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不是,不可能是。

她骗了顾桓,顾桓也骗了她,可是这事真能说两清便两清吗?

腕上忽然一紧,顾桓一言不发地握紧了她的手把她带出馆驿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回到了烟雨巷。

二月末的天阴阴的,不知怎的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园子里的大片山桃花都开了,此刻都像带了朝烟一般迷蒙,更兼风一吹过,簌簌地落了许多,看上去只觉得清冷异常。

还未走进那贴着红色喜字的屋子,阿惟便收住脚步,抬头看着顾桓,执拗地停住在那里,被他握住的手挣了挣没能挣脱,顾桓盯着她的双眸,眼神微凉,轻声道:

“这里风大,又下了雨,着凉了可不好,有什么话进去说。”

阿惟的余光瞥到那个灼目的喜字,心里微微一剌,说:“大人……”

“叫错了,你昨夜叫的是‘桓郎’。”他语气坚决地纠正她,她的目光却有些慌乱,本来有满肚子的话却忽然无从说起,下巴被他捏起,他的眉头似乎皱的更深,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已经拜过堂了,上官惟,你是我的妻。”

“顾桓,你待我到底有几分真?”阿惟清澈的眼眸闪过一丝自伤,脸上的笑意淡得风一吹就散去。

“你予我一分真,我自当还你十分。”顾桓语气平静,“不管你清醒还是迷糊,只要你心里有我一刻,那一刻的我对你从无欺骗。”

“你说谎。昨夜那场闹剧难道不是为了套住叶孤岚而设的局?”说到这里,阿惟的脸上终于有了愠色,“你早知道我没有患癔症对不对?那你还要和我成亲……”

“你有没有患癔症,于我而言,没有差别。”顾桓打断她的话,“我要娶你,日子都选好了就不想再改;我顾桓犯得着因为叶孤岚而坏了自己的美景良辰?你是不是,太看得起叶孤岚……不,应该说是杨昭了?不知是谁惹下的桃花债,彭允真是有情有义居然千里抢亲,而你还温顺得像描儿一般被他抱着,那个痴愚憨傻的阿惟倒是可爱得多,有良心得多了!”

阿惟怔了怔,再是迟钝她也能感觉到顾桓此时隐忍不发的怒气。

“我跟彭允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喜欢他的话干嘛还千辛万苦逃到兰陵来?癔症的事我也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她咬咬牙,还是决定把一切都说清楚。

“你只是想逃避,你只是想替杨昭隐瞒他的身份,”听了她的话,不知怎的顾桓心里忽然轻松了一些,情绪似是消去不少,伸手拭去她发梢上细小的雨滴,轻声说:

“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他没有怪她,看着她默默地舔着伤口,由着着她装疯卖傻,看着她落寞替她心疼。

她抬眸看着他,眼中复杂莫名的情绪密密交织。

顾桓拉着她走进了贴着喜字的新房。

触目皆是喜庆的红,阿惟反而有点手足无措。

“过来。”顾桓走到妆台前拉开妆奁取出一把黄玉梳子,阿惟依言走过去坐在铜镜前的红木圆凳上。顾桓在她身边坐下,白皙修长的指拂过她的发髻,绿玉簪子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取下,流泉般的黑发卸下,淡淡的发香缠绕指间。

“我以为,你已经记得我是谁了……那具琴,你该不会忘记的。”黄玉梳子不轻不重地落到她头上,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往下梳。

他不是第一次给她梳发,可是每一次,她都把那一点悸动的感觉藏得很深很深。那具琴,她自然是记得的,凡是上官惟修过的琴,都会在琴的底部凹陷放处上一根弦以作备用。

她的思绪恍惚起来,记忆中依稀是有这么一幕,她拿着一个弹叉追着一个穿着白色锦服的小男该射石子,那男孩匆忙之中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泞里,白衣马上就变了黄泥衫,她指着他哈哈大笑

“那一年,我七岁,父亲把我从岐山带到建业说是要拜访一位故人,到了上官府在花厅等候时,我走到后院看见有人偷偷地在厨房翻东西,以为是哪里来的小贼,于是喊了一声,不料却害她被她的父亲一顿好打,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因为顽皮被罚跪了一夜,饿得受不了了才来偷糕点吃的。”

阿惟的眼神亮了一瞬,嘴角漾开了一丝笑意。

“她跪在佛堂,我偷偷地拿糕点给她,她恶狠狠的瞪着我,一边把糕点囫囵吞下,我以为她不生气了,谁知道她一开口说话就是要把我赶走不许再在她眼前出现。你说,这么凶的女孩子,是不是世间少见?”

