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他慎重对百草道,“将军在此没有府邸,此处别苑也不过是普通民居,鲜有人知,还望姑娘莫要轻易出门,一切吃穿用度便吩咐黑鹰去做。将军不知此事,也便不要让他知道,初一至多半月便会返城。”

百草点点头。初一走前又细细嘱咐了黑鹰。

一住便是十来日。转眼入了十月。

百草发现不对,四五月的胎儿自然是可劲儿地长开来了,却也没有这般可劲儿的。她如今安顿下来,吃睡皆有规律,此处别苑安静得很,她夜里也睡得沉,不过十来日,肚子便又大了一圈,穿着宽松衣裙也没法遮了。

满了五月后,胎脉便逐渐清晰起来,她有一日细细摸了自己的脉,挑了挑眉,心里一动。

天已开始转凉,黑鹰如今脱了戎装,扮成家仆样,外出置办了新的床褥棉被和秋冬衣裳。

她问黑鹰,“你家将军可回过城?”

黑鹰道,“没有。”他说着话,眼里却有些愁意,不过十来日,战事全线告急。百草规规矩矩没出得门,自然不知外面的世界。边境的百姓都已嗅得硝烟味,幽城之外还有些零落小镇,镇上的居民开始迁徙,难民渐有,城里有些大户人家不知尽然,胡乱猜疑,只道是这次打大了,也在盘算着往南退去,暂时远离战火也好。平州、固州两个邻着幽城的城池,奉旨备了粮草,源源送来幽城。

这黑鹰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还掩不住心绪,百草逮住他眼中的愁意,也不追问,只思忖了片刻道,“黑鹰,你可有军中用的金创药?”

黑鹰甚奇怪地望着百草,“有。姑娘要来做什么用?”

百草道,“我瞧瞧。”

于是黑鹰去取了些军中用的金创药来。

百草这日下午便在屋里捣鼓那药丸药膏药粉的,门也不出,傍晚时唤了黑鹰来,“守城的那将军,是叫子邑将军么?”

黑鹰道,“是。”

百草取出一张叠好的信笺来,“我如今也不便出门,你将这封信交给子邑将军。”

黑鹰挠挠头,不知该不该交。

百草道,“这药不对,自然也没有坏处,却还没能发挥最大的用处。”

黑鹰恍然,赶紧接了信去。

第二日一大早,管子邑便匆匆登门了,“百草姑娘。”

这女子的身份,来龙去脉,初一临行前与他简单说了说,他也心中有数,这时十分郑重道,“这药便是照将军拿来的一张方子做的,将士们也觉着不错,有何不妥?”

百草道,“那方子是我开的。”她捏起一颗小药丸,“成分皆是,不过工序没对,火候偏了。敢问将军,军中伤药,都是谁在负责?”

仔细权衡后,管子邑将百草秘密带至了守备军营中。

五天后,初一果然如约回城,挂着护送粮草的职衔,与定远将军孙慎一起回了军中。

他在别苑里见着百草,显然有些吃惊。他天天陪着苏容容,苏容容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也不觉得突兀,这般半月多不见百草,没想到她肚子吹气一样大了起来。

他想了想,眼梢含喜,又喜得不知怎么表达,坐下与百草闲聊道,“我家小媳妇是个急性子,一听我要回幽城来,便急得提前将孩子生了。”

他甚满意地笑了笑,“果然是我赢了。”

百草也觉着喜气,笑了笑,“那恭喜初一总管,得了女儿。”

初一嘿嘿笑,“她说我总惹她生气,孩子生出来一定丑得很。不过我见刚生出来是皱巴巴的,小老鼠一样,可第二日一看便觉着好看了许多。”

百草道,“叫做什么名字?”

初一怔了怔,道,“她那日生产后,我见母女平安,第二日一早便走了,名字还没取呢。”他伸手摸摸额头,有些愧疚。

百草见他手背上有深深的一圈牙印,已淡了去,微微泛紫,于是惊道,“你这是…”

初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她说我害了她,差点疼死了,便要吃我一口肉才解恨。”

百草也笑,觉着初一那小媳妇还真是性情有趣。

初一这时却正视了百草道,“我听说姑娘去了守备军营中?”

百草也收了笑容,道,“我不是有意的。你的话我记着,只出了一次门,也没惹麻烦。”

初一道,“子邑将军说,姑娘的药用着甚好,已与粮草一起送了大军中去。”

百草道,“大军在哪里?”

