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小桐会带解药回来,你放心。这几日你记得每日喂他些清水和米粥便好。还有,霜霜,你不爱小桐,那放开。”

霜霜想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落进锦城脖颈里。

“你这样信她,醒来是什么光景…”

第一百四十二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谢小桐是在离开王城的第五日清早,一觉醒来,发现百草不见了踪迹。

他觉得头很晕,不知道自己为何昨夜睡得那么沉,他明明昨夜守在百草门廊外值夜的,又怎么爬到了床上?

十名侍卫跪了一地,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谢小桐想了想,想起自己仿若做了一场梦。那场梦,百草微笑着送他一个白色瓷瓶,说里面是奇效的金创药。

梦太真切,他于是伸手摸了摸怀里,结果真摸出了一个白色瓷瓶。瓷瓶里有二十粒黑色的药丸,还有一粒朱色的药丸,还有一条卷得薄薄的纸。

他展开来看,字写得很小,很清秀。

“小桐,分别在即,我却实在没有什么好赠与你。这二十粒黑色药丸,是极好的金创药,你如今动刀动枪,备在身旁自有用处。”

“那粒红色药丸,却是你师父的救命药。务必在第六日夜晚来临之前,送回宫中。是我对他下了毒。”

“小桐,别差人来寻。我与你师父,情谊断了。”

谢小桐原本是要从床上跳下来的,看完这匆匆几句话后,他就全身没了力气。

是我对他下了毒…是我对他下了毒…

谢小桐反复想这句话,脑袋里嗡嗡响。

这是第五日的清晨。

在连国的帛城,一个普通的客栈里。

这个城并不繁华,但多的是南来北往的过往商客,风沙有些大,日头有些毒,城里到处都是被风沙侵蚀的坚石民居,各色服饰的人吵吵闹闹走过街道,有人赶着牛羊走过,有人骑着骆驼走过,也有人骑着马走过…

谢小桐忽然疯了一样跳下床来。

黄沙滚滚,帛城里的人纷纷侧身,几骑人马携着沙尘狂飙而过,直奔王城的方向。还有几骑人马,则出了帛城而去。

有人很不满地嘀咕,“疯子,一年比一年多。”

彼时,百草正着了一身异族男装,用头巾裹住整个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站在市集闹哄哄的人群里,看着那些人马疾驰而过。她眯了眯眼,觉得阳光真是晃眼睛,偏偏风沙还不歇气地吹。

她心里叹口气,谢小桐果然拼了命地往回赶,五日五夜的路程,却要他快马加鞭不歇不休两日一夜赶回去,真是辛苦。其实赶不回也没有关系,第六日夜幕降临时,药效一过,锦城自会醒来。所谓解药,不过是一粒益气补虚的丸子。

但她笃定霜霜不敢质疑不敢自作主张为锦城解毒,就像她笃定小桐一定会拼命赶回去一样,因为他们都一样,对锦城有着无比的忠信。

一切跟她想的一样,小桐还是差了人出城追她。不过小桐想错了,她会在帛城盘旋一日再行,正好避开了出城急急追她的侍卫。

第六日中午时,百草启程了。

这是帛城,连国出境的最后一个城池。她摸出腰间的细羊皮小地图来看,出了帛城,再穿过一片草原,便可渡河。河那边,是中原边境。

城门外,却不见草原,漫天漫地都是黄沙。有商队慢悠悠地走,驼铃声声。

她正这么坐在马背上发着呆,一个明快清脆的童声响起。“阿郎阿郎你要去哪里?骑着大马戴着大红花。阿囡阿囡你要去哪里?戴着红花穿着大花衣…”

她转过头去,一个商队正从她身边经过。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正坐在骆驼车车篷里,两条腿吊在外面,摇头晃脑地唱着儿歌。她裹着花头巾,穿着连国的服饰。

她于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几步。

那小丫头好像注意到了她,转过头来把头巾一扯,笑眯眯问,“你会不会唱歌?”

