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荷这时乖巧地拉着百草的手,靠着她,抬头道,“方才我见着爹爹了。他要去哪里?”

百草垂头,小姑娘睁着一双晶莹的眼将她看着。她于是想,这孩子只有爹爹了。

这么想着,她便叹了口气,“我们,我们也去幽城。”

流放的人并不多,杂七杂八的犯人统共不过三十余人,押送的衙差共有十人。百草支了些银子给二宝,出城后让他贿了一个衙差,总算见得了荷荷父亲一面。

她则带着荷荷,坐在马车里静静等。撩开车窗,只见城外四野荒凉,暮色低垂,不见人烟。她实在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又上了路,也说不清心境是什么样。荷荷没了父亲,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像只无家可归慌里慌张的小鹿,她捏着那软软的小手,心又一软再软。

二宝回来了,跳上马车。

百草撩开车帘问,“见着了么?”

二宝道,“见着了。将姑娘教我的话都说了。我跟当家的说,荷荷很好,姑娘是个大好人,处处帮我们,让当家的只管这一路保住命便好。”

百草道,“东西给了么?“

二宝道,“也给了。三枚金锞子备不时之需,还有三粒姑娘给的药丸子。我与当家的说了,那三粒药丸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来害人。”

他说着,却又不无忧愁,“我听说,这番流放去幽城,是去抬大石,很多人都死在那里…”

百草叹口气,“我会想办法的。”

说完,她便要放下车帘,不想二宝又道,“姑娘,当家的让我问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百草道,“不必了。我欠着你家掌柜的一份人情。”

二宝道,“当家的说,万一他活不下来,也得让荷荷一辈子记住,姑娘是恩人。”他顿了顿,又道,“当家的还说,他叫沈奉,平州宁安人士。”

百草不说话,放下了车帘。

这一行便又是二十天。

百草带着二宝和荷荷,远远随着流放的衙差犯人,时停时行,也并未惹得注目。路途中还遇到了几个恶人,见着孤儿寡母便生歹心,谁知其中一人才攀上那车篷,就两手冒白烟鬼哭狼嚎地滚了下车去,几人于是落荒而逃。

二宝看得瞠目结舌,事后吃吃问,“姑娘莫不是女侠?”

百草不回答,只细细叮嘱荷荷,“记住了,车篷外面定不要去摸,手会烂的。”

荷荷点点头。二宝顿时觉得这个姑娘好神秘。

此时,百草发觉身体已发生了明显变化。她细细算了算,已是九月末了,孕期已是四月有余,小腹渐渐鼓起来。有一日,她实在热了,便在车里脱了男装,没留神荷荷一直盯着她肚子看,神神秘秘问,“你肚子里是不是有宝宝?”

百草怔了怔,没说出话来。

荷荷认真道,“以前娘亲带我去集市上卖布,隔壁卖毡子的姑姑就好大的肚子,娘亲说那个姑姑肚子里有小宝宝,以前我也这么住在娘亲的肚子里,后来住烦了,就出来了。”

百草哭笑不得,拿一只米糕堵住荷荷的嘴。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身,这些日子都奔波不歇,却不想那孩子倒顽强,一点毛病没闹,还使了劲地长,真是又乖又听话,让她直怀疑那那胭脂泉莫不是有固胎之效。

不过她也纳闷,这次怎么就长得如此快呢?简直吹了气一般。

到幽城的时候,她那腰身连二宝都看出来了。但二宝只敢偷偷瞟一眼,也不便多问。

从境内入幽城是容易的。

在即将踏入幽城的那一刹间,百草迟疑了。她看看自己的肚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掩人耳目。但荷荷殷殷切切地将她望着,她想了想,还是一脚踏进了幽城。

在一处客栈落脚下来,百草用身上最后的银子,让二宝去买了食物和一身衣裙来。

卸了脸上伪装,换了宽松的衣裙,她细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自认就是腰身宽了些,也不算太惹眼。

走出房门,二宝吃了一惊,当初他还心里直惋惜,这姑娘真是少见的仗义,偏偏生了那般的病,半脸瘤子。没等他回过神来,荷荷已欢笑道,“原来大姐姐是这般模样的,好好看。”

二宝想,荷荷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百草摸摸荷荷的头发,没说话,眉头轻蹙。

二宝等了半晌,却见百草仍在发呆,再也忍不住了,“…姑娘,我们现在要怎样做?”

百草道,“你家主母从平州赶过来了么?”

