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也看得呆了,站在洞顶上,一言不发,满目惊艳。

金十小心翼翼地吞口口水,“那泉水里的石头,是不是玉啊?发财了发财了…”

金六干咳一声。

百草于是也回过神来,一把揪了金九金六道,“快抬将军和金五进来。”

金九金六这才如梦初醒。

又颇费了一番波折,吊着绳子,才好不容易将那一昏一伤的两个人抬了下去。

金五看了一眼就有些傻了,不断问金九,“我也要泡吗我也要泡吗?”

金九正忙,懒得搭理他。金十倒是嘿嘿笑,“金五,你去和将军洗鸳鸯澡好了。”

金六又赶紧咳一声,低声道,“老十,你胡说什么?有姑娘在呢…”

金十于是窘红了脸,百草倒是没在意,这眼美丽而神秘的泉水,带给她不轻的震撼。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泉边,觉得有些热,脚下也滑得厉害,仔细看了看脚下,竟全是洁白如玉的石头。泉水浸泡的石头尤其白,白得剔透了,有些石头圆滚滚的,有些石头则不太规则,但都没有尖锐的棱角。

她蹲下来,在朱红色的清澈泉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泉水也不深,应能站立一个人。那水面上的倒影不甚清晰,但也能看出她眼中的惊艳。

她伸出手去,轻轻试了试水温。

很暖。

她又掬起一捧水,嗅了嗅,有些清苦的气味。沉吟片刻,她叹口气,好吧,死马当活马医。于是她摇摇手,“金七金九,扒了将军全身的衣服,扔进来。”

金五一听,就紧张了,期期艾艾道,“…那…那我呢?…我要不要…脱呢?叶姑娘。”

百草转过头来,走到他身边,蹙着眉头为他把了片刻的脉,这才道,“我刚才试过,这水太热,不知是否便是传闻中的胭脂泉。你方才跌落下来,震伤了脏腑,血气翻腾,只怕不太适合泡这泉…”

金九见她面有忧色,不禁紧张道,“叶姑娘,金五他…情况不太好么?”

百草想了片刻,道,“这泉水即便是胭脂泉,疗皮肉之伤与筋骨之伤倒有奇效,只怕太过热性,不适宜治疗内伤。金五一时也无大碍,可这次上山来,只携了治寒毒的药丸子和金创药,没有药材调理内伤,耽搁了只怕不妙。”

金五一听,顿时郁闷了,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温泉,只恨自己不是跌断了腿,怎偏偏是跌伤了五脏六腑嘛。

百草又道,“金九,你们去泡了将军在泉里。我先为金五疏一疏血脉,然后写个方子,金十和金十一明日一早,便背了金五下山去,照方子抓药疗伤,耽误不得。”

金十凑过来,点点头。金六正满头大汗地扒独孤无涧的衣服,一边扒一边道,“金九金七,过来帮忙过来帮忙。”

金五再一次恋恋不舍地望了那眼泉水,恋恋不舍地问百草,“叶姑娘,那书上…有没有说,泡了这泉可以增长内力长生不老之类的?”

百草正忙着取银针,一听他这话,倒忍不住笑了。王爷都训了些什么有趣的侍卫啊。她笑着看一眼金五,“金五,你想多了。你有伤,内伤看不见,病根却深,不能乱来。”

金五很是尴尬。满洞柔光里,那叶姑娘已祛了脸上伪装的胎记,这时展颜一笑,虽然脸色疲惫苍白,却也眸光盈盈,真是美,偏又笑得温柔,让人心里紧张。所幸,这时金十过来扶起了他,方便百草为他针灸。

扎完银针,金十和金六抬了金五出去,依计上了崖顶去。百草这才觉得极累,坐在地上,累得几乎想就地睡过去了,偏在这时,金九大呼小叫,惊声连连,“叶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百草霍地站起身来,对了,独孤无涧。

她匆匆跑到泉水边,只见金九和金七扶了昏昏沉沉的独孤无涧站在泉水里,两个人都热得满头大汗,而最奇异的却是独孤无涧。

他由于身材高大,哪怕歪歪斜斜站立在泉水中,也能露出肩头来。此时,他露出水面的肩膊和脖子,无一不红得滴血,那张脸更是红得发紫,看上去更像中了剧毒。

金九惊道,“这水是不是有毒?是不是有毒?”

金七也抹着汗道,“受不了,越来越热了,血气翻腾得厉害。”

百草急忙跑到泉池边,随手扔了一件袍子下去,“上来上来!”

