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踟蹰不前,又觉得肚子很饿。她不吃饭,肚子里两个小的全都得饿着。

正犹豫间,听得有许多人的脚步声过来,那两个卫兵身子一挺,她急忙又避回内间,静静待着。

卫兵声音响亮,“将军。”

她心里有些细微的喜,独孤无涧回来了?但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他一人,她于是也不便出去。

最令她想不到的是,她听到了金玄豫的声音,怔了怔,想起独孤无涧说过,金玄豫此番是巡战来了。

不过,这番那金王爷的声音甚是严肃,“昨夜他们兵分三路,攻打大营?”

独孤无涧道,“下半夜风雨大作,障了哨兵耳目,不如平日敏锐,待发现突袭兵后,初一带人迎战,不想东面又有人攻来…”他停了一下,“还有,他们将抢去为奴的男子和未杀尽的老弱妇孺悉数放了,大约有七百余人,向幽城来了。子邑不能下令斩杀平民,悉数拦住,杀也不是放也不是,是个隐患。”

金玄豫沉吟片刻,这是个棘手事。

且不说难民中向来易鱼目混珠,让内应乔装易容得以混入城来,大批难民聚集城下,昼夜啼哭,日久必扰军心,如此一来,开城门自然有诸多弊端,但若开戒屠民,又会让本朝军民皆生寒意,也是下策,为政者,暴虐,贪腐,最易反民心。金玄豫隐约觉着,对方有人,心思极沉着狠辣。

金玄豫站起来,四处走动了一番,抬头望独孤无涧,“你作何想?”

独孤无涧道,“妇孺放行,凡男子,无论老壮,以充军役。”

金玄豫皱眉道,“充军役?军中既有人投毒,更要万分小心,一旦有人混入军中,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独孤无涧缓缓道,“充军役只是面上之说。入军后,秘杀,归入战死一籍。”

金玄豫想了想,点头,“不错。”

独孤无涧道,“王爷,这般被动不是办法。”

金玄豫道,“你认为该如何?”

独孤无涧道,“打。”

金玄豫道,“如今幽城之兵已逾二十万,够不够?”

独孤无涧道,“不够。对方号称三十万大军,不过我估摸也不过二十万。恳请朝中追加兵马十万,拨粮八十万石,要打便打得他们北退至苍山之后,努国若肯降则罢,否则取其邑城,设督府,由我朝完全掌控西北要地。”

金玄豫道,“甚合我意。”他随即皱眉,“不过十万兵马,八十万石粮草不是小事,眼下朝中那群老顽固,正是贪生怕死极力议和,日夜奏本,只道暴虐之战,向来劳民伤财,久则逆民心,乱天下。”

独孤无涧冷笑,“用什么议和?莫非割送城池?久防不撤劳不劳民伤不伤财?三年一大战两年一小战,民心又乱不乱?古往今来抵御外辱乃是正道,何来暴虐?谁若有本事兵不血刃,让他来镇守幽城。”

金玄豫沉默许久,才道,“此事还需皇上定夺。朝堂之事,你不必挂心。”

独孤无涧忽然道,“孙慎此人是何来历?”

金玄豫挑眉,“怎么?”

独孤无涧默了默,轻咳一声,“我总觉着最近有些古怪。”他想了想,“别苑一事,一般兵卫并不知道。他如今守在城内,我已命少游多加注意。”

金玄豫道,“说来他是将门之后,其父向来与长孙青云不和。”他沉吟,“待本王查查。”

独孤无涧道,“王爷,朝堂上的事我不管,也管不得。只是将领一职,可在军中论功提拔,于鼓舞士气有大利。”

金玄豫点点头,忽然笑了,声音一提,“百草,不愿出来见见本王么?”

百草原本听得认真,这时被金玄豫一喊,倒是不好再听墙角了,只好整整衣裙,走出来,微微一揖,“百草见过王爷。”

原来厅中只有金玄豫与独孤无涧二人。

金玄豫面上笑容一顿,见着她那肚子便掩不住惊色了,“你这是…要生了?”

