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离开锦城的怀抱,牵了霜霜的手,转身随了那二人离开,不再回头。

霜霜抬头,看见百草流泪,她伸出手,便拂过那刚落下的泪水,软声道,“霜霜会替公子保护你。”她回头看一眼谢小桐,展齿一笑。

夜很深,安静得发冷。

谢小桐一直呆呆的。

直到锦城喊他,“小桐。”

谢小桐一怔,锦城从来只叫他谢小桐。

锦城道,“你怕不怕死?”

谢小桐沉默,似乎一夜间长大许多,“师父你说过,要看为什么而死。”

锦城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终于一笑。“好。走,进屋睡觉。”

这一夜,身处京城的独孤无涧也是辗转难眠。肃王府。他站在三个灵位前,发呆。

塞北一役,战功彪炳,原本对他以传奇之姿列入朝堂的颇多争议,顿时被浇灭。连长孙青云也再找不到说词。

从此,天下第一堡泯灭于江湖,而朝堂中多了一名铁血将军。天鹰马场已由金玄豫另行安排人接管。天鹰堡一千铁甲雄鹰,这些年一路打拼江山下来,还剩下不到七百名武士。除了三百名自愿追随独孤无涧戍守边城,两百名被金玄豫编入军船坞做事,五十名留守天鹰堡,其余剩下一百余名,流散江湖,就此另谋人生。

独孤无涧从不觉得惋惜,他只觉得很累,累得只想去那苍茫边境,每天过重复的生活,不用思考。

有一瞬间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站在高高山涯上,看白云悠悠,仿佛觉得那命运就在手掌中。

时间是个好东西,终究让愚蠢的人明白,人在命运手掌中。

青烟寥寥,三个灵位都静默。

他垂头,轻声,“七叔,我答应你。但若有一朝,夏侯寒出现在我眼前,我不得不杀之。别怪我。”

转身,却见默立已久的金玄豫。

金玄豫走过来,默然上了三柱香,忽然开口,“不多留几日?管子邑伤已好,他在幽城…”

独孤无涧打断他的话,“圣旨已下,迟早要走。”

金玄豫转身过来,淡淡一笑,“我若烦了,便携了杏花汾和青梅酿来幽城。那鬼地方,可买不到纯酿的杏花汾。”

独孤无涧终于看他,目色中有微微暖意,“王爷,边关终究不甚清静,王爷还是多保重。”

金玄豫又笑,“天音院我可给你留着。”

独孤无涧眉心微挑,转身,“好。”

金玄豫终于叹气,“真不找她了?”

独孤无涧道,“不。”人已走出房门。

一室清冷,金玄豫怔怔半晌,忽然苦笑,想起一个人。是啊,不如不找,各自安好。

他却不知,他惊鸿一瞥般在心头想起的那个女人,此时正在清河州的一处民舍里,温柔含笑,轻轻哼着歌曲,拍着怀中那小小婴儿睡去。

小家伙睡梦中有红红的脸儿,偶尔哼哼一声,咂着小嘴又睡过去,他的世界,还美好得没有半丝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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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将军蒙恩]

这几日来,平州城内出现了一件怪事。

这怪事发生在乞丐身上。不是乞丐不要饭乞讨了,而是街边巷里集市中,要饭的乞丐面前,都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

狼头鹰身的怪物,似在飞跃,又似在咆哮,狼头上有犄角,鹰身有四条腿。用黑炭粗粗几笔画了在地上,奇形怪状。

一个铜板丢进碗里,一个人瞥一眼地上那图案,尖尖嘴问,“小乞儿,你们要饭的画这玩意儿干嘛?”

乞丐翻翻白眼,忙着把铜板捡起来,擦了擦,放进怀中,“好玩。”

那人嗤笑着离开。

乞丐抬头看看天,太阳已西落,日近黄昏。

他懒洋洋地收拾破碗,准备结束一天的乞讨,正在这时,一粒碎银却砰的一声,扔进破碗里。他怔了怔,一双黑色马靴,出现在他眼前。

乞丐抬头,沿着这靴子望上去。极高的一个中年男人,可谓身壮如熊,虽是中原商人打扮,但当那男人缓缓蹲下身子时,那双眼睛顿时出卖了他,他不是中原人。

那是一双半黄半绿的眼睛,亮而犀利。乞丐只见过野猫有这样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荧荧。

这时,那双猫眼便正盯着他,眼睛的主人问,“谁教你画这个?”

