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宸打个饱嗝,从小椅子上爬起来手舞足蹈,“好!”

蒲玉正喂他水喝,这时忽然听金玄豫这话,怔了怔,没着声。

金玄豫很柔声地问,“你去不去?”

蒲玉道,“奴婢累了。”

金玄豫道,“哦。那儿子本王带下山便不带上来了。”

她知道他说到做到,于是只好沉默,磨了一下牙。

天已黑了。这是京城之西,最繁华的市井之地,商肆林立,人声活跃,灯火不绝。商号外挂的红灯笼在夜色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酒楼花窗里印出觥筹交错的幻影,卖吃食的挑着小担悠悠走过,小巷尽头的烟柳之地,一群莺莺燕燕,簇拥得十分热闹。

金玄豫牵着宸宸,晃晃悠悠地走,一面不厌其烦地解答儿子各种好奇问题,蒲玉默默走在他身旁,一言不发。金官带了二十名王府侍卫,穿便装走在人群里,不远不近,不着痕迹。如此这般,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一家三口。

蒲玉正暗自想,他今夜怎如此好的兴致,忽然听得金玄豫淡淡道,“明日本王要出京去。”

蒲玉不语。他出京向来不是稀奇事,与她说才是稀奇事。

金玄豫又道,“太中大夫展元膝下无子息,要收你为义女。”

蒲玉一怔,脚步慢下来。

宸宸看见有个小孩在巷口小摊吃热腾腾的红糖米糕,于是站住不走了。

金玄豫也停下来,“你不可以不答应。”

蒲玉轻轻哼一声,“王爷做的决定,谁还能改。”

金玄豫道,“是皇上的决定。”

蒲玉微惊。

金玄豫又道,“我从幽城回来,便要接你们母子下山。”

宸宸吞了口口水,仰头去看他爹。可惜他爹正眼都不瞧他,只看着他娘。

蒲玉慢慢道,“我不想住王府。”

金玄豫说话很慢,好像早已准备好一件事,这时忽然想起来要说。“京城过去是通州,通州以东,有州名东。东州是个好地方,山美地灵杰,九王爷在那里有一处别苑,不晓得姑娘你合不合意?”

说这话时,他笑了笑,眼睛很亮,眉毛微微扬起,唇角似笑非笑,让蒲玉想起几年前那个烟花之地,他站在楼上,远离尘嚣,凤目,白袍,唇角似笑非笑,温润如玉。

蒲玉呆了呆。

金玄豫道,“你呆的模样,比你满身长刺,好看多了。”

说完,他低头,看宸宸,悠然道,“你娘笑了,你便吃得上糕。”

宸宸于是十分委屈地将蒲玉看着,眨巴眨巴眼。

蒲玉不为所动,低头看那小人儿,“今晚娘让你吃青菜,可是你说你吃饱了。”

宸宸顿时蔫了,拖着金玄豫的手有气无力地往前走。他就知道,他这娘很不好商量。

金玄豫心里暗笑,意态闲懒,一面走一面道,“这些年本王立过一个正妃,不想福薄又去了,原本要奉旨娶努国公主,结果公主心里又有人了,宁可嫁了北寒之地去。早年王府里还热闹得紧,一堆侍妾各有小把戏…”他皱皱眉,却又似在笑,“唔,九王爷真是沉溺酒色,荒糜无度,不过运气却不太好。后来这些侍妾有的争风吃醋死了,有的执行任务死了,有的又送走了…”

他轻轻咬牙,“还有的自己跑了。”

蒲玉只低头看路,“九王爷再补给便是。”

金玄豫微笑,“说得有道理。是该补一补了。”

此后,两人便不再说话,金玄豫歪头和儿子说话,叽叽咕咕和蔼可亲,蒲玉走在一旁只想,这一大一小两个话痨子真是要人命。

也不知走了多久,蒲玉忽然觉着四处清静,只听金玄豫笑嘻嘻问,“宸宸喜不喜欢那头狮子?”

她心里一惊,抬头,赫然见头顶“肃王府”三个大字,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她方才低着头,只知随着那父子俩走,却不知被带到了王府门前。

这时宸宸仰头望那门前蹲着的两头威武石狮,很好奇那狮子的眼睛怎么能发出红光来,于是大声答,“喜欢。”

金玄豫循循善诱,“那要不要去狮子家里玩一玩?”

