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极近地看着他,他的瞳仁的确很黑,一种说不出的黑,如今印了两簇烛火在眼瞳中,反而黑得更是纯粹。烛色浅浅的,投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鼻,下颔上有刮得干净的胡茬,看起来英气勃发。

独孤无涧低声道,“我其实好几夜没睡过囫囵觉了。”

百草默然不语,却往床里面微微挪了挪。

独孤无涧转头便吹灭了灯。

黑暗里百草听得他脱甲衣的声音,哗啦作响,很快便觉得被褥一陷,一个热乎乎的身体靠过来。

她往里面缩了缩,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一片寂静。只闻他静静的呼吸声。这种气息她曾经是熟悉的。

终于,独孤无涧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声音低低道,“真是两个?”

百草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无涧于是道,“你睡罢。”手却依然放在她肚子上。

百草闭上眼。

忽然她觉得肚子里抖了一下,随即枕边那男人也抖了一下,仿佛吓了一跳。

半晌后,果然闻听他低声说话,又掩不住惊喜,“居然敢踹你?”

百草抿着嘴不说话。

独孤无涧平静道,“总有一天出来被我收拾。”

百草还是不说话。

独孤无涧于是也不说话了,拿开手,老老实实躺着,也不敢碰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他听百草均匀的呼吸声,想她大约是睡着了,叹口气,侧头去吻了吻她温暖的额头,“好不容易你肯回来,我哪里舍得随便死。”

百草其实醒着,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你从前对我一点不好。”说完,便在五味杂陈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觉得后来独孤无涧好像又说了话,她想听清楚,却又无奈睡意袭来,终究没能听清楚独孤无涧说的是什么。

旭日初升时,一缕霞光投映在宜山山谷里,成列成列的黑铁火器静静码放了一片又一片,散发出黑黝黝的钝钝光泽,成队成队的兵士光着臂膊,井然有序地忙碌,并无半点嘈杂之声。一片广袤的山壁上满凿了高低错落的山洞,洞里隐隐透出火光来,又隐隐传出低沉的嘭嘭之声,似在敲打,似在爆破,似在锲合。

有孤鹰高高飞过山头,俯瞰下去,只觉得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山谷,真是热闹非凡,却并不解这些尘世的凡人,到底整日在为什么而忙碌不懈。

独孤无涧在这时醒来。

他觉得精神充沛至极,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睡一觉。

睁开眼,见身旁女子正在熟睡,她偎在他肩旁,头发散乱,面色安详,被褥盖了半边脸。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拿了衣甲静悄悄地出了门。

天刚亮,良姑姑起得早,转身见了他,急忙要喊,却见他摇了摇头。她于是闭嘴。

独孤无涧走到她面前,一面穿上外面的盔甲,戴上头盔,整个人顿时凛冽许多,良姑姑原本就有些怕他,这番更不敢说话了。

独孤无涧只道,“夫人什么时候生?”

良姑姑道,“回将军,怕是还要等两月左右。”她想了想,“最迟不过两月半。”

独孤无涧点点头,面色冷冷,“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良姑姑道,“不敢忘。”

独孤无涧不再说话,望望天色,大步走出了院子。

良姑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大小平安她则下半辈子不愁衣食,若有差池她便永远不要指望下山,俗话说得真好,祸福相倚,果然不假。

她叹了半天气,又开始忙碌做早饭,不把那小夫人喂得饱饱的,到时哪有力气生那一双孩子。

第一百五十二 错爱

天越来越冷,谢小桐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

霜霜缱绻病榻几个月了,总不见好,神形日渐消瘦,变得寡言少语,眉目间一片浅淡。正因如此,二人的婚事也便一拖再拖,遥遥无期。

谢小桐有时忍不住想,或许他那美人姐姐没有凭空出现反而更好,她忽然来到又忽然离去,这里表面上看起来还一切如旧,他却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回不到从前了。

