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寒一直敲,只缓缓地说话。

天边忽然一道炸雷,百草吓得一哆嗦,终于爆发了,声嘶力竭道,“你走开!你走开!”

敲门声骤停。

百草从床脚下摸出一把匕首,紧紧握在手里,缩到床上。

蓦然,“砰”的一声巨响。夏侯寒一掌拍开门,风哗啦灌进来,携了枯叶败枝,他冷冷立在门口,身着夜行衣,头发未束,被风吹得张牙舞爪,衬着一张苍白的脸,那双从前百草看惯的温润眸子,此时盛满凄厉和深恨,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乱。

“你刚才说什么?”夏侯寒青着脸,一步一步走,“你让我走开?从前我哪次回来,你不是欢欣鼓舞,你不是盈盈笑语?你如今让我走开?我到处找你,我拼命找你,我为了你去苗疆,我为了你重伤在沼泽里,我失忆了心里却刻着你,我拼命想拼命想,三寸长的银针,每根入了穴位里都疼得要死,我想起来了,结果你呢?”

百草坐在床上,面色如雪,一点点往后退,拉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肚子,右手握着匕首,抖得像风中落叶。

他已走到床前,面色厉如鬼煞,全然不是那个曾经待她如珠如玉的男子。“我下的毒,能解的人少之又少。我不想是你,却偏偏是你。你千方百计也要回他身边是不是?”

他坐下来。

百草一颤,终于抖着嘴唇道,“…师兄,你…放过我…”

他却一把抓住她握匕首的手腕,冷冷道,“我养了你十七年,我爱了你十七年,你如今却拿刀对着我?想杀我?来,你杀!”

他掌中一紧,百草顿时手一软,那匕首跌落床上,蓝莹莹地泛光。

百草下意识地用左手护住肚子,长发被风吹起来,衔了些嘴里,眼里未语先泪,又拼命忍住不哭,“师兄,你究竟要怎样…”

“我要怎样?”夏侯寒嘴角一扯,冷笑,“我想了几年,也想不通你要怎样。我固然是失了约,我固然是没有保护好你,可我不过晚回来了几个月,你竟然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

他轻轻呼一口气,“百草,你怎么就那么贱?”

百草眉头一抖,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强迫你,他利用你,你能为他生孩子,别的女人也能,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想的是怎样打击我才足够残忍,他想的是怎样报复才让我们不能翻身,你居然还不计前嫌去为他治眼,你居然还千方百计回到他身边,你居然还心甘情愿再次为他生孩子?”

他伸出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抚在百草凸起的肚子上,“又是他的孽种,嗯?”

百草僵住。

夏侯寒轻轻道,“你说你贱不贱?”

百草面色一白,抬起左手,“啪”的一声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眼泪流下来,“我是贱。我那般求你,你不理我,下手毫不犹豫,我那般求他,他不理我,出手犹豫不定。我没有办法,四处避走,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你们。”她吸一口气,“我差点被你一掌拍死了,师兄,你是爱我么?”

夏侯寒目光直直看着她,“我怎么不爱?十七年,一辈子,这辈子我便只有你了,他偏要硬生生地抢了去。这些年,我一想及此事心里便被万千虫蚁噬咬,食不能安,夜不能寐,我们相依为命十七年,他掳你去不过半年,你便爱上他了?一样是伤害,你想尽办法离开我,却千方百计回他身边?他抢我的人,结果我却成了不可恕的罪人,百草,我情何以堪?我死都不瞑目。”

他这么说话时,手一动不动地按在百草肚子上,百草不敢动,心里绝望冰凉,忽然冷冷开口,“这次将我也一起拍死了罢。这条命说来算你给的,我还给你。”

夏侯寒怔了怔,面色却缓下来,按在她肚子上的手也拿开了,抬起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鬓,“这么还,不行。你是我的,怎么能被别人抢,尤其是独孤无涧。”他手在怀中一揣,拿出来时,手里却已有了一枚拇指大的乌金药丸。

他捏着那药丸,“百草,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有个神秘人出重金让我做一种药,可以让人忘记从前又不致于痴呆。”他顿了顿,“我在山里找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大妙花。”

