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朕?如何谢?”司马弘伸手抚上阿一的脸,恋恋不舍的目光流连不去,“阿一,朕还是舍不下你,莫不如,和朕做一家人?”

阿一先是微微一僵,看见司马弘眼里流转的笑意,她垂眸一瞬,再抬起眼帘时也微微笑了,对司马弘说道:

“好啊。”

反而是司马弘愣了愣,随即大笑道:“好?”

“好。”阿一笃定地看着他。

“你都知道了?”他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阿一的目光落在他已经收回的手。在果园里,也是这一只手握过她。

欢喜佛,薄倩赋第一百三十四章结局篇之4

“陪我走走,这园子风景尚可。”他执起她的手,两人下了石舫,沿着湖边一路走着。

“朕要走了,本想多骗你两天,可建业有急报,不得不离开,”司马弘目光清朗,不见平日的戏谑笑容,对她说:“走之前,有几样物事给你。”

第一件,是一方紫玉鸾篆章。

“这个我知道,写完书法或是画完画后要用朱砂盖的印!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印章许久了,只是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他微笑,“很喜欢?看来朕送对了。”

第二件,是他怀里的小贵子。

“送出去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收回?”阿一道。

“等你教会它一句别的什么话,就让人把它送回来给朕,明白了?”司马弘道:“多喂它两颗粟,见不到它,朕会少记挂你一些。”

“可见到它,不就等于被皇上天天骂我小笨蛋?”阿一不满地嘀咕道。

司马弘笑,一指戳向她眉心,“你呀,该聪明时笨,该笨时聪明!”

白月渐沉,侍卫上前提醒司马弘离开时在司马弘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皱了皱眉,随即又回复了一脸的平静。

褐色的两驾马车前,司马弘静静地看着阿一,道:

“阿一,不要无条件地对别人好,懂吗?”

“也不要再哭了,觉得孤单了,要记得还有小贵子。”

看着司马弘上了马车绝尘而去,阿一怔立原地,金粟园的总管司马盛从暗处走出来,对阿一躬身行礼道:

“兰姑娘,属下司马盛,皇上走之前嘱托过小的要好好替兰姑娘管理这园子。”

金粟园,就是司马弘留给她的第三件礼物,司马盛见阿一一脸犹豫和急于推托的神色,开口说道:

“皇上说了,若是姑娘不想接受的话,就请姑娘到柴房去见一个人,皇上说姑娘只要见了,便会心甘情愿做这金粟园的主人的。”

柴房门被打开,干草堆上躺着一个病得昏昏沉沉脸色发黑的人,右边衣袖里空空荡荡的。

不是谁,正是那个阿一遍寻不见的人,阿逵。

阿一心里暗叹一声,司马弘对她好,每一步都算得如此之准,让人避无可避。

她急着想走,因为一想到景渊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就片刻逗留不得,可见阿逵这般模样,一时间又犹豫了,想了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司马盛说:

“大叔,请你把他安置到客房里,去找一位大夫来看看他,我还有点事,半个时辰后再回来看他。”说着便急急忙忙地向大门走去,司马盛反应极快地让人去准备马车,阿一赶回青鸾大街时人潮早已散去,四处一片寂寞冷清,孤伶伶的几盏灯无精打采地悬挂在街边,阿一能想象到景渊或是一脸勃然大怒或是冷漠讥漠讥诮的神色,当下加快脚步,飞奔至老榆树下。

没有人,自然没有景渊的盛怒或其他。不知怎的,一路上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放下来,又渐渐沉下去了。她从青鸾大街的这头一直找到那头,来来回回了几趟,都见不到景渊的身影。

他没有等她,或许找过了,但是没有等她。

想想也是,她不而别,他为什么要等她?依他的性子也该生气地早早离开了吧……

阿一坐在老榆树下,抱着膝,静静地坐着,直到天边开始泛鱼肚白。一阵依旧沁凉的风吹过,阿一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转身对等候已久的车夫笑了笑,重新上了马车,回金粟园。

