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就是极爱干净的一个人,不喜欢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不喜欢不洁的物事,爱穿白衣再熏上淡淡的薄荷味道,偏于冷冽而不失清新。他冷漠而倨傲,可是笑容明净有如初融的雪水,握着她的手,也总是洁净而温暖的。

她可以容忍别人说他风流无情,说他冷血残忍,但是,她不允许任何人说他脏。

他的心,柔软而孤独,倔强而桀骜,被那些伤了一次又一次的狰狞疤痕掩埋着,无人能懂。

她从不善解人意,这世间又太多污秽的东西,她用她的心去看他,他从来洁净有如新荷,涟涟出水,不染污泥。

凝霜开始讲故事,从她和景渊如何青梅竹马一直到他被人欺凌肆虐而她又是如何罔顾名节帮他逃离长公主的魔爪的,不遗漏任何情深的细节。阿一靠着墙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然后终于想起当初在兰陵景渊在一个下雪的夜晚闯进了过竹轩躺在雪上硬是让自己染上风寒,原来是为了制造借口抗旨不回建业祝寿。一直往后想,想起傅明远到了兰陵之后的种种,他的冷漠绝情原来只是为了把自己推离漩涡,而自己却懵然不知………

凝霜讲着讲着,忽然见阿一笑着淌下两行清泪,不禁顿住,道:

“你哭什么?”

阿一抽了抽鼻子,哑声道:“我哭我自己,知道的太晚了。”

凝霜得意的笑了,“还不晚。你离开他,还来得及。”

阿一摇头,嘴角扬出一丝认命的笑意,“还是太晚了……”

太晚了,心都给那个人,收不回了。

还记得他对她说,信我最后一回,好不好?

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之际只在想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亲口对他说那一个字……

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零一章该走的始终要走3

夜,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

景渊掀起素帐起来,幽暗的烛光在地上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身上只着单衣。虽是夏夜,但是凉意还是有的,歇息在外间碧纱橱的晚霞连忙起身取过外衫追上去。

“侯爷又睡不着了?奴婢给你煮点参菊茶,宁神静气的……”

“你下去吧,本侯四处走走。”景渊接过外衫,神情淡漠地转身向后院走去。

七天了,他入宫两次,都被皇帝拒之门外。

昨日除贵妃让人来告诉他,阿一染了风寒,她已经暗中命人给她换到内务府东厢一处干燥清爽的厢房,那是专门用来关押曾得宠后来犯错的妃摈的。她让他安心,说是会安排大夫去看她,让他稍安勿躁,再等个合适的机会她再求皇帝放人。

等送信的人一走,他便上了马直往镇南王府而去,回来时阴沉着一张脸,沈默喧和景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恰好在这时,一身男装打扮的阿云在闵立的陪同下匆匆赶来,一见景渊便抓住他的手质问他阿一的事情。景渊僵立着身子唇角深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云眼眶发红骂他道:

“景渊,你无法护佑阿一就不要把她往皇宫那种地方带去!你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阿一她性子太直根本就不懂那些伪善逢迎虚与委蛇,而且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不过是个姬妾而已,就连我想去内务府见她一面都被禁止,她犯的错有那么大吗?如果真按照律例,该判充军流放还是杖刑总得有个说法,可就是这么把人关着不放也不处置,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件事是冲着本侯来的,你放心,本侯不会让她有事。”

让沈默喧送走了阿云,景渊带着景勉去了一趟虞府,虞铭不在。

幽窗别馆的竹庐里,也是空空如也。景渊正想离开,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走到临湖的亭子才发现粗壮有如手臂的竹梁之后一片淡青的衣裾。景渊走过去,虞铭靠在那里,抱紧了自己怀里的酒葫芦,半闭着眼睛小寐。数日不见,他竟然形容落魄至此,一脸胡茬容颜憔悴,身上的青衫沾了几处尘污泥垢也不知是几日没换洗,平素好洁温文有度的他也有如此不修边幅的时候。

景渊在他身边坐下,道:“阿铭,是后悔,还是只是难过?”

虞铭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说:“为什么要后悔和难过?她真不想嫁我,就不要嫁好了,我虞铭又不是非她不可。”说罢,端起葫芦又喝了一口酒。

“那你天天喝酒作甚?”