二宝道,“我马上去约定地方瞧瞧。”

百草道,“见着你家主母,便带她来客栈里等我。我领着荷荷出去片刻。”

二宝点头,“好。”

百草又伸手去摸荷荷的头发,默然许久。

第一百四十五 十五

幽城。城南。

一处普通的民居别苑,房屋不过两进两出,也没有回廊曲折,也没有花草锦簇,只静悄悄栽了一院子树,枝叶繁茂,没有花,安静得像没有人住。

事实上,这里是有人住的,只是主人极少来住,若非这次受伤颇重,不得不静养,独孤无涧大多时候都会在守备军营中。

这时他正坐在床边,光着上身,由着医倌为他左肩和前胸的伤口换药。

那老医倌换完药,又揭了他眉骨上的一圈白布,细细看了那条长长的伤口,洒了些药粉,才慢慢道,“将军的伤势恢复尚好,就是这肩头和后背的两道伤太深,若要好得彻底一些,怕是两月内不宜动刀动枪。”

独孤无涧眉目沉沉而不语。两月不动刀动枪,他忍得住,只怕别人却忍不住了。

三百孤魂,飘零异域,责之深深恨之切切,他心头乌云挥之不去,只想着这血债,定有一日血偿回来。

这么想着,他挥挥手,让医倌出去了,也不躺下休息,只呆呆看窗外绿叶锦簇。

管子邑却悄悄走了进来,轻声道,“将军。”

独孤无涧也不回头,捡了外衣披上,“走,随我去宜山看看。”

管子邑道,“将军,大夫说需静养。”

独孤无涧埋下头系衣带,“我说去便去。”

管子邑道,“可有人要见你。”

“什么人?”

管子邑道,“督府那边来人报信,说有个女子寻到督府去,要见你。”

独孤无涧冷冷道,“我没什么认识的女子。不见。”

管子邑想了想,不知还该不该继续说,忽然想起几年前,有个女子来寻初一,最终也是美事一桩。于是他决定说完,“那女子说,她叫百草。”

独孤无涧的手顿了一顿,受伤后他的手臂不太灵活,好不容易系了衣带,这一顿,衣带又无声地滑了开去。

已是九月末,知了大势已去,只是偶尔还叫几声,窗外吹来风,倒是有些沁脾入心的凉意。

独孤无涧抬起头来,管子邑看见他眸色如漆,眉骨上那道结痂的伤口暗红地肿胀,看起来狰狞而肆意。

他说话,但是有些含混不清,“百草?”

管子邑点点头。

督府。

偌大的厅里只有百草和荷荷,两名卫兵立在门口,不动不言,标枪一般。

荷荷倚靠在百草身边玩手指,偶尔抬起头来瞄一瞄案桌上的茶水和点心,想吃但又忍住不说。

没有任何人来理会她们。方才那吏督慎思良久,才派人去通传,然而这通传了许久依然无人问津,百草郁郁不言,心里却有些惴惴,他不在这里了?还是…

正恍惚间,荷荷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道,“我可不可以喝一小口水?”

还是热天,容易口渴,想必这孩子也忍了许久。

她于是站起身来,埋头理了理衣裙,让小腹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转身去取了案上的茶壶,便往一只青花瓷小茶杯里注茶。

忽然荷荷拉了拉她的衣角。

百草低头去看她,“怎么了?”

荷荷伸手往前指了指,“来了一个人,站在门口。”

百草手里一抖,茶水洒了些出来。那茶壶是普通的青花瓷茶壶,冰凉冰凉,一时之间,连人带茶壶都僵住了。

荷荷实在渴了,于是自己伸手去拿了茶来喝。

百草慢慢放下手里茶壶,转过身来。

独孤无涧正站在门口,逆光而立,外面明亮的光只勾勒出他又高又挺的身形,他从来都站得很直,好像从不曾委顿,还是穿黑色的便袍,头发也束得整齐,只是看不清眉目神情。百草只想,也不是太坏,这个人还能到处走。

他却能看得她的眉目清清楚楚。

黑发,白裙,面容还是美,就是冷冷清清萧索得很。他心里有层层叠叠的情绪,像一池春水被风吹得波澜起起伏伏,有的漩涡深,有的漩涡浅,无声无息又停不下来。忽然之间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有很生动的神情,哭是哭,笑是笑。于是他想说话,但又不知怎么说好,眉骨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

倒是她先说了话。她说,“我想麻烦将军帮个忙。”

他觉得胸前背后的伤口都一起在痛,只说了一个字,“好。”

百草拉了荷荷挡在自己面前。

正在这时,那吏督从院子里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将军伤未痊愈,怎…”

独孤无涧打断他的话,“吏督大人,可否借用此地片刻?”

那吏督顿时缄言,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唤走了门口的两名卫兵。

独孤无涧这才一步踏入,慢慢走过去。

荷荷仰起头看他,觉得这个叔叔好像比爹爹还要高。

百草却低下了头。

独孤无涧道,“怎么了?”

百草抬起脸来,一眼看见他眉骨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结了痂,衬得一张脸越发瘦,黑眸倒是灼灼,含了千山万水,偏偏又拢了层雾霭,模模糊糊,一切悲喜尽敛其后。

原来他们也可以这么平静地说话。又像熟悉又像陌生,不远不近,不进不退,不悲不喜。

于是百草说,“这个孩子叫荷荷。她的父亲是平州宁安人士,名沈奉,玉器商人。他被靖州官府误判为江洋大盗,发配流放了幽城来,这其中的确有莫大的冤情…”

独孤无涧盯着她一眨不眨,声音又轻又稳,“我是问你。怎么了?”

百草问,“你帮不帮?”