百草顿时觉得一股寒意飕飕蹿起。

风更大了,吹得院子里那棵大树簌簌作响,桌上灯罩里那一豆孤灯显得格外飘零。

夏侯寒终于笑了笑,一如从前的温和,“百草,师兄从前是做错了,不过以后不会了。你吃了这颗药,睡几日,便是一个全新的人生,从前的一笔勾销,开始一年你或许会浑浑噩噩,记不得事,可过了便好了,师兄陪着你,重新开始。这孩子我觉着杀了并不好,我帮他养,无论男女,这孩子长大后会知道他是孤儿,身负血海深仇,仇人叫做独孤无涧。”

百草心惊肉跳,两手紧紧抓住床褥,连哭都哭不出来,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此时如厉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她忽然听得外面砰的一声,似是有人倒地。

夏侯寒面色一变,伸手掐住她下颔,便要灌药去。

百草合不上嘴,情急之下飞快地抬手塞进自己嘴里,死死用牙齿咬住。夏侯寒大怒,一掌打在百草脸上,百草顿时全身一软,头发凌乱地歪到在被褥里,刚想喘气,一颗苦涩的药已塞进唇齿间,她两手乱扑,忽然触及被子中的匕首,想也没想便拿起来一刀刺去,夏侯寒原本要去掐她喉咙,迫她吞下药,这时不得已伸手一挡,刀尖堪堪划过他的手背。

百草趁机吐出那颗药。

此时,一个人影飞一般卷进来,掌影犹如惊天浪滔,层山叠海。

“夏侯寒!”

霎那狂风大作,携了喷薄而出的恨意和愤怒。

独孤无涧。

百草喘口气,惊慌无比地往床角落里缩去。

夏侯寒眼里寒光一闪。正值寅时,通常是军中换防交接之时,由于全面战备,独孤无涧必在此时巡防,雷打不动,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夏侯寒转身,斜斜一拳,破空划去。

两人瞬间难分难舍,百草只见一团黑影破窗而出,哗啦一声,窗户四分五裂,尘烟四起,屋里已不见了人。

将夏侯寒逼出屋子,独孤无涧便更加无所顾忌,千影错骨手使到极致,天地间万千掌影,夏侯寒笼罩在掌影中,却镇定冷笑,凌空跃起,硬生生接了那些虚实难辨的掌影,在半空中大鹏展翅,瞬间毛发倒立,两手手掌中分别腾起一股青色光焰,那光焰聚了他掌中,烈烈如火,以万钧之势掷过去。

独孤无涧收掌,正待化去这一掌,忽然觉着正东方似乎天色蓦亮,心下诧异,脚底一浮,分心之间却已来不及发力,硬生生化了一半接了一半,噔噔噔倒退数步,噗的一声吐出满口鲜血,胸口气血翻涌。

这时夏侯寒也颓力落下,嘴角鼻孔缓缓流出黑血来,方才他破掌影已受重创,这番发力后他才惊觉,手背迅速黑肿,酸麻难忍。

匕首有毒。

夏侯寒一怔,望着右手,忽然仰天长笑。独孤无涧转头,只见东面火光冲天,顿时心下一沉。

夏侯寒咬牙笑道,“独孤无涧,你猜烧的是什么?”

独孤无涧眼中恨出血来,一把抹了嘴边的血便扑了过去,夏侯寒却虚虚一晃,躲过一掌,但独孤无涧的掌势快如疾风,他无论如何避不开,不得已接了几掌,步步后退,只觉血气乱涌,忽然折腰向后仰翻,袖中飞出几抹暗光。

独孤无涧身子一偏,几枚铁蒺藜已钉在地上,夏侯寒不言不语,飞身斜斜蹬着那棵大树,腾腾往上走,顺势扔下一个黑色物件。

独孤无涧有所顾忌,往后一退,果然那物件落地砰的一声,炸出青色火焰,他知夏侯寒擅用毒,赶紧翻身避开,与此同时,墙外却翻进数条黑影,纷纷着了强弩射向他,院中空旷,他赶紧就地翻滚,滚向屋里。

夏侯寒已蹬上树冠,极目眺去,想象着城东的兵荒马乱,冷笑,却忽然听得整齐的马蹄声。

他脸色一变。独孤无涧必是一马当先而来,如今大批人马已至,他无论如何不宜久留。还未待他发令,忽然那些黑衣人收起弓弩,纷纷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掷向那屋内。

夏侯寒骇然,“你们…”

话刚出,只听得嘭嘭之声不绝于耳,黑火药浓烈的气味蔓延在空气中,他站在树冠上转眼一望,那屋周围已火光四起,转眼熊熊。

他翻身下树,抓住一个黑衣人,“我说放火了么?”

