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匆匆而起,匆匆结束,烽火连天,血流成河,尸垒似山,如这岁月一般让人措手不及和冰冷无情。不过是从大雪覆地到春草生发,仿佛眨眼之间,而那个绝色倾城的女子却已化为一掊黄土,长眠于天山之巅。

红嫁衣,红嫁衣,他从不知红嫁衣可以鲜艳到那般刺目惊心,衬着那女子冰冷安详的遗容,最终缓缓幻化成一颗朱砂痣,隐匿进他不堪伤痛的心中。

那夜月凉如水,他在西雀和花想容墓边坐了一夜,但一直未发一言,始是明白,若是歉意太深,便连对不起三个字也成了一种笑话。

金玄豫已习惯了独孤无涧的沉默。他知道,独孤无涧将比从前更加沉默,因为这个男人,已不知该以如何姿态应对命运的冰冷,除了沉默和承受。

“我…”金玄豫艰涩地开口,“若你要卸甲隐退,皇上那里我可以…”

独孤无涧却终于说话了,淡淡一声,“王爷忘了,无涧说过,愿代管锋将军驻守幽城,佑护我朝子民。”

金玄豫垂头。

烽火台上长风悠悠,碧空下大鹰盘旋,发出尖亢的啼鸣声。

独孤无涧转身,看一眼金玄豫,“王爷无须自责,无涧也是中原子民。”说完,走下烽火台,“十日后,容无涧回一次通州。”

声音淡去。金玄豫一人站在空旷的烽火台上,目色深凝。他也如独孤无涧一样知道,歉意到深处,对不起三字说出来,便是笑话。

皇亲贵胄也好,寻常百姓也好,芸芸众生都这般艰辛生活,有谁曾敌过命运那无情的手?

而这样的春天,在中原通州这样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便更是莺飞燕舞欣欣向荣了。

连城岭。

一群男人正鞭马下山,山道上杂乱的马蹄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议论之声,热热闹闹地洒了一山。

“初一总管,堡主是十日后从幽城启程回京么?”

“初一总管,你说堡主被朝廷封了将军,咱们该干什么呀?”

“初一总管,堡主这次回来还去打仗么?”

一马当先的初一,皱起眉头,这聒噪无比的一群男人啊。不过得到独孤无涧即将安全返京的消息,让他心情大好,一片光明。

他听说那边境恶战非常,正犹豫要不要冲去边境,便传来了战事告捷的消息。

至于今后,独孤无涧是选择卸甲退隐,还是从此南征北战开始戎马生涯,他都并不忧心和牵挂。因为,无论独孤无涧选择哪条路,他都会跟着走。

从十一岁那年送饭到山洞,每日对着山洞里沉默的独孤无涧说话开始,他便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了。虽然,独孤无涧很少和他搭话,直到独孤无涧说出那句话:等我出来,我找大夫给你治脚。

他想,他听到了此生最好的一句话。以前那种颠沛岁月哗啦褪去,再没有嘲笑,没有冷眼,没有排斥,他也可以在青天艳阳之下,骄傲地又跑又跳,再没有人追着他喊:瘸子瘸子…

想到这里,他心情好得要命,一甩马鞭,大吼一声,“儿郎们,咱冲下山去,吃香的喝辣的!”

意气风发的他,哪里注意到万里晴空,天际正有乌云悄悄逼近。

通州城。

闹市熙熙攘攘,人流来往如织,笔直漂亮的大街,飞檐吊角的房屋,都让苏容容的心情比阳光还灿烂,走在大街上,看得是目不暇接,吃得是不亦乐乎。

左手提一只蜜汁烤鸡,右手提一盒松饼糕点,嘴里还嚼着桂花栗子。苏容容那是吃得个酣畅淋漓,逍遥如神仙般。

唉哟她的娘,这中原果然比苗疆热闹好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难怪姐姐连选男人,都要选中原男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吐出了嘴里的桂花栗子。等一下,她来中原貌似不是游山玩水的,对了,对了,她是来杀人的,她是来杀那个下流无耻卑鄙外加没有良心还说话不算话的混账王八蛋的!

想到这里,苏容容顿时毛发倒竖,扔了手上松饼,一脸杀气地便抓了身边一个陌生男人来问:“喂,天鹰堡你晓不晓得?”