“你一定是记错了。”阿惟望着他很笃定地说,“建业人都知道上官家的二小姐肾良淑德很有闺阁风范。”

顾桓闻言也笑了起来,“是啊,这位大家闺秀见我赖着不走总在地面前出现,就拿着弹弓追着我打,甚至埋伏在我厢房门前的石榴树上,一见我走出来就是一颗石子。我不胜其烦,就对着她大喊道,要是她再这么胡搞蛮缠凶狠毒辣,我就把这母老虎娶了回家关在笼子里好好教训。”

阿惟瞪他一眼,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不料这话被你刚走进来的父亲听到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拉到花厅,要我弹一首曲子给他听。我的那具琴是我娘留给我的,不管去哪里我都带着,可是我娘离开我和父亲时这具琴的弦就断了,一直都没有修好,冰蚕丝难求,寒玉冰蚕丝更难求,所以我婉拒了。那几日我都闷闷不乐,很自觉地躲你远远的,可是在一个雨霁云收的下午,推开厢房的门,只见那具琴安静地放在书桌上,琴弦都续好了。我惊讶不已,你却在身后笑嘻嘻地说,我的心事了了,该好好感谢你。”

“那你是送了她金子还是银子?”阿惟也笑了。

欢喜佛,薄情赋第七十四章缘来是你2

顾桓梳发的手顿了顿,笑道:“她要的东西很简单,一个还了心愿的人理所当然地应该在她面前消失。那冰弦是她从她父亲珍藏的一个紫檀木盒中偷出来的,她胆大包天无所不为,结果这一次她却自作聪明了一回。”

“怎么说?”

“我本想承她的情如她的愿离开,不料她父亲却不肯让我走了,而且还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因为,盒子里的冰弦是她母亲生前留下给她作嫁妆的,她不愿嫁我,我也表示不愿娶她,结果她父亲便在佛堂她母亲的牌位前狠狠地用藤条教训她,她一边哭还一边嘴硬,流了很多血,皮开肉绽,连我也看不下去了,承诺一定会娶她,可她还是不松口,直到昏迷不省人事……”

阿惟吐了吐舌头,“有这么严重?”

顾桓取过玉簪,给她绾好了发,说:“然后她一整夜的高热,反反复复病了两个多月,他父亲心里也懊悔不已。这一场大病过后,已是开春,睁开眼睛坐起来往窗外看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山桃花一夜之间就开了……”

阿惟沉默地低下头绞着手指,顾桓握起她的手,轻声说:“她忘了,忘了过去发生了什么,忘了自己是怎么在病床上度过了长长的日子,也忘了我究竟是谁,更不用提那本就你不情我不愿的婚约。只是阿惟的冰蚕丝,永远地留在了顾桓走到哪带到哪的琴上,她惟一下意识的记得的,只有自己换弦时的习惯——总会偷偷地在琴下的某处藏一根备用的弦……”

阿惟眼眶微红,“你说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好像曾经做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拿着弹弓追着一白衣小男孩跑,我爹爹也真是太狠心了,怪不得后来对我好得千依百顺,原来是因为这样。我病好了,你就走了,是吗?”

