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朦胧中,仿佛有一团温暖盖上身子,什么东西痒痒地拂过她的睫毛?

她慵懒地睁开眼,却赫然看见红罗纱帐,淡金丝线绣的蔷薇花那么美丽,她霍然翻身而起,谁抱了她到床上去?

顾不得穿鞋,赤足就跑了出去,却人影杳杳。站在院门外的黑衣侍卫们,依然垂目肃立,风云不惊。

“独孤无涧,你的心究竟什么样…”她无力地靠在门边,清泪颓然。

她却不知,此时,在苗疆沉沉的天色下,一个面容憔悴的青衣男子站在大树下,手里握着她亲手绣的百合锦囊,低头喃喃,“你等我,百草,你等我,再等我三天…”

十步之外,一个面上戴了红色面纱的女子,正默默站立,望着那个憔悴的背影。

红色面纱后,一双翦水清眸轻轻眨了眨,一抹痛苦闪过,随即被寒霜覆盖。

“该练功了。”她淡淡道。

那男子转过身来,瘦削的脸,眉目却依然温润清雅,淡淡一笑,“妙娘,三天后,我的功力能恢复八成么?”

苏妙娘冷冷注视着他,“你就这么急不可耐?”

他轻轻笑,“我师妹在中原等着我。”他叹口气,“快五个月了,不知她胖了还是瘦了…嗯,一定哭鼻子了,她从小就爱哭,真没办法…”想了想,他眼中又有了痛苦之色,“都怪我不好,第一次对她食言了…”

苏妙娘冷哼,“你没死都算好了。”

他将百合锦囊放进怀中,走到苏妙娘面前,“妙娘,谢谢你…”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苏妙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道,“夏侯寒,为何你要恢复记忆?每晚都那么痛苦,值得吗?”

那些深夜,她陪着他,看着他和自己碎片一样的过往苦苦拉扯,拼命想拼命想,半个月前,终究是艰难拾回了重伤前的种种回忆。而回忆的大部分,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小师妹。

夏侯寒垂目,神色模糊,“没办法,她总在我梦里出现,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看见她哭,我这里会疼…”他淡淡一笑,指着心口的地方,“十五年时间,很深了…”

“啪”的一声。

夏侯寒怔怔承受了苏妙娘狠狠的一巴掌。她目中仍然如霜,冷冷转身,“我已派人去了你说的葛州寻找,那里物是人非。”

夏侯寒脸色陡变。

苏妙娘缓缓转过身来,“你认识天鹰堡的人?”

夏侯寒身形一晃,大风刮过,树枝左右摇摆,风雨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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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情仇二重天(二)]

夜。

通州城。西郊城隍庙。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魅影一样蹿进破庙中,却不知,刚刚走进庙中,一股凌厉的劲风便迎面袭来,他大吃一惊,拧身一闪,却是闪躲不及,着着实实挨了一掌,飞落在破庙外的雪地上,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宫主…”

冷冷声音从黑漆漆的庙中传来,“废物。”

“九刀知罪。”那受伤男子摇晃着站起来,跪倒在庙外。

那声音冷哼一声,“一个毫无武功的怀孕女人,穷尽你和六音之力,都掳劫不来么?莫非还要本座亲自动手?”

一个高高的人影缓缓走出破庙来,面具后,一双阴冷的眼,不含一丝温度。

“回宫主,两个月前,九刀已将返功丹拿给六音,准备内外接应,劫了那女人下山。却不想,第二日,独孤无涧便携了六音和那西域神秘女人下山,不久,六音便莫名消失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九刀右手按胸,脸色煞白地跪在雪地上,唇角鲜血濡湿了面上黑纱,“因为宫主回了漠北,属下来不及通传,便趁独孤无涧下山,在一个月前,单独行动,准备劫持了那女人下山。不料,独孤无涧人虽下山了,却留了一手。那女人居住的沉香居周围,明里暗里,至少有一百名侍卫潜伏,…九刀见…见形势不利,又无六音接应,恐有陷阱,…不知…不知是不是独孤无涧心生疑窦…”他嗫嚅着,不敢说下去了。

面具男人微微眯起眼,“一百个人,守一个女人?”他嗤的一声,冷笑了,“独孤无涧,你还真是有心了。你起来罢,这不关你的事,独孤无涧要防的,是另有其人。”