黑衣人冷冷道,“大王有令,无论何时何地,不顾一切,不论代价,斩杀独孤无涧!”

这时南墙轰然一声,一支铁骑竟硬生生破墙而入,马匹惊嘶,天边一声炸雷,一人扬刀厉喝,“杀!”

院子里顿成修罗地狱。

局势遽变,独孤无涧方从屋里站起身来,但见四处火光,将他二人围困在内。百草缩在床角,瑟瑟不语,看着火光烈烈,已是心如灰烬。

她的师兄,放火烧她。毫不留情。

独孤无涧来不及多想,冲到床边,一把抱起呆呆的百草,便要夺门而出。

但很不幸,未及他奔至门边,一条横梁垮塌,轰然落下,他慌忙后退,一块燃着火的木屑溅起,弹在他脸颊上,顿时火辣辣的痛。

他将百草的头往怀里按了按,对她说了今晚第一句话,“别怕。”

百草伸手抱住他,一言不发。

独孤无涧四处张望,发现方才他与夏侯寒破窗而出时,倒是留了一条出路,于是纵身跳出去。

这时天边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黑,将世间万物照得雪亮,百草正好抬起头来,触目只见满院陈尸累累。

有人急急奔来,“将军。”

独孤无涧道,“人呢?”

那人道,“往西去了。”

独孤无涧道,“追。连尸身一并带回来。”

那人铿然道,“是。”

这时有人牵了一匹马来,独孤无涧一言不发,将百草举上马去。

百草侧身坐在马上,呆呆看着独孤无涧。她不过穿了单薄的寝衣,这时却不觉得冷,有雨点开始落下来。

独孤无涧仰脸看她,伸出手去抚开她脸上凌乱的发,看她面色青白,于是道,“你好不好?”

百草点点头。

独孤无涧翻身上马,伸手拢住她,一抖缰绳,牵马转身,“城东出了什么事?”

一人道,“回将军,许是贼子纵火。”他目中又一喜,“想不到下雨了。”

城东有粮仓。

这时雨点密了起来,很快密如豆子般,独孤无涧道,“留五人善后。其他人回营。”

大雨滂沱。

街上竟清静得没有一人,与方才火光冲天横尸遍地简直两重天,或是兵甲之声动静太大,骇得无人敢出,只家家闭户,连灯都未有一盏。

独孤无涧抿着嘴不说话,眉色之间却焦灼重重。

夏侯寒是什么本事,竟混得进城来?甚至算好他什么时候脱不得身?这个人恨他入骨是自然,只是这番又在为谁效命?

夏侯寒将别苑与左右两院之人尽皆杀死,却不知有一巡院者外出小解,回来见状不对,赶紧奔了守备军营报信。

正这么想着,百草湿淋淋地缩在他怀中,像一只倦怠受惊的猫咪,这时总算说了一句话,三个字,“他疯了。”

独孤无涧沉沉不语。

守备军营。

独孤无涧还未下马,庞少游便急急迎出营门来,“将军。”

独孤无涧道,“城东如何?”

庞少游道,“有人纵火,不过发现及时,所幸又下了雨,火势已小。属下命齐放带人灭火。”

独孤无涧下马来,从马上抱下冷得缩起一团的百草。

庞少游瞄了一眼那大腹便便的女子,很快转开目光。

独孤无涧道,“城西的人回来了?”

庞少游道,“回来了。共带回十七具尸身,有人见无法出城,含毒自杀。”

独孤无涧道,“码放在校场上,我更衣后来查看。”

庞少游道,“是。”

独孤无涧抱起百草往营房里走,“前方可有战报?”

庞少游道,“尚未接到。”

独孤无涧不再说话,踏入了主帅营房。

这营房也是二进二出,进去是议事厅,中间用实檀木屏风一隔,挑成两间,里面一间便是独孤无涧的寝房。

很快有人送了一桶热水来,木桶旁放了凳子,供人踏脚之用。

独孤无涧将一叠衣物放在床头,“军中没有女子衣物,你先穿着这些。”

他走到百草面前,低头看她,目光落在她肚子上,面有难色,“你方不方便?”