那男人正走得愉快,猝不及防被人一抓,转脸一看,竟是个杏眼桃腮水嫩娇俏的年轻女子,一身翠衣翠裙,手上戴着叮叮银色花镯,胸前挂了鲜红玳瑁宝珠,像一颗刚冒出土的春笋一般,光彩照人。

于是那男人色迷迷笑了,“美人贵姓啊?”

苏容容正一肚子怒火没处发泄,二话不说,笑眯眯从腰间锦囊里抓出一个东西,塞进那男人衣领里。

“哎哟,美人你好热情…”那男人眯着眼还没说完话,便面色一青,牙齿开始上下打架,“…什…什…什么…东…东西…在爬…”

苏容容还是笑得天真无害,“蜈蚣。你不喜欢呀?”她又伸手在腰间一抹,这次抓了一条色彩斑斓不过盈尺的小蛇出来,提着在那男人眼前晃啊晃,“那换我家彩彩吧!”

彩彩?

蛇也有名字?

那男人白眼一翻,哀号一声,“毒蛇啊!妖女啊!”便呼哧一声刨开人群,眨眼跑得没了影。

众人目瞪口呆。

苏容容冷哼一声。小样,占她便宜,也不去苗疆问问,苗疆混世小魔王是谁?

可偏偏有某个混账王八蛋不仅占了她便宜,还占了她天大的便宜,然后拍拍屁股抹抹嘴就跑了,就此杳杳无音。

这么一想,她更是怒火攻心。这种难以启齿的深仇大恨,她又不好浩浩荡荡带一大批人马来报,便只好委屈自己千里迢迢亲自来报仇了。

于是收了彩彩,换了一块碎银在手掌上,一晃,“有没有人知道天鹰堡?”

人群中马上有人大声道,“我知道!”

此时,城东聚义阁二楼,正是杯盏交错菜香酒浓,好不热闹。

聚义阁不是通州最好的酒楼,却是通州出了名的酒好。因此,此处历来是初一等人吃香喝辣的窝点。

独孤无涧也知道这里。天鹰堡和天鹰马场不是没有好吃好喝供着,可在酒楼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欢畅感觉又不一样,因此,独孤无涧虽然戒律严明,也并不阻止手下亲信偶尔来此放松。甚至有一次,他还随着初一来过,可惜的是,他往那里一坐,青蓝赤黑四鹰便行规步矩,少言敛笑,每喝一杯酒都要偷眼看他的脸色。

今天可就大不一样了。临着独孤无涧要回来了,大家心里既高兴,又忧虑,纷纷揣测今后天鹰堡何去何从,于是一行五人,喝得是格外酣畅,大有不醉不归之意。

黑鹰为最年轻者,不过年满二十,这时正抓了一杯酒,嘻嘻哈哈爬到凳子上,腰一挺,杯一扬,豪气冲天道,“来,兄弟们干了这杯!今后,且不说戍守边关驰骋沙场,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黑鹰也跟着堡主去!”

初一执了酒杯微笑,不语。

今日无事偷闲,他便领了几个傻小子下山来喝酒。白鹰白城义是五鹰之首,却也是年岁最长之人,比其他四鹰稳重许多,加上要管理天鹰马场,自是很少和他们胡闹,但在五鹰中却甚有威信。

初一喝口温得正好的酒,觉得有些醺然,今这天气可真是好。

几人喝得人仰马翻,忽然一张贼脸凑到初一眼前,“总管,你想什么呢?”

初一微笑,“赤鹰,怎么,酒不够喝?”

“嘁!”青鹰在一边哈哈笑,“赤鹰你这笨小子,别扰了咱们总管思…”

初一眼睛一眯,“思什么?”

四人互相对望一眼,忽然齐声大笑,“思春!”

初一抬手,一个酒杯就砸了过去,“青鹰,你还喝高了是不是?喝高了是不是…”

青鹰一边跳跃闪躲,一边大笑,“…哎…哎…我看那小妖女挺好呀,掐得出水来…哎哟哎哟…还情深意长…”

显然,那几个吃饱了没事做的闲人对此很感兴趣,一个个眼睛发亮,“怎么个情深意长怎么个情深意长?青鹰你说来听听…”

于是青鹰愈发得意了,摇头晃脑道,“容容…容容…”

随即又跳着脚,躲避着嗖嗖飞来的碗啊筷子啊鸡腿什么的,捏了鼻子尖声叫,“…臭男人…臭男人…我叫你欺负我…”