阿逵依旧昏迷不醒,大夫来过说是染了风寒,开好方子后说是无甚大碍,只要高热一退就会醒来,阿一让人打了热水,拧好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尘垢,还是那般粗犷爽朗的五官,只是眉头深深拧着,像个打不开的结。

空荡荡的右臂袖子,让阿一心酸。

想起过去的种种,阿一无奈地叹口气,放下帕子走出了房门。司马盛在门外候着,阿一对他说:

“我要先回书院,大叔,麻烦你好好照看他,他醒来后不要告诉他我见过他……”

“兰主子可以叫我司马总管,或直呼其名司马盛。”司马盛纠正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主子的故人是金粟园买来的家奴,主子自然明白属下意思的。”

她不好意思起来,点点头“嗯”了一声。司马弘每一步都算好了,她就连拒绝都是多余的,暂且应下,徐图后计吧。

就这样,她怀着复杂莫名的心情回到了书院。

那样气派的马车,如此眩目的衣裙,秀雅而不失明媚的五官衬着松散慵懒的发髻,怀里抱着一个精美异常的鸟笼子,虽是一脸倦容,却仍在书院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那个把头发胡乱绑成一团穿着老大娘才穿对襟衫子在厨房手执菜刀挥动锅铲的弃妇阿一?许仲文和孟东来看得眼睛发直,其中一个喃喃道:

“那该死的方旭,说什么生病了告假半月,我看他回来后不悔死才怪——早知道是这般可人儿,当初干脆把她带回家算了……”

“你傻呀,人是有夫之妇!”许仲文一手肘拱过去。

“玄林院那位不是不认账嘛!凤城从不歧视寡妇……而且你昨晚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位竟然进了风月里弄!”孟东来反驳道。

阿一不顾他们的窃窃私语,对他们礼貌地笑了笑,就往玄林院景渊住的厢房而去。

推开厢房的门,里面安安静静的,凳子椅子摆放整齐,绕过屏风,他的床铺枕席规规整整,仿佛许久没人动过一样。这时正好负责洒扫的童子提着水走了进来,阿一问他:

“景……夫子他还没回来吗?”

“没有。今天的课都没来,刚刚到玄林院学画的学子们都在埋怨撒气呢!”那童子拿起扫帚正要扫地,阿一笑眯眯地拿过他的扫帚,说:

“姐姐帮你扫,来,告诉姐姐,你知不知道景夫子他究竟去哪里了?”

那童子挠挠头,想了想,“刚才他们好像跟熊管事说什么景夫子流连风月里弄才缺的课……我好奇地问他们风月里弄是什么地方,他们都瞪我说那不是小孩子该知道的地方。你知道风月里弄吗?”

阿一也茫茫然地摇头说不知道,苦恼了好一阵子,便转身大步走向知书堂去找许仲文他们,还没找到人就被熊老头逮住骂了一通,说她旷工,她只好郁闷不已地回房去换过衣服再到颐福堂做事。

“陈叔,风月里弄是什么地方?”她一边捧着碗放到柜子里一边问经过她身边的陈老三。

陈老三狭促地笑了几声,道:“不就是男人都喜欢去的风月场所?!”

“风月场所是什么?吹风看月亮的地方?”

不止是陈老三,当时在厨房的人都笑了,陈老三边笑边对阿一说道:

“你真是……我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解释,妓院,是妓院你懂不懂?!”

阿一一下子懵了,手中的碗哗啦啦地掉落在地,旁人惊叫跳脚,而她僵直了身子半点反应全无。

这个晚上,景渊依旧没有回来。

司马盛派人到书院传话给她,说是阿逵醒了,不过按她的吩咐没跟他提起她,只问她要不要下山到金粟园看一看,阿一说不必了。

这个晚上,她在景渊房中一直等,然而无果。

第二天,她无精打采地到颐福堂做事,无精打采地用膳,无精打采地喂小贵子……

黄昏日落,她带着小贵子到射箭场,抓起一把粟调弄着小贵子,一边教它说:

“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喂,你听不懂人话啊?!”阿一怒了,把粟往它嘴里塞,道:

“再来,举头望明月,低头喝光光!”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阿一彻底火了,手中的粟给它来了个“暴雨梨花针”,骂道:

“你就是只笨鸟!除了那一句还敢不敢有别的?!”

