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样的记忆,是多少年前了?

母亲总会在这一天,亲自下厨,为父亲和他亲手熬一锅香喷喷的腊八粥。那时的他还是年少不知愁,总是和山庄的下人们玩完兵匪游戏后,又或是捉了一袋山雀后,兴冲冲地跑回家:娘,我饿了!

这时,美丽的娘亲总是很温和地笑,风度翩翩的父亲则故作威严:胡闹,又是一身泥巴!

娘亲柔软的手轻轻一拍父亲的手,父亲的呵责便会软了下来:快洗手去,吃腊八粥了!

思绪飘远,让他唇角不由自主地飘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

忽然,一阵香风飘来。

他顿时面色一冷,右手一捏,便将那纸条揉烂在掌心中。

赫颜西雀披了火红的狐裘大衣,像一朵艳光四射的花,妖娆地绽开在他身边。

她斜眼看着他,伸手一指那远处的连城岭,慵懒一笑,“无涧哥哥想她了?”

独孤无涧不想说话,转身冷冷离去。

只走了两步,便听西雀懒洋洋的声音,“想就是想呗,有什么不好承认。无涧哥哥真是煞费苦心,怕有人再伤害她,干脆把女人全部遣下山了,唉…”

她打个呵欠,笑眯眯道,“还舍得亲自守着我和紫香。哦,敢情无涧哥哥也知道,西雀是不能赶走的,紫香又蹊跷得紧。还有啊,无涧哥哥自己呢,也正好淡忘她,毕竟,爱恨两难全麻。”

独孤无涧缓缓转过身,黑眸锐光,“不要以为,我就不能送你回沙漠。”

西雀无辜地眨眨眼,“你能么?古公公临死之前,你发的两个毒誓,都忘记了么?”

独孤无涧无话可说。师父临死之前,的确逼他发过两个毒誓,一是守护那上古秘密,二是完成花想容的一个心愿。

西雀道,“婆婆的心愿就是,要你照顾我…”她嘻嘻笑,“一生一世。”

独孤无涧终于忍不住了,皱眉,唇角微微抽搐,“天下只有我一个男人么?”

西雀轻轻一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道,“十岁时,婆婆指着画像问我,这个哥哥给你做相公好不好?我说很好看,很好,就一直看了八年。西雀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是西雀的呢?”

独孤无涧无语,这女人奇怪的想法总让他头疼,于是黑了脸就要走,却不想西雀面色蓦然一冷,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

“西雀有什么比不上她?”那声音冷冷,“若你狠不下心,西雀不介意帮你。”

独孤无涧霍地转身,眸色凌厉,“你胡闹什么?”

“今天晚上,”西雀冷冷看他,平日里娇媚流转的美眸,布满霜冷杀意,她伸手一指连城岭方向,“我就上山去杀了她们母子俩。”

“你敢!”

西雀娇娇一笑,从容优雅地从独孤无涧身旁走过,目不斜视,笑声银铃一般,“无涧哥哥要是怕,今晚就在我房中守着我啊,不然那些侍卫怎么守得住我呢。婆婆说,西雀有个坏毛病,就是太任性,唉…真是怎么改都改不掉啊…”

偌大草场,乌云压顶。

入夜时。独孤无涧果然出现在西雀的房间中。

西雀端坐在菱镜前,慢慢梳着长发,含笑望着菱镜里那个男人。

他总是穿黑袍,但黑色偏偏更显他的冷漠孤傲。他站定在她身后,菱镜里她美颜如玉,他挺拔如松,没道理不是一双璧人啊。

西雀轻轻叹口气,两个月来,他处理生意事务,她嚷着跟着他,他默许;华服美食,宝石珠玉,凡是她看上的东西,无论多稀奇古怪,他都尽力给她;她任性她惹是生非,他永远都神情淡漠从容应对,偏偏她玩腻了淡淡说句要杀山上那女人时,他马上变了脸色。

“原来用这种办法,就能让你乖乖进我房中来,”她站起来,转过身去,娇慵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仰起头轻轻一笑,“我真是蠢,怎么早不知道。”

独孤无涧任由她抱着他,黑眸闪闪,深不可测,“西雀。”

“嗯?”她娇娇地呢哝。

“我不会和她在一起。”

“哦?你还是怕我伤害她?”西雀埋了脸在他怀中。

“伤害,只能由我来还给他们,百青子和夏侯寒。”

“嗯,那倒是,孩子么,我也可以给无涧哥哥生。”

独孤无涧冷冷道,“但是你要记住,如果你真敢任性,我会恨你,也会杀你。”

西雀一怔,抬起头来,双眸灼灼,怒极而笑,忽然一把推开他,“无涧哥哥,说了半天你就是喜欢那个女人。”

她顿了顿,眯起妖媚的眼睛,“今天下午,侍卫在书房里和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他说夏侯寒下落不明,但绝对没死,因为他被苗疆圣女门的人救了。所以西雀现在也改变主意了,我,绝对不会碰那个女人。我倒要看看,爱恨之间,无涧哥哥有什么法子来两全!”

