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二十章明明白白谁的心1

顾桓胸口像被重重打了一拳般闷痛难当,他刚带人从安阳大狱救出杨旻便马不停蹄地往寿城赶去,半路上接到景渊发出的消息更是忧心不已,匆匆换马星夜赶路,在官道上遇到元十八和景勉等人,于是一同赶到三和镇。

一向的风尘仆仆,满心的懊悔担忧,终于见到她平安无事站在他面前,她却不看他一眼,只说道,要是死了便随便埋了。

如此的自轻,若非对自己伤心失望到了极致,怎会有这样的言语?

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拉住她的手臂,身形不动,轻声唤她道:“阿惟——”

她顿住脚步,态度坚决而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道:“世子大人请自重,阿惟之前不知道世子身份,强求高攀,种种无状可笑之举还请世子大人见谅。”

他身形一僵,褐色瞳仁闪过一丝痛色,阿惟越过他,径自走向阿一所在的柴房,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手腕忽然一痛,顾桓追上来用力捉住她的手,把她拖着往回走,脸色铁青神情前所未有般暴戾,甚至可见额上青筋乍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你干什么?放开我!”阿惟顾不上许多,挣扎着大喊。

顾桓本是一介书生,没想到力气会这么大,他把她拉到马匹跟前二话不说抱起她横着扔到马上,“绳子!”他朝顾东喊道,顾东连忙从另一匹马上拿了一捆绳子给他,看着他脸色阴霾有如暴风雨前夕,手上毫不留情地把一味挣扎的人结结实实地捆住双手,然后自己一跃上马,回头对元十八说:

“你把屋里的人带走,我先行回寿城!”说罢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剩下原地一堆人惊诧得下巴都几乎掉了下来,从来都只见顾桓温润如玉、谈笑风生、儒雅风流,任谁都没见过他这样粗暴阴狠的一面。景渊啧啧两声称奇道:

“你们瞧瞧,这披着羊皮的狼终于有了点危机感,对想逃走的小白兔亮出利爪獠牙了!对了,景勉,老头子呢?你不说他快要到了么?”

这时在元十八的示意下,顾东顾南正要把杨旻押上了马车,杨旻不甘心地朝明澜所在的房舍看了一眼,低声问景渊道:“明澜真的会没事?”

“没事,没事,有我老头子在怎么会有事?”穿着褐色布衣的花白胡子老头从人群中挤身出来,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郁离,景时彦笑嘻嘻地走到景渊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

“好侄孙,许久不见叔公想死你了,来来来,快让叔公仔细瞧瞧你瘦了几分?哟,可怜见儿的,阿一没把你伺候好吧?瘦得脸颊的骨头都突出来了,都跟你说要常吃些鹿鞭虎鞭蛤蟆鞭什么的来补补身子,你总是不听……”

景渊顿时满脸黑线,以目示意景勉把他带到明澜的房里,让他好好给她诊脉,景时彦从屋里出来时说是已经无甚大碍,景渊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阿一呢?”景时彦道,“怎么不见她出来给叔公老爷斟茶?快快快,喊她出来!”

“她——”景渊佯装一脸平静,“老头子,你快有曾侄孙了。”

“曾侄孙是什么东西?曾侄孙,曾、曾侄孙?!”景时彦跳了起来,“快带我去看阿一!”

阿一正闷闷不乐地坐在柴房里,景时彦奇道:“阿一你不开心么?”

“他把人关在柴房里一上午,这样也不给那样也不许,一点自由都没有,快要闷死人了。”

景渊脸色微变,拉下脸道:“谁许你说那个字的?大夫说你不宜情绪过于激动,才让你留在这里歇息,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

“曾侄孙?”正把脉的景时彦狐疑地抬头看他,道:“侄孙,你说老头子我那曾侄孙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老头的曾侄孙啊!”景时彦的眉头拧了起来。

“不是喜脉吗?”景渊和阿一异口同声地问,一时都愣住了。

“奔波操劳,气血两亏,又水土不服,才会有晕眩和胸闷气短等症状,类似喜脉,可脉象的沉浮轻重又与喜脉有所不同,哪里来的庸医胡乱断出来的喜脉?”景时彦站起来的气愤地道:

“哼,敢害老头我一声欢喜一场空,郁离,咱们这就去砸他的场子,走!”