虞铭轻笑两声,笑声怆然,侧身面对着景渊捶着自己的胸口说:

“你不懂。这里,好像缺了一角,总得拿些什么来填补。”

“我说我懂,你信不信?”景渊抡过他的酒葫芦,扔了出去。

虞铭瞪着他,双眼发红,揪着景渊的衣襟大声道:“把我的酒还给我!”

“苏宛的死,和你没有关系。”景渊冷笑道:“你装什么借酒浇愁!虽然你与她有婚约在身,但是从不掩饰自己对凝霜的爱慕,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是非她不可——你明明把自己的心事讲得一清二楚,错的是她,她不该奢求,不该因为自己家族的压力而对这桩亲事兢兢业业不敢反抗,更不该厚颜和隐忍,更不该在死后才让自己的父母向你奉上退婚文书!”

“住嘴!不许说!”虞铭一拳打在景渊胸口,景渊用力推开他,道:

“你虞家是当朝外戚,杖势正盛,为何不早早退婚让你好娶了司马凝霜亲上加亲?你这个懦夫、伪君子!”

“凝霜喜欢的是你!”虞铭喘着气。

“那就想办法把她抢过来,懦夫!喝酒做什么?你根本不喜欢苏宛,你也不配!”

“谁说我不喜欢她?!谁说的!”虞铭吼道,“她怎么能这样?非要用死来和我划清关系,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她不要她了?姑母想要拉拢我跟凝霜,早就不满这桩婚事,要是我对苏宛过于亲密,这婚事早被退了!我不过是借着凝霜来迷惑有心人的眼,等着凝霜嫁给你我便顺理成章地娶了苏宛……所以景渊,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暴怒的声音逐渐细下去变成呜咽,虞铭跌坐地上双手捂脸,肩膀耸动,泪水从指间沁出。

景渊难受地抚着发痛的胸口站起来走到不远处捡起酒葫芦,再回到他身旁坐下,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后递给虞铭道:

“能哭出来还算好。过去整整的一年,我想哭,都哭不出来。”

虞铭狠狠地深呼吸了一下,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一手抢过酒葫芦。

“因为阿一吗?”虞铭道,“想必你也是活该的。”

“我不爱凝霜。”景渊苦笑,“也不乐意敷衍她。”

“我知道,”虞铭喝了一口酒,道:“全建业就只你公子渊一人傲气。”

“其实我也会低头。”景渊抬头望着天空,“我想,我要娶她了。”

虞铭握着酒葫芦的手一颤,沉默了一会儿,道:“恭喜。”

“本不想害人,我欠她良多,却不涉及男女之情,她不肯罢手,也是意科中事。”若非遇见了那个人,也许他会在大仇得报后娶了凝霜,像许多皇宫贵族的子弟一样,在美酒名画中碌绿一生。

“你来我我,断不会只是为了向我宣布这个喜讯。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那日阿一把琼华夫人推入荷池只是意外之事,若无此意外,相信坠入荷池的人应该是凝霜,推人的依旧是阿一,而虞铭你则是很好的现场证人,对吗?”

虞铭垂下眼睛,道:“你都想明白了?的确如此。这样的局很拙劣,可是照样把你套住了。你不怨我?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害人者,你我都脱不了关系。”

景渊自嘲一笑,“苏宛投河前对我说了句奇怪的话,让我原谅你一回。所以阿铭,你不妨告诉我,那日究竞发生了什么。”

虞铭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望着景渊道:

“你小子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黄昏时分,皇宫内苑,皇帝的御书房前的石阶上,景渊已经跪了一个时辰,凝霜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匆匆赶来,劝了景渊几句景渊也只是沉默不语,凝霜心疼地让人把软垫子拿来他也拒绝了。太监总管来宣他晋见时他连站起来都站不稳,景勉手疾眼快地扶着,他缓了一阵子,才走进书房。一开始便听到皇帝的斥骂声,但走到了后来这声音细了下去,凝霜正按捺不住时,太监出来说是皇帝要见凝霜,凝霜走进去行礼后偷偷拿眼睛看着景渊,只见他脸色如常垂手而立,皇帝问她道:

“景渊说要娶你作兰陵侯夫人,你可愿意?”

