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依然跪着,抬头怔怔看着百草,又看看百草平坦的小腹,很久很久后才道,“姐姐或许心中原本已有主意,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百草惊然起身。

霜霜抬头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有时如不想伤害别人,便只能伤害自己。”

百草夺门而出。

锦城发觉这几日,百草总是盯着他看,也不说话,微微恍神。直到有一日,百草少有地伸过手来,轻轻抚过他的脸,温柔地说话,像是在回忆,“以前,师兄带着我住在乡里时,我们那村子有一对很好的夫妻,女的在家里绣花,男的外出种田。他们过得很清苦,他们却常常都笑着。我猜那应该算是幸福了,从不难过,从不惊慌,从不进退两难,从不觉得不安定。”

锦城原本嬉笑的面色渐渐沉静下来,暮色里他伸手抓住百草的手,贴在脸上,“你在暗示我,我再也不能做到那种简单?”

百草道,“我怎么能为难你。”她叹口气,“锦城,可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然后,百草便看到了锦城目色里一抹稍纵即逝的痛苦神色,但他固执地抿着嘴不说话。

百草笑了笑,抽回手去,低下头,“这世间的事,究竟怎样来定论对错。”

十天后。

东宫传来东妃落胎的消息。医倌称,体虚所致。

百草木然,霜霜一如既往,百草仍然教她药理,但说笑变得少,偶尔霜霜笑的时候,满面纯净却让百草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夜里她蜷缩在床上,总是不断被噩梦惊醒。孕吐也愈来愈严重,以至于在一次与锦城共用膳的时候,她忍不住呕吐,霜霜却帮了她,非常自然地笑着告诉锦城,百草姐姐染了风寒,只怕是伤了脾胃。锦城显然十分信任霜霜,一点没有疑心。

终于有一日,霜霜在与她独处时,轻轻说,“姐姐不能等了。”

百草没有说话。霜霜道,“姐姐只能选择一个。”

百草放下手里的药盅,抬头望着霜霜,“如果我死了,他只是会伤心,却终究会慢慢平复对不对?”

霜霜睁大眼,一点一点领悟百草话中的含义,然后慢慢摇头,“姐姐不能这么对公子。”

百草道,“那我该怎么对我的孩子?”

霜霜呆呆问,“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不是那个人,那个叫独孤无涧的人…”

百草怔了怔,白着脸一笑,“霜霜,你知道的事情真多。偏偏又聪明还能保守秘密,随在他身边是最好不过的,何况你还爱他。”

霜霜手里的药盅砰然落地,她跪下去拾药盅,一面冷冷道,“下个月我便要嫁给小桐了。”

百草蹲下身去,伸手按住霜霜冰凉的手,面色平静地道,“你既然知道不少事,必定也曾耳闻我那段过去。我原本也真的想过就此平静,慢慢回报他对我的好,但总不能如意。这些年我想着对别人好,却又总是为别人添麻烦,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这次我想自私一点,为孩子保住一条命。霜霜,这偌大的宫里,唯有你能帮我。”

霜霜抬起头来,看了她半晌,眼中无限忧伤。她正想说话,一个礼侍官却带着两个宫侍大步从外面走进来。

霜霜赶紧拉着百草站起来。

礼侍官走进来,恭敬道,“百草姑娘,今晚有月,王上设宴长秋殿,邀姑娘前往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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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三 石沉深湖]

百草离去后,霜霜仍然跪在地上,慢慢捡过那些碎了一地的瓷药盅。忽然,一块碎片划破了指尖,沁出一滴鲜血来,霜霜慢慢将那手指含到嘴里,轻轻吮吸。

吮着吮着她想起了谢小桐,他穿着鲜红铠甲,在阳光下挺枪立马,踌躇满志地灿烂一笑:霜霜,你看着,我会做到最好!

谢小桐,谢小桐,那个好得不得了的傻孩子。

这样想着,她便向着门外渐渐落下的夜幕望去,望着望着她猛然从地上跳起来,面色煞白,刚才她就觉着有些说不出的不对,此时一个激灵,全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在连国皇宫,礼侍官就似中原皇宫中的阉人一般,司职宫廷内务礼仪和传令等事务,但除了向东南西北四宫传令,锦城在中宫里却很少动用礼侍官,一般只命宫侍传令。

霜霜想到这里,转身便向着门外跑去,却不料刚跑出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竟是谢小桐。

她惊道,“酉时早已过,你还能入宫?”

