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道,“哦,我等是奉命寻找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与家中大人闹了别扭,不肯成亲,离家出走了。这岁日也不太安生,我家大人急得一病不起,赶紧推却了那门亲事,现在只盼小姐回去。我等便是出来寻觅小姐,告知小姐一声,她父亲病得厉害。”他说着话,眼神却四处溜,频频看向那乌黑车篷,身后几个人俱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车篷里,百草心跳得怦怦响。锦城,锦城还是派人追她来了?她搂起荷荷,荷荷迷迷糊糊睁开眼,“唔…”

车外,那男子从腰间拿出一袋银子,晃了晃,继续道,“我家大人说,但凡见过小姐的人,就算不知去处,也有重赏。”

商队里顿时有人眼睛一亮。

荷荷父亲缓缓道,“我怎知你家小姐如何模样?”

那男子道,“你若见过独身女子,便有可能是我家小姐。不知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看看这车中?”

荷荷父亲转动眼珠,只见那男子身后几人个个腰挎长刀,看来这方便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但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听得荷荷的声音,“爹爹,娘亲该吃药了…”

他循声望去,只见荷荷从车篷后伸出一个头来,睡眼惺忪的模样。

随即,车篷里传来轻轻咳嗽的声音。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到车篷后去,一眼望去,只见百草哀求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盯着她,不说话。商队里那六七个人,也便不敢说话。

那马上男子却已掉转马头,走过来,探头看了看车篷里。只见车篷里坐着一个身着男装头包面巾的人,只露出一双眼睛,怀里搂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

男子和颜悦色道,“小姑娘,你娘亲生病了么?”

荷荷道,“是。”

男子道,“叔叔会看病,叔叔为你娘亲看看病可好?”

荷荷睁大眼,看看她的爹爹,又转头看看百草,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那男子却已一只手伸过去,作势要扯那车中人头上的面巾。正当他伸出手来时,荷荷父亲的声音堪堪传来,“孩子她娘病得不轻,这番便是带她回中原治病,只怕要污了官爷的眼睛。”

百草趁势往后一躲,十分惊怕,荷荷也感到不安,连滚带爬地跟着百草往后面躲,吓得要哭,“娘亲…娘亲…”

百草赶紧抱住荷荷。

其他人听得荷荷哭声,想跑过来看,却不料那几人冷哼一声,哗啦抽出了腰间长刀。

于是没有人敢动。

荷荷父亲紧紧盯着百草,手心里全是汗水。但他还是稳稳出了声,“孩子她娘,你便取下面巾让这位官爷瞅瞅,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他顿了顿道,“荷荷不怕,和娘亲好好坐着,爹爹去为你娘亲取药。”说着便去取车上的水囊。

百草定了定神,慢慢取下了脸上面巾,荷荷回头要看,她赶紧一把按住,揉进自己怀里,不让荷荷抬头看见她半脸瘤子的模样,只低声哄着,“荷荷不怕,娘亲在。”

荷荷这几日已和百草混得极熟,这时也便亲密地倚在她怀中,眼泪汪汪地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看着百草那半脸瘤子,眼底惊了惊,迟疑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瘤子,又飞快地缩回了手,再细细看了看荷荷的神色,退了一步,“惊扰夫人了。”

他使个眼色,那几人便利落地收起了长刀。

那男子策马走了几步,又挥了挥手中的一袋银子,“有谁若能提供我家小姐下落,或是见过独行的女子,这一百两银子便是谁的。”

但商队里的人鸦雀无声。

百草松了一口气,赶紧系上面巾。

那男子等了片刻,不再说话,与那几人一起,策马离开了。

商队滞留在原地,荷荷父亲也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开口,“你放开荷荷。”

荷荷天真地转头去看百草,“大姐姐,你说荷荷唤你娘亲,你就唱娘亲唱的歌给我听,那现在就唱好不好?”