蒲玉赶紧道,“宸宸该回庵里睡觉了。”说着去拉宸宸的手,但宸宸一把挣开,忽忽忽跑过去,使劲仰头望那石狮,指着狮子眼睛问,“它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的?”

他话音落,门轧轧地打开,却没有一个人影出现。蒲玉心头有不祥之兆,沉声道,“宸宸。”

可惜宸宸这孩子好奇心实在是重,胆子又大,见门开了,却没人,便噔噔噔跑上去,撅起小屁股,扒拉着大门往里看,片刻后回头来,认真道,“爹爹,狮子家里有好多灯笼,到处都很亮。”

金玄豫强忍住笑,也认真道,“那看见狮子没有?”

宸宸摇头,“没有。”

金玄豫道,“一定躲起来了,我们进去找找。”说着,便大步流星走上石阶,牵了宸宸就走进去了。

蒲玉使劲揪自己的手,立着不肯动。

金玄豫伸颗头出来,神态可亲,话语温柔,“不进来么?那本王下令关门了。”

蒲玉咬牙剜了他一眼,绿着脸还是踏进了大门,儿子进去了她自然不得不进去。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这男人愈是笑得和蔼可亲愈是古怪多。

她刚走进来,果然大门便在身后轧轧地关上。王府还是旧时的模样,就是清静得厉害,鸦雀无声,不要说侍卫仆从门房全见不着,就连鸟都看不到一只,空荡荡的夜里只响起轧轧的关门声,宸宸这才有些怕,扑过去抱他娘亲的大腿,“娘…”

蒲玉生气道,“你不是要找狮子玩么?唤娘作什么。狮子家里只有狐狸。”

宸宸腻着不肯放开,还不忘好奇问,“为什么狐狸要住狮子家里?”

金玄豫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弯腰去一把抱起儿子,大步往里面走,“因为狐狸在狮子家里等你娘亲。”

宸宸不懂,赫赫地笑,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爹脖子问,“那狮子又去了哪里?”

蒲玉望着那一大一小说说笑笑往前去了,牙都要咬碎了。

未央宫。

沿途不见半个仆从侍卫。路还是那条路,连路旁的花树水榭都一点没变,蒲玉走得一颗心万分扭曲,一如几年前,金玄豫传她去侍寝,她走在这路上,又想见着他又恨自己想见着他。

夜深了。

宸宸完成了将娘亲送到狮子家里给狐狸的历史使命后,还等不及娘亲煮好一壶茶,便已熟睡了去,有仆从静悄悄地进来,抱了宸宸出去。蒲玉见状要起身,金玄豫坐在竹几对面,轻轻咳一声,“在狮子家里,要听狐狸的话。”

蒲玉想,今晚她们母子是跑不出狮子的家了,于是望着那仆从抱了宸宸出去,才恶狠狠将茶匙往桌上一拍,“我不煮了。”

金玄豫笑眯眯望着她,凤目幽深,又流光溢彩,“可是我想喝。”

蒲玉冷哼,“王爷也不怕喝了浓茶,夜里睡不着。”

金玄豫还是笑眯眯,“睡不着好,可以做其他事。”

蒲玉面色覆霜,“蒲玉今日方来了月信。”

金玄豫神态自若,“这月初五你不才来过么?”

蒲玉一听,脸顿时红了,怎么他连这种事都知之甚详?堂堂九王爷,好意思关心女人家这些事么?

金玄豫好心解释,“阿换办事踏实是踏实,就是心眼太实了些,事无巨细都向本王禀报。”

阿换是金玄豫安排在山上的丫环。蒲玉见着那小丫环一天没心没肺的模样,却不想是个不露声色的细作,哼。

这么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她青着脸不说话了,想了想又捡起茶匙来,狠狠挖了四五勺茶叶,全扔了沸水里去。

金玄豫一直盯着她看,仿佛她脸上长了朵花。

不片刻,蒲玉将一只玉色小茶盏推到他面前,“王爷请用茶。”

金玄豫低头一看,嗯,浓茶,这是名副其实的浓茶,浓得茶水都快成了墨汁。

他抿了一口,眉头也没皱一下,还赞了一句,“不错,前所未有。”

蒲玉道,“王爷玩够了没有?”