百草怔在原地,看了看独孤无涧,不知该怎样回答。

独孤无涧原本冷肃的面目,这时浮上些若有若无的暖意,走过去想牵百草,但百草避了避,他目色一动,缩回了手,只道,“才六个多月。”

他这时将目光投在百草肚子上,有几分欣喜,又默默按捺住,小心翼翼问百草,“六个多月都是这样大的肚子么?”

百草微微别过脸,“我也不知道。”

独孤无涧哦哦两声,便站在一旁不知说什么了,全然没有方才谈兵论战的意气。

金玄豫隐约知道些来龙去脉,此时察颜观色,知道两人仍处于不尴不尬的境地,于是岔开话道,“百草留在军中怕是有诸多不便。”

独孤无涧点点头,“是。军中向来不留女眷,我…”

他话音未落,不料百草眉目间起了惊惶之色,“我不走。”她紧紧咬着嘴唇,低低道,“他还会找到我的…”

昨夜让她彻底伤了心,更是胆寒不已。

独孤无涧看她惊惶失措的模样,心下疼惜,却又无奈,战事紧迫,倘若一旦皇帝下令攻打,将愈加激烈,他不可能带着一个孕妇行军打仗,既有违军规也制肘他甚多,诸多不利,譬如昨夜,如今想起来还胆战心惊,但凡他晚一步,百草便永远忘记他了。

一时之间,他蹙眉不语,不知该怎么办。

金玄豫思忖了片刻,“我倒是有个办法。”

独孤无涧目色一亮。

金玄豫道,“无论如何,先平安生下孩子。如今百草行动不便,也不能长途跋涉回京,不如上宜山罢。”

百草望一望独孤无涧。宜山是哪里?

独孤无涧点点头,也甚是赞成。

那处秘密基地,既有重兵守之,又鲜有人知,军中唯有管子邑,初一和他知道而已。

百草很想问问独孤无涧,会不会离他很远,但她忍住了,在这个时候,她不能再添麻烦,想了想,只道,“我饿了。”

独孤无涧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让门外卫兵传了饭菜来。

他目光一晃,忽然见着百草头上绾发的毛笔,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是我写字的毛笔。”

百草抬手摸了摸,道,“你们军中只有一支毛笔么?”

独孤无涧一怔,呐呐道,“那倒不是,你拿去用。”

金玄豫忍住笑,细细端详这二人拼命克制又自然流露的情态,忽然想起一事,“哦,对了,你那好姐妹蒲玉姑娘,让本王捎了些东西给你。”

百草一听,顿时有些喜色,“姐姐与宸宸可好?”

金玄豫笑得甜蜜,“好。大的还是那么别扭,小的还是那么好动,前几日满了四岁,活蹦乱跳得很,他娘都不想要他了,只说整日闹心。”

他说着,喊了一声金官。

金官走进来,提进来一个小箱子放在桌上。

百草这时才流露些欣喜来,走过去打开来看,竟然全部是小棉袄小褂子小裤子小鞋子,样样精致可爱。

金玄豫道,“她说也不知是男是女,便各买了些。”

百草拿起一件小褂子,好奇地看,神态婉转起来。

独孤无涧瞄一眼,忍不住道,“是不是太小了…”

在他看来,那些衣裤简直小得不可思议。

百草叠好那小褂子,淡淡道,“你又不懂。”

独孤无涧于是闭嘴,不出声了。

金玄豫忍不住笑了笑,又赶紧道,“快收起来罢,好歹是在军中。”

百草关上箱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面色沉了下来,转过身问独孤无涧,“黑鹰他…”

她咬着嘴唇不说了。

无论如何,黑鹰终是因为她才死的。那个男子比十五还要年轻,也更爱说话,他有一日护送百草去军营中,路上便走在软轿外,无意间说漏了嘴,说起他们还为着百草打过一次赌。百草沉默不言,他才惊觉多了嘴,后来几天都不敢在百草面前多说半个字。