阿一连忙拉住他,像放下心头大石般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叔公老爷别生气,这种事情本就是不能强求的,我本就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当娘,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照顾别人,现在这样也是好的,自在多了……”

她忙着安慰景时彦那颗愤怒的心,却没见身边的人沉下一张脸无比郁结地走了出去。景时彦还不忘朝他的背景喊道:

“侄孙你放心,回去后老头我弄些个十全大补丸给你服用,包你想要几个曾侄孙就有几个曾侄孙!”

阿一拉拉他的衣袖,纠正道:“叔公老爷,不是曾侄孙。”

景时彦一拍额头,醒悟道:“对,对,不是曾侄孙,是侄孙的儿子,辈分不一样的嘛!”

阿一嘴角抽了抽,无语以对,往外看去,那个郁结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怎么能不郁结?之前自己让阿一装作有了身孕,这回轮到自己被骗了,自作孽啊自作孽……

一天一夜没睡,本就是疲累饥饿有加,如今再被人用力捆住双手放在马背上像驮货物一样,阿惟只觉得全身颠簸得连骨头都散架了。耳朵两边尽是呼呼而过的风声,不知道顾桓用了多少狠劲来抽马鞭子,大概这匹马只一停下来就会累得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脱力而死。

到了寿城时,阿惟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顾桓把她从马背上放下来时她才隐约感到周身的骨头又被人捡起来拼好了一般。她浑身软绵绵的干脆闭上了眼睛,就跟昏迷的病人没什么两样。

直到一阵温热的感觉传来,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她才有力气睁开眼睛。

原本自己不知什么何时被放入了一个装满热水的浴桶之中,身上衣衫依旧整齐,浴桶旁有一个架子上面搭着白色的中衣,桶后是一扇山水屏风,阻隔住视线无法看到屋外。

“醒了?”顾桓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自己洗浴换衣,如果实在不行,顾桓不介意出手相助。”

“不敢劳烦大人,大人是否能移步在外间等候?”她礼貌而疏离地答道。

“你再多说一句,我便把屏风撤掉。”他不跟她虚与委蛇,直截了当一语中的,淡淡然地说:

“本就想和你一起洗,可是这宅子里没有这么大的浴桶,也来不及烧那么多的水,你就将就着自己先洗。”

这算什么话啊!阿惟恨恨地想,可又实在疲累不想离开那温热水,当下也懒得跟他争辩,只自己慢条斯理地洗好了,拉过一旁大幅的巾布站起来擦好身子,再换上衣服,屏风外的顾桓果然君子得很,依旧是那个姿势,依旧在安安静静地喝着茶。

阿惟走到屏风之外,径直向外走去,顾桓也没阻拦,她出了房门口,才发现这是个小小的院子,一眼便可看全。厢房两间各在左右,不远处是厨房和柴房,而面前是个不甚宽敞的院落,大条的青石铺的很整齐,右边是一眼水井,旁边有水槽;左边是个小小的鱼池,鱼池边一棵经年的老榆树枝叶繁茂遮蔽了大半个院落,榆树下有张藤制长椅,有点像贵妃椅,可以让人舒舒服服地靠着半躺在上面。阿惟走过去试着坐上去躺下,果然很舒服,当下倦意袭来,也不顾冬日冷晴,双手抱在胸前迷迷糊糊便入睡了。

虽然冬天,但是暖阳斜照,她穿着棉袍倒也不觉得很冷,大概两刻钟过后,在梦里似乎听到一声幽幽地叹息,她一睁开眼睛,手上便摸到了那披在自己身上厚厚的大氅,心念转动正要坐起来,忽然听得脑后有人低声制止道:

“别动,好好躺着。头发这般湿也敢倒下就睡,难道你真想得病不成?!”顾桓拿着巾面正一下一下地给她擦拭湿了的头发,阿惟抓着大氅的手僵了半晌,刚想说自己来擦就好,顾桓偏偏在这时开口问道:

“这椅子舒服么?”