百草勉强笑了笑,放开荷荷,“好,待我与你爹爹说完话就唱。”

她说完,走下车来。荷荷端端正正坐在车上,两条小腿吊在外面,热切又期待地望着百草。

荷荷父亲面色复杂地看了百草,低声道,“姑娘,便到此为止罢。”

百草点点头,“谢谢。”

荷荷父亲道,“别谢,我说过,你那玉石戒指不是一般地值钱。一路往东,再行两日便可渡河了。”他说着,取了一个布包给百草,又解下一匹马,将缰绳递到百草手里,然后转身走到骆驼车前,跳上了车。

商队开始动起来。荷荷猛然惊觉车在动,而百草却立在地上未动,她有些吃惊,“大姐姐,快上车,我们要走了。”

百草摇摇头,忽然开口轻轻唱起来,“星儿不说话,是因为睡了,月儿不说话,是因为醉了,阿娘笑了,是因为囡囡长大了…”

这个歌很好听,她只听得荷荷唱过几句,于是记了下来,这时虽然唱得不算准确,却是声音婉转,饱含柔情,荷荷睁大了眼,忽然抱着车桅要哭,“姐姐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

车却越行越远了。阳光明亮,草原在望。百草唱着唱着,没了声音。偌大的天地间,她孑然一身。

但她很快平复了心情,打开布包看了看,只见里面有一只水囊,几只干馍,一个火折子,一把匕首,一张银票。

尽管在商言商,无论如何,她还遇到了一个厚道的商人。事实上,她给自己留好了盘缠,不过没想到,荷荷父亲还留了一张银票给她。

歇息半日后,待到日头西移,百草又上路了,她走得很慢,马儿吃着草,悠悠闲闲。

暮色降临时,她看见了草原上几群牛羊零散吃草,一个白灰色的大帐篷正冒出寥寥青烟。

她吞口口水,想走近又不敢贸然走近,坐在马上,在帐篷不远处张望。她知道,这是草原上的游牧人。

正发着呆,一个长辫子姑娘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小木桶。她没看见百草,径直走向一头母羊,蹲下来,开始挤奶。

百草望了望那帐篷,只觉得四野安静,不闻人声,于是下了马,悄悄走过去,轻声道,“姑娘?”

那姑娘抬起头来,迷茫地看一眼她,满脸疑问。

百草这时才想起,草原牧人不太说中原话,他们自有自己的语言。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她想到这里,转身便要走。

却不料衣角被那姑娘拉住了。那姑娘转过头,咿呀哇啦往帐篷里一吼,百草吓了一跳,犹如惊弓之鸟,赶紧要跑。这时,帐篷里却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走过来,百草已挣开那长辫子姑娘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天色有些黯。那男人满脸胡子,看不清模样,他歪头认真看了百草一眼,叽叽咕咕说了一句话,那长辫子姑娘摇摇头,叽叽咕咕回了一句话。

百草转身便走,不料那男人生硬地道,“中原人?”

百草怔了怔,转过身来,盯着那男人,“你听得懂?”

男人点点头,慢慢道,“还会说…一点…”

百草道,“你家有几口人?”

男人想了想,比了三个手指,又摇摇头,比了四个手指。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撩开帐篷走了出来,挺着一个大肚子。

百草顿时释然了,道,“我迷路了。”

夜晚降临时,百草已安安稳稳坐在了帐篷里,喝着热热的羊奶。她饿坏了,一口气喝了两碗,又撩开面巾,大口大口吃羊肉馍,抬眼间只见三个人都坐在她对面,眨巴眨巴眼看着她。

她于是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羊肉馍。

那长辫子姑娘看见了她脸上的瘤子,有些惊怕,对那男人说了一句话。于是那男人道,“我小妹说…你…生病了?”

百草已弄明白这一家人的关系。那长辫子姑娘和那孕妇是两姐妹,那男人则是孕妇的丈夫。那男人只所以说家中四个人,是因为他的妻子快要生产了。

她想了想,道,“从小就有。”

这时那怀孕少妇则正在看百草给他们的一锭银子,脸上很是欣喜,叽叽咕咕和长辫子姑娘说话。

那男人道,“她说,…这个能换多少盐巴和油?买布…可…不可以?”他说得很慢,一顿一顿的,说几个字便要想一想,力争一个字一个字咬准。

百草比划了一下,“能买一匹布,做四个大人的衣服,还能买你们吃一年的盐。”

那男人听了,眼睛也亮起来,叽叽咕咕和自己妻子说了一句话,那少妇便抬起头来,冲着百草笑了笑。

百草也笑了笑。

那男人又说,“我前些天…也有人给我这个…”他指了指妻子手中的银子,“两个男人…有个要死了…流血…很…多…我卖羊奶…给他们…”

百草有些警惕,不说话了,低下头啃馍,心里盘算着一早便离开。

那男人却兴致很好,想了想,继续道,“他们和你说一样的话…你名字…他们有个叫…将军…”

百草愣了愣,抬起头来,“将军?”