百草怔了怔,摇摇头,拉了缰绳,慢慢地走。

商队仍然在前行。或许是一个人不好玩,或许是话痨,那花头巾小丫头看她走了几步,又转过头道,“你要去哪里?”

百草没说话,眯着眼看了看小丫头。

小丫头唧唧呱呱道,“我要回家去。爹爹说那个地方我没去过,但那里才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小哥哥,还有我的大娘,不过他们我都还没见过…”

她笑嘻嘻的还想说,一个威严的声音咳了咳,从骆驼车前面传过来,“荷荷,你不渴吗?”

那叫荷荷的小丫头立刻用手捂住了嘴,眨着眼睛到处看。

百草循声望去,只见骆驼车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头戴斗笠,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抱歉,小女话多。”

斗笠遮了他大半张脸,百草看不清他的模样,她也不欲多言,提了提缰绳,加快了脚力。

经过那中年男子身旁时,那男子忽然又说话了,“你最好回城去买匹骆驼。马不经渴,耐力也不及骆驼。”

百草勒住马。霜霜告诉过她,近年来西北几国大多数人都说中原话,只有游牧的人才喜欢讲草原土话。但连国人讲中原话都有种奇怪的韵味,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却没有。他有很纯正的中原口音。

中年男子见她不着声,又看了她一眼,“出了帛城,是沙漠。穿过这片沙漠,才见得到草原。”

百草摸出那张地图,晃了晃,终于忍不住道,“地图上说,很快就是草原了。”

中年男子似乎没想到她是女子,又打量了她一眼,前前后后看了几眼,“你一个人出门?”

百草警惕地抿住了嘴,又捏紧了缰绳。

中年男子道,“你胆子真大。”

的确,一个单身女子上路,无论她怎么乔装,始终是女子,再则西北民风向来彪悍,女子单身上路,并非好事。

这时,有人在前面喊,“头儿,大伙儿都累了,歇歇吧。”

中年男子挥挥手,示意停下。

他再也没看百草,只是跳下骆驼,去抱了那荷荷小丫头,宠爱地问,“荷荷饿不饿?”

荷荷笑道,“爹爹,我不多话了,你不要罚我不喝水。”

中年男子似乎笑了笑,放下了女儿。于是荷荷活蹦乱跳地往前跑了去,可劲儿嚷嚷,“二宝二宝,我要吃肉馅儿的馍馍。”

商队停下来,就地休息。

这里是处沙丘。

烈日当空,百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商队的人走南闯北惯了,根本就没多注意她这个路人。

百草想了想,从马上下来,捏了地图,凑过去问那中年男子,“这地图错了?”

中年男子正在整理行囊,也没看她,一边整理一边道,“也不算错。大概没画得仔细,这片沙漠不大,不过也要行个十来日。”

百草问,“你们去哪里?”

中年男子反问,“你去哪里?”

百草道,“中原。”她顿了顿,“靖州。”

中年男子道,“我们也回中原。”

百草于是道,“我能不能同你们一起走?”她说着话,从手指上抹下个红色的玉戒指,递到中年男子面前,“我自己有干粮,也有水。不过值钱的,就唯有这个玉石戒指了,算我的路费可好?带我出沙漠就好。”

中年男子终于掀开了头上斗笠,露出一张满是虬须的脸,竟然笑了笑,“姑娘,你胆子真大。我这商队里全是男人,你就不怕?”