独孤无涧也面色一沉,却惊疑多过悲戚,“没有发现黑鹰的尸首,也不见人。”

百草也吃了一惊。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一百五十一 宜山下

不几日,百草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纷繁不清的纠葛,她都先搁置了,已经进入十二月,她在心里默默算自己的预产期,在宜山上安静待产。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是不太清楚的。上山时是夜里,独孤无涧只对她道,“你睡一睡便好。”

待她一觉醒来时,人已经在山上,这是一处僻静的小院,黑墙青瓦,统共不过三间屋,呈品字形围抱着一个小院子,极尽简朴。与往日一样,独孤无涧已不见了踪影,她坐着发呆,一个面目和气的老妈子端了一只铜盆走进来,见着百草便笑了,“夫人可醒了。”

百草怔了怔,还从未有人唤过她夫人。

那老妈子却笑吟吟道,“我夫家姓良,大家都唤我良姑姑,夫人也可以唤我良嬷嬷。将军吩咐,这些日子便由我来照顾夫人。夫人吃什么穿什么只管与我说。”

她说着话,眼睛却盯着百草的肚子,“夫人这身子怕是有八月了罢。”

百草摸了摸肚子,“还未满七月。”

那良姑姑微有惊讶,走过来审视一番后,笑道,“莫不是一双?”

百草也忍不住笑了笑,“良姑姑怎就觉着是一双?”

良姑姑颇有些自得,道,“夫人有所不知,在我们那十里八乡,谁家生孩子不是第一个想到我良姑姑。这接生了十几年,什么没见过。”

百草明白过来,原来这良姑姑是一个稳婆。

良姑姑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为人也爽利,百草想着既是独孤无涧安排的,便放下心来,不出几日,便与良姑姑处得十分融洽。

良姑姑虽然爱说爱笑,却也不糊涂,独孤无涧叮嘱她不得踏出院门,她便从不越矩。百草也只在院中走动,从不走出院门,小院里只有她们两人,院门日夜紧闭,每隔十日便有人送些衣食用度来。至于院门外有什么,百草不想探究,良姑姑也不敢探究。

已入了冬,山里寒重,薄暮时分,又似下了霜一般冷沉沉的,百草于是裹得厚厚的,加上肚子又大,整个人远远看去,宛如一颗可以走动的大鸭梨。因此,当独孤无涧走进院子一眼看到她,便忍不住呆了呆。

百草原本在良姑姑的搀扶下,四处走动,说笑间蓦然转头见他,一怔,又忍不住默然欢喜。良姑姑是个明白人,瞄了两人,便抿着嘴走进了偏屋。

独孤无涧一身黑甲,眉目沉静,走到她面前,认真打量了她的肚子,欲言又止,想了想道,“起风了,进屋里坐罢。”

百草点点头,一只手撑在腰后,费力地抬步上石阶。屋子通往院子有几梯石阶,如今她挺着一个大肚子,行动十分不便。

独孤无涧见她走得辛苦,干脆微微一蹲,从后面伸手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进屋子里。

百草觉着自己忽然凌空而起,吓了一跳,但转眼间已进了暖意融融的屋里,独孤无涧放她在床边坐下,自己坐在桌边,两人相对无言。

终于,独孤无涧道,“我要出城了。”

百草半垂着脸,不说话。

独孤无涧道,“生了孩子,待你身体好些,我便命人秘送你们回京。”他顿了顿又道,“你们先住在王府中,那里安全。”

百草这次沉默了很久,她转眼望窗外,这处院子很小,也没有树,望出去空荡荡的一片,“孩子我原本想自己拿掉。”

她顿了顿,“我想重新开始。”

独孤无涧默然垂眸,他没想到百草会说起这些年的过往。

“后来,宫中有人要杀我,我被沉湖,却又被救了起来,孩子居然也还好,世事真是没道理,从来都天不遂人愿。再后来,我开始彷徨,坐立不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发制人,我假装小产…”

她说到这里,不说了,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成婚那天夜里,我对他下了毒。”