顾桓伸出双臂把她轻轻搅入怀内,在她耳边叹息一句道:“因为不想让你看见我时流露出一点点嫌恶不喜的表情……这么多年来,我只后悔过这一件事,如果我那时不走,厚着脸皮把你看得死死的,也许,你就不会遇见杨昭了……”

也就不会被杨昭利用得如此的彻底,更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沉沦和自我放逐。

“所以,我一进兰陵城你就故意来招惹我?”她微微笑了,依偎在他怀里,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而有力,“顾桓,你真是可恶……”

顾桓也笑了,稍一低头下巴抵着她的额发,亲昵地说:“的确有些可恶,不过上官惟,你敢说你不喜欢?”

阿惟佯装生气握着小拳头捶了他两下,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抱得更紧,“阿惟,你相信我吗?”

阿惟怔了怔,慢慢开口说:“我信你。”

“不问我是谁?也不问我打算如何处置杨昭?”

她摇头,“我想,你不会杀杨昭;至于你是谁,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相信你是为了我好,不是故意欺瞒。”顿了顿,她又说:“我宁愿等,也不愿猜。”

“我的阿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他在她耳边宠溺地笑道:“马车都备好了,我带你去郊外踏青,可好?”

他带她到了兰陵的王峰山脚,王峰山上是兰陵香火最盛的庙宇真觉寺,长长的石阶一路看上去似乎与山上的云雾相接,苔痕斑驳,雨后尚余些湿润的印迹。

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上走。

“这石阶,共有九百九十九阶。”他说。

“真的?我数一数……”

“不要数,”他说,“数了,就不算长长久久了。”

“怎么你也这么迷信?”她睁大了眼睛问。

“迷信?”他笑,“不,一定会是真的。”

她心里蓦地有暖流流过,他的手指骨微微突起却不失柔软,那种触感让她熟悉而安心。她抬头,他清亮的风眸含情带笑地看着她,整张温润儒雅的脸庞如玉般生辉,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快了两拍,脸上一热,转过脸去不看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虽是二月,但余寒犹厉,山中的桃花仍是零星的几片绿叶,花期未至。

他与她佛前跪禀,恭恭敬敬地叩首三拜,她知晓他是心气极高的人,拈香跪拜敛气凝神一反往日的漫不经心定然是心里有事。未及她开口询问,他侧过脸定定地望着她,问:

“阿惟,此时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愿嫁给顾桓为妻?”

她眨眨眼睛,“怎么?我还可以反悔?”

一瞬间顾桓眸色渐转幽深,仍锁住她的视线不放,道:“阿惟,你还可以想清楚,你要是嫁的是一个极端自私、无情的人,你不怕吗?”

阿惟故作失落状,随即又笑嘻嘻的说:

“我不怕。顾桓,你敢对我三心二意我便对你始乱终弃让你绿帽子满天飞唔……”身子忽然被他用力拽入怀里,唇上一热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淡淡的草木气息侵袭她的五官视听,她本想用力推开他的,不知怎的手却变成揪紧了他的衣襟……

曾几何时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变成今日这带了滔滔烈火夹杂着惩罚意味的缠绵热吻,阿惟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了胸腔,空气仿似被压榨一空就连呼吸也困难起来了,他却偏还不放手,席卷她的口腔的每一处追逐着她的丁香小舌,一点点地与她相濡以沫,大有不死不休的意味,直到她无力地捶着他的胸他才意识到怀里的笨、丫头真的是快要断气了……

他的唇终于离开,可是并没有松开抱着她的双臂,黑色的睫毛像躞蹀一样眨了眨,眼神幽深带着浅浅笑意,她气恼地瞪着他,脸不争气地红了,低声骂道:

“顾桓!这是在佛前,你怎么敢!”四处无人,连小沙弥也到殿外静候了。

他置若罔闻,低头在她红肿的唇上又是一吻,她懊恼地皱眉瞪看他,他轻笑出声,道:

“始乱终弃?绿帽子满天飞?阿惟,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他在她耳边沙哑而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阿惟你要记住,就算我负尽天下人,也独独不会负你;你此时选择了信我,那么,你就要信我一辈子……”

阿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双手,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抱紧了他。

下山时天色已晚,青苔滑脚,她险些就扭到了,鞋子沾了一大片泥巴,她气恼地脱了鞋子就要扔掉,顾桓无奈一笑背过她一级一级石阶地下。她望着远处山峦上的落霞渲染了整个天际,心底突然有一种温柔的情绪蔓延开去,双手勒着他的脖子,头枕在他肩上,轻声问道:

“桓郎,你累不累?”