凝霜一脸惊喜,答应的话本欲冲口而出,可又想起不能失了女孩子家的玲持,于是羞涩的说:

“全凭皇兄作主。”

“那好,朕便将凝霜公主下嫁于你,景渊,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来预备婚礼,可来得及?”

“景渊尽力而为。”

“那就好。朕的皇妹要风风光光地出嫁,皇宫许久没办过喜事了。你刚才所求之事朕也一并准了,既然是办喜事,自然不宜有白事或不吉利之举,传朕的口谕,让内务府那边放人。”

“现在吗……皇兄,琼华夫人那件事还没有搞清楚,恐怕……”凝霜脸色变了变,道:“或者再等几天……”

“凝霜,为人妻首先要懂妇德,不善嫉,有容人之心。以后你便是整个兰陵侯府的主母,切勿任性妄为。琼华的事,你便以未来侯府主母的身份向琼华赔个不是便了了。朕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刚走出御书房,凝霜急着上前拉住景渊的手,道:“我今日想去听戏,你陪我一道好不好?人就让景勉去接好了。”

景渊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请公主自重,三月后才是婚期,本侯还有要事,失陪了。”

说罢带了景勉大步离开,凝霜愤恨地跺脚,绞着手中的帕子望着他的背影,咬碎了银牙。

景渊才刚出宫门,便看见有侍卫慌慌张张奔入宫门,躲避不及眼看要撞到景渊身上,景勉一手拉住他,疾声道:

“何事慌张至此?小心点,别撞到我家侯爷!”

“内、内务府失火,小人正赶着去禀奏……”那人仓皇入内。

天色已经阴暗下来,而内务府方向隐隐有红光烧天。

骑着马疯子一般发狂地冲向内务府,内务府的差役一见景渊马上迎上前阻拦,却被景渊一手用力推开直闯进去。喊叫声、脚步声,泼水声,还有脸上脏污不堪刚从火场中被救出来的女子的呜咽声此起彼伏,他一脸暴戾之色,一手揪住一个救火的士卒厉声问:

“人呢?都救出来了没有?”

士卒连忙摇头,道:“火起突然,只侥幸把西厢近门处一部分人救了出来,其他的没办法。”

内务府的主管官员腿脚发软地匆匆赶来,解释道事出突然没有任何的预备,内务府人手太少云云,景渊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指着他发狠道:

“如果本侯的人有个什么差池,你来陪葬!”

景勉走过来,面有难色地说:“侯爷,查过了,十八姬她,应该还在里面。”

“已有半个时辰。”

“你回府把所有府卫带来帮着救火,皇上就算要调御林军来恐怕也要在半个时辰之后。”

“侯爷——”景勉望着他,欲言又止。

“还不走?莫非连本侯的命令都不听了?!”

“火场危险,侯爷要等景勉回来,景勉发誓一定会把侯爷的十八姬救出来……”

“少说废语,走!“景渊转身不看景勉,景勉咬咬牙,转身飞奔离开。走出十余步,终忍不住回头望,那白色身影抢过一盆水淋了自己一身,想也没想地就冲进了浓烟四冒火焰冲天的屋宇中……

“阿一,阿一——”火光逼人,呛人的烟雾弥漫整个东厢,时有烧断的木头坠下,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人的眼,景渊连续踢开了两扇门,第一扇门后没人,第二扇他对上一双惊恐而忽然看到生之希望的眼睛,心头亮起的希望又一瞬陷落,咬咬牙他把人拉出快要烧塌的囚室。

“刚送进来的那女人被关在哪里?”景渊着急紧张地问。

那人喘着气,指着不起眼角落里的一扇燃看火舌的门。

那扇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能走吗?”他问,把身上的外衫一脱罩着那人,“冲出去,能不能活就看你造化了。”顾不上那人感激的磕头,景渊转身跑向那扇门,大声地喊着阿一的名字,一脚踹开烧得摇摇欲坠的门。简陋的厢房,只是比囚室稍稍宽一些,床上的素帐已经蹿着火苗,浓烟中隐约听到抚着胸口的咳嗽声,他的心一揪,顾不上横梁快要烧个彻,捂着口鼻往那发出声音的角落冲去,那白色孤瘦的身影蜷缩在屋角,胸腔里发出难受的呛气声。