九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心翼翼道,“属下还有要事禀报。”

“说。”

“近几日来,天鹰堡和天鹰马场中,忽然多出了很多下人和侍卫。那些人虽然是下人装束,却个个目射精光,太阳穴凸起,应是身手不弱、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不知是何原因突然出现。”

“还有,前些日子,有传六音是被独孤无涧软禁在天鹰行馆。我已试探过,关在第七院中之人,应不是真正的六音。想必,六音的身份已引起独孤无涧怀疑。如今,六音下落不明。”

面具男人目中冷光一闪,忽然笑了,“这游戏,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他想了想,“十二箫。”

“属下在。”一个人影从庙外大树上纸一样轻轻飘落。

一个十分瘦削的男子,脸苍白得仿佛抽干了血一般,右手中握了一只通体墨绿的玉箫。

面具男人声音一冷,“若本座没猜错的话,看样子独孤无涧多年的夙愿,是要得以一朝实现了。”他冷冷一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败俱伤时,才是四两拨千斤的好时候。没有本座的命令,你们休要轻举妄动。还有,秘密寻找六音,若她真的叛变,本座要她生不如死!”

“是。”

那面具男人想了想,又道,“可查清二宫主的下落了?”

十二箫道,“回宫主,没有。”

“那个小混账!吃里扒外。”面具男人气得牙痒痒,忽而又诡异地笑了,“你们去吧。本座得赶去京城看看,金德王朝与努国的盛世联姻,有如何热闹。”

说完,身影一晃,消失在夜色中。

下半夜。天空中竟有了一弯极细的月,惨淡无比,像女子生病了的眉毛一样。

天鹰行馆外的一棵大树上。十二箫举头望了望那弯细月,摸出怀中的墨玉箫,轻轻地吹起来。

此时的天鹰行馆,正沉沉酣睡,如丝如缕的箫声,并未惊动什么人。

暗黄的室内。原本正抱膝坐在床上发呆的紫香,软绵绵地走下床来,抬头望了望,却只能看见,这间长宽不过十步的狭小房间里,高高墙上,一个人头大小的透气窗。

几点细细的雪花,从那透气窗里纷纷扬扬地洒下来。紫香颤颤伸出手,接住了那几片雪花,入手冰凉,眼前也变得迷蒙,仿佛又回到了两个月前,那个撕心裂肺的缠绵之夜。

独孤无涧,独孤无涧,他竟那样心狠,用欢爱来引她入瓮!

两个月前,下山第三天的无月之夜,那个黑衣男人忽然走进她的房间。一如既往,眸色淡然,不言不语,走过来,抱起正愣在铜镜前的她,就走向了床边。

她却仍然没回过神来,他已很久不曾碰她,自从那个叫百草的女人出现后,他几乎就没碰过堡中的其他侍妾。

但是,当他颀长健壮的身体贴上她赤裸的身体时,她忍不住轻轻一颤,所有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这是他,还是以前的他,总是忽然而来,霸道欢爱,从不说任何一句话,没有一丝改变。

手指抚上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她意乱情迷地闭上了眼…

“你喜欢我?”他低低地呢喃,手指却邪恶伸向了她湿润的腿间…

“嗯…”她睁开眼,不由自主地身体一颤,接纳了他一只手指的忽然闯入…

身体的欢愉总是让人迷离,她褐发凌乱,忘了前世,忘了今生,却不知他的手指,正悄悄抽出,忽然力透指尖,又狠又快地,一指点在她“会阴穴”上。

“啊——”她顿时浑身一抖,一声尖叫划破满室春色。那种又酸又麻的刺痛,洪水一般冲向四肢百骸,然后,那身体仿佛不再是她的,软绵绵地没有了一点力气,除了刺痛,还是刺痛。

独孤无涧却出手如电,顺势而上,连点了她曲骨、石门、鸠尾、檀中、天突几处穴位,然后冷冷放开了她,走下床去,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她冷汗涔涔的脸,“痛吗?可你家主人封你武功之时,不是也要这么痛一次么?”

她拼命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站在床前的男人。那是失传江湖已久的封功大法,他如何知道?