百草默不作声,拉下头巾,左脸上赫然半边脸长满了珍珠大小的瘤子,煞是吓人。她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你还有女儿,她不是男人。”

中年男子一怔,低低说了声,“抱歉。”但却取过她手中的戒指,细细看了看,点点头,“真是极好的成色,糖玉,少有的正红。姑娘,你这戒指不是一般的值钱。”

百草没接话,中年男子道,“我家中经营玉器。”

他说完,却收了戒指,百草重新系上面巾。

于是,百草成为了这支商队的一员。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路途遥远得看不清未来。百草很少说话,但荷荷却是一个极爱说话的小姑娘,商队里全是男人,忽然多了一个姐姐,荷荷很是高兴,虽然她总看不见这个姐姐取下面巾,但她觉得这个姐姐说话声音很婉转,眼睛又好看,眼珠子黑漆漆的,就像她过世的娘亲。

她絮絮跟百草讲,“我娘亲的眼珠子也好好看,爹爹说我的眼睛就像娘亲。以前呢,爹爹每年来看望我和娘亲一次,我很想他,后来娘亲病了,就问我要不要去和爹爹一起,可我又舍不得娘亲…”她说到这里,瘪了瘪嘴,眼圈红了,“爹爹来了,娘亲却死了,再也不与我唱歌曲儿了…”

她说着就要哭。这时已经天黑了,商队里的人都七七八八地找了避风处睡了,篝火明明灭灭,有点冷,于是百草抱了抱荷荷,荷荷蹭了蹭,就小猫一样蹭进她怀里了,哭着道,“我好想娘亲…”

远处有隐隐的狼嚎传来,百草轻轻在荷荷背上拍了拍,荷荷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她伸手给荷荷抹了去,却忽然听见荷荷父亲的声音,“这孩子还小,不懂事。”

百草没有说话,搂着熟睡的荷荷。

那中年男子在火堆对面坐下来。

“她娘是很烈性的女子。”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百草没有接话。天黑黑的,到处空荡荡。

他想了想,又说话了,“我来这边做玉器生意,碰见了她娘。”他顿了顿,“我骗了她,没有告诉她,我娶了亲,还有个儿子。”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她死活不肯随我回中原。”

百草忽然道,“她一定很相信你,还给你生了荷荷。”

中年男子愣了愣,“是。”

百草不再说话,搂着荷荷闭上了眼睛。

那中年男子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对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的路人,却讲了这么些心底的事。不过,也许只有路人,才会这般吐吐心曲,然后第二天各奔东西,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不相见。

他站起身来,去换值夜的人。

天上云层浮动,露出了一轮明月,百草忽然想,锦城该醒了罢?她心里抖了一抖。

连国。丰城。

霜霜跪在地上,跪得已经是摇摇欲坠,但是她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

锦城的确已经醒了。

他坐在床帷后,只隐约一个影子,一动不动。

永华殿里唯有他们二人。

一人跪着,一人坐着,一直沉默到半夜。

忽然锦城竟轻轻笑了一声,“霜霜,好不好笑?”

霜霜抖了抖,不敢说话。

锦城坐在床帷后,细细把玩手里那颗朱色药丸,绿眸里有骇人的光芒,像乌云边透出来那道刺目阳光。他仍然穿着寝衣,红色软袍,没有系衣带,露出一片胸膛,头发也散着。

霜霜还是不说话。

锦城继续自言自语,“太好笑了。”

他的声音在内殿回荡,“传内侍总管来。”

内侍总管很快来了。

霜霜不得锦城之令,也不敢走,缩在一角。

那总管不敢抬头看,只觉得奇怪,锦妃娘娘盛宠不衰,媚主之名已远播宫闱朝堂,却不知王上是因何夜半传他。

但锦城在床帷后一言不发,他于是只能跪着,一动不动。

他并不知道,锦城正在看谢小桐带回来的那细细的一张薄纸。

我与你师父,情谊断了…

我与你师父,情谊断了…

她下毒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情谊断了。

他反反复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终于低低开口,“传孤王旨意,锦妃娘娘,废。”

内侍官惊悚莫名,应了后诺诺而退。

霜霜站在角落里,不敢动不敢说话,正悄悄转身,忽然听得身后轰的一声。

她惊然回首,只见床帷后烟雾四起,一张玉雕大床已被锦城一掌拍为两段,完全塌陷下去,灰飞湮灭。

他大笑着站起身来,光着脚向外走,“霜霜,你替我记住,有一天我看见她,一定不要忘记问她,她是不是从头发到脚趾都涂满了毒?”