谢小桐也惊讶道,“王上设宴长秋殿赏月,破例传了我入宫,还派人来传了你和美人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我美人姐姐呢?”

霜霜一听,眼前顿时一黑,一把揪住谢小桐便往外跑,“小桐,带人搜查侍卫最少最偏僻的地方!”

百草走着走着也觉着有些不对。不是说去长秋殿么?为什么要绕路而行?

夜色已降临,莲花夜灯冉冉升起。

百草站住了,“这位小公公,不是去长秋殿么?”

走在她前方的青衣礼侍官闻声后,转过身来,退离两步,毕恭毕敬地弯腰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走陆路去长秋殿固然是近,可行水路却是别有滋味。”

百草道,“水路?”

礼侍官道,“是。敝国水源固然稀少,不过上天厚待,丰城却是建在境内几条河川的汇聚处。先王宠爱当今陛下的母妃,因此通渠引水入皇宫,在中宫内建了一个月亮形的湖泊,景色极好,谓之月湖。陛下今日好心情,便是泊舟湖上,等着与姑娘一同去长秋殿。”

百草偏偏头,想,月湖她自然听说过,不过用得着这么麻烦么?不过锦城或许是想为她解闷吧。

她想着,回头看了看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宫侍。这两名宫侍是面目普通的女子,均一言不发,低眉垂目,站在她身后,夜风吹来,安静得她莫名心慌。

又默默走了一段路,百草却始终觉着不安,她想了想,断然转身道,“我忘了些东西,得回去…”

没等她话说完,原本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宫侍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人拽住了她一只手臂,稳稳架住她,面无表情。

身后传来那礼侍官桀桀的笑声,“姑娘,从此处回去不免远了些罢。”

百草深深吸一口气,“放…唔…”

她刚开口,不意身后那礼侍官已猛然用一条白巾堵住她的嘴,然后牢牢系在她耳后。两个宫侍一个拖着她一条手臂,不顾她拼命挣扎,将她一路拖到湖边去。

百草心中恐惧顿生。她不知道这三人是什么人,却已明白他们是要她的命来,自从很久以前那次被人投入湖中后,她变得非常害怕水,难道最终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劫数?

她拼命挣扎,两只手在泥地上抓出深深的痕迹来。那礼侍官竟不慌不忙,一路走一路细心掩盖地上挣扎的痕迹,想来是早已处处考虑得当。混乱中,百草想起腹中的孩子,更是奋力挣扎,拼命想去抓住身边的树,因此一只指甲被折断了,钻心地痛。

走到湖边,一名宫侍将她面朝下按倒在地上,另一名则麻利地往她脚上束缚绳子,一圈又一圈,又快又狠。百草说不出话来,只是转过头去看,竟骇然见着一个宫侍正将她双脚紧紧束缚在一起,而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个大石头。

她开始拼命摇头拼命摇头,终于将头上那支簪发的玉簪子摇落在地上,然后她趴在地上深深吸一口气,拼足了所有的力气,右手手肘往后顶去,也不知顶住了那宫侍的哪里,那女子闷哼一声,微微松了按住她肩头的手,百草便趁机伸手去抓了那簪子,反手一把刺去。

按在她身上那名宫侍痛呼一声,往后倒去,喉咙咕噜一声,人已倒地。

正忙着系石头那宫侍闻声抬头,只见那倒下的宫侍满口黑血,顿时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反应,百草已奋力坐起来,扬手狠狠刺向她。

一切发生得太快。正忙着善后的礼侍官抬头,面色骤变,那名绑石头的宫侍本能地一闪,一把捉住了百草的手,目露凶光。

簪子落地。远处传来脚步声。

礼侍官白着脸推那宫侍,“快快…”说着跑过来,将一个石头系在那死去的宫侍的脖子上,将那宫侍拖到湖边推了下去。

百草这才骇然发现,那礼侍官推完宫侍后,和另一名活着的宫侍竟分别往着各自腿上也飞快地系上石头,然后便用尽了力气来拖她。

原来他们早已有必死之心,三个人陪葬,三个人陪葬,谁这么恨她?

