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被人暗杀,巧遇独孤无涧施手相救,可有谁知道,那本是一场苦心积虑的“巧遇”。

独孤无涧冷得像千年寒冰一般,脸上随时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金玄豫担心,若一开始就亮出王爷身份,只怕是难以走进独孤无涧防御森严的心。

于是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险被暗害的富饶贵公子,苦苦地,一步一步,走进独孤无涧坚冰难破的心,最终让自己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

唉,他早该想到,能让自己倾心相交之人,必非庸能之辈,三年来,独孤无涧心中了然却并不点破,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独孤无涧既然知道三年前有意的“巧遇”,想必也揣测出那场“巧遇”最初之目的。

如此一来,金玄豫心中倒是彻底释然了,执了玉杯,青梅酒暖流入喉,他惬意地叹口气,正准备说话,却不想独孤无涧淡淡开了口,“只怕无涧要让王爷失望了。”

金玄豫笑吟吟地望着他,“此话怎讲?”

“王爷可知,那上古秘密一出,必是腥风血雨。”独孤无涧黑眸闪闪,望进对面那双凤目深处。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梅树下,抬头默默看着那梅枝纠结,蜿蔓伸展。

半晌后才叹口气,“当年我也曾问过师父,既然是祸水,为何不让它长眠在那不为人知的地方…”

没等他说完,却被金玄豫清冷的声音打断,“何谓祸水?翻手云,覆手雨,那上古秘密本无祸福之分,祸福在于,掌控秘密的人。”

独孤无涧转过身,看见金玄豫坐得笔直,凤眼微眯,神情那么轩昂那么凛然,目光望进了那远远的天幕,仿佛面前是山河纵横众生芸芸。

“无涧,你可知道,本王花了足足八年时间,追寻这个传闻中的秘密。”他也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梅树下,与独孤无涧比肩而站。

“皇兄即位时,年仅六岁。长孙太后垂帘亲政六年,长孙太师手握重兵,权势滔天,朝中暗党盘根错节,哪怕是直到现在,皇兄也不得不忌惮他手中那五分之二的兵力,处处殚精竭虑,微妙权衡。”

他忽然伸手折下一截三寸长短的梅枝,轻轻横放在左手食指上,那梅枝只以中间一点着力,两端都晃晃悠悠,却也暂且平稳,不至于坠落。

金玄豫悠悠抬眼望了独孤无涧,“你看好了,眼下看上去是盛世清平,可若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左手轻轻一抖,那梅枝便失去平衡,坠落在地。

他目视着地上的梅枝,叹气道,“西北连国、努国、巨邺族,北方鲜国,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谁甘愿屈居于那广袤苦寒之地?先皇打下江山,至今不过百年,根基未稳,内忧外患。”

“无涧,”他抬起头来,“哪一次改朝换代,不以血开疆,垒尸前行?战乱纷争,哪一次受苦最深的不是百姓?异族入侵,中土百姓又置于何位?无涧,我只想你明白,我并无觊觎那秘密之意,我只想,当万不得已时,它是我大金氏最后的筹码,助我天朝一平天下宵小。若百姓得福,它便是福祉,而非祸水。无涧,你可这样赞成?”

独孤无涧久久不语,垂下的眸,遮掩了心中的波澜汹涌。想不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冷寒秋夜,二人青梅煮酒,坦然了最后的秘密,三年来的情,他知道是真的。

他叹口气,抬起头来,“王爷,我若说,我只有一半的秘密,你可信?”

金玄豫讶然。

独孤无涧道,“世人只道,半面老人古木生一生孤苦,却鲜有人知,师父他也曾有神仙眷侣,只不过在年少气盛之时,便已恩断义绝,伊人一怒而去,芳踪难觅六十年。”他定定望着金玄豫,“秘密的另一半,在那个女人手中。无法拼齐两半秘密,那上古秘密便只是一个传说而已,王爷可明白我的意思?”

金玄豫显然吃惊不小,怔怔望了他半晌,忽然苦苦一笑,“也罢,也罢,人算何曾妙过天算。你我能相遇,便是上天给本王的恩赐。”

独孤无涧目色一深,恩赐?的确,懂珍惜的人,便会把情看作恩赐。

他忽然心中想起一事来,皱皱眉,“王爷,可查清那追魂的来历?”

金玄豫凝神思索片刻,道,“追魂其人,两年前自塞北入中原,无名无姓,武功路数杂糅诡秘,难以考究其宗派,行踪飘忽,杀人全凭喜好。两年来,共杀朝廷官员九名,被列为朝廷头号钦犯,倒是个头疼的人物。”

独孤无涧冷了面色,“只怕比他更头疼的,是他的兄长。”

金玄豫抬眉,“哦?”

