却还没打过去,就被他稳稳抓住了。

那男人挺拔坚实的身躯一挺,顿时将她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他灼热的欲望紧贴着她小腹,这顿时让百草慌了神。她急急地偏过脸,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独孤无涧的气息,而无法接受另一个男人陌生的气息,更何况他威胁着自己腹中的孩子。

“你不要…过来…”她哭着推搡着他,“…我真的不…知道其他解药…别过来…呃…呃呃…”

她惊怕地哭起来,忽然一口气上不来,胸口一阵恶心,竟干呕起来。

追魂一怔。

百草趁机推开他,弯下腰,痛苦地将刚吃的饭菜统统吐了出来。

此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传来,“锦城,你真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竟然连独孤无涧的种也一并掳来了。”

那个黑色面具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望着扶墙呕吐的百草。

追魂却没有转身,脸色一变,一把揪起刚吐完的百草,“你怀孕了?”

百草看着那张面色极其难看的脸,无力地用衣袖擦擦唇边,并不说话。

天边闪电一亮,哗啦哗啦下起大雨来。

追魂眼中杀意顿生,右掌飞快地贴向她小腹上。果然,百草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双手赶紧抓住他的大掌,生怕他一掌按下去似的,凄然道,“不要——”

她哀哀地看了他,眼中充满了泪水,“求求你,…我想办法给你解毒,你不要伤他…”

追魂眉心一跳,为何他刚才那么愤怒?愤怒到失控。

“把她给我。”面具男人冷冷看着这一切,忽然道。

追魂已放开百草,缓缓转过身来,干脆地道,“不行。”

面具男人怒哼一声,“难不成你还喜欢这个女人?”

追魂冷道,“我夺来的东西,便是我的。”他邪邪地望了一眼那面具男人,“这是你从小就教给我的。”

面具男人道,“一个女人,还是别人用过的女人,我还不稀罕。”他转过身,望着窗外的大雨,“我要的是她肚子里那个。若独孤无涧稀罕,便交出我要的东西。若独孤无涧不稀罕,”他声音蓦冷,“大人孩子,便一起凌迟而死。”

百草骇然,苍白了泪脸,身体如落叶般哆嗦着,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揪住了追魂的一片衣袂。

那个忽然出现的面具男人,似乎比追魂还要可怕。

追魂感觉到身后那个女人的颤抖,皱眉不语。

面具男人咬牙道,“我派人查了那么久,却依然一无所得。”他转过身来,鹰眼灼灼,“我们的族人已经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独孤无涧身上的秘密,我志在必得!”

他目色凌厉地一转,看向瑟缩在墙边的百草,“那个女人给我!破釜沉舟也好,我就赌一把独孤无涧有没有心!”

说着,他脚下一动,人已幻影般欺来。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不想,追魂冷喝一声,迎身而上。两人迅速打成一团,分不清彼此。

“混账,你反了?”

“你我同一个父亲,我为何从小就要让着你?如今也要让着你?”

“小王八蛋,因为我是你嫡亲的兄长!”

“我没有那样自私无情的兄长…”

“哗”的一声,二人竟冲破屋顶,飞了出去。

顿时大雨如注,倾泻进屋。

百草大口喘着气,撑着背后的墙壁站直了身子。

她望了望外面墨黑的夜色,咬咬牙,手脚并用地从窗户上爬了出去。本书由首发,!

[三十八 叫我锦城]

洛州城大雨倾盆,冲刷着白日里欢乐的痕迹。

人们虽然疲累,却不能安然入睡。长街上颇不安宁,不时有大队官差跑过,咚咚拍着门:“速速开门!官府有命,江洋大盗流窜洛州,我等奉命巡查!”

吏督府衙,灯火通明。

元沽跪在地上,额上冷汗狂冒。苦啊,好不容易送走瘟疫,却不想画蛇添足,热热闹闹一个庙会,活生生把仙女弄没了。

王爷震怒,上好紫檀茶碗拍碎了三个,即刻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查绿色眸子的奇异男人。

洛州城外三条通达外界的官道,统统重兵封锁。与洛州接壤之崒州、淝州、濮州,纷纷设下关卡,严查进出之人。

筹办此次庙会的洛州江家,提供了当日表演之人的姓名家址,官差一一查去,却全部知根知底,个个清白。

唯独江家管家提供了一条线索,称此次庙会上的狂欢面具,是从一个外地人手中购买,但那外地人已不知去向。

庙会上的金童玉女乃江家一双孙子孙女,稚声稚气地告诉老管家,庙会上有一个戴面具的叔叔,给了他们一人一个糖人,让他们将面具送给仙女姐姐和黑衣叔叔戴。

金玄豫头疼得要死,眼看功德圆满,却无故又生事端。

尽管追魂名列朝廷钦犯之首,但他从未见过,不想此人心思竟如此厉害,狩伏目标之沉着,倒是不可小视。

他望了望站窗前独孤无涧石雕一般的背影,不知从何启齿。

真是耻辱,追魂居然可以从他和独孤无涧眼皮子下,掳走百草。更可笑的是,还做得滴水不漏,竟让官府狂搜城内而不得。

这时,独孤无涧却转过身来了,冷冷的脸仿佛已被吹得僵硬,黑眸布满森森杀意,右手一翻,手掌上赫然一块漆黑如墨的铁令牌,天鹰令。

“王爷,金官借我一用。”

不等他说话,独孤无涧已走到金官面前,递过天鹰令,“金官,你连夜带此令到河北燕山天水山庄,告诉庄主冷秋原,我要动用天涯追缉令,追缉杀手追魂。”

