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呆立在门边,不愿转身去看一看始终毫无声息面如死灰的夏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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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四 大漠之夜]
雪刃峰。
独孤无涧迎风而立,面目萧然。一团明亮的火焰影子在他眼前跳动,他知道自己的双目正在快速恢复中,于是深深吸一口气,用冷冷面色遮掩了他隐忍而复杂的心绪。
六音坐在火堆旁,悠悠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禾。
三名诛杀猎人戒备地望了一眼独孤无涧,一个人往前迈出一步,独孤无涧不声不响,往后退了一步,仿佛眼前之事与己无关。
金九等人见独孤无涧并未有阻止之意,也便原地不动,静观其变。
那名诛杀猎人见独孤无涧不言不动,摆明了不加干涉,于是目色中有些释然,垂在身旁的右手一动,只见夜色中雪光一闪,飞向六音。
六音一动不动。
那缕雪光眼见要刺入她颈中时,忽然地上扬起一片尘屑,也不知为何那地上的一条树枝直直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十分精准地打落了那支淬毒的小箭。
诛杀猎人眉一挑,望向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微微收回右脚,也不看谁,只淡淡道,“我们话还未说完,阁下慌什么。”
六音偏头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让她那满面伤疤在火光中柔和了不少。
独孤无涧面色平静,说话缓慢而清晰,“紫香,你要明白,其一我不爱你,其二你不足够杀我,其三我耐心不算好,你想要怎么办?”
六音不说话了,盯着他看,似乎在认真思忖。想了片刻,她缓缓启唇道,“九刀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傻子。”她垂下头,掸掸自己的裙裾,“这三人委实讨厌,一直阴魂不散。我若看不见他们,便有心情说话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独孤无涧,“你,为我杀三个人,如何?”
三个诛杀猎人脸色一变。
但他们没有退却,因为在他们的生命中,唯有执行任务,至死方休。于是他们按紧了腰间佩刀,目色炯炯地盯着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道,“你们下山去。”
诛杀猎人面面相觑。
独孤无涧又道,“如今战事已平,我们也算不得敌人。我再说一遍,你们下山去。”
六音冷笑,“独孤将军真是宅心仁厚,三国战事,想杀将军的人又岂止一个。天山距幽城只怕也有些路程,将军也不怕放走一只狼,引来一群狼。”
独孤无涧还是面目平静,淡淡道,“夏侯寒不杀我而去,必已安排妥当。放不放他们,又有何区别?紫香,我不会为你杀人,我不喜欢别人胁迫我。你听好,你愿意说,就留下,不愿意说,就随他们离开。”
他说完,略微偏头,转向诛杀猎人,“你们也听好,我的刀今日不想见血,她愿意走,你们领她走,她不愿意,你们立刻下山。我只说最后一次。”
他语气很平静,却透着滲人的寒意。风呼呼吹过,山头上沉默一片。
一个诛杀猎人望了独孤无涧一眼,忽然想起战场上那个男人黑甲黑马手持长枪践尸而来的凌厉模样。这个人他认得,独孤无涧,不战则已战则搏命的中原将军。
三个人对视一眼。
不远处的金九等人已跃跃欲试,一触即发。
这时六音缓缓道,“我不愿走。”
三个诛杀猎人没再说话,转身便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六音望着独孤无涧的背影,有些痴然,又目色伤绝,但她说话了,“我不仅为连国二王子卖命,还为鲜国大王那擦擦尔做事。那擦擦尔有个儿子,死在战场上,你的刀下。赤贺当年为了控制红宫杀手,在我们身上种了北疆剧毒,每年给一次解药。那擦擦尔对我说,你在天鹰堡潜伏甚久,可知独孤无涧的软肋?你办成此事,孤王的巫师为你解毒,从此你可离开阿尔斯愣的钳制。”
“我说好,我试一试。不幸的是,连国王子,不,连国大王阿尔斯愣是个极聪敏又狠决的人。他察觉我为那擦擦尔做事,勃然大怒。将军你知道,连国和鲜国素来有怨。他准备杀我。”