“嗯。”蹦出了一个极其平静的字眼,她的心里其实早就翻江倒海矛盾复杂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今的局面。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

“我家。”短短的两个字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阿惟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这么简单朴素的院子,会是赫赫有名军功累积如山的镇南王的家。

“我母亲平常爱看书,可是看久了就会累,于是我父亲就亲手用老山藤给她做了张这样的椅子,让她在阴凉的树荫下看书,看累了小睡。记得她当年极钟爱这椅子,常常说再华丽的屋宇宫殿都比不上这寻常院落里的一张椅子……”

“她被掳走那年,我才六岁,算来已经二十年了。那时我不懂事,只想着踩着椅子爬上榆树去看更高更远的地方,把椅子踩坏了,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在寿城军营带兵的父亲一回来见到如此情景,二话不说便把我吊起在这榆树上用鞭子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打完后放我下来给我上药时却红了眼眶,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对我说:桓儿,你要快些长大,你娘她等着我们把她接回家。”

“于是我便被送到了岐山顾氏族中,我母亲当初离开顾氏一族付出的代价便是将我代替她留在凤城岐山永世作顾家子弟。我在寿城出生时顾氏本已派人来接,只是母亲苦苦哀求才许她延迟十载,不想十载未过,我便不得不回凤城。”顾桓语调寻常,云淡风轻,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二十一章明明白白谁的心2

“你的祖父本是镇南王府的家臣,因此上官家与镇南王府的关系密切,为了隐瞒身份,我第一次从岐山回建业便住到你家去。你修好我母亲的琴,虽然只是为了把我撵走,但却让我有了失而复得的喜悦。由是我回到岐山后更加努力去研读经传历史,学成出山后便到了兰陵当一小小县丞,目的只有一个,找出诈死避世的世子杨昭,通过他找出被掳到东晋朝的我的母亲,也就是后来东晋宫廷中秘而不宣的石室夫人。”

“那些什么割地让城都是假的?”阿惟惊讶地问,下意识地要坐起身来,头发却被扯了一扯,痛得她低呼一声。

“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动嘛?”他气极反笑道,“我不是天子,何必花心力去谋天下,将版图扩大?”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顾桓拿起梳子给她梳发,从发尾慢慢梳起,手势生硬,神态却专注而认真,一边说:“你也见过的。”

“我见过的?谁?难道是……”阿惟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对,就是她。”顾桓道:“那位陪着明澜,把明澜当做亲闺女一般的哑嬷嬷,便是我的母亲,镇南王妃顾萍衣。”

“我也听过风传,说是东晋朝皇帝有位誓不屈从于他的妃子,用乌金锁链锁住脚踝关在石室之中,可是她怎么会是明澜公主身边的嬷嬷?”阿惟一急,顾不上疼痛一股脑儿坐起来,直视着顾桓问道。

顾桓站起来拿起大氅给她披好,凤眸微眯唇畔含笑地望着她,道:

“怎么,终于肯关心我的事了?”

阿惟的脸一热,不自然地别开脸道:“谁关心你,不过是好奇而已。”

顾桓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继续道:

“东晋明光帝本想强留我母亲在身边,但她的性格倔强无论如何不肯屈从,而我父亲那边不断地派高手潜入大内察探,死了一批再来一批,母亲她被关一载后终于因过于思念幼子而得了抑郁病症,终日不思饮食命悬一线,明光帝无奈,只能把当时仅有一岁半的明澜抱到她身边,发狠说要是她死了明澜也跟着活不了,她哪里舍得让无辜的稚子随她赴死?从此以后我母亲就把明澜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心甘情愿地服下了明光帝赐给的失声药。”

阿惟这才恍然大悟。

“明光帝把人藏到郁仪楼神不知鬼不觉,父亲查探多年都无从得知,而我还是折损了顾西一条命才明白个中原委,”他苦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母亲,我以为可以在向你承诺一年内顺利回到建业,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自己的母亲,舍不下别人的女儿,不愿离开。而我这一年多帮杨昭出谋划策,让他一步步地朝至尊之位走近。他不想放我走,留不下人,便是留下我一条性命也是好的。”他低下头,沉声道:“我顾桓从来自负,从未想过要毁约,然而终究是做不到。”

顾桓极少这般向她郑重其事地解释过什么,那一瞬间阿惟不是没有触动的。她看着顾桓的侧脸,温文尔雅,淡淡的表情有如月朗风清般自然,没有半分矫情造作。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干脆而冷静地打断他的话:

“我想知道你要娶明澜的原因,是利用,还是出于自己的真心?”