顾桓笑,道:“你说呢?”

“你真的要去安阳?”

“嗯。”

“要很久吗?”

“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跟你一起去?”

“不好,会危险。”

“我不怕。”

“我怕。”

她乖乖噤了声,只是抱着他脖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回家后要听父亲和兄长的话,你长大了,少一些任性,不可像以往那般胡闹让人不省心。闲来无事看看书,养养鱼,记住不要爬树了,摔下来会很疼;如果闷了就去放放风筝,逢着乞巧中秋还可以去逛庙会点点河灯,但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还有,没过五月端阳千万不要把被子收起来,夜半时分还是有凉意的……”

一边下山,他一边絮絮叨叨地地念着,四处静默,偶尔听见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润湿的空气里滋长着不可名状的情绪,蔓延着,扩张着,她告诉自己一定就是被这风一吹她的眼框才会不由自主地发涩发红,她甚至有些怨恨他此时为何喋喋不休有如老妈子,一字一句地勾起那些离情别绪。

“我已经不是小孩,更不是猴子。”她有些气闷地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杞人忧天。”

顾桓脚步一顿,笑道:“权且当我是杞人忧天好了。上官寻已经等在山下,彭允会护送你们回建业,要听话,不要让我担心。”

“走之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

“伏澜江边。我想祭一祭阿一。”

掌灯时分又浙浙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伏澜江边顾桓给她撑着伞,她默默地洒了一把一把的纸钱,风一吹凌乱无章地散向江面。

来兰陵的第一天,就见到那茫然无措的小尼姑阿一,想起善良的她对自己的好,阿惟不由得悲从中来,要不是因为自己,她不会莫名其妙地被留在兰陵侯府当什么十八姬;要不是因为自己突然见到杨昭而撇下她,她不会再次被景渊的人捉回去,更不会有后来的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而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桓郎,下辈子我还会不会遇见阿一?”她望着滔滔江水,潸然泪下。

顾桓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雨雾蒙蒙的天幕,伸手揽紧了她的肩。

卷一完

卷二情网恢恢

欢喜佛,薄情赋第七十五章众里寻她千百度

第二卷情网恢恢,疏而不漏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年后

东南形胜,中原都会,建业自古繁华。

且不说雕梁画栋各处,建筑如何的宏伟,整座古城布局是如何的严谨合理。但是有绿水涓然环绕,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便足矣让人叹为观止。云树绕堤,重湖叠山,西边余瑶江怒涛卷霜雪;市列珠玑,尸盈罗绮,公侯伯子竞比豪奢。

尤其是文人墨客甚多,初春之时,建业最大的凤池边上十里桃花开遍,正是乘醉听箫鼓,弄诗吟赏烟霞的好去处;而往往华灯初上,王孙公子风雅文士便到建业最热闹繁华的中正大街的歌肆茶馆中寻乐,尤其是永春巷尽是风情撩人的倡家女子倚门凭栏调笑,脉脉春情在有风有月的夜里暗送。

可是这一天,刚一到掌灯时间,中正大街附近的民巷早早地重门紧闭,许多小商贩天未黑就收了摊子回家去,反而是永春巷的姐儿比往常更早地从楼上探出头来满眼秋波地遥遥张望。畅春园的老鸨洪妈妈正使劲儿捏着一个粉头的脸把她从门槛边上拉进来,骂骂咧咧道:

“你这死丫头学别的姐儿看什么看?!好几个房里的茶水没伺候好就到这儿偷懒来了,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妈妈饶命!”那粉头哭丧着脸争辩道:“环儿只是想看看公子渊是哪般人物,怎的建业的那些姑娘家都那么怕他”