“追魂有一神秘兄长,也是天下鲜有的嗅觉灵敏之人,为着那上古秘密而来。此次,打伤追魂之人,便是其兄。原因是其兄要挟持百草以换取秘密,而追魂…”

金玄豫皱皱眉接着道,“这么说,是追魂救了百草?”他眼中泛起玩味的神光,“他苦心积虑掳了百草去,为何又救了她?百草所说,他身中冰蛊之毒已无解药,这么说来,百草于他也无用处,为何他还要冒险救…”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在看见独孤无涧渐渐发青的脸色之后。

此时,屋里隐隐传来百草咳嗽的声音,似乎辗转,睡眠不安。

金玄豫望一眼独孤无涧的侧面后,忍不住道,“无涧,有句话,不知本王当不当说?”

“无涧洗耳恭听。”

“你若爱上她怎么办?”金玄豫伸手,遥遥一指屋内。

独孤无涧脸色蓦变,紧咬了牙,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何为爱?女人都一样。”

金玄豫长长叹口气,凤目中忽然有了些许温情,“本王以前也这么想。”他垂下眼,“无涧,若能守住眼前人,也许便是一生之福。”

“福?”独孤无涧冷笑,“何来福?十五年前,百青子和夏侯寒那一把火,便已毁了我所有的福。”

“那孩子呢?”连金玄豫眼中都似乎有了疼痛之色,他从为百草煲药的医倌口中,震惊得知,百草已怀有身孕。他叹口气,“无涧,人心最难看清,哪怕是,自己的心。”

独孤无涧却不言不语,转身沉默而去。

夜风徐徐,满院苍凉,飘来他冷冷一句,“王爷,若查追魂,不若从锦城二字上着手。追魂,有名为锦城。”

大牢里。

灯烛通明。

监守追魂的五名狱卒,无一敢大意合眼,只团团围坐了牢前石桌前,喝酒取暖提神,天南地北地神侃着。

这时,一个身穿红衣差服、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官差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低着头,匆匆走进来。

“等等!”方才那拿钥匙的狱卒懒洋洋地喝住那小官差,“什么东西?”

小官差惶恐道,“是元大人吩咐的,送给钦犯的疗伤药。”

那狱卒嗤笑,“真是笑话,钦犯便是死路一条,何况他身背数条人命。伤治好了,不也一样是死,真是何苦浪费那药!”

话虽如此,他人却慢慢站起身来了,走到那小官差面前,细细打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面生得紧啊,我怎么好像没在吏督府见过你?”

那小官差却抬头看了他,笑道,“王大哥,你不认识小的,小的可认识你。小的名叫刘万儿,是元大人上任之时,路上差遣的下人,到了这吏督府,大人便给了小的一个差当。王大哥自然不会识得小人了。”

那唤王大哥的狱卒听他能叫出自己的姓,又说得头头是道,于是点点头,眼一瞥,“去吧,放在那里就成。”

“是。”刘万儿馅媚地一笑,点点头,走过去,放了那碗药在铁牢外,用脚踢踢牢门,极不耐烦地吼了,“起来,起来,吃药了,要死也别死在这里!恶心不恶心!”

追魂从混沌中醒来,听了那恶声恶气,不由得咬牙一笑,好得很,若他此次不死,看他如何一刀一刀活剐了这衙门小狗腿。

于是翻转过身子,冷冷睁开眼,却惊见那红衣官差站在牢门前,忽然伸出右手,飞快地在胸前一横,随即自然地放下,仿佛挠了痒痒一般,冷哼一声离开了。

狱卒们仍然悠闲喝酒,并未将那离开的小官差放在眼中。

却不知,铁牢中一双绿眸却灼灼亮起来。

追魂慢慢挪到牢狱边,伸手拿起那碗药,一饮而尽。

垂下头,仔细看了那白瓷粗碗,果然在碗内看见几个草草刻上去的字,“盏茶后,天机变。”

追魂唇边泛起冷冷笑意,一盏茶是吧?足够他韬光养晦了。

那药入腹间,一股暖意顿时涌向四肢百骸。追魂按按疼痛的胸口,咯出一口淤血,只要这药能帮他退寒,他便能积攒内力,暂时调顺气血。

他缓缓闭上眼,靠着墙,开始运息调整。

只有红宫杀手,会在见到主人之时,手捂胸膛,行那横手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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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绝色西雀]

一盏茶后。

闭目而坐的追魂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体内有丝丝暖流向丹田处汇集而来,翻腾散乱的气血已渐渐平息下来。

好极了,恢复到如此,等一下也方便抵御那“天机变”。

他睁开绿眸,不着声息地打量着这大牢。

这大牢全部是十成十的石头结构,婴儿胳膊粗细的铁条,像关押野兽一般将他关在里面,他记得此处是一个地牢,那么通气口在哪里呢?