金九和金七于是赶紧搀扶了独孤无涧,要往岸上走。正在这时,独孤无涧却低低哼了一声,睫毛动了动。

百草倒退一步,站在岸上,紧张地看着他。

独孤无涧缓缓睁开眼来。

他的眸子依然毫无光彩,却是依然漆黑。他动了动浸泡在水里的手臂,轻轻道,“百草…“

金九金七面面相觑,百草是谁?

百草立在岸上,看着那泉水里那个神志不清的男人,沉默了很久,才道,“金九金七,你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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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七 迷情(上)]

金九金七湿淋淋地爬上岸来了。

那泉水的确很热。两人浑身裹着浸透的单衣,刚一爬上岸来,便接连打了几个冷噤。

百草微微侧身,避而不视。

金九金七抱了岸上的衣服,光着脚跑到一个大石头后去换衣服。金九一面抖抖簌簌地换下湿透的单衣,一面抬起头来望一望仍然泡在泉水中的独孤无涧。

可怜的将军。他们素知独孤将军身手不凡,江湖抗衡也好,领兵沙场也好,从未有过皱眉的时刻,向来骄傲不群。可如今,他双目失明,寒毒袭身,命在垂危,这时站立都不太稳,肩膊以下浸在泉水中,恹恹地靠在岸边一颗白石上休息。

百草慢慢走到他身边,蹲在岸上,眸色平静地看着他,“将军,手拿上来,我摸摸脉。”

独孤无涧这次很是听话,默然从水里抬起了右臂。

百草扣上他的脉门,静静不语。

独孤无涧却反手一握,握住她的手。“百草?”

百草见他的黑发散乱覆在额上,这时泉水也变为深赤色,衬得他那紫红的脸,更是显得诡异。于是她也不挣扎,只是很平静地回答,“是,我是叫百草。我父亲是毒圣百青子,我还有个师兄叫夏侯寒,他们以前做过错事。将军,你,可不可以放开我了?”

独孤无涧微微一震,默了半晌,似乎渐渐恢复了清晰的意识,放开了她的手,只是低声道,“我总觉着是你,没错,没错…那日,我也以为是你…”

他的声音很是低迷,百草听得不甚明白,也不愿细想了,只收回了手,淡淡道,“这是胭脂泉,将军所言的神话。将军感觉如何?”

独孤无涧垂着头,看着水面,当然,事实上他看什么都是一片黑暗,“唔,不冷了。”

百草点点头,“那甚好。神话也算管用。”

独孤无涧不再说话。

百草蹲在岸边,看着他露出水面的那片结实肩膊,皮肤红得发亮,骨肉绷得紧致,重重伤痕交叠,被泉水浸泡后,越发张牙舞爪。

她只是呆呆看着,也不说话。金九金七换过衣服后,立在大石后悄无声息,不知他们是该离开还是该装透明人。

腾腾的热气迷了百草的眼,她听见独孤无涧很慢地问,“这三年,你…在什么地方?”

百草还是蹲着,抱着膝盖,疲惫地闭上了眼,“在一座山上,吃饭,睡觉,为人看病,日子非常好,小王爷也很可爱,嘴很甜,他三岁,天天笑着唤我姨娘。”

独孤无涧显然一惊,微微侧首,“小王爷?”

百草打个呵欠,“嗯,王爷有个儿子,三岁了。将军若有兴趣,又能活下来,便回京城去问王爷罢。我困了。”她站起身来,转身去招呼金九,“金九,你们守着将军。卯时唤醒我,我为将军扎穴放毒。”

说完,她便走到洞穴的僻静处,倚着一颗圆润雪白的大石头,合衣睡了去。

金九金七面面相觑。

好奇怪的两个人哦。

倒是独孤将军这时恢复了他们惯见的冷漠和沉静,轻声道,“金九,过来。”

于是金九走过去,开始低声絮絮讲述这一夜奇遇。

这一夜后,百草和独孤无涧便留在了这洞穴中。金十和金十一送了金五下山去,金九金七和金六都攀上了那悬崖去,带上山的干粮不太充足,三人白日里便到山腰去狩猎和寻野果,夜晚再回山顶上来。

浸泡那一夜后,独孤无涧的精神好了许多,咳嗽也少了。而那胭脂泉也奇怪得紧,每日卯时过后,水温便渐渐低下去,白日里又成了一泓冷冷泉水,颜色也转为淡红色。至每夜亥时整,那泉水又会慢慢温热起来,直至子时后,水温愈来愈高,令人不得不啧啧称奇。