她说完,冷冷转身。

房中安静,独孤无涧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西雀气得一挥手,面前的梳妆台便轰然一声,坍塌一地,木屑飞扬。

三天后。

清晨起床,推开窗,百草便望见白茫茫一片,顿时喜得大声唤了宝翠,“宝翠,宝翠,你快看,你快看,昨晚下雪了!”

宝翠笑眯眯地跑进来,“知道了知道了,姐姐,这可是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哦。”

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平日里绿的树,红的花,黑的屋顶,现在都是雪白一片,一眼望去,大山绵延,不见尽头,那蜿蜒的一条雄壮山脉,仿佛沉睡千年的兽,透出苍凉又磅礴的气势,让天地都无端静默。

“真美啊!”百草站在天鹰堡的瞭望台上,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

宝翠点点头,“嗯,姐姐,今天是腊八节哦。”

百草一怔,忽然转过身来,“初一总管有没有说,堡主可以回来。”

“总管说,堡主归期不定。”

“哦。”百草垂下头,站在这个瞭望台上,不仅可以看见满目苍山,还能清楚望见上下山的山路和进堡的铁索桥。可是铁索桥上铺满了白雪,没有一丝人走过的痕迹。

连第一场雪都下了,他还不回来么?

中午时。

满堡都是腊八粥的香气,厨房里做好了大锅大锅的腊八粥,初一吩咐了人送去沉香居,想了想,亲自跟去了。

“百草姑娘。”

听见喊声,百草撑着腰,走了出来,站在廊台上,见是初一,顿时欣喜道,“初一,什么事?”

初一指指下人手中捧的蓝瓷小罐子,“初一给姑娘送些腊八粥来。”

百草笑了笑,“总管真是有心了。我自己也做了一些,总管要尝尝么?”

初一淡淡一笑,这个女子果然自己动手做了腊八粥,是期盼着堡主回来吧。

正想回答,却不想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倒想尝尝。”

初一讶然回头。赫然见穿了黑色驼棉长袍的独孤无涧出现在院门口,面目沉静,目光越过他,投向那远远立在廊台上的百草。

百草身形晃了晃,睁大了清澈双眸,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轩昂男子缓缓走进院子。

白的雪,黑的衣,熟悉的音容。

他真的在腊八节这天赶回来了?

惊喜太突然,她忍不住一笑,却又偏偏流出眼泪来,也顾不得身子不再灵便,提起裙裾,便噔噔噔地跑下廊台,向他跑过去。

独孤无涧眉头一皱,他看得出她不再像以前一样轻灵了,竟不由自主地赶紧向前走两步,张开双臂,接住了她扑过来的身子。

“你回来了…”她紧紧抱住他,恋恋不舍地把脸埋进他温暖的怀中,仰起一张又哭又笑的雪白小脸,“你终于回来了…”

独孤无涧心里叹口气,两月不见,她更加丰腴了,妩媚的眉眼,更是珠圆玉润,看来她和孩子都很好。

百草哪里知道他心事重重,甜蜜地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微凸的小腹上,悄声道,“宝宝现在很健康哦…”

初一轻轻叹口气,挥挥手,带了下人悄悄离开。

独孤无涧抱起百草,走进暖融融的屋子里。

一碗香喷喷的腊八粥,放在独孤无涧面前。百草支了下巴,坐在他身边,笑盈盈地望着他,“我下厨做的腊八粥,你尝尝。”

独孤无涧迟疑了一下,垂头吃了一口,竟是暖意融融,香甜可口,恍然有当年母亲做的腊八粥一样的味道。

他放下勺子,百草顿时紧张道,“不好吃么?”

独孤无涧摇摇头,定定望着她。他离开她两个月,却想了她两个月,这是爱么?怎么可能,这个女人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聪明的,柔弱得像柳一样,事事惹麻烦,处处需保护,可为什么十五向着她,初一向着她,连金玄豫也赞许她,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她的医者仁心?还是因为她善解人意性情柔韧?