那男人点点头。

百草道,“他要死了?”

那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

百草糊涂了,“那他们人呢?”

那男人道,“一个背走了。”

百草听不懂,心里一沉,“那两人长什么模样?”

那男人比了比自己的额头,道,“很高…全身是…流血…”

百草沉默了,不再说话。这夜很漫长,她辗转不能成眠。

五日后,百草站在了靖州的城门下。来往的人并不多,守卫却是森严。

这里并非交通要道,加上连国的主要城池也距此颇远,大多数时候,不过一些商人为取近而行,才会通过此城门出入城。但终究是与连国隔河相望,因此靖州的城门守备并不敢松懈,对于进城之人,检查得尤为严格。

好在一番细细盘问后,那守卫士兵听百草说得口音纯正的中原话,便放行了。

走进城里,街道并不繁华,房屋低矮错落,自然远远比不上那锦绣京城,可毕竟不是异域,多少有些熟悉之感。

百草正踟蹰,却忽然听得一个迟疑的声音,“…姑娘?”

百草下意识地转头一看,竟见着街角坐着一个脏兮兮的人,蓬头垢面地望着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的孩子,看身量应有七八岁大了。

她皱眉望了望,不敢靠近。自己围着面巾,谁会一眼看出她是女的?

那人挪了挪身子,“二宝。”他又指了指怀里睡觉的孩子,“荷荷。”

荷荷?

百草吃了一惊,走过去,“你们怎么在这里?”

二宝瘪瘪嘴,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我家掌柜的被官爷关进大牢了。”

百草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荷荷父亲明明是一介商人,为何被关进大牢了?

二宝又迟疑了片刻,面带赧色道,“姑娘有没有吃的?荷荷今天还没吃饭。”

在一间小客栈里,百草很快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商队比她走得快,三日前便到了靖州。入城时本还相安无事,事情出在落脚的那间客栈。

当晚,一群江洋大盗夜半生乱,放火打劫,混乱中商队的人或死或逃,荷荷父亲原本有些拳脚功夫,便护了二宝和荷荷往外逃,却不料一群官兵恰在这时冲进来,本着不可枉纵的原则,将那些但凡会些拳脚功夫的人全部抓了去,荷荷父亲也未能幸免。

所幸二宝带着荷荷逃了出来。

第二日,二宝带着荷荷前去官府,本以为说清原委,便能认领出荷荷父亲,却不料被拒之门外,理由是此伙大盗流蹿作案多时,党羽难辨,官府绝不姑息,喊冤者除非能证明自己清白。

这时天气甚热。百草坐在桌前,看着荷荷大口大口地吃馒头和粥,静静听二宝说话,她想了想,道,“那要如何才能证明清白?”

二宝道,“我家商号在平州,小有名气,在平州督府也有备案。现下怕只有平州官府证发的商号籍帐,最能证明当家的清白。”

他抬眼看百草,愁眉苦脸道,“那晚我们财物尽失,其他几人,有的死,有的逃,唯剩下我和荷荷,身无分文,既没法打通官府见上当家的一面,也不能通知身在平州的主母。我正想办法,荷荷偏又病了,我扛米袋挣些钱便全给荷荷看了病,又耽搁了两日,结果便遇见了姑娘你…”

这二宝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此番说着自家主人被冤入狱,直是委屈得双目通红,嗫嚅道,“…我想…姑娘能不能帮帮我们,借些银子给我?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想去城里的信驿买信鸽报信回平州,让我家主母赶紧前来相救,还有就是想打点一下官府,也不知道当家的在大牢里…”

他急急地说,偏又因为激动说得结结巴巴,整张脸憋得通红。荷荷听见他要哭的声音,抬起头来,伸手拉拉二宝的袖子,含着馒头鼓了腮帮子,抽抽鼻子细声细气道,“二宝哥哥…”

百草看着荷荷可怜巴巴的模样,叹口气。世事变化太快,谁也说不清以后。

她伸手去摸荷荷的头发,然后从怀里拿出荷荷父亲留给她的那张银票,“二宝,你拿这银票去兑了银子,想法知会了你家主母,再去官府打点打点,看够不够?”

