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捧着茶喝了一口。

她如今总是眉目平静,已很少流露这样的娇态,锦城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宛如看到了很久以前洛州城里那个活泼行善的仙女。

他看着她喝茶,“我实在睡不着,想到处走走。”

百草捧着茶盏,歪头看他,“陛下不如出中宫去走走…”

锦城道,“你是说去走走四宫?”

百草又喝了一口茶,不说话。

锦城微微眯眼,身子前倾,挨向她耳边,哑声道,“嗳,仙女,你不会是吃醋罢?”

百草一怔,转头间手上的茶盏已被他取走,他压过来,热热的气息直蹿面颊。但他只是吻了吻她耳后的黑发,低声道,“天这么热,你晚上睡觉何必穿这样多?”

自从发现锦城时不时幽魂一般飘来御药殿后,百草夜里睡觉便总是穿着绵绸中衣。

百草用右手抵住他胸膛,“锦城,你再不回你的长秋殿…我明日搬去和霜霜住。”

锦城轻笑,伸手摩挲她的头发,“无妨,我照样来。”

百草只好叹气,“我们先解毒,其他的以后再谈好不好?”

锦城怔了怔,果然从她颈边抬起头来,用绿眼睛盯了她半天,忽然展齿一笑,“那孤王今晚歇息在此好不好?”

百草大惊,“不好。”

锦城叹气,笑容一敛,愁眉苦脸看着她,“仙女,我如今快死了一般,夜里从头到脚都时不时在痛,实在没有心情和力气做某些事。”

百草推他,“就不好。明日早上宫侍见你从御药殿走出来,这宫里朝中只怕又要流言四起。”

锦城嗤笑,“不会。噶玛巴和蒙恩就怕孤王不愿封妃。”

百草道,“锦城…”

但是锦城伸手捂住了她还未说完的话,“不说了,累。孤王白日里忙着,也只能夜里来看看你,好些年没见了,我那时真以为看不见你了。”

百草不说话了。

但锦城孩子气地赖着不走,他只是静静侧躺着,闭着眼不说话也不动。

百草背对着他,失神地望着烛色在月白色的床幔上摇曳跳动,“锦城,你这样是为什么呢?”

锦城闭着眼道,“我也实在不知道。”

百草也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锦城又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百草佯装睡觉。

锦城道,“我睡不着,给你说说故事罢。”

他开始絮絮说话,用很低的声音,在她耳后述说故事。他并不说这些年的流血和杀戮,他说小桐越长越高最爱去打猎,霜霜喂了一只白色狐狸叫雪珠儿,他说他为蒙恩指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为妻,其其格还在今年春天回国来见了他一面,他真是高兴…

百草忽然就想到了图顾。那个面容平凡的男子,携着她拼命逃亡,却最终死在大牢中,带着对深爱女子的悲伤眷恋。她想着便有些难过,睁开眼道,“图顾他很爱你妹妹。一直很爱。他临死前,想对你妹妹说,他从未背叛和离开。”

当年,图顾带她逃亡之事,是她唯一告诉了锦城的事。当然,除了在平州狱乱时遭遇独孤无涧。

锦城絮絮的声音蓦然止住,半晌后他才哑声道,“我知道。”那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埋首在她背后凌乱的长发里,模模糊糊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为何那般拼命…”

于是有微微的凉意浸入百草的脖颈后。

孤烛摇曳,百草一夜不眠。五更刚过,锦城便轻轻起身,打算回长秋殿,换上朝服,准备上朝。

百草翻个身,望着锦城走出去,他现在总是习惯性地捂着胸口,以致于他原本挺拔的身体微微佝偻。身边的床枕还微有热意,夜色却还未逝。

八日后。

锦城的毒还是没有全面发作,只是折磨着他夜不能寐,让他神形倦怠,脾性暴烈。他把很多事都交给噶玛巴和蒙恩,下朝后也总是往御药殿去,但宫里却无人敢碎言碎语。百草看得出来,宫人都很怕锦城,做事无不小心翼翼,但凡锦城来了,整个御药殿的女医侍便不敢大声说笑。

这一日,锦城照样懒洋洋地坐在一旁,像监工一样,望着百草和霜霜带着一群女医侍忙来忙去。

这时,阿鲁急匆匆从外面走进来,附在锦城耳边说了几句话。

锦城脸色微变,站起身来,低声道,“回长秋殿。”

百草转过头来瞧了一眼,锦城已带着阿鲁走出了殿外,他抬脚跨过殿门,鲜色的袍角便翻飞如蝴蝶一般。阿鲁跟在锦城身后,忽然转头望了百草一眼。

这时的百草穿着连国女子常穿的服饰,薄锦白色长裙,窄袖低领,紧身而逶迤,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线,腰间系了晶莹的琉璃腰链,领口露出一方淡红底绣白色合欢花的底衣,衬着细白的肌肤,柔润得紧。因为热,百草把头发绾了起来,远远看去还真是乌云堆髻。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锦城突然离去,抬手擦擦汗,转身继续忙她的事。阿鲁却想,这女子果真是美。

长秋殿。

锦城一撩长袍坐下,“滴血未溅?”