乞丐垂头,看他指向那狼头鹰身。于是反问那猫眼男人,“这是什么?”

猫眼男人冷道,“谡疆。”

那乞丐眼睛一亮,“你要见的人我知道。”说完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猫眼男人也不说话,跟着乞丐走。他身后还有几个商人打扮的年轻男子,若即若离地跟着他。

东福客栈。

猫眼男人一见到那身量还没长足的少年,便微有愠怒,一把揪了那乞丐提起来,“你耍我?”

那乞丐见那犀利猫眼近在咫尺,有些怕,发抖道,“就是他教我画的呀。”

这时那少年说话了,他上上下下看一眼那猫眼男人,道,“我师父说,谡疆是神兽,飞起来比风快,跳起来比山高,声如天雷,力大无穷,好嗜人血,上至九天,下至黄泉,没有一个地方能困住它。”

猫眼男人缓缓放开手中的乞丐,瞪着那少年。乞丐赶紧从那少年手中抓了一个银子,溜了。

屋子里很安静。那少年轻声道,“我师父叫锦城。”

说完,他转身从窗子跳了出去,像一尾鱼一般溜滑。

九弯八拐,就在猫眼男人几人都走得不耐烦时,那少年溜进了一个药堂。那药堂伙计垂头算账,似乎没注意到他们。

于是他们进了后院。

这时,天色已渐黯,晚霞开始隐没,天际半红半蓝,杂糅在一起,有星子早早地闪烁。

后院一间炼药房,小而封闭。

那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人,就正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他们。

猫眼男人轻叹,“二殿下。”他单膝跪下,右手抚在胸前,身后几人也跟着跪下行礼。

锦城缓缓转过身来。

谢小桐心里,砰的一声,那一刻,他看见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师父。

屋里有淡淡的烟雾缭绕,还有药材的香味。那男子英姿挺拔,神情倨傲,绿眸在黯然的屋子里,灼灼闪亮。

锦城也叹气,“蒙恩,你这些年可好?”

蒙恩站起来,“二殿下可好?”他身后几人已跳出屋子,守卫在屋外。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锦城唇角有淡淡笑意,“别人都说,妖孽活千年。”

蒙恩盯着他那绿眸半晌,忽然也一笑,“还是那么像公主。”

锦城苦笑,“你们就不能当我死了?”

蒙恩道,“我们只看见老三老五死了。”他顿了顿,“老四也应死了。”

锦城道,“还有老大没死。”

蒙恩冷笑,“所以才血流成河。”他沉默片刻,“很多人死。不能抗衡中原大军,鲜国很是气结,把气撒在了与连国接壤的边境。今年气候也不好,倘若这些时节二殿下去边境逛逛,大概能看见有人吃狼,有人吃草根,还有人,吃人。”

“外患便罢,这些年我们也习惯了。偏偏内忧更是不得了,王上半月不上朝,有人瞅那黄金宝座的眼神,比狼的眼睛还贼亮。丰城内到处有暗探,有人头晚还活着,第二天一早便成了尸体,百姓们囤积居奇,整日惶惶,不知道风往哪边刮。”他沉沉叹气,“没有人信任人。明明该戍守边境的军队,偏偏被别有用心的人调进了皇城,我真是想不通。”

锦城沉默,面色苍白,绿眸垂下,看不清神情。忽然轻声问,“他走得痛不痛苦?”

蒙恩道,“王上痛苦了好几年,如果能死,是解脱。”他那猫眼中似有戚然之色,“但是如果是被自己的儿子行刺,那便是死不瞑目。”

锦城大惊,抬首,没说出话来。

蒙恩叹气,“二殿下,是他告诉你,王上死了吧?王上半月不上朝,外面揣测虽然风风雨雨,但即便是铎亲王那等狼子野心也怕是虚虚实实,不敢妄动,他凭什么就能肯定地告诉你,王上死了?”