一旦内力被封之后,外人若要试探其是否有武功,或解开其武功,便需连点会阴、曲骨、石门、鸠尾、檀中、天突六穴。若有武功者,便会因为内力乱窜的原因,全身酸麻;反之,若无武功者,便不会有酸麻之感,反而是气血被封。

且不说此种试探,很少有人知道,其中会阴、曲骨两穴都在女子隐秘部位,一般人哪里能触及。

独孤无涧已穿好黑袍,缓缓蹲在床边,伸手拉过锦被,盖住她赤裸的身体,“我只是侥幸试一试,真遗憾,想不到是真的。谁派你来的?”

她定定看着他,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在床褥上,“…你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

“百草险些落胎是你所为?”

“…你这样对我?”她却反反复复呢喃着。

“绿月你也杀了?”

“…你这样对我…”

独孤无涧冷冷看着她,“你是怎样对我的?高丽传来的火炮制作图纸离奇被盗,价值连城的南海血玉珊瑚被调包,出口西域的巨额珠宝、丝绸被劫,我苦思不得其解,为何我天鹰堡经手的事情,都要出点纰漏?你真是人才,我离开天鹰堡的日子里,你连密室都找到了,不过只怕还是没找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你的伪装一直很完美,连武功都封了八成,把所有的事都推在绿月身上。可惜,密室里那种特殊香粉的气味,我也在你身上嗅到过,你后来全推给了绿月,可是晚了。”

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她,“我没耐心和你玩了。谁叫你来的?谁又在天鹰堡接应你?”

“…”她摇摇头,泪水却汹涌,“…我爱你…”

“你想背叛你的主人?”他冷冷一笑。

“我的命不是我的…”她抬头望着他,“可是我的心是我的,我爱你…”

独孤无涧摇摇头,黑眸冷得仿佛是化不开的寒冰,“对不起,我生平最恨,别人骗我。”

他俯身,捏开她的下颔,强行喂食了一颗药丸给她,便转身离开。

“独孤无涧,”她紧紧咬着嘴唇,“你可曾有过一点爱我?”

“何谓爱?”他冷冷反问。

“哈哈哈…”她忽然笑起来,咬破的嘴唇,流出丝丝鲜血来。多可笑,一年的耳厮鬓磨,却不过换来他以爱为刃,让她一败涂地。

“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所爱!”

女子凄厉绝望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紫香想到这里,慢慢蹲在地上,握手成拳,长长的指甲扎进手心里,鲜血渗出来,眼中却闪着蛇蝎一般疼痛又怨毒的光芒。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箫声,仿佛天籁之音,隐隐传来,她全身一震,站了起来。

内力传送的箫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水一般温柔流畅。

她仰起头,唇边有冷冷笑意。“独孤无涧,我有多痛,你将来也会多痛。”

此时,苗疆,圣女门。

“什么?姐姐失踪了?”一个又尖又脆的娇娇声音划破夜空。

妖冶的紫蓝色轻纱,流泻在大殿之中,轻纱摇曳,一个身穿紫蓝色衣裙的少女气咻咻地从重重轻纱后冲出来,气急败坏地看着跪在大殿上的四个老头子。

“金长老,你再说一遍!”

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老头子道,“门主留下了掌门玉印,带了春夏秋冬四护法,与…与那中原小子一起走了。”

少女顿时气得脸都发青,跺着脚,咬牙切齿道,“难怪娘说男人都是混蛋,真气死我了,我干嘛多事,救了那男人回来!那男人救回来就傻呼呼的,现在不傻了,反倒把姐姐勾走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给姐姐吃了什么毒药?”

她愤然之极,伸手一探,抓了大片纱幔下来,“哗”的一声撕成两半。“不行!我要去把姐姐抓回来!”

身穿银袍子的银长老一听,顿时吓得老脸刷白,“小祖宗,小祖宗,找门主的事,我们自会安排,你可别去胡闹了。门主有令,若她三月不回,便将掌门玉印传于二小姐!”

“什么?”少女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差点穿透屋顶。

苗疆通往通州的官道上,六匹马疾驰而过。

通州,天鹰堡。

一间灯色朦胧的密室里,香木长桌上立着两道灵牌,青香袅绕,独孤无涧背手站桌前,仰头望着墙上的画像,呆呆不语。

画像中一男一女,三十多岁的模样,男子气宇轩昂,女子温婉美丽。

“娘,你孤单么?可找到了爹?”

