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

王府后山知遇庵。后院厢房里,宸宸被一个响雷吓得惊醒过来后,便哭闹不休,蒲玉只好坐起身来不断唱歌哄他。

偏在这个时候,门忽然响了。有人敲门,不紧不慢,但是敲得十分有力,吓了蒲玉一跳,惊声问,“谁?”

金玄豫的声音很稳重,“开门。”

蒲玉呆了呆。深更半夜,风雨交加,他为何上山了?

又一声惊雷响起,宸宸揉着耳朵哇哇大哭,哭得一张脸都红透了。金玄豫的声音又重了些,“开门。”

蒲玉抱着宸宸下床,外衣也来不及穿,匆匆去开了门。

打开门,正好一道闪电白花花地照亮天地。金玄豫湿透的脸在这白光里见着尤为苍白。

走进来,金玄豫便从她怀里抱过了哭闹的宸宸,大步往里屋走去。蒲玉看着他一路走过一路水渍,不知所措地关上门,呆呆跟了进去。

金玄豫也不知怎么哄了宸宸,很快宸宸便不哭了。他俯身将儿子放在床上,蒲玉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宸宸竟然已闭目睡去。

金玄豫转头望她,淡淡一笑,“我点了他睡穴。放心,力道很轻。”

蒲玉见他笑着,立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她刚才开门开得急,只着了一件淡青色的肚兜,黑发散在雪白丰腴的肩头,烛色里看上去别有风情。金玄豫眨眨眼,站起身来,从床边屏风上扯下一件袍子,走过去披在她身上,淡淡笑道,“你比原来胖了些。”

蒲玉别过脸,拎着袍子衣领,有些尴尬。

金玄豫也不以为意,看一眼睡过去的儿子,道,“今夜雨大,你也素来怕雷,本王上来看看。本王走了。”

蒲玉低头不语。

金玄豫走到门边,还是未闻其声,想了想,也不转身,只是淡声道,“不论你如何恨本王,宸宸已经三岁了,他应该知道,他有父亲,他的父亲是谁。”

他说完话,便走了出去,门外响起侍卫的声音,“王爷…”

但随即被金玄豫斥退了,“回去。”

蒲玉立在房中片刻,终于抬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向外面。

院子里风雨交加,屋檐下的青纱大烛灯笼摇摇摆摆,一闪即逝的闪电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她看见金玄豫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全身被淋得湿透,他慢慢转过身来,面目平静地望着她,仿佛早知她在窗前望着他。

她看见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他便转身离去了。

她关上窗户,走回里屋,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忽然发现儿子手里似乎握着一个东西。她抽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只青色玉蝴蝶。

那蝴蝶碎过,裂痕在烛色下明晰可见。

她想了想,实在想哭,于是就哭了。

数千里之外的连国丰城,也是暴雨交加。

锦城此次毒发,比从前毒发更痛苦。

噶玛巴和蒙恩连夜秘密入宫。中宫长秋殿成为禁地,宫人只可进不可出。

银针刺入肚脐下方,已完全不起缓解痛苦的作用。锦城在地上翻来滚去,痛苦的嘶吼声在这夜里实在滲人得慌,好在暴雨暴雷,总算将他声声痛苦嘶吼湮没了去。

宫侍们跪在殿外,大气不敢出。

偏殿里,噶玛巴皱眉,蒙恩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望向噶玛巴,“国相大人。”

噶玛巴不语,石化一般。

谢小桐这次没有被允许入宫,他站在偏殿门口,望啊望啊,望着霜霜出来告诉他,师父已经好了,望着有人前来通传他,王上要见他。

蒙恩又道,“国相大人。”

噶玛巴终于转头望他,一字一句道,“能立谁?”

