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命人放慢行速,又掀了侧帘,见沈无尘立身于马上,正朝这边而来。不待他下马行礼,便挑眉直问道:“何事?”

沈无尘低首,“前一日浮桁舟断板裂之事。”

英欢眯了眯眼,“究竟如何,已经查清楚了?”

沈无尘抬眼。脚下轻夹马肚,在一旁跟上,“还未查清,不过倒是有了些眉目。礼部随行中有一人于断桁处捡到了一根响箭落羽。”

英欢握帘之手一紧,眸雾尽散,只留犀利之光,“接着说。”

沈无尘面色沉沉,“是邰之箭。”

英欢紧了眉。略一思索便吩咐道:“你亲自去盘问那人一番,看看是否有差错。待过城休憩之时,将那人带来与朕看看。”

沈无尘低应一声,领命便退。

他回身策马至卤簿仪仗之后,于随行诸臣车驾当中,寻着礼部官员问了一番,便有人带他往更后面行去,边唤人出来相见边道:“是在礼部主客员外郎徐大人下面任差的…”

沈无尘闻言挑了挑眉毛,再抬眼时便见来人已至他面前。

“见过…沈大人。”声音清亮干脆,语气却有粘滑之意。

沈无尘翻身下马。一抖袍摆,侧目看向他。

来者俊雅非凡,看上去甚是年轻,身形瘦且矮。一双眼湛澈透亮,眉目清秀,红唇皓齿,站在那里竟是头也不低地直盯着他瞧。

沈无尘不禁来了兴趣,这少年一般的人竟也能当地起徐知达的手下,不由向前一步,问道:“叫什么?”

“姓曾,双名参商。”仍是清脆万方之音。叫人心中一凉,甚是舒爽。

沈无尘又将他打量一番,微微一笑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曾参商随意点点头,眼中一亮一亮的,“沈大人好学识。”

语气不恭不敬。竟还带着些不屑之意。

倒也奇怪。

朝中何人闻他不是退让三分。又怎会行此无礼之举。

沈无尘沉眉略思,心底咯噔咯噔两下。神色敛了些,仍作平常清肃之态,看向他,低声问道:“你我可是头一回见面?”

曾参商仍是一副随意模样,看了他两眼便撇开目光,轻笑一声道:“沈大人朝中何人不曾见过…只是我曾见过大人,大人并未注意到我罢了。”

沈无尘*上前一步,掩去周遭人等目光,肃稳之面忽地泛出丝嘲意,“曾参商,三年前进士科二甲第三十九名,我还是记得的。”

曾参商咧嘴一笑,面色随即转阴,往后退了半步,声音略变,却仍是盯着他道:“沈大人是来奉旨问话的,还是盘询在下身世地?”

沈无尘眼神上下浮了浮,嘴角轻轻一撇,看着他道:“当年因这性子而失了状元之位,今日难道也想因这性子而失了身上官服?”

曾参商面色一僵,小脸变得煞白煞白,嘴唇轻抖,显是被他此言气得不轻,“原来沈大人还记得。”

沈无尘背了手至身后,“虽比不上你博闻强记,但我对做过地事情,一向都还记得清楚。”

曾参商眉头蹙起,一双大眼里泛出些血丝,恨恨盯了他一会儿,才扭过头看向别处,“沈大人要问什么便问,此处甚冷,莫要冻坏了大人贵体。”

沈无尘又看了他半晌,忽然道:“长得灵秀似女子,开口却如此不顾礼数,枉担了这满腹学识。”

曾参商脸色蓦地涨红,愤恨道:“你说谁像女子?”

沈无尘瞥他一眼,摇了摇头,叹道:“性子当真该敛一敛了。”他一停,曾参商便要再开口,可一触上他转冰的眼光,便咬了唇不再言。

沈无尘抬手拂去面上落雪,眼神定定看向他,“响箭落羽为邰之箭独有,此话你敢拿性命相担?”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十五

曾参商鼻间轻轻一哼,垂眼道:“沈大人何不回京后让兵部的人来鉴定一番,问我又有何用。纵是我肯拿性命相担,只怕沈大人也不会轻易相信。”

沈无尘盯着他,“回京之后自是要着人好生详查,只是我此时问你这话,是不知你区区一个礼部主客小官,为何能识得落羽为响箭之羽,而箭又是邰之箭。”

曾参商面色转白,嘴一抿,“识了就是识了,哪里有为什么不为什么的!”