他缓缓道,“除非,幕后行刺的人,是他。”

锦城嘴唇抖着,他开始四处看,谢小桐见他眼中似有泪光,但他偏偏看了左边看右边,看了屋顶看地下,硬是让那眼泪生生收敛。

“将军…”他长长吐口气。

蒙恩冷冷道,“蒙恩有人头,但无兵符。”

锦城看向他。

蒙恩也看向他,目色冷而坚硬,“我蒙恩生在大山中,被狼养大,被王上捡回,可谓无父无母无牵挂。一生仅有的牵挂,不过是连国的疆土连国的子民。我知道那片土地,浸满士兵们的鲜血,天下是我们追随王上打来,凭什么要我们拥立一个无情无义的魔鬼?”

他看着锦城,忽然喊,“阿尔斯愣,你本是苍原上的狮子,怎么可能不茹毛饮血?”

锦城倒退两步,面有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叫锦城…”

蒙恩却踏前一步,咄咄逼人,“公主希望你一生平和,可王上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为你取名阿尔斯愣。狮子。”

“殿下,你可以不管是谁残杀你的手足,买卖你的姐妹,行刺你的父亲,可我们不能不管我们为什么人打江山。我不管他如今手里捏着你什么把柄,迫你主动现身,来取我人头,蒙恩还是那句话,人头我有,兵符没有。”

他单膝跪下,终于长长叹息,“真正的兵符,仍在王上手中。”

锦城大惊,“你…”

蒙恩道,“噶玛巴为王上挡了一刀,带伤上朝,撒播烟雾。传于我执掌的兵符,是假的。大军仍在王上掌握中。”

他冷笑,“王上想看,谁先忍不住。”说完,也抬头看锦城,“还想看,二殿下什么时候回国。”

锦城终于笑,目色凄厉地笑,那笑声渐渐高亢,仿佛在嘲笑什么,“你们真是会玩。可是我不喜欢玩这个我不喜欢玩这个你明不明白?九年前,我去了鲜国,无亲无故,夹着尾巴做人,装着病秧子才活命,你真以为太傅是病死的?我毒发,有人想杀我,太傅拼命护我,重伤,不愈而亡。太傅不过是个中原人。蒙恩,那时我的父亲在哪里?连国的大臣在哪里?连国的将军又在哪里?又凭什么你们想玩的时候,便来找我玩?”

谢小桐一语不发,认真看着锦城。

蒙恩匍匐在地,谢小桐听见那熊一般彪悍的男人,声音中竟然有了颤音,“二殿下可还记得那蒙面神秘人?他总是月圆之夜来教你武功。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七个人。王上身边的七个死士,潜伏在鲜国,每逢月圆,便有一个人来教你武功。太傅是死了,那是因为那次刺杀时,六个死士都死了,还有一个死士重伤,来不及保护你。他们在一次一次的暗杀中殉身。”

“你母亲很想你,但她不敢在王上面前哭。因为王上中了毒,对,他的三弟铎亲王在战场上,竟然向他下毒。那时鲜国强盛非常,王上力不从心,他只能做他能做的。他总是对你母亲说,阿尔斯愣是狮子,狮子总要学会自己捕食。”

蒙恩说完,沉默。锦城跌坐在凳子上,碰翻桌上的药罐子。窗外,天已黑。

蒙恩苦笑,“王上毒深,却还不敢死。噶玛巴伤重,却还不敢倒下。那片土地水深火热,蒙恩只信奉四个字,弱肉强食。”他抬头,逼视锦城的绿眸,“有时候退让,换不来希望。”

但是屋子里死寂。

蒙恩跪着不动。

谢小桐从窗户望出去,只见今晚夜空有繁星。

锦城忽然问,“小桐,今日是第几日?”

谢小桐道,“第三日。”

锦城站起来,“蒙恩,你带了多少人入中原?”

蒙恩也站起来,他极高,几乎比一般人高出一个头,他猫眼一眨,“殿下想要多少?”