却容不得她多想,冰凉的湖水已浸没她的后背,她绝望地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蓦然觉得脚下一沉,整个人便直直坠下冰冷的深渊。

她睁开眼,一片迷蒙中她看见那礼侍官扭曲的脸从她身边滑落,他瞪大眼看着她,宛如厉鬼。

她感觉着四面八方的水挤压着她不由自主的身体,开始觉得憋气憋得胸口都痛了。石沉深湖,如果锦城寻找她,可会想到她是躺在这冰冷的湖底,还有,还有那个人,如果那个人还会想起她,可会想到她和孩子躺在这冰冷的湖底?石沉深湖,没有人会知道。知道的人都死了。

可是她坚持不住了,她还在往下沉,憋住的那口气却已不足以延续她和孩子的生命。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抓住了她头发,她觉得很痛,但所幸很快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

月圆之夜,中宫却人心惶惶。

锦城大发雷霆。竟然有人胆大如此,在宫中杀人坠尸,三具冰凉的尸体躺在冷冷月色下,死无对证。内侍官查来查去,得出的结论是这三名宫侍和礼侍官的确是中宫的人,而非其他宫中的宫人。

监法司的人连夜入宫,带走一批又一批的宫人过审,谢小桐浑身水淋淋地站在空旷的长秋殿里,看着一批又一批宫人战战兢兢地被拖走,悄悄碰了碰霜霜的手,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还…还好你机灵…”

霜霜冷冷看着这一切,皱着眉叹口气,“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小桐,我去永华殿看看。”

消息传到国相耳中,噶玛巴只是冷笑,缓缓道,“杂草丛生,是该清理清理。既然有人创造时机,陛下没有理由不利用。”

永华殿。

霜霜刚走到门口,便见着两名医侍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冷面侍卫。

她顿时手脚冰凉,心里深深叹口气。果然如她所料,锦城放心不下,还是传了其他的医侍会诊。她站住,转过身去望一望那两名医侍的背影,想这深宫里只怕又要添两条不明不白的孤魂了。

轻轻走进去,偌大的永华殿,唯有锦城。

那个一袭华艳红袍的男子,背对着她,孤寂地坐在床边,守着那昏迷不醒的女子。

霜霜慢慢跪下。

跪了很久很久,锦城才慢慢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嘶哑暗沉,但每个字都触目惊心,“霜霜,做一碗堕胎药来。”

既然有其他的医侍会诊,纸自然便包不住火了。可是可是她怎么可以做那碗药,就在不久前百草还切切恳求她相助,想要保住那条小生命。

霜霜双肩一抖,匍匐在地,不应声,却抖个不停,越抖越厉害。是啊,有什么是比落水滑胎更顺其自然的事。

但她终究应了一声,“是。”

霜霜离去后,锦城一眨不眨望着昏迷中的百草。他伸手,慢慢拂去她额上的散发,顺着她的脸颊,指尖慢慢滑落,缓缓道,“那时你笑得真好看,他们那么脏,还生病,有人身上长满了脓疮,你这么胆小为什么都不怕?还有那时和你一起,你给我包馄饨吃,我们还一起贴窗花,后来又骑马在草原上到处走,看很美很美的火烧云,没有人约束我没有人算计我更没有我不愿做又该做的事…你知不知道,如今其其格回来却也不只是单单回来看我,我不怪她,霜霜瞒了我那样久,我也不怪她,可是再也回不到从前,可以怪谁?”

他说着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百草的脸颊,“这次是我不好,太忘乎所以。我知道你喜欢为别人医病,可就算是他,也只是你的一个病人。不可以这么对我。”

长夜漫漫,宫禁外徒添缕缕孤魂。

永华殿里大烛明明灭灭,一室冷寂。

霜霜捧着一碗药,抖抖瑟瑟地走进来,像一个做错事害怕大人责罚的孩子。

她走到锦城身后,跪下,抖了抖嘴唇,才瑟瑟道,“陛下,姐姐坠水未醒,身子不好,只怕…只怕这药很容易会…”

锦城道,“会怎样?”

霜霜道,“女子堕胎素来都有一定危险,最怕的是出血不止。”

锦城慢慢转过头,垂头望着她,缓缓道,“你早就知道?”