小贵子哼哼唧唧的,不可一世地睨着她,她恼羞成怒,站起来就像把这破鸟来个惨绝人寰的遗弃,就在她刚转身那一瞬,该死的小贵子又见风使舵地说了一句:

“阿一对不起,阿一对不起!”

阿一的脚步硬生生地刹住,听着小贵子重复地说着这一句:

“阿一对不起,阿一对不起……”

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要掉下来,司马弘他把小贵子还给自己,大概就是想让自己听到这一句话吧。可是现在说对不起还有意义吗?

景渊他,再也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道无情,如今这局面如何是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酸楚,拎起小贵子,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射箭场。

欢喜佛,薄倩赋第一百三十五章欢喜佛,薄倩赋,黄昏雨

景渊是在第三天中午回来的,同样是一驾崭新马车,唯一不同的是马车上除了他外还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一名英气的侍卫和一个眼睛滴溜溜转不甚安分的丫鬟,小伙子和侍卫扶脸色带几分苍白的景渊下车,那老头一下车便按捺不住地嚷嚷道:

“阿一,我的乖侄孙媳妇,还不出来迎接叔公老爷?”

“老爷子,听说十八姬在这书院的厨房里做帮工,这才刚进大门,您大喊大叫她也听不到……”环儿一贯嘴快,眼珠子不时瞟过那些经过对景渊行注目礼的白衣学子,喃喃道: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这里俊俏公子这么多,十八姬随便一抓就一大把看对眼的……”

景勉见景渊脸色冷下几分,心里暗骂环儿这少了根筋笨丫头,连忙狠狠盯了她一眼,对景渊说:

“主子身体不适,且先行歇息,顾先生说十八夫人确实在书院,自然是平安无虞的,主子无需挂心。”

“我去颐福堂一趟,”景渊眸光有如幽潭古井,乍看平静无波,袖下握紧了的拳却泄露了他的心事,“你们沿着这条路直走,过了秋梨院,一直到书院的后门,问打扫的童子便知道顾家老宅所在,顾桓说顾东早已在那里打点好,稍事安置后傍晚时分我自会过来。”

“乖侄孙,叔公陪你去!”景时彦把手中装有金针的布囊塞给郁离,“拿着拿着,郁离好徒弟啊,你看师父今天的穿着不错还是精神头都足哇?”

“师父您哪天不生龙活虎的?”郁离嘀咕道,“怕是饿了想到人家的厨房去瞅瞅罢了。”

景老头子一个粟凿过去,郁离疼得抱头鼠窜。

“好了,都不用跟来,我自己去。”景渊一贯的冷脸,勉力举步向颐福堂而去。

景时彦刚想跟去,景勉一手拉住他摇了摇头,老头子这才顿住了脚步,皱眉道:

“你家主子身子还不大好,头痛了整整两日,一醒来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你没看见他就是走路也脚步不稳?”

“景勉知道,不过此时跟着主子会生气。”

景渊出现在颐福堂时,着实吓了陈老三他们一跳。

两日不见,形容憔悴了这么多,一身白衣更显潇洒单薄。

“我找阿一。”景渊简短地说道,目光扫过他们,却发现不了目标人物的存在。

“哦。”陈老三重重地咳嗽一声,客气地笑道:“景夫子,阿一不在,刚刚出去了。”

景渊转身就走,身后的陈老三和两大妈窃窃私语道——

年轻人不懂爱惜自己,流连那种地方你看看你看看有多伤身体!

就是啊,我们阿一可真可怜,无论他究竟是不是她的夫君……

错了错了,好色风流的男人还不如不要,失踪了还算有个念想,现在是不用想了……

“你们说什么?”景渊转回身子,湛湛的桃花眼眸光冷冽,薄唇一抿:“谁风流好色了?”

陈老三尴尬应道:“没有没有,夫子听错了……”

“什么没有,明明有,在妓院流连两夜,还说没有?”其中一大婶为阿一打抱不平了,“你是读圣贤书的夫子,实在不该这般欺负善良的阿一!”