百草点点头,嘴唇乌紫。她知他是问她自己沐浴更衣是否方便,也知道他此时无暇陪她。

独孤无涧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肚子,仿佛在抚慰她肚中的孩子,“你洗了便睡一睡,这夜颠簸了,原本就对你不好。有话我们明日说。”

说完,便拿了一叠干净衣服,转身出了营房。

百草看着他离去,抬起手来,解了衣裙。浸入热水里,她才失声痛哭。

第一百五十章 宜山

天将明时,独孤无涧回营房了。

这一番折腾后,百草睡觉时十分警醒,听到声音便如惊弓之鸟,全身毛发倒竖,睁眼见了是他,才松懈下来,躺着不动,只静静看着他。

独孤无涧取了头盔,卸了甲衣,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她。

两人都不说话。

因着彻夜未眠,外加奔波打斗,独孤无涧疲惫不堪,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脸颊上被火燎伤的地方,冒出一个拇指大的血泡。

“是我疏忽。”他顿了顿,“那日军中粮草被人投毒,你便提醒过我。我只想,别苑极少人知…”他抿着嘴不说话了,皱起眉头来似在思忖,半晌后道,“他逃走了。”

百草道,“他不一样了。”

独孤无涧道,“他逼你吃什么?”

百草道,“一种药,吃了可忘记所有,包括自己。”她微微侧躺,一只手枕在脸下,面色平静却掩不住悲凄,“你们要将我逼疯了。”

独孤无涧沉默了片刻,想起她这几年辗转飘零,无论是否顺着自己的心意,她还是来到了他身边,不隐瞒恨,也不隐瞒爱,只是爱恨相交,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于是心里绵软地痛,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战火蔓延,边境动荡,事情接踵而至,不让他喘气不让他休息,他满心沉沉,甚至顾不得静下心来感受即将为人父的巨大惊喜。

百草眨眨眼,睫毛上挂了泪,面色发白,说着话嘴唇都发抖,“他说我贱…”

她深深吸一口气。夏侯寒说出这句话时,她整个人都傻了,不会笑不会哭不会动,连痛都不会了。

独孤无涧震住。

她继续抖着嘴唇道,“你那般伤我,我却还要留在你身边,还要与你生孩子,他说我贱…好…好像是有道理…”

她哆哆嗦嗦地说话,牙齿都打颤,眼泪扑扑地落,停都停不住。

独孤无涧很久没说出话来。

远处响起低沉的号角声,那是将士们该出操了,天色还未亮,到处灰蒙蒙一片。

终于,他伸手去握百草冰凉的手,百草缩了一缩,他却抓住不放,牵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一如他说话的声音,“百草,我伤你是不假,我爱你也不假。”他慢慢俯身下去,埋进她脖颈旁,鼻息碰触她温热的耳朵,声音很低又很慢,“可我不敢承认。那时我以为没什么了不起,世间女子何其多,怎会有不能忘怀的人,所以我弃了。结果我又错了。”

他顿了一顿,“师父说得不假,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百草大睁着眼,呆呆不语。

独孤无涧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百草动了一动身子,这才发现独孤无涧已伏在她颈边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百草没有惊动他,她的手还被他握住,她也不动,等脸上的泪痕慢慢风干,终于还是慢慢睡了去。

醒来时,天色已大明,枕边空空,只有她一人。

她起身来,发现床头放了一叠女子衣物,于是脱了身上穿的黑袍,换上了那些衣物。他的黑袍太长,即便她大着肚子,穿在身上也不合适。

下床后才见有梳洗之物备好一旁,试了试铜盆里的水,还有些微温,便利索地梳洗好,想了想,觉着头发这么散着也不好,她四处张望,见着书案上有一支细毛笔,于是洗干净了,挽起头发,用毛笔簪上。

梳洗完毕,她有些忐忑地往外走去。

这于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管子邑接过她入军营来,但每次都以软轿抬入,又以软轿抬出,她也规规矩矩,从不四处张望。

外面听着很是热闹,有操练之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大队的人跑过,步履整齐有致,很有规律。

她推开屏风上那道暗门,走出去,但见偌大一个议事厅半个人影也没有,中间是一张长桌,桌上有山峦起伏的沙盘,墙上挂着巨大的战舆图,两旁一溜紫檀木大椅,光可鉴人。

两个卫兵背对着她,手持长戟,一左一右站在大门口,一队列兵从门口小跑过,个个身着战甲,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