“哪里轮的到你去看!”洪妈妈松开手,骂道:“没见这永春巷那些红牌姑娘今夜都冒了头,听说公子渊在兰陵蓄养了十八位姬妾,从不厚此薄彼,这番皇上召他回建业,府第都建好了,差的就是姬妾了,你说要是他今夜来了,你能见得到么,你这模样身势,以后能找个好点的价钱开苞就不错了,还指着有像公子渊这样的人物给你赎身”

环儿扁扁嘴,一脸的沮丧,嗫嚅着说:“妈妈这样说我不公道,几个月前你从街上捡来那个乞丐,浑身都长了疮,头发里都是虱子,衣服破烂不堪,一张脸全是泥垢,你偏生要给她治,还供她吃穿,结果呢?也不见得是个如何天仙般的人物,居然还是个哑巴,从来不说一句话,妈妈你还以为奇货可居,将养了一个月,不料上月三驸马来了畅春园一趟,接着就被三公主闹上了门。那也罢了,谁知道那乞丐竟然趁乱逃了,这不是丢了走人又折共么?环儿我再不懂事也还是有良心的……”

洪妈妈被揭了疮疤,恼羞成怒跳脚起来随手抓过一根藤条就往环儿身上招呼过去,环儿惊叫着四处躲藏,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奔出畅春园的大门,一边跑一边回过身去乞怜求饶。孰不料一不小心便撞到一个人身上,险些摔倒,一只大手准确无虞地一把拉开她,沉声道:

“你给我小心点!”

环儿愕然,抬头看去,揪住她衣袖拉开她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粗豪汉子,腰配大刀,一身褐色束袖短打装束,可是衣料是上好的锦缎,断断不是寻常游侠儿,五官明朗粗犷,神色冷峻,气势逼人。这时洪妈妈的藤条伴着怒骂声追过来了:

“死丫头,看我这回不把你的狗腿打断了!”

凌铮手一伸,准确无虞地抓住藤条,喝止道:“什么人也敢在我们爷面前撒泼放肆!”说着一用力,洪妈妈的身子被藤条一带,踉跄一步跌倒在地。

侯爷环儿一下子懵了,看着那适才被自己撞了一下的人正缓步从暗影处走出来。今天的天色黑的太早,偏生畅春园的灯笼又太旧,那人一身白色常服笼着淡淡的昏黄光影,身形高挺却略嫌瘦削,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只把黑发络在脑后,很寻常的一身装扮,身上没有多余的配饰,朴素淡雅无华至极,偏偏就是这样素净得纤尘不染的人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着优雅和贵气。

“这里就是新建的畅春园”他开口问道。声音温润平缓,略带些低沉的磁性,丝毫不带半点浮躁和轻佻,环儿不知怎的就联想起自己曾经偷偷地摸过畅春园最美的红牌姑娘谢韵儿珍藏的一块祖母绿,那种柔和沁凉光润的触感,让人放手不下。

“是,是,这就是畅春园。”洪妈妈狼狈地爬起来,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再不敢造次,讪讪地拉开环儿让出道来,谄媚地躬身行礼陪笑道:

“小的是畅春园的洪妈妈,不留神冲撞了贵客,恕小的眼拙,爷眼生的很,可是第一次到畅春园来”她一边带路,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清风阁,约了常先生。”凌铮简短地答道。

洪妈妈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是冒犯了贵人,这白衣男子竟然就是畅春园幕后主子约见的人,她不由得狠很剜了环儿一眼,环儿瑟缩了一下,放慢了脚步跟在她身后偷偷的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时刚走入畅春园的大厅,白衫男子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就那么一眼,正好把她刚刚的举动半点不漏地收入了眼底。

灯火辉煌的大厅,她终于看见了他的那双眼睛,湛湛的桃花眼,眸色黑黑深不见底,眸光冰寒似雪不带半点温度,被他的目光笼罩着,除了逼人的冷意外再无其他。她找不出任何的形容词来那张脸,眉目冷峭,鼻梁挺傲有如孤峰,薄唇棱角分明,嘴角微抿,造就了下巴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本可以说他俊美无俦,本可以说他有如谪仙,可是那张脸却半点生气都无,没有任何的表情,不见喜怒,只让人想到那燃尽了的灰,败落的衰草。