金官望一眼金玄豫,得到默许后,领命离去。

金玄豫使个眼色,元沽等人便退下了。大厅上剩下他和独孤无涧二人。

他有些惊讶,想不到独孤无涧竟然为了百草,动用天涯追缉令。

三年前,独孤无涧力挫群雄,摘得武林盟主之位,他却让位天水山庄之冷秋原,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此生他可动用一次天涯追缉令。

天涯追缉令,可以号令天下江湖人士,追缉某人或某物。但此令只有武林盟主有权发出。

当日冷秋原惊佩于独孤无涧的气度,于是答应他有一次发动追缉令的特权。

独孤无涧沉默半晌,忽然冷冷道,“给我洛州城最好的马,洛州城外百里荒郊,我要亲自掘地三尺。”

说完,转身而去。

真气得他吐血都吐不出来,那女人如何能惹这许多麻烦?

黑夜雨密,孤零零的农家小院外,大树枝叶飘零,已是狼藉遍地。

砰砰两声,两个人影几乎于同时跌落在那片狼藉的断枝残叶之上。

追魂“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望着同样跌落在地的面具男人,绿色眸子在夜色中狼眼一般诡异明亮。

面具男人紧紧咬了嘴唇,却仍然止不住鲜血从口角溢出。他忽然冷笑,厉声道,“好,好,这些年你果然有出息,已与我不相伯仲!”

话音落,他鬼魅般跃起,人影一晃,眨眼就移至追魂身前,“哗”的一声,右手袖中雪亮的钢刀逼迫在追魂喉间。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竟然与我反目?”

追魂却并不躲闪那咄咄刀锋,只是喘着气躺在地上,大雨冲得地上哗啦哗啦响,溅起的泥水几乎让他无法睁眼,“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人种下蛊毒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经反目。你亲自送小妹去鲜国和亲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没有大哥。”

面具男人一愣,咬牙道,“小妹若不去,你何以回来?”

追魂目中怒焰顿时熊熊燃烧,大声吼道,“长兄为父,你为何不能保护她?”

啪的一声,面具男人重重一掌打在追魂脸上,狂声吼道,“这正是我必须得到那个秘密的原因!”

他收了袖刀,冷冷站起来,起伏厉害的胸脯,慢慢平息,声音也变得冷漠,“锦城,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国胜兵强,对于我们来说,多么重要。”

他转过头,却蓦然变色,“该死!”

风一般冲入屋中,四处搜寻,竟然已不见那女人踪影。

不可能,一个毫无武功的女人,能跑到哪里去?想必不会跑远。

面具男人恨得眼中几乎要滴血,双指放入唇中,发出悠长奇异的一声呼哨,身影一动,已纵上树梢,几蹿便不见了踪影。

追魂皱皱眉,从雨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走到屋后,绿眸盯了那条黑黝黝的水渠,忽然冷冷道,“你倒是聪明。”

果然,一个人影终于憋不住气,从三尺宽、两尺深的水渠中,坐了起来,赫然是浑身湿透的百草。

原来,农屋主人为了疏导后院积水,在屋后凿了一条引水渠,深约两尺,积水不多,一个人若是黑夜里悄无声息地躺在渠中,倒是难以让人察觉。

那面具男人并不知道这条引水渠,追魂却已在此小住几日,屋前屋后都十分熟悉。

刚才他听说百草逃跑,也颇为惊讶,一个弱女子能跑多远?心念一闪,忽然想到这条引水渠。

他绿眸中掠过一抹笑意,这女人还有些意思。

百草已冷得发抖,一张小脸扬起来,惨白如纸,原本红润的唇,早已冻得乌紫,长发凌乱地贴在额边,楚楚可怜。

追魂叹口气,向她伸出手去,“不想死,就跟我走。”

百草咬咬嘴唇,迟疑地伸出纤手,刚碰到他冰凉的大掌,便被他一把扯入怀中,抱了她疾驰而去。

片刻后。

荒林中,似乎黑影重重。百草努力睁大了眼,却依然看不清那是些什么。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雪光之下,赫然望去,满目密密麻麻的幽坟,长了荒凉的乱草,阴森可怖。

“啊…”百草一看,顿时吓得低声尖叫了,一转脸,藏进追魂怀中。

追魂又好气又好笑,放下她,“死人有何可怕。可怕的是活人。”

说着,拉着百草七蹿八蹿,竟走进一处干燥的穴墓中,靠了地上,气喘吁吁地坐下来。

真要命,刚刚受了内伤,还抱着这女人一路狂跑,如今气血翻涌得厉害。好在,总算有个避雨之处。

黑暗里,忽然传来那女人弱弱的声音,“…这里…好像是坟墓…你怎么知道这里?”

追魂冷冷的声音仿佛带了疼痛的颤抖般,“我没银子用的时候就来盗墓,难道不可以…咳咳…”他忽然喉头一甜,口中又涌出一口鲜血来。

“…你受伤了?”黑暗中,一双小手慌乱地摸过来,正好摸在他胸膛上,那手虽然冰凉,却仍是柔软。可惜那柔软的手,马上就奔了他的手腕而去,略一把脉,便传来惊声,“你受了内伤?”

追魂在黑暗中,忽然沙沙地一笑,声音变得暗哑,伸手按住了那只柔软的纤手,“仙女,瘟疫你能治,内伤你可会救?”

百草挣扎一下,没能挣脱他的手,沉默了许久,幽幽道,“你…为何要救我?”

黑暗里却寂静下来,只能听见他有些浮乱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