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五月十五。

那个月圆之夜,胭脂泉异动,催动了一洞春情。

她还想得起独孤无涧那夜的索取,他抱着她不肯放,任由她哭泣也好,沉醉也好,像小鱼一样密密麻麻轻咬她全身,她每一次不由自主的迎合都换来他更勃发的索求,以致于最后她觉得全身骨架都散了。

想着想着她便低哭出声,哭得全身都发抖,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发抖。

刚才她还多么温暖,安安心心靠在锦城背上,心想好吧,就这么了,终于可以安定了平静了。

可是太可笑了。独孤无涧,独孤无涧,竟让冤孽深到她生死难求。

有生命一意孤行地悄悄萌芽,她第一次恨自己大意疏忽恨得钻心透骨,靠在门边哭得一塌糊涂。

翌日清晨。百草推说自己小感风寒,没有和霜霜一同前去用膳。锦城白日里都很忙,她根本不用担心他会突然过来。

临近晌午时,她才恍恍惚惚从床上爬起来,看见铜镜里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她冷冷地笑,不声不响地起身穿衣洗漱,然后照样去了御药殿。

霜霜只觉着今日的百草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忙着弄药。有大臣来复诊,她偷偷去瞧百草,只见百草神定气闲,偶尔也笑笑,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其他都无大碍。于是也放下心来。

大臣离去后,百草尤自忙碌着。忽然院外传来微微的喧哗人声,霜霜偏头望了望,百草却没有转身,只是自己忙着自己的事。直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哪位是百草姑娘?”

百草怔了怔,转过身去,只见得院子站了一名年轻的女子,穿了颜色鲜艳花纹繁复的衣裙,长发结成许多小辫,缀满璀璨的宝石。她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皮肤很白,面容恬静,手里还牵着一个四岁光景的小男孩。小家伙依在母亲身边,骨碌碌地转动着黑眼珠,到处看。

百草有些迷惑。看样子是一对母子,通身都贵气非常,身后还立了两名宫女,为她打着鲜艳的步幡遮阳,但都并未着连国服饰。宫侍们已跪了一地,她就那么从容地站在空旷的大殿外,似笑非笑间让百草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锦城。她像锦城一般,笑起来时嘴唇微弯,有些说不出的明媚。这时一个宫侍颤颤地伏在地上道,“御药殿阿罗叩见锦雅公主。”

其他宫侍这才附和着见礼。

那女子笑了笑,“阿罗姑姑,还好,还有你认得本宫。”

百草这才恍然,锦雅公主,锦城的妹妹,其其格。她急忙带着霜霜急步走出大殿,走下台阶,叩礼在地,“御药殿百草叩见公主殿下。”

“御药殿霜霜叩见公主殿下。”

锦雅倒是很随和,伸手去牵了她和霜霜起来,仔细打量了百草几眼,道,“你便是百草姑娘?”

百草点点头,“是。”

锦雅微微地笑,“本宫回国省亲,不料路上染了些风寒,听皇兄讲,他有一个不得了的医侍,于是便想过来号号脉,拿些润嗓子的药,可好?”

百草认真瞅了瞅阳光下的锦雅,只见这女子面容光泽,双目清澈,气色甚好,不似有病之人。但她还是垂头道,“公主请。”

锦雅却道,“我们去花园走走。御药殿里药味太浓,本宫不喜欢。”说完她垂头,温柔地笑,“戎儿要不要去花园玩?”

那小家伙眨眨眼,大力点点头。

百草也不多言,交代了霜霜几句,便随着锦雅去了。

花园很精致,并不如中原一般楼桥假山曲径通幽,只是平整的草地,上面开满各色鲜艳的花。

锦雅走着走着便不走了,放开手里的儿子,让两个宫女带去玩了,然后才转过身来,看着百草,忽然道,“姑娘面色不太好?”

百草道,“染了些风寒。”

锦雅道,“那百草姑娘看本宫可有风寒?”

百草摇摇头,“公主气色极好,面润唇红,没有半丝病邪入侵。”

锦雅笑了笑,“果然不假。”她眨眨眼,“那为什么你救不回图顾哥哥呢?”