屋里一片寂静。

很久后,百草才面色苍白地笑了笑,看着独孤无涧,“你说这是怎么了,我一次次想办法逃离,爱我的人最后都恨我,恨我的人又说其实爱我,我恨着你,如今又唯有见着你才安心。”她叹口气,“你看,我的人生被你扭曲成什么样。”

独孤无涧缓缓抬眼,眸色深黑,风不惊云不动。他伸手去摸她的发鬓,“我从前就想,你这般弱不禁风,有哪里好。后来我才发现,你若不愿,谁又真正勉强得了你。百草,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从此往后不会再有。”

百草长久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万一死在战场上,是对不住我还是对得住我?”

独孤无涧一怔,回答不上来,也看不出来她是什么心思。

百草垂眸,只轻飘飘道,“我养一个还行,养一双便觉着吃力了。”说完,她撑着腰站起来,转头对着窗外喊,“良姑姑,良姑姑!”

独孤无涧呆住,坐在凳子上像个石头人。

良姑姑从偏屋跑出来,“夫人,什么事?”

百草道,“我饿了。”

良姑姑笑道,“饭菜都好嘞。”

独孤无涧霍地站起身来,盯着她,“你刚才说什么?”

百草瞅着他,“我说我饿了。”

独孤无涧道,“前一句?”

百草道,“忘了。”说着推推他,“你让开,我要去吃饭。”

独孤无涧杵着不动,反而张臂抱住了她,低低道,“两个呀?”

百草不说话,推开他,自顾自走了出去。

天色渐黑。

独孤无涧留在山上吃了晚饭。

一顿饭,百草只吃不说话,独孤无涧原本就话少,也不说话。良姑姑在一旁看得内心纠结,忍不住揣测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她不敢说话,这年轻夫人倒和气得很,那将军便不好说了,一张脸霜冻过一样,不苟言笑,她于是不敢造次。

吃过晚饭,百草又胃口很好地吃了一只梨两把枣子几个马蹄糕。独孤无涧坐在一旁看着她吃,一声不吭。

百草吃完最后一口糕,转头望望窗外,“天黑了。”然后她拿眼睛瞅着独孤无涧。

却不想,独孤无涧平平静静道,“我不下山。”

百草一口糕含在嘴里,忘了吞,瞪着他,“你不是每晚都巡防么?”

独孤无涧道,“还有少游在。”

百草道,“你在山上干什么?”

独孤无涧道,“看你吃东西。”他说着微皱眉,自言道,“真能吃。以前吃饭跟猫一样。”

百草瞟他一眼,“吃太多,吃得将军心痛了?”

独孤无涧却一脸肃色,盯着她肚子,“能不能早点生出来?”

百草有点看不懂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了,“你什么意思?”

独孤无涧道,“他们再长,我怕撑破你肚子。”

百草一口糕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后才顺过气来,凉凉丢下一句,“那是谁作的孽?”

独孤无涧闭嘴不说话了。

良姑姑走进来时,便见着独孤无涧一身玄黑铠甲,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按在膝盖上,坐得英姿勃勃,腰杆挺直,偏偏又面无表情,只坐着不说话,百草靠在床边,挺着肚子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又似生疏又似熟悉。

她就纳闷了,这将军怎么对着自己的小娘子也这般不苟言笑?

但她也不多言,只与往常一样,服侍了百草洗漱。百草也与她偶尔低低说笑几句,似乎屋里只有她们两人,那表情万年不变的黑甲男子只是一尊石像。

终于,良姑姑做完该做的事,转身出去了。屋里又只剩下百草和独孤无涧。

百草躺在床上,转头看独孤无涧,他依然坐得四平八稳,雷打不动的模样,百草受不了了,问,“将军准备坐一夜?”

独孤无涧道,“良姑姑用着可好?”

百草道,“好。”

独孤无涧又道,“夜里还怕么?”

百草摇摇头。

灯色悠悠,独孤无涧的神情蓦然就暖和了,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蹲在她床头看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