阿鲁立在一旁,道,“是。王上可知中原江湖中有一号人物,名神机老人?”

锦城皱眉道,“孤王前些年在中原听说过。据说此人虽非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却是中通人情之极。江湖百年之内的人和事,他大多都知来龙去脉,尤其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从不轻易泄密,在江湖人心中如同神人,近些年更是鲜出江湖。不过听说此人至少也是百岁高龄,已…”

阿鲁道,“他没有死。三日前,燕山大会,独孤无涧便是请出了他,堵住了悠悠众口。”

锦城道,“怎么堵?”

阿鲁道,“神机老人说,盛世极乐这地,的确是有的,也的确由上古九天阙一门守护。但在三十年前,盛世极乐所在地陵脊山遭遇百年不遇的天火,不复存在。”

锦城道,“陵脊山?”

阿鲁道,“在昆仑山脉西北处,上古之人传闻此山高可通天,常年覆冰,永不融化。”

锦城冷笑,“会遭天火?”

阿鲁道,“当日在场之江湖人不下百人,不乏长者,说到三十年前昆仑山脉西北处那场天火,他们无不胆寒。中原江湖极负德望的四大高僧当日也在场,称那场天火肆虐几近一月,大地轰轰,高山吐火,黑烟滚滚,实为天昏地暗,据说那天火爆发后,沟豁被填,山尖被削,附近方圆千里十年内不生寸草。属下派人查过,三十年前,昆仑山脉西北处的确有大灾。”

锦城道,“神机老人又缘何得知?”

阿鲁摇摇头,“不知。”

锦城道,“如此便堵住了?”

阿鲁道,“是。那日,日落西山之时,百岁高龄的神机老人坐化于燕山之上,溘然长逝。四大高僧就地为之念经超度,如此境况,自然无人敢冒不韪。”

他想了想,继续道,“最关键的是,夏侯寒失踪了。”

锦城抬眼,“失踪了?”

阿鲁道,“对。他这一失踪,流出的盛世极乐之说不仅失了对证,且比起盛世极乐这般缥缈的传闻,武林盟主之位倒是更实际更吸引人。于是,此事便滴血不溅,不了了之。”

锦城沉默了片刻,冷笑,“独孤无涧倒是有些意思。这般从容化解。”

他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诛杀猎人还探得什么?”

阿鲁摇摇头,“没有了。独孤无涧当夜下山,快马回京。再无江湖人一路纠缠。”

锦城道,“六音呢?”

阿鲁道,“诛杀猎人要杀她,独孤无涧却忽然护着她,诛杀猎人自然不是他对手,只好作罢。不过她怕是要毒发了。”

锦城道,“如今杀不杀都无妨了,将他们召回来,潜入幽城便好。”他顿了顿又道,“阿古达姆那日大漠中所见应是夏侯寒?”

阿鲁道,“是。”他想了想,小心道,“不过他赶去之时,已经是遍地横尸,也不知那夜发生了什么…或许…或许百草姑娘更清楚…”

锦城背对着他,蓦然挥了挥右手,示意他住嘴。阿鲁赶紧闭嘴。

锦城道,“你说还有密报?”

阿鲁道,“是。努国国君不知为何暴薨。原二皇子十岁之子善都或将即位,据说朝中一时风云变幻。”

锦城蓦然转身,目色炯炯,“哦?”

阿鲁道,“王上知道,今年天旱,三月前努国境内就爆发牛羊瘟疫,难免断了有些人的活路。于是中原边境也不甚安静,蛮人强抢粮物之事时有发生,就在五日前,一群蛮人强占了一名中原女子,那女子偏又是幽城守备军一名副尉的妹妹。那副尉于是一时怒极,带人冲入努国境内大开杀戒。此时,金德王朝与努国只怕有了些间隙,摩擦与日俱增。”

锦城道,“鲜国有何动静?”

阿鲁道,“这正是国相噶玛巴要属下转告陛下的,鲜国三王子派人知会国相大人,说小公主近日思乡,将于近日与三王子一起前来拜访王上。”

锦城听了,只是冷笑不语。半晌后才道,“传国相大人入宫。”

阿鲁正要作答,却见锦城双肩忽然猛烈一抖,脸色霎时雪白,后退一步,抿着嘴不语,几乎是在眨眼间,他的眉毛上就覆了一层冰霜。

阿鲁大惊。

锦城狠咬着牙,咯咯有声,一字一字道,“去…御…药…殿,密传…”

京城。

夜幕低垂。将军府。

独孤无涧走进房中时,脚步声惊动了迷迷糊糊的六音。她躺在床上,脸上依然覆着黑色面纱,露在面纱外的脸呈出微微青色,她开始落发,因此用黑色头巾将自己的头裹得严严实实。

独孤无涧走到她床前,坐下,静静看着她。

他一身黑甲,黑发束得整齐,烛色将他棱角分明的侧面,好看地映在了床对面的墙壁上。

他说话了,“太医也只能尽力,我会让人好好照顾你。”

六音道,“你可怜我?”

