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虽不寒,可她身上竟是莫名地冷。

英欢启唇吸了口山风,慢慢转身,大步走回行帐,进帐后拾了先前扔下的那书,放好,熄了外帐烛火,进内帐歇息。

并未宽衣,就这么躺在榻上,靴底一下下磕着榻侧木缘,弹指算着时间。

五更已过,人竟是一丝睡意都无。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天色是一夜最黑之时,心始终还是落不至底,在胸腔内忽上忽下地跳个不停,愈发紧张不安。

她猛地起身坐起,手扣在榻边,紧紧攥了一把,而后下地,飞快地出帐,往东面大营走去。

非见他一眼不可,否则心不能安。

一路疾行,东面竟是静得诡异,往常两营相汇处的邺齐守兵也不见,看见远处中军大帐中隐隐透光,才知他人已归帐。

英欢近帐,四下打探,却不见可通传之人,迟疑了一瞬,便直直上前撩起厚帘,走了进去。

半步将入,抬眼看清里间之象,人一下子生生愣住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十三

满满一帐都是人。

披盔戴甲,色泽陡亮,帐中糙烛火苗跳动,映得人人脸上惊诧之情更是诡异非常。

帅案被移置帐间,其上罩了张油布,布上铺了一大张透光薄牛皮。

众人之间,贺喜挺挺而立,身着玄甲,臂下夹盔,盔缨白落落的,根根顺展。

英欢兀自僵在帐口,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帐中诸人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自己飞快一扫帐内诸人。

一看便知是集将议事之景。

可他先前分明说过,邺齐军中此次只有余肖、江平二将,现下当已领兵直扑南面巍州,可为何——

仍有几人着了将甲,站在他身侧。

她蹙眉,转眼去看他。

贺喜薄唇弯了一下,之前甫一见她入帐时的惊诧之色已收,右手抬起,在寒砺案沿上轻轻一敲。

帐中其余人等瞬时回过神来,纷纷低头顿甲,向英欢齐声道:“陛下。”

英欢听了,一时更是窘迫万分,脸上虽作冷色,手心里却渗出几粒汗。

自己不顾礼数地闯进邺齐中军大帐中,扰了他的正事,众将齐对、待她开口,可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当真是进退维谷。

她心间飞滚万念,急着想要寻个正经说辞以应,却看见他笑意深深,绕过帅案,朝她走来。

足下由是更僵。不明他要做什么。

贺喜过案之时侧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将,那小将顿悟似的,立时上前去将案上那张薄牛皮卷起来。

她先前只见那牛皮上绘了图字,因站得远,并未看清其上究竟何物。此时待那小将收卷时再一瞥,隐见像是地图。

还未来得及细想,睫转一瞬,他人便至身前。

玄甲冷戾,昂藏七尺之身恰将身后众人的目光替她遮去。

贺喜看着她,顺口一道:“以为你早就睡了。”

英欢素面斜影轻萧,抬眼对上他地目光,笑意暖融。非在怪她,不禁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大军南下,夜里实在清冷,心里面…”

实在不安,难以入眠。

为帝十三年,第一次御驾出征在外,第一次亲睹大军开拔,第一次知道纵是徒守帷幄亦非易事。

身边空空之时,心中可偎之人,只有他。

贺喜看着她。眼中光亮迫人,似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下一瞬便对身后众人高声冷冷吩咐道:“留在帐中等朕。”

身虽未转,可其后众人皆是垂首称命。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他长臂撑起帐帘,笑着看她。