顾桓沉默了半晌,才道:“是利用,也是真心想帮她。她与杨旻的事早就被杨昭知悉,杨昭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让杨旻万劫不复,到时候明澜只会按照宫中的老规矩被秘密处死。明光帝不足以庇护明澜,而论治国才略和为政手段杨旻也并非杨照的对手,我母亲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把明澜带回西晋。”

“不对,她对你的要求,应该是让你娶了明澜,然后顺理成章地带着妻儿老母回自己的故乡。”阿惟苦笑,见顾桓不语,便知他默认此事,想起一路上顾萍衣对自己的冷淡厌恶,不由道: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你如了母亲的心愿也是尽了孝道,多年来你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一家团聚,如今得偿所愿,更是应好好珍惜。”

“你真能理解。”顾桓脸上没有半分如释重负,反而皱了眉头看着她,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她却只是点点头站起来道:

“我饿了,大人,厨房里有吃的吗?”

顾桓琥珀色的眸子里渐渐升腾起一层雾气,随着这冬日的寒气凝结成霜,又一点一点地褪下去只余黯淡之色。

“有。”他说,转身向厨房走去,阿惟这才看见他身上衣衫的尘垢和污渍,那背影萧瑟而落寞,他很快地给她做了一碗面,打了个鸡蛋撒了些葱花,不见得有多好吃,她却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木桌前狼吞虎咽,有如饿了十年八载的难民,吃了一大半时她才抬起头问坐在自己对面的顾桓:

“对了,大人,你吃了没,饿不饿?”

见顾桓摇摇头,她又低下头继续风卷残云。

很快,一碗面见了底,她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问:“大人,还有吗?”

于是顾桓又去给她煮了一碗。

还是鸡蛋葱花面。

这回她没吃得那么快了,只是一筷子一筷子没有间断,神色专注而认真,那心无旁骛的样子好像自己真的在吃天底下最好吃的面。顾桓问:“好吃吗?”

“嗯。”

“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

“没有。”她光顾着吃,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顾桓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等待判刑的人,忐忑不安,无端地惴惴。

“阿惟,在淮河边上游船里我对你说的话不是真的。”

“我知道,”她的筷子顿了顿,“可是那时候,我的眼泪是真的。”

顾桓的心像被钝钝的刀子割了一下,痛却出不了声。

“阿惟,我没有和明澜拜堂。”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捧起汤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见底,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对顾桓笑着说道:

“我吃饱了,也应该走了。”

顾桓的脸色由白转青,最后一片沉寂灰暗,问:“走,你要去哪里?”

“我想回家,离开安阳,并非是想要追随什么人,只是单纯地想家了。不想再留在不属于我的异地,这里对大人来说是家,但是对于阿惟来说,也不过是无异于孝亲王府的异地罢了。”她浅浅笑着,一脸的淡然平静。

“我随你回去,可好。”他失去血色的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近似于垂死挣扎的话来。

她侧着头想了想,然后略带歉意地说道:“不用了,阿惟自己认得路。”

顾桓霍地站起来,一脚踢开拦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前抓着她的肩膀,眼眶发红,痛心愤恨地盯着她的双眼道:

“上官惟,我以为我刚才解释得够清楚了!你明知道我心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不要该死地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到底在气我什么,那些伤人的话我说出口比你心痛一百倍,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佛前发过誓不离不弃,难道就是一番言不由衷、为势所逼的绝情话就轻易改变初衷,明澜我会好好安置,即使做不到尽善尽美,我也不会辜负了你……”

“你要娶明澜的那夜,我问杨昭要不要和我去玉泉山看日出,那一刻我想,如果他真的能放开近在咫尺的权位,哪怕只是暂时,哪怕陪我看完日出后他仍是那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王爷,我都愿意就这样留在安阳,留在他身边。”阿惟平静地说道,顾桓的手却僵了僵,阿惟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脱离了他的掌握。

“我动摇了,哪怕只是一瞬。”

“我们是拜过堂,也在佛前发过誓,可是没有了我,难道你就不能活下去了吗?”

“你和杨昭,说不上谁比谁更不幸,如果我能原谅你的欺骗利用,是不是等于说我也能原谅杨昭当初对我做的一切。”

“我累了,顾桓,求你,放我走,让我能自由地喘一口气,镇南王府门第太高,恕我高攀不起。”

她越过他僵直的身形,往院子大门走去,门槛离自己还差三步时听得顾桓哑声问道:“阿惟,你是真的要抛下我,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回头了,是不是?”

