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声停,四野静。鹰鸣声于是听着愈发怵然。

一个侍卫走上前来,双手手心里托着一把宝石匕首。锦城一言不发,拿过匕首,在手中用力一握,一滴滴鲜血便从他半握的手心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那白石上,煞是耀眼。

静默中,众人皆是肃穆,只看着那一滴滴鲜血落满白石,直到将那白石表面染成一片红。

老者于是站起身来,托着那方长石走向祭鹰台。角声又起,众人纷纷伏跪在地,双手手心向上,以额触地。百草木然地看了看,也伏跪在地。

耳边传来那老者遥远浑厚的唱声,百草听不懂,于是阖上了眼,有些昏昏然。

似乎有人悄然行至锦城身边,低语着什么。老者唱声忽罢,她刚想抬起头来,睁开眼却听得锦城在耳边轻声道,“他果然,没选你。”

她盯着膝下青草看。锦城目色悠长,从容起身,“起驾回宫。”

此时,东城门天昏地暗。天上,黑压压一片鹰,俯冲下来,叫声凄长得渗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乱抓乱啄,让到处一片兵荒马乱,城门浴血…

城中,欢乐热闹仍在继续,人们纷纷踏上屋顶,取出家中活鸡活兔,缚在屋顶上。按习俗,这些活物要缚足一天一夜,无论有没有鹰前来叼食。

一人立在屋顶上,站直身来,遥遥指向东面,“看,今年好多鹰!”说完,跳下屋顶,继续投入狂欢队伍,人群中哪有人知,东城门下是如何混乱如何动荡。

但老天不管人是生是死,该黑的时候,还是天黑了。

永华殿中,沉静无声,一如这殿中之主。百草已换上素色寝衣,坐在铜镜前,拈起一只八菱香盒,翘起右手小指,在香盒里挑起一点朱红,轻轻涂抹在唇上,一遍又一遍涂。

圣檀心,圣檀心。真是好听的名字。

那口脂鲜艳不可方物,镜中人黑发如倾,一身素衣,偏偏唇色鲜得燃火一般。

守在门边宫侍偷偷望一眼那镜中人,觉得凉不可言。

长秋殿中,锦城面色冷清,坐在案后,垂头不言,只是朱笔频动,审批奏折。

噶玛巴跪在大殿正中,声音却冷,“王上今日胡闹够了?”

蒙恩亦跪着,不言不语。

锦城手中朱笔一顿,忽然“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国相有何谏言?”

噶玛巴默了默,敛声道,“臣只是不懂王上意欲何为,望陛下明示。”

锦城捏了捏眉心,“孤王听说,努国送来了战盟书?”

噶玛巴道,“是。”

锦城道,“国相和将军如何想?”

噶玛巴道,“臣以为需审慎。我国安定不久,兵粮战备皆有待充实,中原版图辽阔,物资丰厚,战备充足,三年前鲜国和巨邺族可曾讨到好处?再则,我境与中原,素来无争。”

锦城道,“哦?可孤王还听说,同样的战盟书,鲜国也收到了。”

他说着,伸出手,旋了旋案头的墨砚,身后那幅紫气东来瑞云神兽巨图便缓缓自中间分开,露出一副巨大的羊皮地图。

蒙恩这时抬起头来,“乌仁赫和阿拉善多罗,向来是好大喜功的主战派。那擦擦尔早也按捺不住。这两国毗邻,只怕迟早要同仇敌忾。”

锦城站起身来,指着地图,“国相大人自然说得有道理。我境内乱方安不久,自然不宜举兵。可你们看一看,努国和鲜国毗邻,我境又与鲜国毗邻,先不论他们能否讨得便宜,若今后鲜国大开其道,联合努国掉头咬一口我们是不是十分方便?我境版图呈条状,首与鲜国相接,尾与中原边镇隔河相望,与其和鲜国争夺不休,不如一同去争夺这里。”

他手指定在一点。蒙恩浓眉一挑,噶玛巴紧锁眉头。

那里是中原的边境线。

“幽州、靖州、平州。与我们最近的是靖州。万一被他们拔得头筹,今后我们首尾皆易受敌。国相大人,阿尔斯愣认为,敌强则我弱,不进则会退,举战与否,只怕是为形势所迫。”锦城绿眸闪闪,轻轻咬牙,“再说,那中原的人,不是已经挑衅到门口了么。”