霜霜仰头看着他,他的脸隐在烛光的暗面,看过去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绿眸闪闪发光。

她吸一口气,摇摇头,“霜霜不知。”

锦城道,“那为何你方才诊脉时不曾告诉孤王?”

霜霜道,“霜霜害怕。”她顿了顿道,“陛下已经怒到极点。”

锦城不说话,炯炯地看着她,仿佛要看穿她说的每一个字看穿她的每一个眼神。

霜霜道,“其实呛水和惊吓后,身子会有一段恢复期,这段时间里身子虚弱,即便滑胎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霜霜会有分寸。”

锦城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霜霜跪在地上,举着碗一动不敢动。

终于锦城道,“把药撤了。”

霜霜道,“霜霜明白。”

她望向床上,百草正沉睡。

一夜动乱,中宫里的宫人几乎换了一次血,不少人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新人。但仍是始终不得幕后主使。

所幸百草醒来了。

百草醒来后自然也有所耳闻,就连风里似乎都还嗅得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恹恹地不想说话,只是平静地闭目冥想。

她醒来后已经自己摸过脉,忍不住又惊又喜,想不到那孩子倒是顽强得很。

霜霜来陪着她,微笑着在苦药里调了蜜糖,递给百草。百草淡淡笑了笑,放下药碗。

霜霜笑容凝住,抬眼看她,“姐姐怕我害你…”她目光飘忽不定,落在百草腹部。

百草道,“我知道这是补气血的药。你要下手,我没醒来之前最好,落水滑胎最是合情合理。”

她说着话,翻看自己被白布包扎的双手,“这么折腾,这孩子还随着我,我也不想乱吃药了,也不是大病,以食养身便可以了。”

霜霜道,“姐姐想怎样?”

百草抬起头来看着她,“霜霜,这样的日子你怕么?”

霜霜拿过药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淡淡道,“习惯就好了。这次是霜霜该死,没有护好姐姐。”

百草道,“不是,是我没有霜霜聪明,我怕是不能习惯。”

霜霜也不抬头,只笑了笑,“姐姐是不想习惯。”

百草道,“他是不是知道了?”

霜霜道,“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百草道,“霜霜你帮不帮我?”

霜霜这次不说话了,她抬起头来,双眸晶莹,望着百草,“姐姐还信不信我?”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霜霜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将手里的药一口气喝掉了,擦了擦嘴。

果然是锦城。

锦城大步走进来,“我听说你醒了。”

百草原本愣着,见着锦城便笑了笑,“嗯。”

锦城走过来,坐到床边,左右上下看看她,“喝药了么?”

百草点点头,“喝了。不过没什么大碍,不过呛了几口水。”

霜霜默然退下。

锦城面色一沉,半天不说话,过了很久才道,“这次是我所作所为有不妥。今后你便住在永华殿罢。”

百草心里一惊,勉强笑道,“不妥吧?”

锦城道,“妥。”他仔细地看她,眸色在烛光里闪闪,“你有心事?”

百草摇摇头。

锦城揽了她入怀,抱着她叹气,“这次是我错了。”他沉默了片刻,“所以我不得不这样做。”

百草不说话,靠在他肩头上,呆呆望着远方,喃喃道,“锦城你知不知道,我也杀人了。”

锦城也望着远方,轻声道,“对不起。”

幽城。夜深。

独孤无涧走进营房,取下头盔,喝了一口冷茶,慢慢踱向大厅里挂着那卷巨大的羊皮地图,默不作声地看着。

管子邑这时进来,轻声道,“将军。”

独孤无涧道,“有事?”

管子邑道,“有人传来王爷密报。”

独孤无涧抚了抚疲倦的眉头,“是什么?”

管子邑道,“据暗探呈报,连国似乎在秘密制造什么。”

独孤无涧转身,黑眸冷然,“武器?”

管子邑摇摇头,“不知。”他想了想,“不过素来有怨的连国和鲜国这一年来往来却活跃了许多,连国盛产香料和珍稀药材,连国却用这些价格昂贵的香料和药材去换了一种石头。”

独孤无涧眼中有了惊色,“石头?”

管子邑道,“是。一种白灰色的石头,鲜国多山石,这种石头据说不少,只是藏得极深,但也不出奇。”

独孤无涧道,“作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