独孤无涧垂下眸子,“我只是想…”他默了一默,“你在最不得已时,也未必会来找我。这番,定是不太好。”

百草道,“最不好的已经过去了。”

话音落,两人都没有话说,静默当场。

片刻后,独孤无涧道,“我只是受命统帅三军,戍守边境。依法制章例不予插手地方事务的治理。这件事,按例应由两地吏督相交与。”他微侧头,“子邑。”

百草见着一个年轻将领从外面走进来,着戎装,步矫健。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前的荷荷,“将军有何吩咐?”

独孤无涧偏过头,低声嘱咐了几句,那管子邑便点点头离开了。

他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事来,转身道,“将军,方才营中来人通传,说十五愈加不妙,只怕…”

独孤无涧道,“我知道了。”

管子邑于是出去了。

百草微皱眉,“十五…他怎么了?”

独孤无涧深深看她,“你帮过他。还能再帮一次么?”

百草心里一沉。想那游牧男子口中全身流血之人,莫不是十五?

城南别苑。

百草在后院一间房中见着十五时,便想只怕帮不上了。

十五躺在床上,笔直笔直的,双目紧闭,面色白得发青,像一张被风化的纸,伸手一戳就要碎了。

百草不想让小孩子看到生死的无可奈何,于是将荷荷留在门外,走了进去,坐在床边,轻轻牵过十五枯柴一样的手,把了把脉。

独孤无涧慢慢走进去。

这时十五却慢慢睁开了眼,目色涣散,见着百草,似乎有些迷惑又有些茫然,但很快亮了一亮,气息弱弱道,“百草姑娘?”

百草眼角微酸,勉强笑了笑,“十五还记得我么?”

十五想笑一笑,又力不从心,“怎么…记不得…你救过我爹…我爹…我爹说你于我们是…大恩…”

百草道,“既然是大恩,便要回报我。”她轻轻将十五的手腕放下,“十五,你要一天天好起来,好到能报恩的那一天。”

十五终于费力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多谢姑娘。”他转目望向立在床前的独孤无涧,“堡主…我爹他…”

独孤无涧道,“明日一早便能到。”

百草不忍再看,双手自然垂放在腹前,站起身来,“我去开药来。”

独孤无涧随她出了门来,凝眉道,“不能帮了么?”

百草摇摇头,“失血太多,心脉重创,能拖到今日已是不易。实在帮不了了。”她顿了顿,“我只能让他等到见叶伯。”她说着,下意识地拉了乖巧的荷荷,挡在身前。

独孤无涧心头沉重,默然许久,“那箭穿胸而过。他帮我挡的。”

百草微微颤了颤,“是突城的时候么?”

独孤无涧却不回答,只道,“那沈奉你是怎么认识的?”

百草道,“他的商队帮过我,带我走出沙漠。”

独孤无涧道,“为什么要走出沙漠?”

百草又缄默了。

独孤无涧想,她这些年的踪迹就像谜一样,他想知道又无从知道,她想隐藏又隐藏不全,无论是怎样的人情世事,他想她总是曲折的。因为大多来说,许多曲曲折折后,人会变得寡言,一如他。

于是他道,“我会帮的。子邑已去那客栈寻了人,你先去休息,我片刻便回来。”

百草道,“多谢将军。”

独孤无涧敛目,神色沉如水,唤了一个丫头来,吩咐几句,便转身走了出去。

荷荷这时抬头望百草,天真道,“大姐姐,方才在马车里,我见那个叔叔一直看你。我还以为我们要回客栈,二宝哥哥是不是还在客栈等着我们?”

百草想笑一笑,却还没笑开来便被愁绪和悲伤冲散了,“唔,过些时候,二宝会来找我们,爹爹也会来见荷荷。”

荷荷一听,顿时眼睛就亮了,欢欣鼓舞,“真的?”

百草点点头,“真的。”

黄昏时。天边大朵大朵的火烧云,翻滚,瑰丽,又热烈。

荷荷在这个时候果真见到了爹爹,高兴得像归林乳燕一般,飞扑过去。

百草在院子里见到拾掇整齐一身布衣的沈奉时,也不得不感叹,就算按例不予插手地方事务,独孤无涧今时今日也是举重若轻的,自有可用的法子,还够快。

她于是平静地站了原地,看着那父女团聚。

那沈奉放下荷荷,正了正衣冠,走到百草面前,不声不响弯腰,深深鞠了三躬,“姑娘大恩,沈奉没齿不忘。”

百草也不退,安安静静受了他这的礼。

沈奉抬起头来,仔细看百草,才知晓原来那半脸瘤子不过是伪装,这个女子是美的,最紧要的是气度合宜心念慈善。他目光晃了晃,似乎察觉她身形有异,只是衣裙大了一号,极其宽松,不细看倒是不宜发现。

他本是经历世故之人,又圆通聪透。那冷漠缄言的幽城将军,自不会无缘无故出面管得闲事,只怕是这女子隐衷甚多,于那将军举足轻重。这番心念一转,于是道,“姑娘是名百草?”

百草道,“是。”她顿了顿,“沈老板不必放在心上。你带我出沙漠是一情,助我逃过追捕,又是一情,皆是救命之情,我不过是还你一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