大殿沉寂。

锦城旋旋墨砚,大图又缓缓合上。他掸掸衣袖,敛了眸光,“当然,先静观其变。国相也不必疑虑,今日之事闹不出什么妖蛾子,若城中有乱,孤王名正言顺剿之,辱及国誉,侵及皇城,就算动刀动枪,臣民们也会同仇敌忾,不会失了民心。相反,他们却理亏,无论胜败,消息传回去都不得人心。”他顿了顿,眯了眯眼,“不过真是沉得住气呐,清醒得可怕。这般也好,无须孤王费心,自有人急不可待。”

蒙恩眨眨眼,有些不甚明白锦城言下之意。

噶玛巴也不再多问,只是叹口气,“臣恭贺陛下大喜。不过恕老臣多言,不论陛下宠爱哪位宫妃,也需顾及服众,按皇室典制,中宫王妃…”

但锦城打断了他的话,“生下皇长子可不可以服众?按皇室典制,太子之母可不可以入主中宫?”

噶玛巴不说话了,蒙恩轻轻咳了一声。

锦城的面色却缓和下来,“国相大人,阿尔斯愣答应过父王,不会太任性。”

他挥挥手,“退了罢。”

永华殿。锦城走进内殿时,百草仍然坐在铜镜前,镜中人唇色鲜红夺目。她从镜中看锦城,缓缓道,“你来了。”

锦城走过去,俯身,从后面环抱住她,像从前在平州农家时一样,对着镜子里的她眨眨眼,笑了,“我还以为你有话要问我。”

百草面色淡然,“你说这口脂好看,我无聊便涂了些,这夜里会不会太吓人?”

锦城摇摇头,“好看。”他吻吻她的头发,含糊道,“出城了。我说过,我本不欲树敌。”

百草木然看着他,目色漆黑。

锦城却又笑了,“我乏了。”

夜色里,荒漠莽莽,黄沙袭人,马群疾驰。

除去皇城热闹,连国的城池均小而散,五部藩王所统城池均不大,仍是多以游牧为主。原因是地处贫瘠,唯有临近水源林木的地方才可为城,因此城与城之间的荒漠地带并不少,游牧人家在此间漂移不定。但无论如何,如此地形,为独孤无涧一行避开城池取道倒是添了便利。

“渡河去靖州,从靖州取道回幽州。”夜风刮得脸生疼,独孤无涧连连抽鞭,总觉得心头沉沉,没有追兵,反而让他愈加不安。

天上弯月如镰,狼嚎远远传来,当迎面一处山头上冒出黑漆漆的一片影子时,独孤无涧终于明白他因何难安。

他急急勒马,回头望去,身后山头也冒出同样的影子。

庞少游很是吃惊,“没有追兵就是因为早已伏在此地?”

独孤无涧道,“未必是连国人。”他别过脸,道,“少游,那火器图纸我画了两份,一份作鹰信,但边境混乱,塞外人爱猎鹰,我怕途中有万一。这份你便带在身上,务必带回幽城,禀报王爷,王爷一看便会明白。吩咐大家找地方隐蔽,敌在高处,只怕会放箭。一会儿你带人突围,我带人掩护。”

庞少游急道,“可是…”

独孤无涧道,“此番形迹败露,由我而起。”他冷冷看着山头上那片秣马厉兵的黑影,“我记得鲜国的那擦擦尔,也很想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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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一 沉睡不知归处]

夜已深了。

永华殿静寂而幽暗,合欢灯枝上的数盏烛台都已灭了,唯剩下妆镜前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在黑暗里光华幽幽。风不知从何处吹进来,淡红撒细金的纱帐因此起起伏伏。

百草躺在床上,长发洒了一枕,鲜红的唇像黑夜里将尽未尽的一簇余火。她望着那双碧色的眸子,彼时眸子主人正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颐,侧躺在她身旁,红袍半敞,露出一片肌理坚实的胸膛,他只看着她,伸手玩她的发梢,慵懒得要睡着一般。

“你在我身边,这么近。”他说话,声音低而缓慢,眸色里有难以名状的情愫。

百草道,“近吗?”

锦城没回答,他的手滑过她的发,滑过她的肩,落下去,像片叶子落在她腰间。她寝衣的丝带便流水一样滑开了。

百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色很平静,但并不冰冷,她看他的眉眼,眸子里流水淙淙波澜微泛。“锦城,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京城香山寺的后山,我第一次看见红叶,红得像火一样,我第一次看见绿眼睛的男人,绿得像早春的湖水一样。”

锦城唇角含笑,“你还记得?”