百草一惊,她实在没想到锦雅带她出来,竟然问及图顾。她想起那个话语不多面目平凡的男子,他额上有皱纹,他眼中有爱意,他临死前想着他最爱的女子。

锦雅明澈的双眸有了些泪光,“皇兄说,图顾哥哥有话带给我。是什么?”

百草垂头道,“他说他从未背叛和离开。”

锦雅沉默了片刻道,“还有么?”

百草想了想,开始回忆,慢慢讲述那年的一景一幕。锦雅一直不说话,直到活蹦乱跳的儿子跑过来抱住她撒娇,“母妃母妃,陪戎儿玩。”

他说着话,仰头好奇地瞧百草,粉嫩的小脸上有隐隐的汗珠,虎头虎脑的模样。百草忽然便想起了宸宸,那个软嘟嘟的小人儿,总缠着她要糖丸子吃,奶声奶气地喊她姨娘。

她忽然就想抱抱那孩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摸摸他额前的软发,戎儿却赶紧抱着母亲大腿往后躲。

百草这才察觉失态,赶紧作势要行礼,“对不起…”

锦雅却拦住了她,笑一笑,面色有些白,“无妨。”她牵起戎儿,望着百草,“谢谢了。”

百草顿时手足无措,愧然道,“…可是…是我…我那年没能…”

锦雅淡淡垂下眼皮,“那般也好,至少不会再痛苦,只能这样,只能这样了。”她抬起眼来,眼中神色已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你很喜欢小孩子?”

百草愣了愣,“啊?”

锦雅笑了,“那便赶紧与哥哥生一个罢。我哥哥,是最好最好的人。”她说完,牵了戎儿转身袅袅离去。戎儿走了几步,转过头来望了一眼百草,不知想到什么,裂嘴笑了笑,拉着母亲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那便赶紧与哥哥生一个罢…

那便赶紧与哥哥生一个罢…

百草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走着。锦雅临别时的话嗡嗡地在她耳边响,直到她忽然撞上了一个人,惶然抬眼一看,竟然是锦城明亮的绿眸。

他瞅着她,唇角一抽,狡黠地轻笑,“其其格刚才那句话说什么?”

百草似乎在梦中,望了望他,呆呆靠了在他肩上,“锦城,我到底哪里好呢?”

锦城摇摇头,“我也说不出来。”

百草道,“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伤心的事怎么办?”

锦城沉默了片刻,道,“那我便不要心了。”

夜深人静。

御药殿。

值更的宫侍在殿外打着瞌睡,一盏黯黯的灯烛在药房里摇曳。百草轻轻地打开一个个精致的小柜子,慢慢地抓药,然后慢慢点火,用一只精致的紫色小药煲,慢慢地熬药。

她坐在药炉前,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发呆。她开始回忆,从开始到现在。她想了想,很久以前她也很快乐,师兄总是笑,从不发脾气,和她一起采药一起争论药理,什么都让着她。还有一段时候她也很甜蜜,有个男人从来不笑,冷得像冰山,可是她知道他的身体非常温暖,每晚抱着她温暖入睡。于是她便犯傻了,以为她打动了他,结果非常可笑。

然后呢…

百草有些想不太清楚了,药煲在咕嘟咕嘟冒烟了。她却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黑暗里有小孩子在笑,她听着像宸宸的声音,于是四处张望,结果果然看见一个光溜溜的小孩正从远处跑过来,那小东西通身粉白,笑得眼睛弯弯的,奶声奶气地喊姨娘姨娘。

百草觉得好高兴,张臂去抱宸宸,可不料宸宸跑着跑着忽然哭了,倒在地上,扭曲着向她爬来,浑身都是鲜血。他也不唤她姨娘了,他唤她娘亲娘亲。

她吓坏了,一转身撞上一个人,结果是师兄,他双目血红,盯着她不言不语,她又跑,黑暗里又走来一个人,影影绰绰,她很想看清楚是谁,但那个浑身鲜血的孩儿却已爬到她脚下,一把捉了她的脚踝,尖声地哭:娘亲娘亲…

“啊!”尖叫一声,百草从噩梦中惊醒来,猛然跳起来,也吓得霜霜一跳。

“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

凳子跷翻后,打落了炉子上的小药煲。滚烫的药液顿时流淌一地,药房里充满浓烈的药味。

霜霜皱皱眉,“姐姐你生病了?”