初一又笑又骂,想起那个娇俏女子,竟然打了个冷噤。妈呀,不要吧,他难道还真跑回去娶那个毒蛇蜈蚣蝎子蜘蛛满身乱爬的女人?他傻呀?再去那圣女门,只怕是连骨头也不剩了。

唉,可惜了那块和独孤无涧打赌赢来的上古玉佩,充当信物,总算骗了他和青鹰几条小命回来。

他却不知,此时,持了他那上古玉佩的女子,正斯文乖巧地坐在天鹰行馆里,可怜兮兮地对白城义道,“初一总管说过,我若有难,便可凭这玉佩来找他…我真的…想他了…”

苏容容说着,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白城义举了那个玉佩,翻来覆去地看。这的确是初一宝贝的玉佩。那时他从堡主手中赢来这块玉佩后,拿到天鹰马场来炫耀了好几天。

“伯伯…”苏容容咬着嘴唇,眼巴巴地望着白城义,软声道,“伯伯…你是不相信还是…为难你了?”

白城义转过头,便见那女子眸子一眨,眼泪就要掉出来了。唉哟,他这颗苍老的心,可禁不住小女子的眼泪浸泡,于是心里叹口气,这些年轻人呐,到处留情哟。

想着便喊了人来问,“初一总管今日有没有下山?”

来人十分殷勤,笑嘻嘻八卦道,“嘎?白管事你不知道,初一总管又带着青鹰他们去聚义阁风流快活咯!”

风流快活?

聚义阁?

苏容容恶狠狠捏了座椅把手,面上犹自镇静装可怜,心里却咬牙发誓:臭男人,我不让你死得火树银花名垂青史我便不回苗疆去!

“你看,小姑娘,我说初一总管不在吧?你改日…”白城义转过身来,却不料香风扑来,他觉得有些晕,只见了那女子泫然欲哭,从他手中取了玉佩走,哭哭啼啼道,“我便知道他不想见我…我也不会不知趣…”

说着,便掩面而去。

“哎…”白城义摇摇头,叹气望着那女子背影,唉,都是年轻惹的祸啊,眼看堡主就要回来了,总管怎么办哟。

此时,日头西移。通州大街上,虽然热闹不减,却已有青楼酒肆早早挂出了红灯笼,招摇人眼。

初一几人酒足饭饱,高高兴兴从聚义阁走了出来。

赤鹰嘻嘻笑,故意走之字形路线,拿眼睛瞅初一,“初一总管,时辰还好早哦…”

初一略有醉意,却还是神智清晰,皮笑肉不笑望了赤鹰,“赤鹰,你皮痒了是不是?”

青鹰嘁嘁笑,像只吃饱的耗子一般,“总管,堡主不也…呃…”他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堡主不也说过吗,适度放松也是允许的,偶尔偶尔一次也是可以的…”

初一继续皮笑肉不笑,“青鹰,你想如何适度放松?”

青鹰拿眼风瞟那黑鹰,忽然和蓝鹰一左一右,架了黑鹰跳到初一面前,一脸兴奋地道,“总管,我们今晚带这童男子去奔放吧?”

黑鹰一听,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宛如一只烧熟的虾子。

初一歪头看他们,不语。这些坏小子,一喝酒便奔放啊。

“我回马场去。你们听着啊,谁要闹出事来,就主动到白管事那里去领刀自杀啊。”

他说完,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却被青鹰和赤鹰一把拖住。

“嘿嘿,总管…”赤鹰笑,“万一要以后真进了军营,可没机会奔放了呀!”

“总管,嘿嘿…”青鹰就笑得更毛骨悚然了,“哦,我知道了,你要为容容姑娘守节嘛,我懂我懂我全懂的!”

初一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懂个屁!”

他叹气,“听着,我只听曲。你们,一个时辰啊,乖乖给我回马场去!

话还没说完,一群人便摇摇摆摆冲进了华灯初上的夜肆,哪里察觉到身后一抹淡定的黑影,远远跟着,不紧不慢。

春满楼。

苏容容眯眼看那艳红翠紫的三个大字,红灯笼散发的光芒,映得她面若桃花。

死男人,我让你活不过这个春天!本书由首发,!