初一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这次与以往不一样。努国正式入战,他们有地利之势,补给丰厚,不似以往的鲜国与巨邺族,远途作战,也不能全靠沿途烧杀抢掠,补给多少后继无力。这番努国换了天,是勃勃野心之人,两国同仇敌忾,是有备而来。”

百草听得认真,想了想道,“连国呢?”

初一看了她一眼,“连国是一只懂得伺机的狼。”

百草沉默了片刻,“幽城若破了,是什么后果?”

初一道,“幽城是个大城,扼住西北一出的主要咽喉。这个城虽然并非物资丰饶,却占尽地利,左面有山,山脉绵亘,恰似天然屏障,不过右面却没有什么山,唯一些浅坡丘陵和边镇,将军便是要占住那方,不让他们越防而过。过了幽城后,平州、固州、靖州,愈是往后走,一个城比一个城地域丰茂,物资繁丽,他们想的是这些城。有宜人气候,有广袤沃土,有不尽物资,有我们祖祖辈辈积累下的财富。”

他顿了顿道,“靖州自然是临河相望连国,可城墙甚高,又有大河相庇,易守难攻,西北之国向来不习水性,又距努国、鲜国也甚远,掉转头长线作战不可取,因此他们唯攻幽城,是上策。”

初一说完这些,喝了一口冷茶,站起身来,“我这便要走了。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初一转为通传?”

百草咬了咬嘴唇,最终说,“没有。”

初一道,“姑娘若是休整好了,想动身便动身罢。王爷也觉着,姑娘回京更好,子邑将军自会安排一切。”

说完,初一便离开了。

月末时,天已冷起来。边境的冬日来得快,百草大着肚子,日日在院子里走动,眉目沉静,也不多问黑鹰战事如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管子邑派人来问过一次,可要动身回京去,百草只说还未休整好。黑鹰的责任便是在别苑守着,连守备军营也不再去了。

幽城里大多数人还是照常作息。百草步不出户,安静养胎。

这一日,天色自起床便不太好,满天铅灰的云,看着要落雨一般。过了午后,更是风阴冷,云沉沉。

百草正昏昏睡觉,不想黑鹰支了丫环进来唤醒她。她走出去,见黑鹰面色比云色还沉,备了一顶软轿在院子里,只说子邑将军有请。

秘密进了守备军营,她才知晓出了大事。

前方军中出了奸细,暗在粮草中投毒,不知情时,人马皆亡了一批。消息传来,管子邑大惊,急忙调拨人马补给粮草,不想路上被人辟小道来横截,失了部分粮草,不得不蜿蜒改道而行,自然就耽误了行程。

如今,那军中粮草,毒与不毒者混在一起,无色无味,银针也难辨,十分古怪,伙夫不敢贸然用,医倌每日之事,不是救治伤员,而是细细甄别出没有投毒的粮草,暂时渡过青黄不接。

这般一来,兵士人心既有些浮乱,饭粮又大减,士气一弱,敌方趁势来犯,大军驻地不得不后退三百里,退至一处山脉下。

管子邑请来百草的目的很明确,能不能有解药。大批粮草浪费了去,实在令人心痛,也加重了负担。

地上有两具发黑的尸体,一小袋粟米,一小袋面粉,一小袋干草,看起来毫无异状。

百草肃容,细细查看一番后,让管子邑备了无毒的粟米、面粉、干草来,又唤了两名兵士来。这次她在守备军营里呆了足足一日一夜,围着尸体转。

第二日一早,她派人唤了管子邑来。

“将军,你看。”百草拿了几颗灰白色药丸,分别放入湿润的粟米、面粉、干草中。

片刻后,左手边几袋粟米面粉干草里的药丸变成了黑色,右手边几袋里的药丸却没有变色。

管子邑英眉一扬,“姑娘的意思是,变色的便有毒?”

百草道,“其实一般的毒,银针可辨。这毒性偏,却辨不出来,又无色无味,易伤人肝肺,就算及时吃了解药也要落下肺咳,再则投了毒的粮草便不可再用,不如直接辨别出有毒与否。这种药丸,一丸可辨一大袋,用后药丸与毒粮草一并烧毁便好。解药我也命人在做,一并送去,以备不时之需。”

管子邑大喜,抱拳道,“多谢姑娘。”

送药远远比送粮草隐蔽,又能轻装简骑,顶多一日夜便可暂时解围。

百草却道,“子邑将军,可否劳烦你一件事?”她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好的信笺,递给管子邑,“将这个交给你家将军。”