譬如说,锦城。

他还是那个王,着鲜红华袍,坐黄金高台,俯瞰他的臣民他的土地他的河川,眉目间波澜不惊,决断时果敢如前,杀人时不动声色。可他不怎么笑了。

谢小桐还记得,这些年,他虽不常笑,但笑起来必是热烈璀璨的,如今他更不常笑了,偶尔一笑,或是冷寒逼人,或是杀意重重,绝没有半丝从前那种热烈。

因此谢小桐非常怀念从前在凤凰镇和平州农家时的那个师父,对他故作冷漠,其实内心热烈,笑起来一双绿眸,光华璀璨。

还有霜霜。

这些年他总觉得越想靠近她,却又越发离她得远。她宛若有心思,又宛若没有心思,明明对他笑着,却又细不可察地与他保持距离,永远捉摸不透。这次美人姐姐莫名离去后,她更是捉摸不透了。

从来都快意恩仇热烈如火的谢小桐,因此惆怅了。

这一日,他又领了腰牌进宫去看望霜霜。御药殿里满满都是莫名的药味,霜霜裹了一身裘衣坐在靠榻边,与他有一语无一语地说话。谢小桐甚是惆怅地看看她,“今天阿鲁与我说,王上要收回这个腰牌,今后非他传召,我也不得擅自入宫了。”

霜霜嗑了一枚瓜子,淡淡道,“你如今领着副将的职衔,本就应在军营中,难得蒙恩大将军睁只眼闭只眼这么些年。”

谢小桐不服气道,“但凡练军我哪里有所怠慢,军中规矩我又哪里僭越过?霜霜,我…”他望一眼霜霜,“你离我这么远,我不过是想见见你。”

霜霜怔了怔,看一眼谢小桐。面前的人,他们相识快五年了,从前她觉得他是个孩子,如今他身量已长足,面目间也已全然是男子模样,眉飞扬,目炯炯,穿戴起那身鲜红盔甲时,真是个十足的挺秀儿郎,可不知为何,她的感觉始终停滞在了几年前,他是个热心肠的大孩子,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睛发亮,她觉得很亲切又很自然,似乎本就是亲人,她希望他永远好,健康又无忧无虑,可却无论如何想不出怎样与这个大孩子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谢小桐见她发呆,忍不住吃吃道,“虽然…虽然我们还未成亲,可王上却赐了府邸与我,干脆你便出宫来了罢。”

霜霜目色闪烁了一下,又吃了一枚瓜子。

谢小桐继续道,“我去看过,那里也很静,养病也不错。”他垂下头,不好意思去看她。

霜霜低着头,慢慢吃瓜子,慢慢道,“说出去,总不太好。”

谢小桐面色一僵,呐呐道,“未成亲,怕是不太好。”他顿了顿,“我等你病好起来。”

霜霜轻轻咳了两声,眉目间沉了几分,忽然道,“小桐,你喜欢这里么?”

谢小桐茫然地看着她,“还好。这里有师父又有你,虽然开始来到这里过得有些提心吊胆。”他想了想,眼中微微有了些笑意,“不过从前我做梦也未曾想过,我这样无家可归的穷孩子,会成为军中将领,他们都相信我,就像我们相信师父一样,打猎也好,冲杀也好,有时真是快意得很。”

霜霜笑了笑,“你喜欢就好。我也没想过可以过这种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不用担心有人要欺负我。”

谢小桐颇有些意气风发,“谁敢欺负你,我不会放过他。”

霜霜笑得柔美,“嗯,真谢谢小桐将军。好了,你出宫去罢,不要让内侍总管公公为难,王上若罚他,你也心里不安。我这就吃药,总会好起来的。”

谢小桐心情顿时好起来,站起身来,“好。你便好好休息罢。”他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身神神秘秘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霜霜道,“嗯?”

她近日都闭门不出,在屋里养病,难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连小桐这般不爱闲话的人都忍不住神秘八卦一番。

谢小桐道,“方才我来时,听着几个宫侍在议论,说是北妃娘娘有喜了。”

霜霜原本正拿茶喝,此番闻言,手里一顿,茶水都溢了些出来。

谢小桐道,“你也觉得吃惊?”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也觉着稀奇,师父不是不待见那几个娘娘么,整日愁得国相大人唉声叹气。”他说到这里,想到莫名离去的百草,叹口气,似有些明白但其实又不明白,不过他素来不爱想这些,又惦念着该出操了,便不再说了,匆匆离了去。

夜幕降临时,北妃乌兰儿意外地迎来了那难得一见的王,锦城。

她正解开辫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内侍官通传王上到时,她又惊又喜又意外,就着了一身白色寝裙,站到殿门口迎接。