百草不再和独孤无涧说什么话,只是每夜子时为他针灸放毒,才会开口细细问他身体的感觉。其他大多时候,都裹着暖暖的软毡和裘衣,倚在僻静处那颗大石头上,不知天日地昏昏睡觉。

独孤无涧的眼睛依然没有半点起色,可他也不问。洞穴里十分安静,他通常就坐在另一边,在黑暗里静静听外面传来的风声,估摸着百草睡熟时,他便摸索着走到她身边,沉默地坐在一旁,听她均匀的呼吸。

于是金九金七来送食物和水时,常常看着这么奇怪的一幕,叶姑娘永远在睡,独孤将军永远坐在一旁,洞穴里永远安静,他们再未见过叶姑娘和独孤将军在白日里说过一句话。

金九按捺不住内心好奇,和金七偷偷谈论,“好奇怪哟好奇怪…”

最后二人一致认为,这其中有莫大的隐情。

就这样过了五日。

山顶上早已停了雪,气候变得有了几分暖和。金十又上了山来,带了几名幽城守备军,背了许多粮物上来。一群人无事时,便常常跑去山腰打猎,竟觉得比王府生活还多了几分韵致。

独孤无涧也日益好转。

他完全停止了咳嗽,经脉开始活泛,内力绵绵不绝地聚拢来,整个人神清气爽,除了眼睛仍然看不见。

这一日,百草睡醒来,也不知时辰,忽然很想看看阳光。她已好多天不见天日。

于是,她忍不住和化石一般打坐运功的独孤无涧说了一句话,“将军,你平日都怎么唤金九他们来?”

独孤无涧这几日精神恢复得极好,形容也恢复以往的平静淡漠,寻着她的声音转过头来,问,“你饿了?”

百草于是实话回答了,“我很闷。”

独孤无涧想了想,从地上站起来,“好,我带你出去看看。”

百草微惊,看着他走到身边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别过脸,不肯站起身来,“我不闷了。”

独孤无涧道,“会很闷。我这样闷了五年,后来连话都不会讲了。”他说完,俯身下去,长臂一捞,抱起还没回过神来的百草,便向洞顶处走去。

百草冷了脸,也不挣扎,“独孤无涧,放我下来。”

但是独孤无涧不理会,走到洞顶出口下,将她往肩上一挂,另一只手麻利地绞了那绳子,用力一拉,便借力跃上了洞顶。

百草又生气又无奈,趴在他肩头上,只好恨恨道,“将军倒是恢复得快。”

刚说完,独孤无涧已带着她稳稳落地。百草于是一把推开他,闷声往外面走。

这漆黑崎岖的通道通向那方悬崖,虽然光线黯淡,但百草倒是走得很顺,独孤无涧原本就看不见,有些跌跌碰碰,但也随着百草走出去了。

一走出那暗道,百草便忍不住啊了一声。

独孤无涧眉心一蹙,“怎么?”

百草瞪大了眼,望着天地间那绚烂的美景,忘记了说话。

日出。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日醒得早,竟正好赶上日出时分。

这处悬崖原本就处于雄峰半腰处,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此时站在悬崖上,只见头上晨色四合,四方青山巍耸,雾气缭绕,大朵大朵的云层仿佛就在头顶,一束璀璨的霞光从远处山峦中破云而出,染得天地间一片金色。一轮鲜艳如血的朝日从山背后露出半张脸,映得对面山顶上的积雪烁烁闪光。

独孤无涧没听到她说话,顿时有些紧张,正想走上前去抓她,忽然觉得眼前似乎有白光刺目,眼睛顿时针扎一般疼。

他下意识地捂住眼,“光?”

百草原本正沉浸在美丽的日出之中,此时闻声,大惊,转身道,“你看见光了?”

她跑过去,拖开独孤无涧的手。独孤无涧眯了眼睛,侧身,躲避着那耀眼的光,含混道,“觉着刺眼,有白光。”

百草竟有几分欣喜,喃喃道,“书上说的都是真的?…”

独孤无涧闭着眼,不说话,任由她拉开他的手。他倒是想睁眼看看她,可惜实在睁不开。

百草想了想,撕了一片裙幅下来,踮起脚尖来,系了在他眼上,声音也恢复了平静,“或许你的眼睛在恢复,这光太强,你回洞中避一避。”

独孤无涧道,“日出?”