抬起头,果然见头顶上,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气孔。

他冷冷一笑,难怪红宫杀手要用“天机变”。

天机变,是一种毒性剧烈的迷药。不溶于水,不附于物,呈烟雾状飘散在空气中,毫无异味,中毒者不知不觉吸入后,会当即醉酒一般不省人事,三个时辰内不得解药,将死于非命,而即便是解毒之后,也会对身体造成一定伤害。

转眼望去,五个狱卒正喝得酣畅,哪里知道,命已到了尽头。

追魂抬起手来,捏住自己的鼻翼,仰头望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从气孔飘进大牢来,绿眸里泛起冷冷笑意。

一,二,三…

心中数到三的时候,一个狱卒手中的酒壶晃了晃,砰然落地。

四,五,六,七!

数到五的时候,追魂已慢慢站起身来,看着那五个倒霉的狱卒颓然倒在桌上,牢狱石梯入口处,红影一晃,刚才送药那刘万儿身手敏捷地闪现出来,足下一点,跳跃到那王大哥身旁,东翻西翻,却不见钥匙。

追魂很想告诉他,大牢钥匙已被人取走,为的就是以防万一,有人来救他,却无奈一时不敢开口。

不想那刘万儿凝眉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来,走到铁牢前,泼洒在一条铁栏的上下两处。

顿时,只见那铁栏滋滋冒出白烟来,两端洒了药水之处,瞬间腐蚀开去。刘万儿用力一掰那铁栏,便将那一人高的铁栏,轻而易举地掰断了,恭敬地向追魂做了个请的手势。

追魂点点头,他知道现在得闭着气,不宜说话。大步走出铁牢来,虽然步伐仍有些不稳,却多少能走动了。

几步上石梯,只见螺旋一般的石梯里,十几个守卫已倒了一地,个个七窍流血。

刘万儿扶着追魂,快速走上石梯,顿时夜风徐徐吹来。

追魂和刘万儿才如同大赦一般,敞开了呼吸。

刘万儿赶紧道:“七毒见过二宫主。”

红宫共有十二名诡异杀手,每人身怀绝技,看来这七毒是以使毒见长,并且行事机敏,先乔装成官差送了药来,一方面助他恢复体力,一方面提醒他抵御“天机变”之毒,不动声色地便将他救了出来。

“二宫主,现在怎么办?十二箫在东南门接应。”两人匍匐在地牢出口的杂草丛中,七毒抬眼望了十步之外,密密麻麻排成三层来回巡逻的守卫,征询了追魂的意见。追魂此时体力不济,不能硬拼。

追魂潜伏在草丛,眨眨他狼一般发着光的绿眸,在七毒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七毒点点头,憋着气,转身下了地牢。

片刻后。

追魂接过七毒手中的狱卒衣服,麻利地换上,和七毒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七毒转身向地牢那弯弯曲曲的石梯里扔了一个东西。

“起火了!”

“砰”的一声,吏督府衙里忽然响起一声巨响。

七毒站起身来,慌张地跑向守卫们,结结巴巴道,“糟…糟了…有人…有人偷袭…”

顿时,人声大乱,夜半惊心,身穿狱卒衣服的追魂,便在这混乱中消逝在夜色中。

此时,后院里正安睡的独孤无涧闻声猛地睁眼,翻身坐起。

百草也被吵醒了,吓得一抖,茫然睁眼看了独孤无涧,“…出什么事了?”

独孤无涧沉着脸,披袍下床,“你乖乖呆着屋子里。”

话音落,人已魅影一般闪了出去。

抬头一望,果然,东南方闪烁着一片火光。那是地牢之处。他想了想,转身走进了房间,看着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的百草,忽然淡淡一扯唇角,“有人劫狱。”

百草一怔,转而忍不住展开了丝丝欢颜,“…你是说他…”

他的意思是,锦城被人救走了?

独孤无涧阴阴看着她,“看样子,你很高兴啊?”