锦城一走进内殿,就看到了她。

这是四妃中最安静的一个女子,家世也最弱,因此很是守本分,他记得他第一次宠幸她时,她害怕得很,又不得不依着家中人的叮嘱,青涩地迎逢他。不过他夜也没过完就走了,从此不再踏足北宫,这个整晚不敢说一句话的女子,他根本连样子都不记得。

他这番看着她,还是想不起样子来,只自顾自走了进去,坐了下来,也不说话。

乌兰儿跪在门边,不闻他声,也不敢起身。

锦城终于道,“你起来罢。”

乌兰儿小声谢恩,这才起了身来,垂着头走到他身边,偷偷瞄一眼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忐忑不安。

锦城平静道,“你有孕了?”

乌兰儿赶紧又跪了下去,“臣妾也是今日才知,不敢欺瞒陛下,如何处置,全凭陛下定夺。”

锦城冷冷道,“你这什么意思?孤王要定夺什么?”他哼了一声,“你既敢蛊惑孤王,还会不曾想好对策么?”

乌兰儿一听,之前的惊喜顿时全化作惊怕,锦城这番冰冷模样,只怕是索她腹中孩子的命来了。之前东妃落胎一事,私下有不少揣测,亦真亦假,她从未细细思量过,因为她认定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因为锦城从不问津她,无论家族之人如何责骂怎么埋怨,她实在是束手无策。四妃中最漂亮的西妃也留不住锦城一夜,更何况她,还有几个月前那盛宠一时又离奇被废的锦妃,她曾在围猎大会上见过那女子一次,那种楚楚风华不是别人学得来的,连着锦城对那女子的宠爱也毫不掩饰,甚至在册妃时赐予锦字。对此,她只能羡慕嫉妒,但是平静后仍是安分锁在深宫,悲伤地做好了老死深宫的打算。

却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月前,一天夜里,内侍官公公却传了她入中宫,说是王上点人跳支舞解闷。

她惴惴不安,锦城向来喜怒不定,从不沉溺酒色歌舞,也不知道他喜欢如何的舞,万一跳得不好也不知会不会迁怒她的家人。

更不想的是,到了那里,长秋殿里根本没有人,更不见锦城。

她孤零零站在内殿里,因为要献舞,她穿了一身露肩薄纱的舞裙,长纱曳地,看着倒美,可在这夜里却冷得很。她又冷又忐忑,心里忽然恨起家人来,如果不送她入宫,如何会是这般光景,向人邀宠却又被人视如草芥,提心吊胆又长年孤家寡人。

终于,等到锦城回了内殿。

她跪下见礼,他却二话不说,一把捞起她扔在床上,灭了烛火便在黑暗中匆匆欢爱。

他一言不发,略有些淡淡酒气,她不知他是喜是怒,只好本分地承受,连着哼都不敢哼一声。最终,他在黑暗里说了两个字:退下。

再后来,这月当来的月信不来,宫中医侍诊脉后,便直接通报了内侍官总管去。早晨通报,夜里锦城便破天荒地踏足了北宫。

她想到这里,反而冷静下来,跪在锦城膝边静静道,“臣妾不敢蛊惑陛下,臣妾也蛊惑不了陛下。若臣妾有错,全听陛下发落。”

她低着头,锦城只能看见她满头乌发,那乌发白日里结了辫子,这时解开后,有些卷曲的风情。他想了想道,“你抬起头来。”

乌兰儿依言抬起头来,一眼见着那双碧色眸子,有些心慌,又努力克制住。

锦城道,“你怕孤王?”

乌兰儿老老实实道,“是。”

锦城道,“倒是本分诚实。”

乌兰儿道,“不敢欺瞒陛下。”

锦城不说话了,转过头去,闲闲地拿起银挑子勾了勾烛台的灯芯,“你也算争气。”他盯着银挑子上那一点火星,面色冷冷的,看不出喜怒,“你如今有身子,便起来罢。”

乌兰儿站起来,垂着头听天由命。

锦城却放下银挑子,转过身来,忽然抬手便抚在她小腹上,乌兰儿吓了一跳,抖了抖,又不敢动,只听锦城缓缓道,“好好养着,为孤王生个皇子。”