他知道,当日他下山后,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自己给自己开方子,苦苦调理,才保住孩子。

想到这里,他心中竟抽搐了一下,“很好吃。”伸手抚过她的脸,“你会不会怪我?”

百草以为他说的是他离开这两个月,于是摇摇头,捉住他的手,软软倚进他怀中,把一个百合香包轻轻系在他腰间,“不怪。你有你的事要做。我绣了百合香包给你,它能保你平安。”

他把堡中的侍妾全遣走了,两月前的蹊跷,她已不愿去想原因,只要他向着她就好。她想到这里,心里高兴,抬起头来,羞涩地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我和宝宝都很想你。”

这一吻却引爆了独孤无涧多日压抑的思念,他垂下头,吻上她的唇,深切而绵长…

许久后,他才松开娇喘吁吁的怀中人,抬起头,目光恍惚投向窗外,在那白茫茫的雪地上,找不到一处可安置的地方。

“如果…”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如果夏侯寒还活着…”

百草身子一僵,刚才的甜蜜顿时冷掉。什么时候,她已忘了她和他之间,一直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她离开他的怀抱,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你找到师兄了?”

“他会来找你。”

“你还是要杀他么?”

“是。”

“若我求你放了师兄呢?”

“十五年前,我也求过他,也求过你爹。”

“若宝宝求你呢?”

“…”

沉默。

独孤无涧忽然道,“如果夏侯寒伤害你,你会恨他么?”

“师兄永远不会伤害我。”

“什么会永远?”

“我和宝宝可以永远陪着你。”

独孤无涧心中一颤,她可知她在说什么?

“真的,”百草眼中却缓缓流出清泪,“你带我和宝宝离开也好,不离开也好,我…”她艰难地吞口唾沫,“我可以答应你…今生再也不见师兄,只要你不杀他。爹爹和师兄欠你的,我还给你,我用一生的爱来还你,不离不弃,天涯相随,你接受吗?”

房中长长沉默。

“也许有一天,你可以亲口说给夏侯寒听。”独孤无涧忽然站起身来,冷冷离去。

百草揪着衣襟,心口隐隐作痛。爱竟是这样,无痛而不欢?

本书由首发,!

[四十八 情仇二重天(一)]

夜里。

瑞雪纷扬,大地沉寂。

天鹰堡高高的瞭望台上,一条人影孑然而立,仿佛雕像一般,默默垂头。瞭望台东南角,挂着一只椭圆形的红绸灯笼,散发出淡淡的光华来,照在那人影冷峻如削的侧面上。

独孤无涧。

“今年冬天的雪可真大啊。”初一淡淡的话音传来,独孤无涧不为动容,一张脸仿佛冻僵了般。

“京中传来密信,”初一从暗处缓缓踱步出来,“说近两个月来,江湖中有二十七个门派的掌门人都离奇让位门下弟子,王爷深不得其解,因此想请堡主去找天水山庄冷秋原喝喝茶,聊聊天。”

独孤无涧淡淡“嗯”了一声,想了想,“可查清圣女门的底细了?”

“圣女门,是苗疆邪教门派之一。传闻三十年前,苗疆邪派三足鼎立,月教,千毒门和莲花宫。那湿热之地原本就盛产毒物,因此三个门派均以炮制暗器和毒药闻名,也算势均力敌,互不侵犯,但也互不往来。”

初一想了想,接着道,“二十年前,却出了一件怪事。井水不犯河水的月教和千毒门,竟然在一个月圆之夜浴血一战,惨战之后,两派死伤无数,自此销声匿迹。鹬蚌相争,自然渔翁得利,莲花宫于是在苗疆愈加发扬光大,根基雄浑。五年前,一个神秘门派又在苗疆悄然崛起,便是圣女门。听说当时的掌门人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神秘女子,行事却极端狠辣,咄咄逼人,五年来,与莲花宫因地盘、利益之争,血战无数,最终逆势而起,悍然成为苗疆一大邪派,暗器、巫术、奇毒,集成月教和千毒门之精华,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此,有好事者揣测,圣女门的神秘掌门人,说不定和当年的月教、千毒门颇有渊源。”

他说完,见独孤无涧没吭声,忍不住皱皱眉,“堡主,初一担心,夏侯寒若是和圣女门有所渊源,倒是麻烦。”