百草道,“记得。洛州荒墓,神仙客栈,大草原,凤凰镇,平州,我都记得。你这样的人,但凡见着,还怎么忘记。”她伸手去摸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高,眉毛长而挺秀,英姿勃勃。“何况你还是个好人。我一直都想,你是个好人。”

她虽然在轻轻叹气,但气息热热的,身体微微蜷起来,像一只楚楚的小鸟,依偎在他身旁,这么近那么暖。

于是锦城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要一直这么近。”他埋下头去,伸手抱住了她,吻了吻她寝衣滑落的肩头,然后衔住她的耳珠,“不分开了。”

寝衣滑开,她微蜷的身体像上好的瓷玉,两点嫣红比她的唇色更娇媚几分,他目色深了一深,手指抚过她光裸的背脊,一直到腰间,然后自腰侧往上,一点一点摩挲,终于覆住那一团绵软。

她抖了一抖,闭上眼,但是温顺得像只羊羔,又安静又乖巧。他埋头下去,沉进她胸前的暖香,身体里开始金戈铁马。

她仍然在说话,声音像浓稠的蜜糖,“你还记得大草原上那个小姑娘吉雅么?辫子很长,还很黑。我若是吉雅,我也会一眼喜欢上你的,你很好看,心也好,也有本事…”

锦城觉得头有些绵软,天地间都充溢了她的香味,他张口含住那嫣红,轻轻地吮,身体慢慢膨胀,好像压抑许久的火熊熊燃起,可不知为何,火刚刚燃起,却又沉沉地一坠,无边的乌云落下来,所有的金戈铁马突然间陷进了泥潭。他抬起头来,又落下去,再没听见她后来的话。

“可我不是吉雅。”

夜很深,又很静。

百草睁开眼,睁得大大的,望着头顶那片纱帐,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没入绣满合欢花的锦枕里。

锦城伏在她胸前,沉沉睡去,像个安静的孩子。

她想他昏迷前看她那一眼会是怎样一眼呢?

天渐渐亮了。一切都很平静。

尤其是朝堂上,更是静得鸦雀无声,文臣武将密密跪了一地,唯独那黄金宝座高高在上,空空荡荡。

内侍官的声音尖尖传来,“传陛下旨意,今日退朝。”

众人低声哗然。

噶玛巴抬起铁青的脸。

好,好,好。从此君王不早朝。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蒙恩皱皱眉。怎么也看不出,那安静女子竟是个这般狐媚子。

还未到天黑,宫里的流言便静悄悄的,以燎原之火的速度传开了。

传闻王上为了新晋封的锦妃娘娘竟然破天荒的不早朝…

传闻王上自昨夜落榻永华殿后便再也不舍得出来…

传闻一天一夜间二人连床也未下…

传闻宫侍传膳时只见着王上坐在床帷后,拥着身前的锦妃娘娘默默不语亲昵非常…

各种流言像野草一样在宫里蔓蔓枝枝。终于在天将黑时蔓到极致,以至于霜霜跪在了永华殿外。

“霜霜请见陛下。”

一个小宫侍进去传令后,很快又出来了。“锦妃娘娘准见。霜姑娘有请。”

霜霜站起身来,面色如雪,冷冷看着那小宫侍,“我见的是陛下,为何准见的是锦妃娘娘?陛下说了什么?”

小宫侍顿时面色一红,垂下头,吃吃道,“陛下…陛下抱着锦妃娘娘…没…没说话。”

霜霜目色抖了抖,微微皱眉,“陛下这一日来不曾说过话不曾出过殿门么?”

小宫侍咬着唇,面色红得落霞一般。叫她怎么说,陛下连锦妃娘娘的床都不曾下过,又怎会出过殿门,还什么人都不见,真是宠那新娘娘宠到极致了。

霜霜见她模样,莫名的心惊肉跳,大步走了进去。

内殿焚着平缓的安息香,只点了零星几只红烛,光线有些黯,床帷半起半落,只看得见一个人影静静坐在纱帐后。

霜霜望了望,不敢再上前去,跪下道,“霜霜给陛下,锦妃娘娘请安。”

“免了。”百草淡淡的声音传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撩起一半床帷,“你请安他也听不到。”

霜霜蓦然色变,站起身来冲向床边,面色煞白,“姐姐你…”借着淡淡的光,她看见锦城身着寝衣,静静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很沉。

百草站在床前,着寝衣,披长发,看着她,双眼明亮至极,“霜霜,你帮我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霜霜怔了片刻,冲上前去一把揪过百草的手腕,“你将他如何了?”