乌兰儿一怔,骤然惊喜。

锦城却已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转眼便消失在殿外。

乌兰儿呆呆站在原地,抬手按上小腹,只觉得他掌心余温犹在。

夜风有些冷,锦城走得很慢,阿鲁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敢出声。他的主子如今常是如此,一个人走着,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候他猜测,或是在思忖朝中的大小事宜,又或是在掂量当前诡谲的形势,又或是,在思念那个莫名消失的女子。

他还记得,那女子被人挟持,他的主子竟然失控出宫,最终险些没命,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私以为这样不好,儿女情长,多少英雄气短,像他主子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女人如此失措。他的主子不是一般人,他是连国的王。

这时,锦城说话了,“阿鲁。”

阿鲁赶紧道,“陛下有何吩咐?”

锦城道,“四妃中,无论家世、手段、心机,北妃都屈居之后,但这女子却也不是愚笨之人,很有分寸。你吩咐内侍总管,明日将她宫中的人,全部撤换,谁敢动她肚子里那个,杀无赦。”他顿了顿,冷沉沉道,“包括其他妃子。”

阿鲁道,“是。”

锦城不再说什么,又沉默地走路。阿鲁却明白,他的主子,需要后代。

夜深了。

锦城站在那幅巨大的羊皮地图前,抱胸而立,冷冷看着,一言不发。中原的河山真是广袤,他冷笑,忽然眉一挑,“谁?”

霜霜的声音轻轻传来,“陛下。”

锦城转过身来,“你怎么来了?”

他坐下,又开始低头批改奏章,宫中唯霜霜有此特权,可不经通报,在他深夜阅改奏章时进长秋殿。

霜霜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一盏温得正好的红参八宝茶放在案头。

锦城拿起来喝了一口,嗯了一声,“不错,还是你沏的茶正是合宜。”他顿了顿,又道,“还想装病到什么时候?”

霜霜立在一旁,肩抖了抖。

锦城头也不抬,看着奏章,“孤王打算将你送出宫去。这些年,你固然欺瞒过孤王,但也帮过孤王许多,无论如何,总是功大于过,以前的事便也不追究了。你如今也不小了…”

霜霜难得地冒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和小桐成亲。”

锦城手下笔一顿,沉默了半晌,“你想做什么?”

霜霜道,“霜霜想去祭司局,随着安古嬷嬷。”

锦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案前那个少女,她面色平静,平静得好像再不会起波澜。

在连国,祭司局,主祭神明占未来观天象求风雨诸事。无论男女,终身不娶不嫁,女子永为处子。

锦城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霜霜道,“我不爱小桐。”

锦城还是冷冷,“没有爱也一样能过。”

大殿幽深,霜霜难得这么近看着这个男子,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他和小桐不同。小桐是棵挺拔的小树,他便是棵参天的红杨,他笑一笑她也跟着欢喜,他皱一皱眉她也随着沉郁,他受伤最重的时她衣不解带地守着,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她欢欣鼓舞地望着,他重逢爱人的时候她默然不语地看着,他被人离弃的时候她却没有勇气再陪下去了,就算陪下去,对于他来说,也于事无补。

可对于她来说,太苦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爱慕发了芽,一声不吭地枝枝蔓蔓,占满了她整个身心,她做不成自己,又不由自主,常常挣扎,无人倾述。

她爱的是红杨。

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她缓缓道,“霜霜生来不知父母,是白云庵的师太收养我,后来师太去了,霜霜便四处流浪了。想来这番也是和清静之地有缘,望陛下成全。”她顿了顿道,“陛下吩咐的事,霜霜仍会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锦城垂头,重新开始批阅奏章,走笔如飞,“想清楚了?”

霜霜道,“是。”

锦城道,“再想想。”

霜霜却跪了下去,“霜霜想过很久了。我可以害人,却不可害小桐。”

锦城沉默了片刻,“孤王会在祭司局设药坊,由你领头炼药,成药送往军中。”

霜霜道,“是。”

锦城道,“退下。”

霜霜福了一福,转身走出了大殿。她觉得身上有些冷,裹紧了裘衣。

许久后,锦城蓦然起身,将案上书册一并扫落在地,呆立原地,望着那散乱一地的奏章,他皱皱眉头,转入内殿就寝。

阿鲁走进来,望着那一地狼藉,叹口气。

第一百五十三 双生子

到翌年一月末时,边境下了第一场大雪。

天地间铺天盖地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