金玄豫诚实道,“没有。”

蒲玉一声不响,站起身来,便开始解腰间的衣带。

金玄豫眯眯眼,不说话。

外衫落地,金玄豫赞了一句,“肩头那颗朱砂痣还是很美。”

长裙落地,金玄豫赞了一句,“腿也还是那么美,新藕一般。”

蒲玉咬着牙,一口气将自己剥个精光,一丝不挂地站在金玄豫面前,冷冷看着他,就像当年那个面容凶狠内心彷徨,倔强得死不低头又脆弱得一击即垮的小姑娘。

金玄豫终于慢慢收了笑容,他慢慢站起来,绕过竹几,走到蒲玉面前,一伸手便揽了她入怀。

已是十一月,夜里寒已重,蒲玉冷得手足无措,被他揽入怀中时才有温暖包围,她哆嗦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嗡了声音,伸出双臂去紧紧抱住他,脸埋进他颈窝里,山洪爆发一般哭出声来,“你凭什么便要这般欺负人…欺负人…欺负人…”

她痛哭,淋漓尽致,肆无忌惮,反反复复说一句话。

金玄豫抱着她,慢慢道,“我买你入府是欺负你,我不爱珠玉是欺负你,我纵容丝丝是欺负你,我知道珠玉害你却又瞒着你是欺负你…”他顿了顿,“我喜欢你又故意冷落你是欺负你,我奉旨娶三公主决定放了你是欺负你,我逮着你又不肯放了你也是欺负你。”他摩挲她的头发,叹口气,“蒲玉姑娘,本王也不知怎么就这般喜欢欺负你。”

蒲玉嗡嗡地哭,声音都不成了形,“…你那时多喜欢珠玉,回府便夜宿在她那里,她偏偏又爱与我什么都讲…”

金玄豫道,“嗯,那时本王还不喜欢欺负蒲玉姑娘。”

“…你那时还心冷得要命,珠玉死了你便只说了两个字,葬了…”

金玄豫道,“嗯,那时珠玉笑里藏刀地欺负蒲玉姑娘,连毁容的药都舍得下。”

“…你还…你还…”她还是嗡嗡地哭,“你还那般纵容丝丝…”

金玄豫“嗯”了一声,老老实实道,“那时丝丝我是觉着有些美。”

蒲玉一听,顿时长了獠牙,张口便咬在他脖颈上,狠得毫不留情。

金玄豫“嘶”了一声,手臂一紧,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滚了床上去。

床幔被他扯落一幅,悠悠荡荡落在地上。丝光锦绣的被褥柔软得棉花一般,蒲玉只觉得没头没脑地在里面滚了一滚,刚抬起头来,嘴唇就被人咬住了。

那人饿极了,辗转地咬来咬去,又用舌头去卷,一点不让她喘气,也是狠得毫不留情。

他压在她身上,她推他,两人裹着被子又胡乱滚了一圈,不知天上地下,终究她力气还是没大过他,被他稳稳压住,两只手在她身上搓圆捏扁,忙碌得像早春的蜜蜂。

十一月的夜风也好像不冷了,他躁热地扯自己衣服,滚烫的身体去熨帖她凉飕飕的肌肤,她哭着哆嗦,不肯舒展身体,他却愈战愈勇,抓了她两手扣在头顶,迫不及待地攻城破池。

她抖着嗓子叫了一声,觉得有些痛又酥酥的麻,无所适从,想逃又逃不开,只好承受。他沉默得很,只低低喘气,更不怜香惜玉,从平日狡猾的狐狸变成勇猛的狮子,好像要把一池春水搅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她慢慢战栗,也不知是欢悦还是伤心,也不知是抗拒还是引诱,更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稀里糊涂地就哭不出来了,最后不得已断断续续地求他,“…玄豫…”

月儿躲进云堆里,风停了,树也静了。金玄豫大汗淋漓,趴在她身上只道,“再喊声来听听。”

蒲玉道,“清醒时,不敢喊。”

金玄豫叹口气,翻身来,躺在床上。蒲玉用软被裹住自己,一言不发偎在他身旁。

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就在蒲玉以为他已睡着时,他却说了话,“住在狮子家里的狐狸,却没有狮子的诚实和胆色。他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欺负一个女子,又总是控制自己。他想知道那个女子的心思,又装得漠不关心。他在高处,她在低处,他想去牵她,又瞻前顾后万分扭曲,担心祖制,担心宫规,担心身份,担心居心叵测者的大做文章,最后还担心自己失了心无羁绊的惬意,犹犹豫豫,半推半就,后来就顺水推舟放了。”

蒲玉沉默了片刻,道,“放便放了,狐狸更爱他自己,又何必逮回来,多此一举。”

金玄豫悠悠道,“狐狸委实扭曲。放了他又想得紧。”

蒲玉闷闷哼一声,“逮回来还是扭曲,又有什么好,不如便找一堆不扭曲的,又美又懂风情。”

金玄豫道,“听来是很有道理。可这狐狸最扭曲的是,喜欢扭曲。”

蒲玉不说话了。

又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为什么去幽城?”