这一番后,管子邑思忖良久,还是不动声色将百草送回那个别苑,但却暗地里命人买下隔壁两家民居,选了十余个身手利索的近卫兵,扮作百姓模样,住了进去。

独孤无涧收到那封信时,眼角眉梢都跳了跳。

白纸上只有三个字。

夏侯寒。

进入十一月,天气越发冷。

听闻前方大军敌我对峙起,双方都就地休整,充足后备。至此,战事爆发已有两月,对方见防线难破,微有烦躁,许在盘算其他事宜,开始以守为重。

独孤无涧也正好喘口气。

事实上,伤亡不轻,皇帝在京中略有担心,决定命金玄豫奔赴幽城巡战一番。

接连几日,百草都睡得不太沉实,脚背有些浮肿,总觉得走路便累,夜里胎动频繁,她真是又好气又安心,没办法,两个小东西在里面怕是要折腾得厉害些。肚子也越来越可观,她算了算,差不多六个月了。

这一晚,她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摸她的头发。

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一看,竟然见得独孤无涧坐在床头,满面风尘,铠甲未卸,胡子拉碴,活像个野人一般。

眯着眼看了看,忽然惊醒过来,她赶紧撑着身子坐起来,“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独孤无涧身体微倾,张臂将她抱住,胡髯磨过她鬓边,也不说话,只是抱着。

百草只觉得他满身夜寒霜重,脸和手都冰块一般僵冷,想是连夜赶了路,于是心软了软,任由他抱着,半晌才道,“你怎么回来了?”

独孤无涧放开她,将一个软枕放在她腰后,声音有些暗哑,“几日后王爷要来幽城,有些事怕是要重新计议。我暂且换了子邑去。”

百草见他眉骨上那处伤早已好了,脱了痂,留下淡红一条印子。她一时便不知说什么。

两个人如今这般,不悲不喜,不尴不尬,不近不远,也不知算什么。

独孤无涧想了想,道,“初一这几日气得要死。”

百草道,“为什么?”

独孤无涧道,“前段日子,他忙里偷闲为孩子取名字,苦思了十来个名字,最后精选三个,送了信回通州,让容容选一个。却不想,容容回信来说,名字她早已取了,生在十月,干脆便叫十月,既好记又好写,何必那么麻烦,弄些花花绿绿的名字来。”

百草想,初一那性情有趣的小娘子真是有趣得紧,于是抿了嘴,忍住笑。

可独孤无涧看出了她眼里微微的笑意,继续不缓不急道,“初一觉着十月这名字太过通俗,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回信去定要容容改。不料容容大怒,回信说孩子她爹生在初一便叫初一,孩子生在十月十三,她还没给孩子取名叫十三还算好了。又说,孩子她爹不听她的,孩子得听她的,必须叫十月。初一整日磨牙,叫我顺道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药能理气止痛?”

听到这里,百草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但又赶紧收住。

独孤无涧怔了怔,布满血丝的黑眸里,流溢着若有若无的温情,“你笑了。”

这几年人事沉浮,中间曲曲折折,悲欢离合,他们亲密缠绵过,也陌路冷眼过,每一次相遇都出人意料,兜兜转转,爱不能痛快,恨不能痛快。秋深寒重夜更长,难得两人坐这般近,难得他说这么多话,又难得她笑了一瞬。

良久后,她问,“你还要去?”

独孤无涧道,“是。”

百草道,“为什么?”

独孤无涧道,“城破后是家亡。”

百草道,“黑鹰说有些人出去了便没再回来,生死是眨眼的事。”

独孤无涧道,“他说得没错。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百草道,“那他们的亲人怎么办?”

独孤无涧道,“伤心,然后还是继续活着。”

百草道,“十五说那时你想过救我。”

独孤无涧道,“是。不过我还是犹豫了,然后便迟了。”

两人一问一答,忽然断了。百草定定看着他,不语。

独孤无涧起身来,将那软枕放下,又扶她睡下,伸手一挥,便不知怎么灯火就熄了,屋里沉沉的黑,他声音也很沉,“那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又没办法改变。你睡罢。”

话音落,脚步声很轻,刚动了一下,黑暗里传来百草的声音,“在连国时,我落水昏迷,他知道我有孕,吩咐人给我做一碗堕胎药。后来我骗了他,他却派人趁我睡熟时来诊脉。他不动声色,又步步紧逼,我实在是怕了。”

她沉默了片刻。

“五月十五,胭脂泉,我不情愿,又控制不了。独孤无涧,我爹爹真是欠了你不少,我拿了好多来还。”

黑暗一片静谧。很久都没有响起脚步声。

百草都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久了便也在黑暗里闭上眼,却又觉着有人摸她的肚子,最后吻了吻她的额头。

然后她便睡着了。

第一百四十八 狐狸和狮子

京城。薄暮时分。

金玄豫刚走进知遇庵后院,宸宸就像一只花蝴蝶飞过来,搂住他大腿连声唤,“爹爹爹爹!”