百草垂下头,嘟囔了一句,“我觉得他不是坏人。”虽然锦城是杀手,是朝廷钦犯,可是不知为何,她一想起他因她而入狱,就心中难过,总像亏欠了他似的。

她没看见,独孤无涧的脸色更黑了,只听冷冷一声,“睡觉!”便已被他拽进怀中,平躺在床上了。

独孤无涧虽然闭着眼,心中却思绪万千。追魂是什么来历?他那个兄长又是什么来历?为何知道上古秘密在何处?

他不想插手此事,这是朝廷的事。他只想尽快回了天鹰堡,身边这女人太不省心了,关回那山上更妙,不然被这累赘女人拖累着,他什么事都做不好。

那女人在他怀中扭动了几下身子,安静下来,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嘟着嘴睡去了。

独孤无涧垂下头,望着那张嘟嘴的容颜,忽然想起初一说过的话,“我倒是觉得,夏侯寒死了更好。”

他心中一凛,没来由地想,也许该拉开点距离。

翌日清晨。

金玄豫的脸色倒是平静,“追魂逃了。”

独孤无涧点点头,一点不觉得惊奇,扶了百草上马车。

金玄豫皱皱眉,“有人在后门发现官差刘万儿的尸首,有人用药化了铁栏,绝迹江湖已久的雷火霹雳弹也出现在地牢里,看来,那追魂倒是值得本王一查…”

“王爷,”独孤无涧转过头来,想了想,“江湖上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不少门派的武功秘诀被盗,或许是有股神秘势力在崛起。王爷若微服行走江湖,多加小心。”

金玄豫竟嘻嘻一笑,“本王最近不入江湖,本王回去娶亲。”

“娶亲?”已坐上马车的百草忽然急急伸出头来,惊讶地望着金玄豫,“王爷要娶亲了?”

金玄豫摸不着头脑,不知百草为何如此震惊。

“王爷要娶谁啊?”百草急急道。那蒲玉呢?他不是对蒲玉恍惚也有些情么?

金玄豫无奈地一摊手,温文笑道,“皇上赐婚,他说娶谁本王就娶谁。”

百草道,“那怎么可以呢?王爷不喜欢的人也要娶么?”

金玄豫面色一僵。

独孤无涧的脸色却已很难看了,干咳一声。

百草却管不了那么多,道,“难道王爷不会娶自己喜欢的人么?”

金玄豫叹口气,微微笑了,温情地望着她,“本王喜欢谁?”

百草愣了愣,垂着小脸,退回了马车中,“王爷保重。”难道真如蒲玉所说,王爷是没有心的?

马车绝尘而去。

金玄豫又叹口气,原本前往天水山庄的金官已于天明时被截回洛州,不无疲色地走过来,轻轻道,“王爷,该启程回京了。”

金玄豫点点头,上了另一辆马车,帘幕落下,遮住了他同样疲惫的脸。

一路上,独孤无涧的头皮都有些发麻。

他一直以为女人就是世上最麻烦的人了,却不想,怀孕的女人更是麻烦百倍。

马车颠簸没多久,百草就开始吐,吃什么吐什么,吐完了马上又喊饿,甚至还支他下车去为她买白玉糕吃。

“啪”的一声,一锭碎银扔在小摊上,吓了那摊贩一跳,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寒冰冻结的俊脸,“白玉糕,全给我包起来。”

摊贩抖抖簌簌地包好了白玉糕。老天,杀手也亲自来买白玉糕么?

此时,百草却倚在马车车窗上,好整以暇地打个呵欠,歪头看着那又高又挺又冷的男人,在众小贩惊异的目光中,尴尬地抱了一大包白玉糕,转身走来。

她摸摸肚子,笑了笑又叹口气,天下第一堡堡主也肯纡尊降贵去路边买白玉糕么?他是在意她还是在意她肚子里那个?

他一直不肯说的上一代仇怨,能在这血脉相承之下,一点一点化解么?他接受这个孩子,是不是表示淡忘呢?

她摇摇头,不管了不管了,一路上,她看着抱孩子的女人就觉得温情,她觉得好惊奇,她会有个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宝宝么?

正胡思乱想,独孤无涧已绷着脸走上了马车,冒着热气的白玉糕往她面前一放,恶声道,“这次吃了不许吐!”

百草扁扁嘴,拈起一个白玉糕,细细嚼起来。转眼一看他冷冷的样子,忍不住递了一个白玉糕到他唇边。“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

独孤无涧没好气地拍开她的手,转过头去,盯着那吃得津津有味的女人,十分不解自己是哪里出了毛病,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竟如此纵容她?

百草委屈地拿开手,他还是对她不好,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哪里像师兄,总是笑盈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