“于是我说,赤贺当年要我潜入天鹰堡,是因为盛世极乐。就是这句话,让我捡回了一条命。他要活的你,那擦擦尔要死的你,而我,忽然改变主意了,巫师给我的毒,我只用了半份。”
她说到这里,叹口气,“那擦擦尔的人来,我用阿尔斯愣的人挡,所以你出了那片树林。可是我这样做同样也背叛了阿尔斯愣,所以我在这两国,都无立足之地了。”
独孤无涧一直站着,垂目不语。
六音道,“我算着自己毒发的日子,你也差不多毒发了,于是来了中原。结果,太让我伤心了。独孤无涧,那年你在密室里那样对待我时,我就发誓,也要让你今生不得所爱。”
她说到这里,头一歪,看向对面的独孤无涧,竟笑了笑,“我有次执行任务,在阿尔斯愣的中宫里看见过那个女人的画像,我很好奇,就忍不住去小桐将军那里探了一探。百草妹妹真是讨人喜欢。那日我夜探同福客栈,不是想杀那女人,是想告诉我那尊贵的王,那个女人还活着。”
她说完,眨眨眼,停了片刻,道,“我说完了。”
独孤无涧沉默得像石头一样,竟然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转身就走,“紫香,我只能保你入我朝境内。”
六音摇摇头,“用不着,我活到看着你死便足够了。很多江湖人往这里来了,听说夏侯盟主早年就喜欢用借刀杀人这一着。”
独孤无涧冷冷一笑,没入了黑夜中,往那雪洞而去。
六音坐在火堆前,一动不动。
夜半时,金九等人却听到女子的哭声,又间或有笑声。金九想,那狰狞女子或许是疯了。
百草已经完全晕了。
在沙漠了走了三天后,她已完全不知身在何方。夏侯寒脸色腊青,一直郁郁不语。一连三日,他都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
百草转过身去,望见他带领手下扮成的这支商队,正驼铃悠悠地走过沙丘,走过荆棘,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黄沙中留下一串行走过的痕迹。
风沙很大,烈日很毒。她坐在骆驼背上,用头巾越发裹紧自己,一语不发。她也三日没有说话了,烈日那么滚热,她的心却冰冷一片,偶尔她会看着夏侯寒的背影发呆,相守十七年的亲人,怎能在温情面目下藏着这样一颗冷而不堪的心?
于是她就想起了独孤无涧。是那个冰冷面目的男人把那些过往的温情美好撕得稀烂,让她尽兴地体味世间颠簸,痛苦,分离,生死。
她被晒得头昏眼花,摇摇头,有气无力地伏在了骆驼背上,昏昏欲睡。
独孤无涧,就此别过。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想的便是这么一句话。
“姑娘!”
夏侯寒听到手下的惊叫声时,回转头去,便正好看见百草从骆驼背上跌落下来。她白色的头巾被风吹走了,长长的黑发在半空中飞舞。
他睁大眼,看着她跌落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忽然胸中便涌起一股悲怆,史无前例地激荡在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无论他珍惜的,还是不珍惜的,都离他而去了。没有一刻,他的心灵感受到安稳和平和,天地茫茫,仿佛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
于是他开始笑,大笑,坐在马上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声嘶力竭。
那群手下都呆住了,不敢说话,不敢去扶起沙地里那个昏迷的女子,只是动也不动地看着夏侯寒大笑。
碧空如洗,黄沙无垠,荒凉的大漠,一个男人的笑声响彻天地之间。
夜幕降临的时候,百草醒转过来了。她睁开眼,便看见一大片墨蓝墨蓝的天幕,挂着一轮明月。
“你醒了?”夏侯寒沙哑的声音传来。
她坐起身来,看一眼坐在火堆对面的夏侯寒,只见他面色惊人的苍白,双眸却布满鲜红的血丝,分外诡异。
“这是要去哪里?”百草拿起身边一个水囊,喝了一口水,淡漠地问道。
夏侯寒并不看她,只慢慢道,“穿过这片荒漠,便是鲜国的边境。古籍所载有误,极毒的大妙花其实有两种,一种生于南,苗疆极热的沼泽地里,一种生于北,塞外极冷的沧粟山上。我一直以为我要找的,是南方的大妙花,后来我才发现不对,入药的应是北方的大妙花。那药,便只差大妙花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继续道,“当年,我并不明白那个异族神秘人为何想要那样的药。今日,我却明白了,那是最极致的逃离。在覆水难收的绝地里,丢了从前,换个人生,从头到尾,从里至外。”
他慢慢抬起头来,凝望着百草,“百草,你说这好不好?”