百草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坐下来看日出。

她已经很久没看过日出,更何况又是在这么绝妙的位置看日出。

独孤无涧想了想,试探地走了一步,在百草身后,坐下了。

于是在这漫天霞光中,二人一前一后,安静而坐。

看得见的看日出,看不见的垂头沉思。

终于,百草听得那个声音从背后沉沉传来,他说话很慢,声音还是她记忆中的淡漠,“那场战事,很是激烈。我们受到埋伏,粮草也被敌人掐断。初一扮作我的模样,带兵突围,声东击西,而我领着剩余的三千兵士,连夜从伏地赶回幽城。结果,我遇上了你。”

百草听得一惊,他怎么会遇上她?她转头,果然见独孤无涧眉头深锁,神色却漠漠,继续平静道,“我以为是你。”

“天亮时,我们遇到一群难民。”他摇摇头,“有部分的确是真正的难民,有部分却不是。我没有办法,只能下令斩杀前行。那时还没日出,光线也不太好,我看见有个白裙女子,在混乱中拼命地跑,躲避着兵士的追杀。她的头发很长,齐腰间,我记得你的头发也这么长。身形也极像你,你最爱穿的也是白裙…”

他默了一默,“我自然想,不可能。可我忽然想起,三年前,你不知为何与一群逃犯一起,又未必不可出现在边境。所以我追了过去。”

“她跑进了一处树林。我那时急行三日三夜未合眼,也糊涂得厉害,若是真是你,怎有能力在混乱中躲避那些刀枪。刚进树林,忽然我就听到有人吹箫,我于是知道不妙了,可这时树林里的树全部动了起来,你站在飞来飞去的红杨树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哭得很伤心。我终于看清楚了,真的是你。”

“我那时心里想,这是个阵,昏了人的神智。可是已经晚了,我已控制不住我的脚,有人从背后一掌拍来,唔,我醒来时,眼便看不见了。”

百草震惊之极地望着他。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这样被暗伤的。

她木然地转过头,看对面的山,“你想说什么?”

独孤无涧哑声道,“我想说…我…”他默了许久才道,“我很想看看你。”

百草听到这话,反而笑了,转过身去,认真地看着他,“可是独孤堡主,我们有什么道理再见?”

她想了想,深深吸一口气,“当年你羞辱我,我当为我爹爹的过错还债。后来你又筹划得很完美,那个孩子,我当为我师兄的背叛还债。今天我救你,我当为你受过的苦还债。”她冷冷看着他,“独孤无涧,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孩子,都用来还债了,实在是没有可以还给你的了。只有恨了。”

她说完站起来,往那通往洞穴的暗道走去。独孤无涧站起身来,急急去抓她,抓到她的手臂后,便不由分说拉了她入怀。

百草却愤怒了,狠狠地在他怀中挣扎踢打,“别碰我!…”

独孤无涧身上毒已祛了不少,气力早已恢复,牢靠地抱住她不放,紧紧抿着嘴不语。

百草抬头来,张口就咬在他脖颈一侧,他一痛,皱皱眉头,终于沉声道,“我那时错了…”

两人就这么胶在一起,百草停止了挣扎,只是狠狠咬着他的脖颈,甚至觉得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她松了口,哭了,“…你多狠…你多狠…我要怎么再见师兄…我那天好…好痛…可你偏不救我们…”

她伏在他怀中哭得声嘶力竭,以至于金九等人闻声而来,探头往下一看,全部不敢出声了。

入夜。

子时。

独孤无涧滑进水里去,咬了咬牙。前几日这水倒泡着适宜,这两日是越来越热了,只泡了片刻,便全身血气沸腾一般。

百草白日里哭过之后,整个人都恍惚,与独孤无涧形同路人,只吩咐了金九,三日后带她下山。金九小心翼翼地望一眼独孤无涧,独孤无涧默然片刻,说,“好。”

这时,百草取了银针,照旧走到泉池边,为独孤无涧扎银针,一言不发。

可独孤无涧今晚有些异常。

汗水从他额角不断地滑落。

他忽然从水里抬起手来,狠狠捉住百草正在施针的手,一推,牙齿磨得咯咯轻响,“今晚不泡了…”

百草一惊,“不行!”

独孤无涧蓦然睁开眼。百草震惊地看到,他眼中布满了血丝,而那黑色的瞳子,仿佛也有了些许光彩。

“今晚,”他轻咬牙,“这水有问题。许是毒解了。”

洞外,天空中一轮月亮极圆。

金九和金七金六坐在悬崖顶上赏月。金九觉得很爽,居然在雪山之巅看满月。

金七金六却有些惴惴,“今晚真不下去守夜么?”

金九道,“嗳,将军武功恢复了,还用得着谁守夜?”他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笑,“你们也失明了,看不出来他们有…嘿嘿…”

金七金六眨眨眼,抬头继续赏月,忽然想起今是十五。

十五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