二宝感激之余,拿了银票赶紧出门。荷荷坐在凳子上,抬头看百草,“大姐姐,前日二宝哥哥带着我去找爹爹,可是没找着。为什么他们不让我见爹爹?”

百草柔声道,“爹爹很快会回来的。来,我们去洗洗,荷荷身上都脏了。”

荷荷点点头,“嗯。我爹爹说,大娘最喜欢干净了,他说我不要把裙子弄脏了,不然大娘会不喜欢我的。”

百草听她童稚之言,心里有些酸楚。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刚丧了母亲,父亲又遭横祸,她口中的大娘还不知她的存在,也不知会不会接纳她。但只要父亲还在,这孩子多少还有依靠。

荷荷刚睡下不久,二宝就慌慌张张跑回来了。

百草正坐在床前,伸手试荷荷的额头,看看她的风寒有没有好,二宝就推开门,跌了进来,“姑娘,不好了…”

百草转过头去,道,“小声点,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二宝脸色煞白,眼里满是惊恐不安,“不好了…我…我方才在外面看到…官府贴了告文…说是午后便要将…将…将那群江洋大盗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

百草震惊,站起身来,“这么快?”

荷荷惊醒了,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枕在枕头上,乖巧地看二宝,“二宝哥哥,你见着爹爹了么?爹爹什么时候来接我?”

二宝说不出话来,六神无主立在那里,眼眶里泪水打转。

百草二话不说,将荷荷从床上抱起来,开始为她穿鞋。荷荷揉揉眼睛,“大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百草道,“见你爹爹。”

二宝不知所措地看着百草。正是盛夏午后,窗外知了叫得十分欢畅响亮。

集市上人潮涌动,一队囚车驶过,囚车后随着一群上了手枷拖着脚镣的犯人,押送衙差个个腰挎雪亮长刀,让两旁围观之众既惊畏又好奇。

二宝背着荷荷,奋力拨开人群,往前挤。百草紧随其后,两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她想这是危险之举,可是人命关天,她又顾不得太多。

忽然荷荷大声嚷嚷,“爹爹!爹爹!”

然而人群嘈杂,荷荷的声音被埋没了去。

百草抬头,却难以看见前面的犯人,于是她低声问身旁的人,“大哥,这些犯人都是什么人?是要押去哪里?”

那人道,“官榜上说有江洋大盗,听说囚车里的要斩,跟在囚车后的发配边疆流放为苦力…”

百草赶紧问二宝,“看见了么?他是坐车里还走在车后?”

二宝踮起脚,仰着头去看,忽然道,“看见了看见了,走在囚车后面,第三个…”

百草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不是斩,是流放?流放则意味着一时半刻不会毙命。

二宝又激动又害怕,转头来问,“姑娘,我们怎么办?”

百草阻止了荷荷继续唤爹爹,然后让二宝放下荷荷,低声道,“你想法打听一下要流放到哪里去。我带荷荷在那面巷子口等着你。”

二宝点点头。

百草便牵着荷荷,往人稀处走去,很快离开了围观人群,走到一条巷子口,等着二宝。

不片刻,二宝气喘吁吁跑回来了。

他急急说了两个字,“幽城。”

日头白晃晃的,人声忽然就远了去。百草怔了一怔。幽城?

她忽然想起草原上那个游牧男子的话来。“两个男人…有个要死了…他们有个叫将军…”

那一夜她都在想,会不会是巧合?一定是巧合。天下的将军又不止他一个,他又哪容易便死了。

二宝抹一把汗,要哭一般,“姑娘,见着要出城了,该怎么办?这官府真是荒唐,还未审得清楚便判了,合着冤枉好人…”

百草道,“流放便还有一线生机。二宝,你快去换个信,就知会你家主母,让她去幽城。”

二宝问,“那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