百草满身冷汗,站在那里茫然四顾,忽然觉得汹涌澎湃的恶心,也不敢开口,便紧闭着嘴摇摇头,故作镇定地离开了药房。

霜霜一脸疑窦,抽抽鼻子,嗅了嗅那药味,又抽抽鼻子,忽然蹲下身去,用手指沾了一点药液来尝。

她慢慢地咋舌,脸色也一点一点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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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二 霜霜]

那一夜后,百草这才发现,几年不见,她已不能了解霜霜那孩子,又或是说,她从来就不曾了解那个恬静内秀的少女。

以霜霜如今对药物的造诣,但凡有点心,都不可能不知道那晚那碗打翻的药是什么药。

但霜霜绝口不提,她见着百草依然微笑依然软语,宛如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几日恰好锦城极忙,不见踪影。百草也不过问,默默地做药,默默地想心事。

第三日,夜。

晚膳后,百草推说头晕,准备独自回房去,霜霜只是默默看她一眼,只轻轻一笑,“姐姐好好休息。”

夜风微凉,百草走着走着便觉得乏了,忽然才察觉似乎走了许久了。她抬头四处张望,这才发现自己恍惚中走错了路,转到了御药殿后的花园来。花园里很安静,一盏盏莲花夜灯笼在夜色中幽幽发光。

她于是想往回走,却听见一个声音轻轻道,“这些日子,想要进幽城是越发困难了。”

另一个声音淡淡道,“哦?”

虽然只是一个字,却是锦城那种特殊的沙哑声。百草想,只怕是锦城这日得了空,来御药殿寻她来了,她顿时心慌意乱,不想见他,于是打算快速返回房中去,想法避而不见。

轻轻转身,却又听得那声音道,“独孤无涧在幽城与塞外接壤的两个城门都设了三重关卡,晨开永镇门,暮开永靖门,每个进出城之人都会细细盘查。但凡城中客栈有居住三夜以上的人,都须前去官府报备。”

百草一听得独孤无涧四个字,怔了怔,忍不住停了下来,不声不响地站在拐角后。她听出来了,那是阿鲁的声音。

阿鲁继续道,“又加上那独孤无涧声名在外,如此一来,这几日边境倒清静了些。”

锦城轻轻哼了一声,冷冷道,“哪有守得住的豺狼。”

阿鲁又道,“至于努国,乌仁赫和阿拉善多罗已基本掌权,陛下也知道,云那伽远嫁巨邺族,况且又是女子,这次再也有心无力。只怕努国是真的又换天了。”

锦城想了想道,“诛杀猎人…?”

阿鲁不待他说完,便回道,“还好。”

锦城这次没有接话,只轻轻咳了一声,“不说了。你回长秋殿去待命,孤王四处走走。”

但阿鲁又说话了,有些迟疑,“陛下,还有一事,卑职不曾禀报。方才国相大人与蒙将军在殿中议事,卑职不敢呈报…”

锦城声音里有了些不耐烦,“有事明日再报。”

阿鲁急道,“陛下,此事不得不报。内侍官今日密报,说…说是东妃有孕了。”

顿时四野俱静。

百草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把呼吸放得极轻。

片刻后,才响起锦城的声音,“怎么可能?”

阿鲁道,“内侍官本想直接通报王上,可王上这几日阅兵繁劳,内侍官无暇得见王上,只好传了与卑职。”

锦城道,“可确定?”

阿鲁道,“内侍官先后查阅了几遍记录,陛下在两月前的确曾驾临东宫。”

锦城声音里竟渗着淡淡怒意,“她是怎么避过那夜燃香的?吩咐内侍官,查出那夜焚香之宫侍,杀。”

阿鲁道,“是。”

锦城又道,“此事可已张扬?”

阿鲁道,“只怕还没有。东宫娘娘既然懂得避香,只怕也已懂王上心意,也谨慎得紧。”

锦城沉默了片刻,道,“孤王若未记错,东妃是郸雀王一族的人。郸雀王的女儿?”