蒙恩呆住。他清清楚楚看到,噶玛巴额头上汗水密密麻麻。

长秋殿内侍殿。

锦城已变成一个冰人,从发丝到脚底,无一处不覆盖着薄冰。他冷得嘴唇乌紫,全身发抖,偏偏心口时而痒得千万蚂蚁爬过一般,时而又疼得刀剐一般。

百草手里的银针扎断了几根,她跪在锦城面前,去抓住他拼命抓自己胸口的手。

锦城抖抖索索反手握住她的手,努力从地上仰起头,“…我…实在…你想办法…让我昏过去…”

百草拼命抓住他鲜血淋漓的手。他已将自己胸口剜得血肉模糊。

锦城睁大眼望着他,绿色的瞳子变得晦暗,但是充满哀求,“…百草…我…求你…”

但是百草摇摇头,她眨眨眼,一滴泪落在他脸上,“阿鲁,叫人用铁索锁了王上。”

锦城呆了呆,另一只手在白玉砖石地面上抠得鲜血淋漓。

霜霜原本默默站在一旁,闻听此言,大惊,扑过来含泪道,“姐姐,不行。铁索锁了陛下,陛下只怕会在痛苦中折断手脚。”

但百草不理霜霜。她只看着锦城,轻声道,“你不能睡,你一睡便再也看不见我。”

锦城又呆了呆,但新一波痛苦袭来,他还未来得及再语,便一把推开百草,在地上翻滚起来。

终于,他被数名诛杀猎人以蛮力绑在了床上。

百草看了看沙漏,估摸着已到寅时,挥了挥手,霜霜赶紧吩咐宫侍们将一大缸一大缸热腾腾的药水推进来,就地升起火来。

很快,内侍殿里药雾缭绕,热气腾腾。

锦城并未像霜霜所说一样,折伤自己的手脚。因为在百草的授意下,阿鲁点了他全身大穴。他根本不能再动弹。

但这更是加剧他的痛苦。他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瞪圆,嘴唇乌紫,嘴角、鼻下和耳中流出了黑色的淤血来,以至于将他嘴中含着的那块白色绢布染成了黑色。

霜霜别过了脸,拼命咬着嘴唇,不声不响。

百草跪在床前,一遍一遍给他擦拭血迹,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你相信我你相信我…锦城…”

她开始伸手解他的衣服,脱不下来便用锋利的刀子割开。她一边脱,一边哭,“我还不能用药…也不能用针…我必须让毒发出来…对不起我让你这么痛苦…”

锦城瞪大眼望着她,忽然呜呜两声,摇摇头。

百草已完全脱去他上身的衣服,望一眼他,伸手拿开了他嘴里浸血的绢布。

锦城大大吐了一口气,眼珠动了动,“…我…会不会…死…”

百草摇摇头,开始动手去脱他下半身的衣物。

此时热气腾腾,殿里只是烟雾缭绕,三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甚至让人有些呼吸困难。锦城总算觉着有一瞬的放松,他疲惫地合上眼,“…可是我…困了…”

谁知他刚一闭眼,百草便“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扇过来,“不准睡!”

锦城睁眼,吐口气,眨眨眼,绿眸忽然有了丝生气,“…仙女…你…亲我一口…”

百草呆了呆。她实在没想到他忽然提这样的要求。

锦城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了,甚至能看见面皮下黑色的细微的经脉,近似一个没有生命的纸人一般。

他叹口气,继续道,“…我…怕…是要死…”

但是百草轻轻吻了他,他的嘴唇冰冷得像雪山一般。她偏了偏脸,埋在他冰冷的脖颈间,“为什么要这样?”

锦城喘口气,问,“你说…这样好不好…”

百草哭着摇头,“不好。”

锦城却道,“我真是喜欢你。”

他顿了顿,似乎有新的痛苦袭来,面容扭曲了,不再说话。

百草也不说话,几下将他脱得精光,顾不得男女有碍,一把一把的银针往他身上插。

锦城每当要痛昏过去时,百草便轻轻扎他头顶百会穴,刺激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为此,他无数次咬牙道,“你记着,你记着…”

终于如此折腾到东方泛起曙光。暴风雨也停歇了。

百草长长喘一口气,有气无力地用手撑着头,歪头看着锦城,终于笑了一笑,“好了,最苦的时候已经过了。”

锦城折腾了一夜,也是气若游丝,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看着百草,“怎么办?我全身都被你看光了。”

百草红了红脸,偏过头不语。

锦城道,“我身材如何?”