独孤无涧道,“不是。那日迷阵里,无论如何是你手下留情。”

六音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独孤无涧道,“我要走了。今夜启程。”

六音道,“幽城?”

独孤无涧道,“是。”

六音笑了笑,开始咳嗽,一边咳一边道,“…我原本想看着你死…结果你有好命又有好手段,总死不了,这下好了…祝你早日战死异乡…咳咳…”

独孤无涧看她一眼,站起身来,转身要走,但一只冰凉的手从后面拖住了他的手。

六音仰头看着他,“如果我不是杀手不是奸细,…不曾做背叛你伤害你的事,你会不会有一点爱我?”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蹲下身来,看着她,“没有如果。”

六音呆了呆,“我恨死你了。”

独孤无涧站起身来,想甩开她的手,但她却抓得极紧,只是仰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独孤无涧,你也不过是中原皇帝手里的杀人工具。”

独孤无涧垂首看着她,冷冷道,“那又如何?我知道我的血为谁流,我愿意。放开。”

六音看着他,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眼里缓缓流下泪来,“你不要去…真的…不要去…”

她断断续续地抽泣,慢慢变成大哭,“…别去…别去…这次你真的回不来了…我知道我知道…”

独孤无涧默然。

门外。

原本守候在外的初一皱皱眉,忽然觉着身后有动静,急忙转身,却看见苏容容站在五步之外的一棵桂花树下,眼巴巴地望着他,“…这次你不去好不好?”

她身形已变,小腹凸起,站在树下的阴影中,看起来满目凄切。

屋里,独孤无涧缓缓蹲了下来,看着六音,“紫香,世间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恨别人时未必自己无错。拜你所赐,她消失了,如果此番承你吉言,我死在异乡,也会死不瞑目,这样,你心里还会不会不平?”

六音呆呆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

独孤无涧起身,转身便走。

六音缓缓道,“麻烦你,让人将我的尸骨埋在天鹰堡后山上,当年我杀了绿月,埋在后山里,其实她也没什么不好,总叫我姐姐,却还被我逼着做了一些坏事,我去跟她说声对不住。”

独孤无涧道,“好。”

六音最后说,“我诅咒过你,永生不得所爱。我还是要这么诅咒你,即便她爱你。”

独孤无涧怔了怔,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初一和苏容容相向而立,都不说话。苏容容抚着凸起的小腹,看他一眼,小声道,“将军。”

独孤无涧点点头,“初一,你收拾一下,带容容回天鹰堡去待产罢。”

二人闻声俱是大惊。初一道,“堡主?”

独孤无涧道,“京城里是非太多,天鹰堡清静,这些年天鹰堡已淡出江湖,也不会有仇家前来滋扰了。”

初一道,“可是…”

独孤无涧淡淡斜他一眼,“边境平静得很,你紧张作甚。好好回去守房子。”

说完他便走。

初一紧跟两步,“可是我…”

独孤无涧转身,浓眉怒挑,厉声喝道,“你敢不听?”

苏容容吓了一跳。

初一呆了半晌,垂下头,“听。”

本书由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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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九 雨夜之吻]

城南军营。

士兵森立,火把通明,照亮黑色铠甲上鱼鳞般的一片片铁甲。独孤无涧后背挺直,目色平静,默然从两列士兵中间走过。

金玄豫果然已候在主帅营房中,一身白衣在满营黑甲里显得尤为突兀。

他一言不发,待独孤无涧走进营房,便将一杯酒递到独孤无涧面前。

独孤无涧也不语,接过酒,一饮而尽。

金玄豫仰头,亦一饮而尽。

二人连饮三杯。

营房正门大开。外面一列列黑压压的士兵们立如标枪,寂寂犹如这深沉夜色。

独孤无涧喝完酒,慢慢放下酒杯,慢慢戴上黑铁头盔,淡淡道,“王爷保重。”

金玄豫望一眼他,笑了笑,笑容却甚是苦涩,“我这样对朋友,好像很不对。”

“也无妨。”独孤无涧慢慢系颔下的头盔带,声音还是平静,不闻喜怒,“当年王爷就知道会有今天,我也知道。”

金玄豫又笑了笑,“是。”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去,望着外面那一列列士兵,“有件事,还是想拜托王爷。”他停了片刻,沉声道,“我这些天仔细想了想,有些事情不可原谅,便无须原谅了,也无须再想。我知道她见我,时时刻刻都心如油煎,如此,还是不见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金玄豫,“王爷,如果暗探寻着她,但凡她过得好着,便不要惊扰了,无论她与谁在一起。如若不好,麻烦王爷,帮帮忙。”

金玄豫沉默不语。

营房外,蓦然响起号角声。

独孤无涧正了正衣冠,大步走出营房。

走了几步,忽然他回头,淡淡道,“盛世极乐应是传说。我师父他老人家,其实也未见过。”

夜半,忽然下起了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