窗外有明月,月光如洗,正正照在锦城脸上,他明明在笑,霜霜却看见他眼角微微闪光。

她认为自己眼睛花了,因为她觉得,锦城这样的男子,生来便是参天的红杨,经得住西北肆意的风沙和暴雨,无论如何不可能有眼泪。

自这晚后,宫中人再不见锦城有笑。

他恢复了勤政,甚至比以前更勤政。

他仍然喜怒无常,甚至比以前更喜怒无常。

霜霜沉默,谢小桐沉默,噶玛巴沉默,蒙恩沉默,每个人都不甚知道,每个人又似乎知其端倪。宫内宫外,没有一个人敢再提及消失的锦妃娘娘。永华殿封,落满尘埃。

谢小桐得知那日侍卫出境后遍寻不见百草后,默默召回了那七名侍卫。

盛宠一时的锦妃,在连国史官笔下,最终寥寥数字:元四年夏,锦妃媚主,废。

第一百四十三 靖州之遇

果然,在荒漠里走了十三天后,开始零零落落看得见草甸了,乱石堆里一抹一抹的绿色,让天地间顿增几分生气。

尽管坐着骆驼行来,但一路风餐露宿,百草甚感疲惫,腰肢间愈发沉重和酸软。

她这几日暗暗摸了摸腰腹,察觉到身体已在慢慢变化,不过还不甚明显,加上穿着宽松男装,倒是完全看不出端倪,就是胃口愈发不好,嘴里十分清淡,有时想吃香梨,有时想吃烧鸡,但在荒漠里他们唯有吃干馍和水,于是她只好默默地忍,有时夜半馋得醒来,呆呆地睡不着觉,想起三年前那次怀孕,独孤无涧让人为她安排了最好的膳食和起居,因此尽管她见不着他面,心里仍是安然而甜蜜的,却没想到,最终他是那般打算。

这么想着,她心里顿时十分复杂,这些年她的人生左右不是,一颗心无处安放,如今这般受苦又是为什么,这个孩子她原本可以拿掉,可犹豫来去,她还是没舍得下手,这才真正体会了蒲玉当年的心境,孑然一身,不能回头,更没有依靠,唯有腹中孩子血脉相连,成为今后最亲的那个人。

但随即她又焦躁起来,当年蒲玉是想妥当了一切,包括安身立命的去处,才毅然做出了决定,如今她孤身一人,流落异域,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却还想不出何去何从。

这般焦躁和不安中,最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脉象显示胎气不稳,她不敢再继续上路了。

因此,在商队行至草原后,她向荷荷父亲提出了,不再跟随商队前行。

荷荷父亲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不是有身孕?”

百草大吃一惊,没说话。

荷荷父亲道,“我看你吃干馍就想吐,但又勉强自己吃进去。荷荷她娘怀着荷荷时,害喜得比你厉害多了。”

百草道,“风寒重了,吃东西也会吐,未必是害喜。”

荷荷父亲点点头,“那是我多虑了。”他拉着骆驼走,到处看,“沙漠是走完了,不过草原上狼群也多,你真打算自己留下来?”

百草正想说话,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好像有人正疾驰而来。

商队的人眯着眼,回头去看。

几个身着中原服饰的男子骑马过来,见了商队,为首一名男子提了提缰绳,按下马来,坐在马背上问道,“敢问谁是当家的?”

那人说话有连国口音,百草一听,顿时警觉起来,缩进车篷里,看了看趴在车里睡觉的荷荷。

荷荷父亲眯眯眼,“我是。”

那马上男子和善道,“这位大哥,可是从帛城出发至此?”

荷荷父亲道,“是。”

马上男子道,“可在沙漠中看见一个独身女子?”

荷荷父亲怔了怔,越发眯着眼,仰头望那男子,“这境地可不比帛城,荒漠野狼的,独身女子怕是不好到处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