她会意,垂睫转身,轻步出帐,身后男人跟着出来,帐帘重落。

星光萃灿,悬冷清辉,苍凉夜幕缀石朵朵。浅风非疾却侵人。

英欢目光转寰一方,邺齐中军大帐周围仍无守卫,忆起先前帐中几人之前在帐外似是见过,想来当是夜深营空无人扰,才被他叫入帐去的。

天犹未亮,却召这许多将领亲随入帐议事。这是要做什么。

二日前定令那次。不知他心中还盘算了它事,怎的今夜竟像是瞒着她要行何计似的。

心中虽疑。欲开口相问,可邺齐军政大事又岂是她疑涉得了的。

可若不问,心中却是更疑…

伐巍之令乃他所定,虽说方恺服之无异,可邰营中兵马倾巢已出,邺齐大营却仍留了他一万亲军——

人一下子便如张弦之弓一般,心中紧不可耐。

多年相峙相对互相猜忌,此时忆起他那满腹心机狠辣手段,不由猛地升起一念。

倘若此次他是借伐巍之机欲图它地…

英欢蓦然转身,眉尖攒紧,见他下巴微仰,正望天上繁星,容思淡漠、波澜丝毫不起,仿若先前之事如烟既过,并无被他搁在心上。

不禁又犹疑起来,心中更是忽上忽下,定不下来。

想起那一日在她行帐中,他揽着她,低声道,终此一生,定不负你所信。

虽是那般低深沉挚,然到底…能不能信他。

正左思右想时,腕间忽而一紧,她眸光一晃,就见他微微垂首,正在看她,大掌轻捏她地手腕,而后移下去,握住。

干燥骨硬,有力而又温暖。

“信我。”他头又低下来些,对她道,声音缓而稳。

她看他,手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却又被他握得更紧。

乾乾苍穹夜下,两军大营之中,他就这般旁若无人、毫不顾忌、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深知她在想什么。

她蹙一下眉,动一下眼,弯一下唇,一举一动其间何意,他全能看懂。

相斗相识,相念相爱,天下万万人,惟他能知她心。

英欢僵了半瞬,突然莫名一笑,不过短短三日而已,便从他口中听得两次似诺之言,她与他之间的那根坦信之梁,当真是危且脆。

只是他既是辨出她心已生疑,那她也便不须再多虑——

她盯住他的眼,直截了当问他道:“到底瞒了我何事?”

贺喜眼映星光,眸色于夜下却是更黯,看着她,低声道:“午后接报,六日前邺齐大军于宾州城外遭袭,帐间几将是连夜从东赶来的。”

她微一挑眉,竟没料到会是这答案。

如此说来也是合理,倒是自己先前…莽撞了。

他嘴角纹痕刺眼。半晌又道:“此事乃邺齐军机要密,未与你提也算不得什么,况且今夜发兵巍州,又不得让营中将兵知晓此事,以免乱军心挫士气。本以为你入夜后便歇息了。未曾想到你竟会找来。”

英欢微窘,自知白怪罪了他,心中一时惆怅,先前质问他的口气却也收不回来,只得干站在原处,半天才抬睫瞥他一眼。

他笑意正浓,望着她的目光颇能溺人。

这番乱糟糟一搅,心中之前因徒留空营地紧张和忐忑之情顿时全无。

她朝他一笑。半侧过身子,道:“是我多虑了。你且去忙,我回帐去。”说罢便要抽手而走。

贺喜牵住她地手指,前迈一步,低笑道:“我送你回去。”粗糙长指轻轻揉搓了她的手心一下。

奇痒奇麻,她心底一酥,驳不出口,夜色掩了她面上绽红之容,半晌才一点头,轻声道:“只得到两营相汇之处。不得叫邰营中守兵瞧见了。”

他蓦地笑出声来,而后沉沉一叹,牵了她的手往前走,一步连一步。奇慢,奇慢。

头顶星转夜移,天际隐隐泛白。

英欢微低了眼,看着足下淡影,二人步子相谐,身形相偎,般配万分。

头一次,被他这样握着手。同他并肩其行。

心底蓦动愈来愈大,悄悄斜目看他,见他神色依然如常,侧脸陡峭刚硬,可手略微一动,就觉出他掌间在微微渗汗。

不由轻笑。

原来心中紧动、情思翻涌之人。不独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