锦城的绿眸,一点一点地燃起火焰。是的,他已退让到涯边,以他大哥赤贺的手段和心胸,再退就粉身碎骨。他真是天真,还以为沧粟山真是一道生路。

谢小桐看着锦城眼中点燃光华无限,身体中的热血开始蠢蠢欲动。他后来想过很多次,如果没有遇见锦城,他此生是不是会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长大,娶妻,生子。而不是,在十四岁这年,第一次手刃活人,从此杀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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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服毒]

平州是个奇怪的地方,名为平,实则山丘起伏,大约是比较靠近边境的原因,山多荒冷,无甚秀丽可言。

唯有城西的白花林,每到春夏,花开不歇,才有几分风景可言。但由于那白花有股奇怪的味,不受人喜欢,所以固然是每逢风吹,便是漫天蒲公英一样的美丽残花,也甚少有人踏足这里来观花。

白花林深处有一处木屋,原木搭建,粗糙而陈旧。百草猜想,这处木屋大概年月已久,因为她和霜霜此时便坐在这小木屋里的某一处,于黑暗中用手摸索着地上的皲裂痕。

霜霜很乖巧,依偎在她身边,一只手的食指有意识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圈圈,声音很轻地说,“百草姐姐,天亮便是第四天了。”

百草搂了她,抚过她细软的头发,“嗯,我心里记着呢。”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霜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百草姐姐,你喜欢公子么?”

百草似乎没想到她忽然这样问,愣了愣,但还是回答了,“喜欢。”

霜霜道,“为什么?”

百草道,“因为他是好人。”

霜霜道,“喜欢是不是要嫁给他?”

百草这次沉默了。很久以后才开口说话,“喜欢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让他健康,比如让他平安,比如让他不担心,不是一定要嫁给他。”

霜霜叹口气,“那什么是爱?”

百草显然很惊讶,霜霜从来羞涩腼腆,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为什么会问出喜欢和爱?

霜霜道,“小桐偷偷告诉我,公子很爱百草姐姐,从沙家庄到凤凰镇,从凤凰镇到平州。小桐说,大人之间的喜欢,就叫爱,就像他死去的姐姐和姐夫。我看过唱戏的,戏里说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他们就永远在一起。”

百草有些失笑,老老实实回答,“我没看过戏,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霜霜又叹口气,“如果我以后长大了,会爱上一个人,那我无论如何要和他在一起。”

百草又搂了搂她,轻轻道,“我以前也这么想。”

她在黑暗里阖上了眼,忽然心里空荡荡一片,好像这完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何去该何从,在这世间又该做什么,爱和恨都是禁忌,她孤零零的没有落足之地。

她想起锦城,那个男子笑起来其实很灿烂,牙齿很白,绿眸春水一般明亮,所有的颠沛辗转苍凉疲惫都被他掩映在绿眸之后。这样的男子,凭什么应为她受制于人倾尽所有,包括命?

正心乱如麻间,黑暗里吱嘎一声,有人执灯走了进来。

这忽然的一抹光亮,让百草二人的眼睛有些不适应。眨眨眼,她们看见那个面如石刻淡漠无神的青衣男人。

百草记得,锦城叫他四羽。

四羽为她们送来了一碗水,两个馒头。他默然蹲下,放下灯烛,又放下水和馒头,一语不发。

忽然,他轻轻咳一声,慢条斯理道,“绝食帮不了你们。”

百草和霜霜一惊,她们什么时候绝食了?心念闪回间,却看见那四羽用手指飞快地蘸了水,在凹凸不平蒙满灰尘的木头地板上飞快地写了四个字:你死,救他。

他?锦城?

百草面色一变,很快醒悟过来,冷声道,“这脏馒头,拿去喂狗还差不多…”

说话间,她也飞快地蘸了水,写道:怎么做?

四羽似乎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快,毫不犹豫。他抬头,百草看清楚这是一张极其普通的男人面容,很年轻,可额头有深深皱纹,仿佛不甚沧桑。

他冷笑,“不吃我便拿去喂狗!”说话间,指下不停。

百草也冷笑,“拿了你的脏馒头滚!霜霜,不许吃!”她一面说,一面垂目,看着那奇怪的四个字:服毒,惊众。

他站起身来,伸手取了地上火盏,衣袖拂过,留下三颗药丸,一颗朱红色,一颗黑色,一颗白色,然后转身离去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屋子里黑暗一片。

百草伸手去取地上的药丸,刚刚触到药丸,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覆盖住,那手在颤抖。

霜霜声音极轻,似乎有些口齿不清,“姐姐你凭什么信他?”

百草沉默片刻,叹气,“霜霜,你不认得这些药了?黑色的是服了会肠断而亡,白色的服了会全身溃烂,朱红色那颗,还是你取的名字,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