阿鲁道,“是。”

锦城又沉默了,这次他沉默得很久。百草站在拐角背后,几乎屏息得满面胀红。

终于,锦城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杀。”

百草顿时觉得一点点寒意从脚底升起。

锦城继续道,“想个好的办法,务必滴水不漏。大人性命不能伤。必要时栽赃给任何一个妃子。皇长子绝不能由东妃诞下。”

百草紧紧捂着嘴,杵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她不曾想到,锦城冷冷几句话,便要了几条性命,包括他亲生的骨血。

她终于憋不住气,重重喘出气来。气息一出,便听得锦城厉声喝道,“谁?”

百草心里一惊,却不料被一只手往里面一推,又顺势往拐角深处退了一退。

一个人影已翩然而出,盈盈而跪,“霜霜叩见陛下。”

霜霜?

百草一惊,霜霜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跟在她身后的?

锦城向前一步,怒意未消,“霜霜,你怎在此地?”

霜霜轻声道,“有一味药,百草姐姐说需要入夜后的露水作药引。霜霜怕宫侍笨手笨脚,又或是以其他水伪作露水,于是自己出来这后花园寻一寻,却不想遇上了陛下。”

锦城道,“听见了?”

霜霜道,“是。”

锦城道,“有什么好建议?”

霜霜从容道,“霜霜觉着,只要为东妃娘娘换把木梳便好,换一把一模一样的木梳。霜霜会做一种红木梳,对于女子生发护发很有帮助,当然不会立时显效,大概要等十天,可以滴水不漏。”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既然如此,那种香也不能用了。陛下如果需要,霜霜可以另想他法。”

锦城垂头望着霜霜,终于道,“很好。起身罢。”

霜霜站起身来,慢慢抬头看着锦城。

锦城竟然淡淡笑了笑,斥退了阿鲁,向霜霜招了招手,“霜霜,你那百草姐姐想要什么样的露水?”

霜霜也笑了,“霜霜斗胆,不如寻着了,便劳烦陛下为姐姐送去。”

锦城笑,“鬼丫头。”两人轻声说着,霜霜便领着他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百草呆呆站在黑暗里。

后花园里寂静一片。原来,原来这么多人她都并不了解。

这夜锦城果然来了御药殿,百草坚持以太困为由,不肯相见。想必锦城这几日也累极,并不坚持,便离去了。

听着锦城离去后,百草反而从床上爬起来。想了很久,终于走出门去,敲响了霜霜的门。

霜霜打开门,竟未见睡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姐姐来了。”

两人坐在灯下,俱是沉默。

霜霜第一次不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般撒娇地笑,只是一点一点喝茶,终于放下茶盏道,“姐姐莫怪公子。”

但凡与百草谈论锦城,只要无人,霜霜都喜欢称呼锦城为公子,就像最初相遇时一般。

百草不语。霜霜继续道,“一年前,公子废黜五藩王,花了不少心血和代价。郸雀王是最强大最顽抗的一族,如今自然已经臣服,但力量不可小觑,何况人心又是这世上最不稳的东西,因此南西北妃或许可以生子,但唯独不能由郸雀王的女儿诞下皇长子。”

她顿了顿又道,“香是我配的。既然公子需要,木梳我也会做好,与阿鲁送去。”

她望向百草,“这也许便是一种看不见的战争罢。姐姐,是不是觉着霜霜辜负了你,拿你教我的医术拿去害了人?”

百草抬起眼来,在烛色里仔细地看霜霜,“霜霜,你告诉我,公子在你眼中,是怎样一个人?”

霜霜沉默了半晌,道,“是一个让我永远不会背叛和离弃的人。”

百草道,“那我呢?你是不是也会为了公子送我一把红木梳?”

霜霜脸色白了白,勉强笑了笑,“霜霜若有些本事,也不及姐姐十分之一。只怕那样的木梳,骗不过姐姐的慧眼。除非姐姐是有心,就像那个晚上。”

她说着,忽然从凳子上滑落,跪在地上,跪在百草面前,“霜霜的一生,追根溯源,说来是姐姐改变的。霜霜怎会害姐姐。”

百草倒未想到霜霜会跪下,但今晚那番出其不意的冰冷对话已让她对霜霜感到疏离。她淡淡笑了笑,摸着自己的小腹问,“霜霜,你这样聪明,可有什么好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