沉默、冷漠,不起半点波澜。

推开清风阁的门,洪妈妈也不敢走进半步,只讨好地问要不要找哪位姑娘相陪,凌铮横了她一眼,正想拒绝,景渊却开口道:

“刚才那丫头就好。”说着带着便大步走入清风阁。

洪妈妈愣了愣,压根儿消化不了这答案,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回身去找那走了狗屎运的环儿去了。环儿听了也是愕然,随即就被人按住从上到下改造“粉刷”了一番,被人推搡着捧着杯盏进了清风阁。她急得小声争辩道:

“好姐姐,我都说了不要给我上什么香膏香粉,我都痒死了……”话未说完就领了一个栗凿,便再也不敢吭声,凝神敛气脚步轻盈地走进清风阁大门去了。

景渊穿过两重门,便见一典雅的内室,雕花屏风后响起一个厚重威严的声音,道:

“可是渊哥儿来了,常德,你怎么不去迎迎”

“是,王爷。”常德走出门,见到景渊微微躬身行礼,将他迎进里间。凌铮自觉地站在门外等待。里面一张黄花木长几,几前锦绣软垫上坐着一人,锦缎蟒袍上绣四爪金龙祥云缭绕,景渊连忙跪下行礼:

“臣景渊见过镇南王爷。”

镇南王司马靖颔首笑道:“何必多礼我们甥舅几年未见,今日见了面倒像是生份了许多,常德,赐座。”司马靖四十多岁正值英年,因着常年戎马,刀刻斧削般的五官深刻而坚毅,一双眼睛坰然有神,言语间既有着武将的爽直,也有王爷的威严。

景渊谢了座,正襟坐下,看了看给他们倒酒的常德,说:“许久不见,常总管还是随侍舅舅身旁,看舅舅气色甚好,想必边境平静无事,东晋人尚未躁动不息。”

司马靖盯着景渊看了一瞬,道:“桓儿之前有来信说阿渊并非纨绔颓废之人,今日一见果然远非昨日那风流浪荡子。家事国事天下事,你助皇帝寻到密诏,然后借皇帝的手毁了长公主府和傅家,隐忍多年看准时机干脆利落地将对手一网成擒,这份忍耐和谋算,朝中能有几人”

景渊面无表情,只是眼中凉意更甚,道:“王爷折杀景渊了,不过是遇上了好的天时地利能夙愿以尝,替皇上分忧是我等应分之事,王爷谬赞了。”

司马靖放下酒杯笑道:“你以为我会问你遗诏之事,你措了,这遗诏对我而言根本不是秘密,当初还是我亲手交给阿萱的。本想让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谁知她以此来要挟皇帝,她的死与人无尤,即使我是她兄长,也难以保全她;更何况,她做过的那些事,难辞一死,只是因为她是我亲妹,我怕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所以才没有动手而已。”

景渊有些惊讶地看着司马靖,司马靖喟然叹道:“当年,我的亲妹将我的妻子出卖给东晋明光帝,只因当初她求我将景迁的家人斩尽杀绝而我于心不忍留下了你和你母亲的命,让她最终失去了景迁……我和她,早就不是两兄妹了,所以桓儿在兰陵尽力助你,就是这个原因。”言毕,司马靖的神色多了几分忧伤落寞,这并非是假,景渊知道司马靖曾挑起边关事端不过就是想发兵夺回自己的妻子。

心有戚戚焉,他举起酒杯敬了司马靖一杯。

“江山若是在手,踏平东晋的土地岂非易事”景渊问。

司马靖苦笑,“你也想试探于本王这江山,本王答应过她不要;桓儿他既然姓顾,自然也是不要的。世人所传有误,其实带着萍衣奔赴战场之前便已经生下了桓儿,无奈当初从歧山顾氏带萍衣出族时是以桓儿作交换的,所以没有人知道镇南王世子就是顾桓。”

景渊稍一沉吟,问:“王爷今日见景渊,莫非有什么要事让景渊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