百草看着他,一点点震惊,又一点点平静。她用目光一点点丈量过夏侯寒的眉梢眼角,最终苦苦一笑,“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师兄。师兄,我想过了,这些年没有你便没有我,也好,我听你的。”
夏侯寒轻轻笑了,“药不会很苦。你放心,师兄做完师兄要做的事,一切都会崭新地开始。”
百草恹恹地垂下头,抱着膝盖不再说话了。
夜半时分,百草却被一些莫名的声音吵醒了。她裹着毯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
这是一片荒凉的戈壁,到处是沙砾,地面被凌乱的洪积砾石或残积碎石覆盖,高高低低狰狞怪形的岩石矗立在远方,几堆将息未息的火在这个夜里显得尤其凄凉。
百草转眼一看,竟发现原本睡在她对面的夏侯寒不见了。她觉得奇怪,站起身来,发现夏侯寒的手下似乎也少了许多,只有零落几个人站在不远处。
由于她栖身的地方是一处怪岩后,那怪岩有一人多高,能挡风沙,因此她夜里便睡在了怪岩后。因此,当她悄然站起身来时,并没有人发现她。
她伏在那处怪岩后,探出头去,顿时一怔。
这时明月当空,玉一样的清辉洒在广袤的荒漠上,加上几堆火光,让人的视野竟极为开阔。
不远处的空地里,那笔直站立的人影,正是夏侯寒。
四个异装异形的老者正团团围住夏侯寒,一个个怒目而视,但并不言语。
终于,一个金袍子的老者说话了。夜里极静,百草屏息倾听,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夏侯寒,你走不走?”
夏侯寒道,“不走。”
金袍老者冷笑道,“那好,我们四个老家伙便只好在这里放你的血了。”
另一个银袍老者冷哼一声,接过话,“放干他的血未免太便宜他了。”
一个锈红长袍的老者却烦躁地摇摇头,“银老儿,你这白痴。放干血有什么不好,带条人皮回去更方便。”
这时,一个灰色长袍的老者开口了,“不对,不是人皮,是畜生皮。”
听到这话,夏侯寒终于慢慢抬起头来了,冷冷注视着那四个老头,“四老,晚辈的确负了妙娘。不过,放血还是剥皮,似乎也由不得四老作主。我方才说过了,我尚有事未办完,待我办妥一切,我自会去找妙娘做个了断。扒皮抽筋又或是大卸八块,只能由妙娘来决定。”
金袍老者怒视他,不语。
那银袍老者却忍不住了,破口大骂,“妙娘,你还配提她的名字!你这王八蛋,我早就看明白你不是个好东西。你…”
他越说越激愤,竟上前一步,一掌挥去。但夏侯寒身子也未动一动,只冷冷抬起了右手,格挡在自己面门前。
月色下,百草清晰地看见他扬手的一霎那,一抹青烟优雅地从他袖中飘出。
他淡淡道,“银长老,当心身体。”
金袍老者面色一变,急忙一把拽了银袍老者,怒斥道,“老二,你怎还是如此冒失!”
四个人顿时往后跳了一大步。
夏侯寒轻轻一扬衣袖,淡淡道,“话我已经说完了。金长老,论用毒,我不比你们差,论武功,你也很清楚…”
但未等他话说完,那金长老便仰面大笑起来,“夏侯寒夏侯寒,你这畜生,你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处处算计得失利弊?我们四个老儿,加起来快三百岁了,这一辈子还没活够么?妙娘这孩子的确看错了人做错了事,自当得到惩罚,可不是由得你这般惩罚她背叛她摒弃她!”
“今日我们未必是赢家,可是你看清楚了,你也未必是赢家。”他双目一眯,又霍然睁开,抬起右手,猛然指向百草藏身的地方。
百草被他指个正着,愣愣地一时回不过神来。
银长老也厉声笑了,“不晓得这大漠里的毒蛇毒虫毒蝎子有多少!”
铜长老后退一步,从怀中摸出一个红色的短哨来,放到唇边。
夏侯寒面色一变,脚下一动,正要发作。
远处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是马蹄声。
许多许多马的马蹄声。
百草转头望去,只见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大团乌云似的,仿佛是从地下腾起,那浓烈的乌云携着马声人声而来,飞快地前移,很快便清晰起来。
是人,一群人。
马蹄如飞,长刀霍霍。
一个人一马当先,挥鞭打马,长笑一声,“大哥,果然有一支商队!”说完,他仰起头来尖啸一声,悠长饱满有如狼嗥。
这边,众人愕然。
百草却心里一动,勾起了她很久以前的回忆。
大漠沙盗。
于是她便想起了一双翠绿如洗的眸子,像是上好的祖母绿,又宛如南国最早的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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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五 以血别过]
月色下,夏侯寒的脸越发的青,像是镀上了一层铁锈。
这个不清静的夜,注定要用鲜血来洗涤。
于是他右手在腰间一动,似乎拽了一个东西在手中,远远向百草藏身的地方抛去,“百草,接着!”
