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叹息时,阁外便响起簇簇落舁之音。

她转身。朝外望去。

一侧侍奉待册宫女均是明礼之人,一听这声音,俱是抿唇一笑,而后走去门口候在两侧。

就听外面有低低的男声传进来:“册宝使许迪、副使李随奉制授皇后册宝。”

有内侍趋步而入。同一侧所侍宫女们共引英俪芹离阁,以次入诣殿庭。

她面上端着淡笑,袖中之手却是死死绞在一起。

步步压砖,步步压心。

入得正殿,降立庭中北向位,眼望前方俯伏之众,心中一阵阵紧抽。

内侍上前一步,朗声于众前宣赞表。宣毕,伏地而拜。

众皆拜。

许迪奉册、李随奉宝,直身至她脚下,低头抬手,捧册宝以进授。

她神思恍然,赤金之色如匕首之锋。灼痛她眼。

她下阶一步。紧着呼吸接过册宝,再授以内侍。内侍捧册宝复又宣赞,而后殿上众再拜。

内臣引内外命妇俱称贺于下,宫女引英俪芹升坐于上,观众人行大礼。

她垂眼,不敢视下,手腕微颤,碧镯随颤,冰凉沁心。

耳边称贺高呼之声不绝,惶惶间诸音皆弥,什么都听不见。

不愿留于此处。

不愿舍国而为邺齐之后。

不愿…见那个传说中贪色霸道地男人。

她呼吸愈紧,额上汗粒骤涌,心中慌乱纷繁,坐于高位上却不知所措。

身后有宫女轻声提醒她道:“皇后当由内侍导以降坐还阁了…”

恍然惊醒。

皇后。

皇后。

皇后。

从此她便是邺齐的皇后。

英俪芹猛地起身,头一晕,脚下险些不稳,身后两个宫女忙来将她扶稳,“皇后当心。”

内外命妇班退,册宝使西向而立,四名内侍执黄仗于前相引,出殿后上辇行驾,朝宫后寝殿行去。

辇官皮靴压雪之音刺耳,摇晃之中更觉晕眩。

合卺宴开,那男人…

她只消一想,紧张之情便顿涌于心,手心满是汗水。

不愿见他。怎生都不愿见他。

辇下一震一晃,随即而停。

绣帘被掀起,黄褥脚踏在前,宫女内侍候成一片,待她出辇。

寝殿前白雪皑皑一片,零星脚印纷乱,却是冷清。

她右脚才踏出,身子未稳时便见前方有人匆匆行来,对着几名内侍飞快耳语了一番。

内侍均是一怔,面露难信之色,又忙去同册宝使副低声相谈。

片刻后才有人上前行礼,叩于厚雪之上,也不抬头,只是道:“皇上临有急事,辰时出宫至今未归…”

英俪芹闻言生生愣住——

册后之日,他竟不留于宫中,而之前却也未得通禀相报!

她心口一酸。竟觉屈辱,开口颤声相问道:“皇上去了何处?”

那人想了想,头压得更低,声音更小,“邰皇帝陛下早起离宫。皇上率众卫出宫送行至东江之畔…”

英俪芹面上骤然起霜,只觉这冰天雪地空旷无垠,可却立不住她一个人,身子瑟瑟发抖,嘴唇也紫了去。

紫貂大裘挡不住沁骨寒意。

脑中忽明忽现,有些东西渐渐清晰起来。

…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这颜色…美,真美…他就喜欢这个。你知是不知?

…倘若他不喜欢你,你是否会伤心?

生辰之夜英欢对她所说种种之言,此时在脑中无比清晰。

心中隐隐有些明了,可却不敢肯定——

倘若这是真的,那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无纲无常,天理不容!

她慢慢闭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这奇冷之气,往后踏了一步…

纵是所想为真,过了今日,往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

纠结又有何用。

东江。东江。浮冰,扑面凌颊,冻彻一潮心海。

六军在前引路,龙墀垂旒轻扬。华盖彩衣并黑甲银枪,漫漫踱上浮桁。

英欢立于辂前,止辂不进,心底思情绵扬不休,逆风回首望去,眼睫霎时被江边陡寒潮气塑了一层冰膜,眸光似水波动浅荡,透过江雾一路抵至东岸重重黄仗之间的那一人。

贺喜身如寒松。挺挺立于马上,下巴微抬,褐眸浅阖,定定地望向她。

身上长氅顺风而翻,氅下玄色锦袍已被江气浸透,寒魄逼人。刺骨撩心。心似跌宕于千年冰涧之中,眼看她就要转身。不禁重吸一口气,几不能把持住自己心中烈涌之潮。

江雾厚重,她宽袖于风中雾里若隐若现,款款而扬,似赤雉之羽,妖滟成行。

两两相望,谁也不愿就这么转身回头,就这么背道而驰。

谁也不知…

将来还能不能再见,若能再见,又当是何年何日。

黑马尥蹄,向前迈过一步。

他大掌勒着缰,唇抿至紧得不能再紧,放马一步便想再放一步,步步逼近她身,将她留下…

将她留在他身边!

从未有过一刻,似这般渴望一个女人,恨自己身上之尊位,恨自己手中之权重,恨自己一生一世需得为掌中这江山贴上自己地命。

马蹄踏上浮桁接岸之处,雪沫盖过马掌,掩了俊黑之泽。

他终于狠狠收缰,右掌虎口处被缰绳磨得几欲渗血,却不知痛,只知她就要在他眼前离去。

天下万物皆可得,惟独求不得这一人。

英欢远远将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他纵马轻行至浮桁之边,心中诸情几欲喷涌而出,恨不能就这般回头,扑入他怀中,不再离去。

微卷长睫沾雾而湿,眼角一片冰凉。

她侧过脸,脚下动了动,终于将身子转过来。

再强些。

他的话仍在她耳侧,暖热的气息仍拂于她唇间。

再强些,才能不畏世人之言。

才能再见他!

她扬袖指侧,命人起驾,而后直直入辂,再未回头。

知道他仍立于江岸浮桁边,遥望着她,看着她走,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她地金辂缓缓而行,不曾离开,不曾移动。

纵是不回头,她也都知道。

离情满腹令人愁,江冰潮气灌心尖。

她坐于辂中,心口揪得紧紧地,直待过了浮桁,人至东江西岸,人才蓦地一松,浑身俱是冷汗。

辂外有人轻禀:“陛下,沈大人有事欲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