金玄豫道,“边境打起来了。比以往都要凶险。”

蒲玉道,“别苑是给你儿子住的吧?”

金玄豫道,“不是。”

蒲玉冷笑,“难不成是给蒲玉姑娘住的?”

金玄豫道,“不是。”他顿了顿,长叹口气,“我自己的府邸,为什么不可以给自己住?”

蒲玉还是冷笑,“王爷可能离开京城么?”

金玄豫平静道,“我自有主张。”

蒲玉不说话了。

就在金玄豫快迷迷糊糊睡过去时,她又道,“王爷不是成废人了么?”

金玄豫伸手将她捞过来,仔细端详她长发凌乱的风情,“唔,要不再试试?废与不废,应该蒲玉姑娘说了算。”

蒲玉顿时一缩,转身背对着他,死死抱住被子,“我睡着了。”然后又小声嘀咕一句,“撒谎精。”

金玄豫心满意足地笑,伸手抚她光滑的背脊,“你那好姐妹,百草,过些日子,要生娃娃了。”

蒲玉大惊失色,转过身来,被子都忘了抱,“你说什么?”

金玄豫看她一片风光旖旎,精神一振,又翻身压过去,唔唔道,“我没说话。”

夜长更深,蒲玉想,废人这一晚简直废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算废人吧。

第一百四十九 惊心夜

一连几日,百草都没再见到独孤无涧。那日夜半,他鬼魅一般来了又去,以至于百草想起那晚两人夜话,只觉得仍然半梦半醒。

但她也不问,安安静静呆在别苑里,该吃便吃该喝则喝。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树,她喜欢坐在树下眯着眼打盹,天空翠蓝如洗,战火尚未蔓延来,到处也还安静,她摸着肚子,心里千回百转。

任她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两条命。她有时会想,如果当初一念之差,亲手堕了他们,如今又是哪番光景。于是她想到了锦城,心里柔软地一痛,如此这般想是没法再见了。

就这样过了三日。这一夜,百草睡梦间又恍惚觉得有声音,她睁开眼,室内灯色微微,一切如常,只是风有些大,将窗户吹得晃来晃去,有落叶从外面卷着风飞进来。

她坐起来,挑了挑灯芯,唤了两声那丫环,却没有人应。她想或是睡熟了,于是披了外衣,走下床来去关窗,她明明记得睡前是关好了的。

这时是夜半,百草看见窗外那棵大树被风吹得枝叶摇摆,投了斑斑驳驳的影子在白色窗纱上,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她忍不住有些怕,刚伸出一只手去拉窗,忽然从外面冒出一只手,一把便抓住她的手。

她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赶紧往后退,谁知那只手稳稳抓住她,纹丝不动。她下意识地喊,“黑鹰…”

一个声音道,“除了你我,都是死人了。”

百草一听这声音,脸哗地雪白。

手的主人从窗后缓缓走出来,斑驳树影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间他轻轻道,“百草。”

百草骇然想退,却又被他稳稳抓住。

夏侯寒。

他半边脸隐在暗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是声音轻飘飘的,“怎么,见着师兄不高兴?”

百草整个人一点一点发抖,想喊,嗓子却干涸得发不出声音。夜太静,半点人声也没有,她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手仿佛要掐进她皮肉里,那个人的声音很轻又冷寒透骨,她也怕过锦城,却不是这么怕的,锦城会犹豫,这个人不会犹豫,她想起那年他一掌拍下去,狠得她心都碎了。

夏侯寒却在这时放开了她,一晃便不见了人影。

百草倒退几步,一只手撑在腰后,扶着桌子喘气,正惊魂未定间,却又听到了敲门声。

清脆,有规律,三紧两缓。

百草往后退,跌坐在床上,惊骇地望着那门。

三紧两缓,三紧两缓。从前,夏侯寒总是叮嘱她,不要随便与人开门,三紧两缓,便是他回来了。那时她听到三紧两缓,无不欢喜雀跃地跑去开门。如今,听得这声音,她却怕得瑟瑟发抖。

“百草,你不记得了么?”

“百草,给师兄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