百草终于忍无可忍,举起手里银针,作势要往锦城头顶上刺去,锦城只好苦笑,“罢了,我就剩半条命了。”

百草放下手里银针,笑了笑,“你再熬两日。也许等到冬天来,我便有办法让你永远不痛苦了。”

锦城绿眸一亮。

百草道,“我那夜翻看古籍,忽然想起一事。我娘以前曾服用过一种名为‘雪山赤血蟒’的蛇血,那是稀世之药,可解百毒。也许可以试一试。”

锦城也笑了笑,虽然疲惫不堪,“既是稀世,怎么试?”

百草道,“我去找。雪山赤血蟒只在极冷的天出来觅食。”

锦城忽然就不说话了。他望着百草,沉默许久后才道,“这就够了。”

百草听不明白,但锦城已沉沉睡去。

这次她没有再逼迫他睁开眼。她小心翼翼地拔了锦城全身上下的银针,为他包扎好胸口,拉过锦被,轻轻盖上。然后仔细看他沉沉的睡容,半晌后才轻叹口气,“我也累了。”

她实在是累,于是慢慢俯身下去,倚靠在锦城肩头上,平静地睡着了。

白色药雾后,霜霜若隐若现,她看着他们,不声不响地笑了笑。本书由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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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 回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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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一 噩梦与缠绵]

那日围猎大会后,接连几日,宫里朝中的人私下都多了不少话题。锦城将贴身医侍霜霜姑娘指给了前程似锦的小将谢小桐,众人都无比清楚,这两人虽是中原人,但在王上最苦难最危险最孤单的时候,他们一直不离不弃地跟随其后,出生入死,尤其是谢小桐,再也找不出比谢小桐对锦城更忠心的人了。由此,人们极其看好这对新人的结合,猜想或许很快就要办喜事了。

第二件事,那就是王上有了新宠,还宠得张牙舞爪。传闻那个女子妙手回春,于是朝中有几名患旧疾的大臣,趁着锦城还未封妃,辗转通过国相噶玛巴之口,请求此女为之诊病。

噶玛巴一切淡然旁观,他权衡轻重之后,决定只是把住不能将此女立为正妃的底线,其他并不加干预。他非常清楚锦城别扭的性子,事事阻挠反而适得其反,况且锦城是如此张扬地宣告他封妃的意图。最重要的是,眼下当务之急是诞下皇嗣,进一步稳固朝政。

对于这一切,锦城也心知肚明。不过他也不急,围猎大会之后,百草和悦许多。他空闲下来时,两人常说笑着在中宫里到处走走,也一起用膳,有时还下下棋。但百草仍然住在御药殿里,入夜便赶他回长秋殿,锦城倒觉得有趣,一步一步攻城掠池,静静享受这种平静。

就这样又过了十日。

谢小桐总是得空便找各种借口进宫来,跑去御药殿看霜霜。锦城睁只眼闭只眼,私下里磨着牙对百草道,“这死孩子越来越没有章法,只怕是想他那小媳妇想疯了。得了,我找个日子,把霜霜给他送出宫去,赐个府邸给他们二人。”

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但眼里却含着笑意。百草托腮望着他,想起了三年前在平州那个农家里,他们四个人也过得其乐融融。可如今锦城却是一国之君,很少能惬意地展现他这般孩子气的一面了,于是她想着就笑了,随便往棋盘上落了一颗黑子,“嗯,我觉得你说得不错,便让礼侍官寻个黄道吉日罢。”

锦城探过脸来,很近地盯着她,忽然狡黠地笑了笑,“顺便也为我们选个日子?”

百草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不安。沉默了半晌,道,“其实我想这不太合适…”

锦城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抬眼看他,这时天色已黑,他们坐在一处廊桥小亭里下棋,宫侍点起了莲花灯笼,淡淡光华里锦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的眼睛翠蓝发光,两朵火花在瞳子里跳跃。他挥退了宫侍,站起身来,走到百草面前,百草望着他,不明所以。

忽然,他蹲下了身子,“我背你去长秋殿。”

百草愣了愣,又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为什么?”