百草缓缓道,“我下的药,你解不了。唯我有解药。”

霜霜呆呆看着她,抖抖嘴唇,“…你也舍得?你也舍得?”

百草道,“我不舍得。可是我怕他了。你知道,我是两条命。”

霜霜久久不语。

终于她沉沉道,“你要出宫?”

百草道,“是。”

霜霜思忖片刻,“他要沉睡多久?”

百草道,“吃了解药便会醒。”

霜霜道,“这里不比中原,气候地势皆恶劣,民风彪悍,你怀有身孕,体力不济,又独身一人,只怕还未出连国国境便…”

百草道,“所以我要人护送。”她顿了顿,“你随锦城那样久,一定知道如何密传噶玛巴入宫。你告诉他,说王上毒发了。”

夜幕降临时,被密传入宫的噶玛巴见到了沉睡的锦城,大惊失色。他刚侧目,坐在一旁的百草就说话了。“国相大人,兹事体大,我也是万般无法才惊动了国相您。”

霜霜垂首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噶玛巴道,“怎么可能?冰蛊前不久才…”

百草截断他的话,转头看霜霜,“霜霜,将陛下的病情呈报与国相大人。”

霜霜抬起头来,眼圈微红,“国相大人,的确如此。霜霜与锦妃娘娘也未曾料及,陛下会再次毒发,许是前几日那毒催动了冰蛊,陛下身心未伤,却是沉睡不起。这次连娘娘也束手无策,却知事关紧要,才不得不连夜密传大人入宫。国相大人若不相信,不妨再传医倌诊脉,不过霜霜想,这宫中只怕也没有比娘娘更高明的医倌了,再说此事也不宜声张。”

噶玛巴面色骤变。

百草道,“国相不必惊慌,我还有一法。”

噶玛巴挑眉,“什么办法?”

百草道,“有一种蛇,名雪山赤血蟒,其血可解百毒,生于天山。若寻得此蛇,可一劳永逸,永不毒发。”

噶玛巴道,“娘娘的意思是?”

百草缓缓站起来,“我要亲自为陛下捕捉此蛇。唯我知道如何捕捉此蛇。”她看向噶玛巴,“还请国相大人安顿国事,再则派人送我出宫。”

噶玛巴眉头一皱。霜霜道,“国相可是疑虑王上不能早朝,如何服众?”

百草转头深深望了一眼沉睡的锦城,叹口气,“事非得已,那便让我继续担着这媚主之名罢。”她看向噶玛巴,颜色肃穆,目光坚定,“陛下不上朝,不表示陛下不能批阅奏折,由国相幕后代理政事,陛下若能知道,也定会心安。”

噶玛巴道,“可如今四处不安,娘娘是陛下疼爱之人,此番前去以身涉险…”

百草截断他的话,“正因为陛下疼爱我,我自当尽力而为。宫妃可以再有,帝王却只有一个,孰轻孰重?”

霜霜面有急色,“国相大人,陛下这般沉睡下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终于,噶玛巴被霜霜两个如何是好,问得冷汗涔涔。

如今天下局势诡佞,连国万不能在此时乱了阵脚。

他缓缓开口,“出国境,渡河取道中原靖州,可缩短路程。娘娘,想要多少人?”

百草道,“人多未必好。中原是我的家乡,地形熟悉,十名身手好的侍卫便足,还有小桐将军。”她深吸口气,“至于其他的,但凭国相安排。”

霜霜静默,望向床帷之中沉睡的锦城,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噶玛巴叹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深而浓。

永华殿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值夜的宫侍也奉旨退避殿外,不敢惊扰内殿中的二人。

百草着了霜霜服饰出殿,霜霜则留在殿中扮作百草的模样。

这时,她正坐在床前,细细看锦城沉睡的眉目,看了半晌,又转头四处看看,见空无一人,又想了想,弯下身去,轻轻伏在了锦城身上。

“有更好的办法么?”

她自问而不答,百草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