铁长老长眉一挑,跃身而起,袖中飞出一条软索,似乎想卷住那团白色的东西。
夏侯寒一声不吭,飞身凌空,左臂一挥,腾起一阵青烟,顿时将铁长老逼退半步,那团白色东西便擦着软索的边,直直飞向了百草。
百草赶紧从岩石后跳出来,那团白色东西竟一分不差地坠进她怀里。定睛一看,竟是她随身携带的锦布药囊,原本被夏侯寒收了去。因为,她的药囊里,再也不像从前总是装满救人治病的药,而是装着她自制的毒药,因此才被夏侯寒没收了去。
此时情势危急,夏侯寒于是将药囊还给她,是要她借以暂时自保。
就这么念想一转间,抬起头来,只见夏侯寒已与那四个怪老儿打成一团。
而马蹄声也越来越近,百草转头,发现沙盗已快至面前。方才不见夏侯寒的手下,此时却不知从什么地方统统冒了出来,哗啦啦地冲过去,迎战那群大漠沙盗。
霎那,这片荒原刀光血影。
沙盗人数并不多,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夏侯寒训的手下却是颇为凶狠,冲过去不等沙盗下马,二话不说挥刀便砍。来势汹汹的样子倒惊得那群沙盗不轻,仿佛一时之间,行劫者和被劫者换了一个位。
但很快,沙盗便回过神来,明白这不是一支真的商队。然而,转眼间,死伤已甚多,方才那一马当先的男人顿时大怒,抽出大刀狂砍,一面大声吼道,“他娘的,遇上一群不要命的疯子!老五,唤人!”
话音落,一个人像一支小箭一样,忽地从马上冲了起来,翻身立在一块尖石上,仰头狼嗥。
几乎与此同时,金长老也忽然抽身而出,一个鹞子翻身,端端立在一棵倾斜枯死的老杨树上,从怀中摸出一支金笛,吹了起来。随之,嘭的一声,铜长老被一股掌风打落在数步之外,他从地上抬起头来,含血佞笑,却并不站起来,反而摸出一个锈红色的短哨,便就地吹了起来。
一时之间,浑厚悠长的狼嗥声、尖厉起落的笛声和短促刺耳的哨声,交织缠绵,在这夜半的荒原上,分外诡秘。
百草伏在岩石后,只是屏息观战,并不贸然出去。
这时,远处的野狼听到狼嗥,似乎不辨真伪,也跟着蠢蠢欲动起来,一声声狼嗥开始响起,汇成远远近近的一片,此起彼伏,甚为森然。
而更让人森然的是,一种沙沙沙的莫名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像一波接一波的潮水,正争先恐后地涌上岸来,往着荒漠深处涌来。
“蛇!”
“蝎子!”
“蜘蛛!”
须臾,一声声惊恐的叫声也随之此起彼伏,夹杂着马儿的凄声嘶叫,还有马忽然便发了狂,屁股一抖将背上之人猛然摔下,又从其身上踏蹄而过,鲜血四溅,惨叫连天。
百草汗毛倒竖。
她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一幕。
月光如洗,一片黑压压的潮水向着他们迅速涌来。仔细一看,便能见是成千上万的蛇、蝎、蜘蛛、蜈蚣,甚至还有个头硕大的毒蚂蚁,正气势汹汹而来。
百草来不及多想,赶紧从药囊里拿出一个白瓷瓶,拔开木塞,将瓶子里磷光闪闪的毒粉倒在自己周围,用毒粉画了一个圈,将自己围在中间。
果然,那些蛇蝎遇毒而避。
然而,那些沙盗和夏侯寒的手下便没有这么好运了。圣女门的万虫毒阵得天独厚,杀伤力甚强。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黑压压一群人,此时像笋子一样东倒西歪,只闻惨叫声声。
沙盗已乱了阵脚,剩下几个人白着脸策马转身,想逃出这个蛇蝎地狱,谁知转身一看,沙地正变得崎岖不平,越来越多的黑色虫蛇正从地下、石缝里、怪岩后涌出来。
这时,方才那一马当先的沙盗在慌乱中忽然瞅见了百草。他顿时察觉了异样,毒虫无孔不入,偏偏每每游走到那女子面前,便退避而行,似乎极怕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