金玄豫大惊失色,弯腰抱起他,高举过头,眯着眼看。大红棉衣,紫金缎裤,外面又穿了墨绿小马褂,脚下再套一双宝蓝锦缎小短靴,这孩子今日真是穿得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只是,他那娘好似从来不是这种风格啊?

就在金玄豫认真端详儿子时,蒲玉走出来,立在廊上,从容道,“王爷不必惊异。今日是他自己选衣自己穿衣。”

“哦?”金玄豫歪头看儿子,唇角噙了满满当当的笑意。

宸宸被他爹举在半空中,眉飞色舞道,“爹爹,宸宸今日自己穿的衣服,穿得好不好?”

金玄豫又上下看了一眼,忍住笑,鼓励道,“嗯,不错。姹紫嫣红。”

宸宸道,“什么是姹紫嫣红?”

金玄豫煞有其事道,“就是好看的意思。”

宸宸眨眨眼,扭了扭胖胖的小身体,从金玄豫臂弯里滑下来,蹬蹬跑上石阶,牵了他娘走到金玄豫面前,仰着头笑嘻嘻道,“娘亲今天也姹紫嫣红。”

蒲玉嘴角抽了抽。

金玄豫瞄她一眼,哈哈大笑,牵了宸宸大步向里面走,“唔唔,今天是宸宸的生辰,娘亲和宸宸自然都应该姹紫嫣红一些。”

宸宸仰脸道,“爹爹你说要带我出去玩。”

金玄豫笑声嘎然而止,宸宸眨巴眼,既期盼又委屈。

蒲玉温温凉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一大早就爬了起来,整日都扒着门望你。”

金玄豫转过身来,面色微不安,呐呐道,“那个…今日皇上召我入宫,议了些事,出宫便晚了些。”

蒲玉面色风轻云淡,只看儿子,“去洗手,吃饭了。”然后才凉凉扫一眼金玄豫,“王爷素来事务缠身。”

宸宸一听要吃饭,心情大悦,乐颠颠让丫环牵了去洗手,屋里只剩下蒲玉和金玄豫。金玄豫这时才发现,蒲玉一改平日青衣布裙,难得今日穿了一袭淡紫长裙,裙服和袖口绣了雪白蜜珠,长发挽起来,插了一支玉兰花簪。他于是想起他与她说过,她穿淡紫衣裙,尤有风情。

他这么想着,心就暖了,伸手去拉她,但蒲玉往前走一步,低头去布碗筷,不着痕迹地拒绝了他。

金玄豫在后面看她逶迤婉约的腰身,霍霍磨牙。

让宸宸改口唤爹爹,他只用了一个月。

有时他日日都上山,有时又很久不上山。然而,但凡他上山来,都能让宸宸耳目一新:要么带一只刷朱漆的木马来,要么带一只黄梨树枝做的小弹弓来,有时是一把镶猫眼石的小木刀,有时又是一盒京城瑞祥斋的糕点,有时还会是一只咕咕响的鸟哨…

天气好时,他带宸宸去后山抓麻雀;盛夏午后,他带宸宸爬树上捉知了;有时吃过饭,他还乐意给儿子当马骑…

不出一个月,宸宸见着他便如胶似漆。

蒲玉在他细水无声又极为强大的攻势前低了头,终于有一天,也不知怀着怎样的心绪,告诉宸宸,这个叔叔,他应喊作爹爹。

在这件事上,金玄豫从来不急,他是孩子的父亲,谁也改变不了,他只等蒲玉主动松口。

不过现在他急了,孩子他娘才棘手得痛苦。

这个女子心事藏得沉静,性子冷清又固执,从不肯迎逢,一言不发地拒绝,时常让他磨牙得厉害又要装成若无其事。

他想了片刻,面色平静地吃饭。

饭桌上,宸宸十分欢实,唧唧呱呱说话。他满了四岁,口齿清晰,爱说话,又好奇又好动,聒噪得像树上的麻雀,让金玄豫想与他娘说一两句话,都没办法。

一顿饭吃下来,金玄豫无论如何没能跟那一脸生人勿近的孩子他娘说上话。

丫环撤了席桌去,天色还早,远山有将隐未隐的落日。金玄豫慢慢喝香茗,笑眯眯问,“宸宸,爹爹带你下山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