锦城道,“我们今日对弈三局,你便耍赖了三局,恰好我还有许多奏章未批,我罚你去帮我磨墨。”

百草慢慢俯身,趴在了他背上。

夜色很黑,沿途的莲花灯笼光华幽幽。有夏虫低鸣,凉风拂面,锦城走得很慢,一言不发。侍卫们跟得远远的,不敢走出半丝响动。

百草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忽然温暖得不可言说,仿佛很久很久以来的不安都被熨得平整。她闭上眼,唤了一声锦城。

锦城缓缓道,“有些东西,于我来说,是责任,已经不可弃。因此我也不能给你最完全的人,可是百草,你记住,我能给你最完全的心。你信么?”

百草点点头,叹口气,“我信。”

锦城道,“还有,你要记得我背过你。”

百草沉默了片刻,轻轻道,“嗯。”

阿鲁耳目敏锐,他在暗夜里听清主子的那番话。很久以后他才明白,稍有不慎,愈是甜蜜的回忆便愈是疼得入骨入髓。

夜里锦城一直忙着,百草默然退回了御药殿,却发现霜霜仍然没有睡,伏在案上写东西。

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白日里她给一个大臣开的方子,霜霜正很认真地抄写那方子,并逐一在每味药上注释其性味。

百草笑了笑,霜霜抬起头来,也欢快地笑,“姐姐,你回来了?”

百草坐下来,倒了茶水喝,笑眯眯道,“霜霜,你很喜欢医术么?”

霜霜点点头,“我也要成为姐姐那么好的大夫。”

百草道,“我知道的全部教给你好不好?”

霜霜道,“好。”她说着,目色却一黯,百草这才注意到她双目有些红,似乎哭过。

于是她赶紧问,“小桐欺负你了?”

霜霜摇摇头,“他哪有胆子。刚才沙子进了眼睛,我揉了揉。又想着很快便要离开姐姐了,这不伤心着麻。”说完,她扁扁嘴,眼睛又红了红。

百草拉过她的手,“傻丫头,你嫁人了也可以随时回来看望我们呀。”

霜霜笑了笑,“公子听到你说我们,一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百草也笑着,望向桌上跳跃的灯烛发呆。

霜霜望着百草,竟有些痴然,忽然道,“姐姐,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百草觉得有些口渴,放开她的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冷茶喝下去,隐隐地不舒服。

她勉强笑了笑,“我还是不知道。”

霜霜道,“我也不知道。”她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姐姐回去休息罢。”

百草点点头,起身来,霜霜又道,“姐姐晚上可仔细了,这里不比中原,日夜冷热相差极大,也不知这两月来,姐姐习惯没有,晚上小心着凉。”

百草本已转身,这时愣了一愣,转过身来问霜霜,“你刚才说什么?我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

霜霜点点头,“嗯。姐姐是六月里来的,霜霜记忆可深了。”

百草面色就一点点白了。

霜霜正要说话,她却匆匆转身走出了房间。

长廊里,百草走得极快。夜里果然凉,冷风飕飕的。

百草走进自己房中,啪地关上门,背抵在门上,半晌没有动,房里很黑,她觉得手脚都在发抖。

两个月了,她居然来到这里两个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尤其是在焦灼和忙乱之中。她认真想了想,那些日子变故连连,而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日夜准备各种繁复的药材,研磨、炼制、炮焙,只担心着锦城熬不过这次毒发,待到毒发后她才松了口气。可是她还忘了什么?

她竟然忘了自己两个月不见月信了。

她在黑暗里一点点滑倒在地上,靠着门,蜷缩成一团,手脚都冷得厉害。她想给自己摸摸脉,但右手老是抖,一点不听使唤。

但终于还是搭上了左手腕。她在黑暗里很仔细地摸脉,咬着嘴唇不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