沈无尘肩膀向前一张,朝他压过来几分,“朝中文官,哪个能分得清种种兵器?你回京之后倘是不想被扔去御史台狱,最好现下同我说实话。”

曾参商鼻尖皱了皱,嫌恶地一转头,竟是闭紧了嘴,死活不肯再开口。

沈无尘将身子一直,语气冰了些许,“恨我可以,只是晚上见了皇上,莫要也做出这副找死之样。”

曾参商瞪大了眼睛,终于开口道:“晚上见皇上?”

沈无尘瞥他一眼就不再理会,转身回望五步外的官员,淡淡嘱咐道:“皇上过临康城时要见他,先将他带去我车驾之内。”

话毕,转身便朝一侧行去,靴下沾雪,足迹渐远。

曾参商口微开,半晌才眨了下眼睛,随即拧眉大叫一声,“沈大人!”

那人却是再未回头。

紫袍下摆随风轻展,腰间金鱼袋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曾参商咬牙低眼,狠狠地踹了一脚眼前雪堆。

雪沫碎溅一地。靴前半掌皆作白。

身后已有人来唤他,“曾大人,这边来罢。”

他回头,见是个小校,满腔怒火对人发不得。只得瘪着嘴点点头,跟着人往后面走去。

四轮之驾无车饰,青帘垂落,只一侧静静挂着片细黄绸,以示此驾为天子之赐。

人在前方将车帘掀起,脚塌置在下方,才道:“曾大人请。”

曾参商将这车打量一番,心中啧啧两声。也不多念,一鼓作气上得车中,看着车帘被放下,这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搓搓冻僵了的手,眼珠转动几圈,将这车中打量一番,才要动手动脚到处乱摸时,车帘猛地被人大大撩起。

他一缩手,抬头看去,就见沈无尘也已进来。一双微长黑眸正望着他。

他干咳一声,扭过头,往一侧让了让。

沈无尘吩咐外面行驾,撩袍坐好。看他一眼,弯身而下,从座底拾出个镂花小手炉,朝他面前一递,“拿着。”

曾参商望着那手炉却是不接,将手往身后一塞,撇开眼,“要那东西作什么。沈无尘也不多言。直直将手炉丢进他怀里,而后闭了眼朝后一*,再也不动。

曾参商面带讪色,抽手捧住那手炉,暖暖热热,还散着淡淡香气。冻透了的手不消一刻便寒意尽褪。

他舒服地喘了口气。看一眼正阖眸假寐地沈无尘,不禁小声嘟囔道:“放这么好的车驾不坐。天天于雪中骑马而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沈无尘缓缓睁开眼,“皇上赐驾是君恩厚重,为臣子者却当有自知之明。”

曾参商眉毛轻挑,咧嘴道:“既是如此,沈大人现下为何弃马不顾,偏偏赖在这车中不走了?”

本以为沈无尘定会恼他这无礼之言,谁想却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便又阂了眼,不再开口。

眼皮合落之时,将眼中浮着的血丝也盖了去。

眼下青黑,面色泛黄,一脸疲态。

曾参商捧着手炉,微怔一瞬,这才想起之前听人说,之前连夜抢修西岸浮桁,沈无尘亲自行督于桁上,一夜未休。

这么冷的天,又是寒夜江边…

曾参商再看他一眼,面上敌意不禁淡了些。

位高得宠似他,竟也是个忠恳实干之臣。

车身一路行一路晃,就着怀中手炉之香,睡意渐起。曾参商转身倚上车板一侧,将手炉又抱紧了些,看了看正睡着地沈无尘,便也闭了眼。

车行颠簸,路上大雪,近临康城时已是太阳西落之景。

沈无尘醒来时,一眼就看见正睡得香的曾参商。

身子斜着,头歪在一边,嘴巴微张,唇角带着口水,怀中的手炉早就滚下身,身上官袍被扭压得皱巴巴一片,惨不忍睹。

沈无尘嘴角微一抽搐,忍着笑凑过去,叫他,“曾参商。”

曾参商口中不清不楚支吾一声,扭过身便接着睡。

沈无尘眼角动了动,撑掌于膝上,仔细打量起他来。

眼睫虽是不长,可却泛卷,似扇面一般斜开,于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鼻尖微翘,小小鼻梁俊挺,衔眉于两侧。

颊瘦颌窄,唇满而丰润,发丝黑亮。

先前于雪中见他,只觉他面容清秀,并未太在意。

可是此时再看,竟觉这年轻男子堪称俊美。

沈无尘心中微动,正欲朝后退移之时,面前之人却蓦地*过来,倚进他怀里,头在他肩上蹭了两下,接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