他垂下头,苦苦一笑,竟想起白日里,百草蜷睡在贵妃椅上的娇弱模样,连睡觉都不忘团起身子,护住腹中的孩子。

“夏侯寒放不了我,我放不了自己,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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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情仇二重天(三)]

三日后。

临近黄昏时,大雪便已纷纷扬扬地下了漫天漫地,整个天鹰堡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不染尘埃,寂寂一片。

沉香居。

初一站在院门口,抬起头,望望铅灰低沉的天空,冻得青白的脸上,表情复杂。

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近,转过头,茫茫雪地里,黑袍黑靴的独孤无涧披了纯黑色的驼毛风氅,俊脸冷肃,疾步而来,身后紧跟着四个黑衣劲装侍卫。

黑色风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他眉色如墨,眸色似霜,一头齐肩的凌乱黑发,毫无束缚,在风中凛冽翻飞,杀气锐意,携带着漫天飞舞的风雪,咄咄而来。

初一迈出了半步,“堡主…”

一股冷风从他面前掠过。独孤无涧停也未停一下,“传令下去,山路沿途,遍生灯笼,我要好好为昔日故友,照亮来路!”

初一叹气,沉香居里那为见独孤无涧一面而滴水不沾的柔弱女子,可知此时那大雪铺满的山道之上,谁正策马而来?

风雪已愈加猛烈,刚刚独孤无涧一行人来时留下的脚印,已渐渐被大雪遮盖,茫茫天地,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去路。

房中,百草正恹恹坐在桌边,垂头盯着那一桌丰美的菜品,不言不动。

第三顿了,滴米不沾,滴水不进。

她今天非要看看,独孤无涧心狠到如何程度。

四个墙角,各有一只紫铜小火炉熊熊燃烧着,让这房中温暖如春。因此当独孤无涧风风火火地踏进房中时,迎面而来的风雪寒意,很轻易地惊动了百草。

他终于来了。

她慢慢抬起头来,目色一亮,却又咬咬嘴唇,倔强地垂下了头。

他站在门口,挺拔如松般,仿佛挡住了所有光芒。她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捉紧了裙裾。

挥挥手,下人们便安静退去。独孤无涧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百合红枣粥,走到她身边,坐下,把热粥轻轻推到她面前,“若胃口不好,那喝粥。”

百草沉默。

“张开嘴。”他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百草一怔,看着那送到自己唇边的一勺热粥。目光缓缓上移,对上他深邃的黑眸。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忽然伸手抚在凸起的小腹上,定定看着他,“我们到底算什么?”

“若我让夏侯寒血溅五步,你说我们算什么?”

“他照顾我十七年。没有他,没有我。”

独孤无涧想了想,面如冷霜,手微微一动,“喝了这口粥。”

百草颤颤地张开嘴,喝下他亲手喂来的热粥,艰难地吞下,泪水却忽然泉涌,“…我还有其他路可选么?”

他黑目炯炯,“他,还是我?”

“…”百草倒抽口冷气,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缩,“…”

却不等她说出话来,独孤无涧已放下粥碗,起身而去,“吃点东西。今夜,你才有力气在夏侯寒面前说出你的选择。”

转眼,人已去,身影杳杳。

百草却坐在桌边,泥塑一般,呆呆望着那风雪扑进门来,身心冰冷。

宝翠跑进来,看见流泪的百草,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姐…”

她瞪大了眼,看着百草忽然拿起银筷,夹了菜,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泪流满面。

蜿蜒的山道上,沿路二十步一个的红绸灯笼,诡异地亮着,却是让人更加看清了这鹅毛大雪,呼呼地被风吹得倾斜。

夏侯寒勒马驻足,微微眯起眼,仰头望去,赫然见一长串红色灯笼,呈“之”字形,遥遥蔓延至那半山腰上,妖冶闪亮在这茫茫大山中,竟无端充满萧杀之意。

他叹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等着他的是,十五年的仇怨之火、背叛之恨,它在山上熊熊燃烧着,静静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