他喊着她的名字,扳起她的肩,她怔怔的抬头看他,呛出泪水的双眼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景渊双臂一伸用力地抱了抱她,果断池说:

“走,我带你出去。”

她的身子发颤,摇头道:“不,我怕……火……有火……”

“闭上眼睛,”景渊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在她眉心烙下一吻,“不用害怕。”说着横着抱起她便冲出门去,“哗啦”一声,头顶的木梁掉下了一截,景渊侧身避开,险象迭生。

好不容易冲了出去到了回廊,可是眼前的情景让景渊倒吸一口凉气,狭窄的回廊彻底地沦为火海,烧得吡啪作响,着火的木片忽地坠下,景渊脚步收不住一个踉跄和阿一摔倒在地,而两丈之外梁木坠下断了出路。

阿一轻呼一声,双眼忽然被他的手蒙住,“不要睁开眼睛。”他说,一边在自己的中衣上撕下布条蒙上她的双眼,绑好后把她抱入怀里,在她耳边柔声说:

“还怕吗?幸好,这一回我终于赶上了。”

“谁让你来的?景渊,你说啊,谁让你来的?!”阿一的泪很快湿透了蒙眼的白布。

景渊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上一回在伏澜江,我赶不上,后悔了许久。”

“你会死的,你是笨蛋吗?!我不要你救我!”阿一忽然发疯似的捶着他,“你走,我不要见到你!”

景渊握住她的拳,轻声唤她道:“阿一——”

声音柔软而温润,像只无形的手揉捏着阿一的心,酸楚难当。她顿时安静下来,他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处,说: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对不起。”

阿一摇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音。

“如果一路向我走来走得太累,那么,就换成我向你走过去就好了。你只需要是你,不必为我改变些什么。”

“以为你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我常常想,景渊,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我现在又不想死了,阿一,我想和你一起活着,不问为什么,活着就好,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阿一终于哭出声来,过去潜渊暗流在心底的那些辛酸苦楚,那些伤害背叛,那些委屈痛恨,终于不再淤积,放声哭了出来,她声嘶力竭地说:

“景渊,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是个断袖,我恨你跟别的女人亲近,我恨你对我寡情薄义,我恨你一次又一次的推开我……”

景渊笑了,笑容里有着悲伤,更多的却是怜爱,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是我不好,”他说,“你该恨的,欺骗了你多久,便爱了你多久。”

“小尼姑,要是真有来生,我还是会逼你还俗,你信是不信?”

四周的空气都好像燃烧起来,逐渐地艰于呼吸,景渊靠在发烫的青砖墙边,怀里紧紧搂着阿一,嘴角轻勾,缓缓垂下了眼帘。

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零二章雪融1

梦,很冗长,她仿佛回到了飞来峰上,使劲儿扒拉着阿贵哥家里的那头山羊,胡乱地挤着羊奶,山羊咩咩地惨叫着。她一记敲在山羊头上,低声骂道:

“蠢羊!再吵,小心阿贵嫂知道你连羊奶都拉不出,把你杀了来吃!”

“阿一——”师父气嘈嘈地到处喊着她的名字,“死去哪儿了?”

迷迷糊糊的,她又背起了个包袱,心酸地下山。暮色四合,她走进了那熟悉的院落……

一转眼,黑发长垂如瀑,坐在木轮椅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白衣风流的男子俯身动作生硬地给她穿上罗袜……

“行周公之礼,有夫妻之实,阿一,你今生只能随我一道了。”他说,桃花眼幽黑湛亮,唇角如春山含笑……

她还梦见,她带着景渊一步一步上山,远远看见师父身影,她不由得兴奋地大叫:

“师父,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说着牵着景渊脚步如飞往无月庵奔去,谁知道进了庵堂,忽然发现四周都着火了,佛像左右的布幔全烧着,香烛什么的跌落桌面也燃起簇簇火苗,她顿时慌了,一回身去看景渊,却看见他跌坐地上,庵堂的梁柱坠下把他和她无情地隔开,他的脸色被火光映得通红,大声的对她说着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到。她忽然觉得很害怕,明明近在咫尺的人,伸出手去却触不到,声音喊得再大也听不到……眼看着火焰要将他彻底吞没,她双目含泪,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勇气,冲上前去手脚并用地踢开搬开那些烧得通红的木炭,明黄的火舌狰狞,却抵不过她心底失去他的恐惧,她哭着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塞在胸腔里就是发不出来,只觉得心脏都痛得仿似要裂开了。

禁不住的痛哭,呐喊,然后眼泪淌了一脸……

“她到底怎么了?”景渊紧张地问景时彦,“我很快就清醒而她为什么还高烧昏迷?”

“你掀开她的裤腿看看,”景时彦取出刺在她手背上的银针,“受伤、虚弱、紧张、担心、惊怕,也不知在内务府受了什么折磨,风寒没及时去冶,身体本就弱,还遭遇到让自己阴影加深的一场大火,你说呢?我的乖侄孙,还以为这回你会好好珍惜阿一……”

景渊掀开她的裤腿,只见上面一条条秘密的伤痕叠在一起,应该是拿很小的皮鞭抽的,旧伤未愈新伤又来,伤口发红溃烂了一片,两条小腿都有。景渊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咬着牙道:

“掖庭的那些狗奴才,看我以后怎么冶他们!”

景时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你看你,浑身上下尘土熏黑,竟然只穿着中衣,衣袂还被烧了一截,头发凌乱,满脸胡渣子,形容落魄不堪。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自己收拾一番,免得小尼姑醒来时又把她吓晕了。”

景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一身脏污,可又顽固地坐在床头,把她额上的湿布翻过来,说:

“我不走,一醒来看到你这糟老头子,敢情病更重了。”

“你……”景时彦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朝一旁伺候着的郁离说道:“你瞧瞧你瞧瞧,这人心里还有叔公我吗?大尼姑还没治好小尼姑又出事,简直是变着法子折腾老人家,我们走,就让这一身臭的兰陵侯把病人熏到受不了然后就会醒了……”

终于,聒噪的景时彦使得景渊黑着一张脸去沐浴,然后用膳。

想起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大火,他仍然心有余悸。

就差那么一点,他和阿一可能就永远睁不开眼睛再看彼此一眼了。

没想到皇宫的侍卫和御林军会如此迅速地赶到,随即赶来的还有脸色阴沉浑身冰冷难掩杀气的皇帝司马弘,他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狠命抱着怀里女人唤着名字的景渊,皱了皱眉,目光如炬巡视了一周,终于发现那堆逃出来的女人当中瑟缩着的白色身影。司马弘走过去,身后的侍卫立即跟上,他揪着女人的衣襟一手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整个提了出来,道:

“很好,你还死不了。”

景渊本不留意,但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皇帝这么暴戾的一面,当下愣了愣,而太医此时匆匆赶来,景渊站起来把太医拦住要他马上给阿一诊治。而那边的女人缓缓开口道: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也不想活那么久,可是没办法。要怨便怨兰陵侯,是他多事,无意中救了我,真是讨厌得很……咳咳……”她捂住胸口,喘着气咳嗽着,污黑的脸上微显病态的潮红。

“太医!”司马弘气急败坏地抱住女人软绵绵就要倒下去的身子,“你还不过来诊治?!”

景渊这才恍然明白御林军和皇宫侍卫的救援来得如此迅速的原因。

阿一的烧半夜才退,意识逐渐回归之际只觉得喉咙干得几乎开裂,嘴唇动了动,身子一轻不知被谁小心地抱住身子,蘸了水的湿布轻轻地润湿着她的唇,她用力地睁开眼睛,灯光昏黄,光影朦胧中那张熟悉的脸看不真切。她伸出手去抚上那长满青色胡茬的脸,握着巾布的手微微一颤,景渊道:

“你醒了?可有觉得哪里难受?郁离,郁离——”他连声喊郁离进来,“快告诉老头子,阿一醒了……”

“我们……没有死……”她艰难地说,“我好像……见到带火的木头……砸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