阿惟抬头看着那方窄窄的天空,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

“大人,日后山长水阔,你要多保重。”

日头昏沉,渐渐起风,随之而来的是点点飞雪,街上行人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脚步匆忙。褐色的沉木马车驶过青石板大街,眼看着就要回到那处自己朝思暮想了二十载的家,顾萍衣放下马车窗帘,身旁的顾北却“咦”了一声,掀开车帘对驾车的顾东说:

“顾东,你看看那不是阿惟姑娘吗?天寒地冻地,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衫在大街上一个人走着,她不是该和我们公子一起的么?”

顾东并没有停下马车,只是盯了顾北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回头看了看那消瘦孤独的身影,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手上鞭子发狠地抽打在马身上,往院子所在的庆双胡同赶去。马车一停下,顾东一见院门大开,脸色变了变,马上跳下马车奔下院子,四处一片空寂,顾桓站在老榆树下凝立不动,在寒风中不知站了多久,身影寥落,顾东心里一酸,唤他道:

“公子,这里风大,我们回屋吧。”

“顾东,”他低声道:“阿惟走了。”

声音散落在寒风中,有种刻到了骨子里的伤。

“公子——”

“我再努力,她也看不到;我再挽留,她也不要我了。顾东,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话音刚落,顾桓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沾在白衣上触目惊心,身体晃了晃,脸白如纸终于不支倒下。

“还是的,公子,公子,你怎么了!”顾东连忙扶着他扭头向后大喊,“顾北,马上请大夫,快!”

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二十二章小别

而此时城守元十八的府邸内,景勉坐上了马车的车辕,环儿把两个大包袱吃力地放到车上,阿一和景时彦还有郁离在一旁等着,景渊正和元十八话别,元十八说道:

“其实景先生本不必急着离开,我寿城也有许多好去处适合先生一家。”

景渊笑了笑,看了一旁的阿一一眼道:“元大人好意,景渊心领了,没有把景渊一家下狱去邀功,景渊心里早把元大人当作朋友,心里也喜欢寿城明山秀水,可是内子思乡心切,先要带她回广陵一趟,至于定居于何处日后再作打算。”

“既然如此,十八也不便勉强,世子嘱咐过十八要好生款待先生,只是先生不打算跟世子告别便要匆忙离开吗?”

景渊正要回答,忽然有人策马狂奔而来,定睛一看原本是顾北,他在他们面前险险勒住马,冲着景渊单膝下跪,说道:

“侯爷,我家公子出事了,还请景神医立刻往庆双胡同一趟。”

景渊和元十八匆匆赶到庆双胡同的宅子里,见顾桓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顾萍依坐在床沿握着他的手,脸上泪痕犹未干。景时彦把完脉后让郁离把药箱打开,取出金针,顾萍依和景渊退出门外不干扰景时彦,景渊这才低声问顾东,顾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顾东道:

“小的也不知公子和阿惟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阿惟姑娘走了,公子就这样了……”

“那阿惟呢?她去哪里了,走了有多久?”

“小的不知她去了何处,只知道她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景渊看了看坐到榆树下藤椅上的顾萍依,对元十八道:“还请元兄马上派人去寻回阿惟姑娘,找到后不要惊动她,且暗中保护着,她要去哪里都跟着;另外让人送信到建业上官府,让上官寻到寿城来一趟。还有,恐怕要借用元兄驯养的海冬青传书把远在马口重镇的镇南王请回建业,顾桓这种境况,怕是越早送回建业越好。”

元十八点头同意,下去吩咐人马上去办,景渊执笔亲手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元十八,他抬头看看天色,看来今日是走不成了,这时景时彦从里间出来,顾萍依连忙走上前用询问的眼神紧张地看着他,景时彦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走到顾东面前板着脸问他:

“顾桓几天没睡了?”

顾东嗫嚅道:“三天两夜。”

“这两日可有正常进食?”

顾东看了看顾萍依,沉声道:“公子在安阳派人救了杨旻后听到三和镇出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期间没有吃什么,一直到他把阿惟姑娘绑上马到了寿城,恐怕也还没有进食……”

“那个碗不是用来装吃食的?”景渊皱眉看着地上翻侧的汤碗道。

“应该不是,我家公子他讨厌吃葱。”顾东的视线落在那碗边的葱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