的确,夏侯寒突然销声匿迹,生死不知,实在太过蹊跷,谁都不知他消失的这四个多月,究竟在苗疆做了什么事。连探子也才刚刚查实,他的确未死,却是人在圣女门中,不得音信。

独孤无涧想到这里,冷冷笑了。认识夏侯寒那一年,他七岁,夏侯寒也正好七岁。他还是个玩泥巴的野孩子,而夏侯寒却已有十余岁少年的老成。相识相知整整六年,他太了解夏侯寒的禀性,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心里却已汹涌澎湃,淡泊一笑的时候,骨子里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阴狠。

唯独提到百草的时候,夏侯寒的眼中会闪动温暖的光。他犹自记得,十一岁那年,夏侯寒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我师母生了一个小妹妹,好软好白,见谁都哭,偏偏见我就笑。

一个两岁的幼女,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颠沛流离,一手带大她,一心呵护她,漫漫十五年,情谊何其重,若一日破碎满地,又何其痛。

“爱恨两难全…”他低声喃喃道,“夏侯寒,我发誓要你在这夹缝中水深火热!”

两个月的冷静,他已做出了抉择。

他猛然转身,一直迷离冰冷的眸子忽然精光四射,“初一,传令下去,三日之内,从各地调集五百‘铁甲雄鹰’,堡中待命,天鹰堡一级戒备!”

初一肃然动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么?十年砺兵秣马,一朝夙愿成就。

五年前,独孤无涧秘密筹备“天鹰堡”之初,便一手训练了“铁甲雄鹰”这支精锐尖兵。千名武士,全部是这些年来,独孤无涧到中原、西域、塞北各地收养或收留的少年男子。由独孤无涧亲自训练,亲自编排,安插在天鹰堡各地产业中,平日里武士们各有不同身份,关键时刻却听从独孤无涧号令,冲锋陷阵。天鹰堡能在短短三年扫除障碍,打下浩瀚产业,这批武士前仆后继,功不可没。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独孤无涧冷冷咬牙,“若圣女门与夏侯寒为友,天鹰堡便不介意与之为敌。”

初一明白他话中意思,铿锵答道,“是。”

正要转身,独孤无涧却又唤住他,“紫香被我软禁在天鹰马场,我要你不露痕迹地在堡中和马场中散布消息,说紫香已供出幕后黑手。还有,秘密增派五十名侍卫,埋伏在周围,我倒要看看,她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初一蹙眉,“堡主确认她有不妥?可绿月…”

“若我没猜错,绿月不过是一枚棋子。”独孤无涧冷笑,“她不是没有武功,而是任督两脉被人为封住。”

初一怔怔,不明白独孤无涧是怎么试探出来的,但他知道多问无益,独孤无涧若要说,自然会告诉他。

“还有,赫颜西雀跟着我一起回堡了,她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唯独不要让她靠近沉香居。”

“堡主,”初一想了想,试探地问,“为何不干脆遣她回西域?”

独孤无涧反问他,“她会乖乖走么?”

初一苦笑,“那倒是。”

独孤无涧眯眯眼,“也许她还能帮我。”他说完,伸手掸掸黑袍上的雪花,“初一,你记好了,我要全堡人都十二分戒备。”

初一点点头,领命而去。

接连五日,百草都闷在沉香居中,凭窗发呆,足不出户。

宝翠不明所以,腊八节那天,堡主匆匆赶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了沉香居,陪着百草吃腊八粥,可为何最终只剩百草泪流满面,过后几天都精神恍惚,而堡主也再不踏足沉香居。

他们这是演的哪出戏啊?宝翠摇摇头,走过去,为百草披上一件厚厚的貂毛大裘,“姐姐,小心着凉。小堡主可会生病哦。”

兀自发呆的百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拢了拢身上的貂毛大裘。

这五日,二人冷战,互不往来。百草想了又想,他是是而非的态度,总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根漂浮在水中的稻草,悠悠荡荡而无法靠近让她安心的岸。

就快四个月了。孩子终究要来到这个世界,恩怨总要了断,如何抉择?留下这个孩子,她是不是错了?

可腹中胎儿不知愁,这几日长得特别快,脱了厚厚的外衣,便可看见小腹圆润地鼓起,多甜蜜,又偏偏让她笑着流泪。

她终于鼓起勇气,去藏风阁找独孤无涧。可是,每次他都避而不见,一次,两次,三次…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

百草叹口气,斜躺在窗前的贵妃椅里,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