[八十九 人面桃花夜惊魂(下)]

夜色降临。

春满楼后院,甚是安静。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乞儿蹑手蹑脚走到虚掩的后门外,然后转头望了望昏暗的巷子里,这时巷子拐弯处悠悠伸出一只玉手,掌心中稳稳放了一锭银元宝,在夜色中好生闪亮。

那小乞儿的眼睛顿时被银子点亮,点点头,一骨碌蹿进了后院。

春满楼大堂,春意正浓,歌舞升平,恩客如云,美人笑醉,钗环叮当香如袭。

十三个艳妆女子,正微笑坐了大堂花台上,或抚琴或吹箫或弹筝,个个身着纱裙,娇若海棠,看得台下男人是面热心跳。

初一等人包了二楼一个雅阁,凭栏听曲。

青鹰啧啧作声,“我早说过,春满楼的曲儿是全通州最好听的,现在你们信了吧?”

赤鹰殷勤地向初一告状,“总管总管你看他,那德性,就知道趁着出任务的机会逛窑子!”

初一懒得理他们,目光一转,见黑鹰正看得兴致勃勃,坏笑,“黑鹰,你喜欢哪个?”

黑鹰腼腆地笑,“红衣服那个好看,嗯嗯绿裙子那个也不错…唉哟…”

没等他痴痴说完,头上已挨了一个爆栗子,转头一看,便见初一笑眯眯道,“那好,回去做梦吧。”

说完,初一便施施然往楼下走去。

青鹰等人一见,慌了,“哎哎…总管,还没听完曲儿呢…”

谁知,这时楼下猛然有人又脆又响大喊一声,“初一!”

几个人一怔。初一也站住了。

谁在叫他?

丝竹之声骤然停下。

花台之下正听得醺醺然的众男人也一惊,急忙转头到处看。谁在叫初一?谁是初一?

花枝招展的老鸨也愣了,这煞风景的声音从何而来?

这时,那声音又连声响起:“初一,初一!”

初一探头望去,只见下面人声嘈杂,老鸨带了手下到处找那声音的来源,终于掀开锦缎桌布,从一张圆桌子下揪出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乞儿。

人群顿时哄然。

“小杂种,要饭要到这里来了?啊?”老鸨揪了那孩子耳朵,便拎了他出来,一边气急败坏道,“你们这群饭桶,都怎么看门的?扔出去扔出去,把这臭孩子扔出去!”

那孩子被揪住耳朵,疼得呲牙咧嘴,嘴里却一直大呼,“初一,初一,初一救我!”

初一几人完全呆住了。

青鹰碰碰他,“总管,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叫初一?”

初一还在发呆时,那小乞儿继续嘶号中,“初一,初一,天鹰马场起火了…”

初一脸色蓦变,连楼梯都来不及走了,噌地一声,从楼上跃下,“放开那孩子!”

声音一出,众人顿时安静。

那小乞儿抬起脏脏的小脸,眨巴眨巴眼,望着那从天而降的男子。瘦高,灰布长袍,黑短甲,黑靴子,脸上有一道刀疤,天啊,那绿衣姐姐说的人就是这个了!

顿时,他仿佛看见那只银元宝在向他招手了,于是立即爆发了,使出吃奶的劲,高亢尖叫,“爹呀——”一爪子抓向那老鸨的手,趁机一扭身子,向初一冲过来。

那声音几乎冲破屋顶,又来得突然,吓得好些人心惊。

初一就更是胆颤了,那孩子,嘴里在叫什么呀?

爹?

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乌漆八黑的小人儿已以惊人之速狂冲过来,抱住他大腿便哇哇大哭,“爹啊,爹爹爹——”

楼上,青鹰等人石化了。总管什么时候有个这样大的儿子了?

“爹…小良就知道…呜呜…呜呜…就知道你不会出来见小良…呜呜呜呜…小良今天没讨到饭…好饿啊…爹不要不管小良啊…”

初一呆若木鸡。苍天啊,这死孩子中邪啦?

人群已开始悄声议论。

“唉哟,看不出来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哦哟,比爷还玩得疯呐,儿子去讨饭,老爹逛妓院…”

众目睽睽,初一窘极了,用力抖抖脚,“喂,别…别乱认爹啊…”

没等他说完,那孩子又一声长嚎,“爹啊…你不认小良…呜呜呜…呜…可爹爹不要把娘亲卖了…换酒吃…爹爹不要卖小良的娘亲…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