“谁说的?”景渊黑眸一眯,周遭的空气骤然多了几分紧迫。

“阿一说的,她什么都知道了。”另一个大婶嗫嚅着说。

景渊无力地抚额,转身走出了颐福堂。

拐了两个弯到了她的厢房,推门进去,里面朱窗敞空无一人,床旁简陋木桌上是个陈旧的妆奁,铜镜也沾着锈痕,他拿起那把齿痕光滑的桃木梳子,摩挲着卡在其中的几丝断发,眸光淡淡然凝住,嘴角轻扬勾出一个想笑的弧度,却又不知怎地心酸得眼眶微热。

阿一,你一定恨过,为什么我就如此轻易地忘了你。

阿一,你一定痛过,为什么我不能再一次像从前那般喜欢你……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景渊嘴角的笑意深了深,转身一看,却只是探头探脑的小学童,他见到景渊也愣了愣,原来是熊老头儿让他来找阿一去颐福堂干活,景渊说了声“不在”便迈出门去,一路走回自己的夫子厢房,猜想阿一会不会跑去那里了。

可是推门进去一看,依旧是空无一人,床铺齐整,心底不免暗暗失落。转身欲走时视野中总觉得有什么不日,回头一看,原来是书桌上多了张摊开的写满了字的宣纸。

本来不以为意的一瞥,下一瞬他的心猛然下坠,这摊开的纸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封休书!

他的脸色此刻更白了几分,一手抓起那封休书攥成纸团,顾不得脚步踉跄急匆匆地奔了出去,见到一贯来他厢房中打扫的学童,便寒声问道:

“这两日是谁进过我房间翻过东西?”

学童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声道:“夫子、夫子丢了东西了么?我、我没有拿过啊……”

“我是问你,还有什么人进过我的厢房?”

“只、只有阿、阿一……”

心底的猜测此刻被证实,景渊只觉得本来已经不再痛的头此刻又开始疼痛昏乱起来,他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休书的来历?

“阿一呢?她在哪里?”

学童还滑坡回答,三三两两的学子经过时脸上都带着惊讶好奇疑惑的表情脚步飞快地向前走去,眼睛看都没看景渊,学童见到景渊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于是解释道:

“他们说,三秀湖好边有热闹看,好像说是有人想不开,寻短见什么的……”

三秀湖,品山书院后山雪籁亭前一天然而成的大湖,不知湖深多少丈许,只知道此湖于建院之前便已存在,湖水经山中水道潜流灌育了岐山一方土地,湖边多奇峰,晨昏时泼墨洒霞,夜间景色更是迥异,碧湖印月,两相生辉。

也是学子们山行踏青的好去处。

今日更是特别,许多学子聚拢在三秀湖前那株百年老树前屏声凝气地翘首相望。那株青龙木粗壮有三人合抱,古木参天,虬枝四逸,枝干苍劲盘曲着向三秀湖湖心延伸。

树下一双白底青布的绣鞋,伶仃地丢在那里。

景渊气息不稳地扒开围观的人群,抬眼一看,顿时心中一片冰凉如坠数九寒窟。

那么高的树,细得像人的手臂那样的树枝,她就站在那里,他不会认错她那熟悉得像刻在自己心上的身影,身上白色的衣裙让她看起来像只危危欲坠的白鸟,仿佛风一吹就会飘飞一般,身下十数丈是不知深浅的三秀湖湖心,洁白的脚掌踩在不甚粗糙的树枝上,只消稍一滑脚便会掉下湖中。

景渊看得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身子晃了晃差些儿发软倒下。

身旁一只大手适时扶住了他,原来是景勉。景渊定了定神,沉下声音对着上面喊道:

“阿一,我回来了,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没什么动静,除了几声鸟鸣外,阿一的身影寂然凝立。

景渊咬了咬牙,大声喊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去了风月里弄,可并没有做过什么有负于你的事情。”

围观的学子当即轰的一声沸腾了,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景渊身上。景渊不管不顾地继续喊道:

“那封休书的确是我写的,但是我的本意根本就不是那样!我们如此艰难才守在一起,我怎么舍得休了你?”

“还写了休书啊?那就是说,这什么阿一真的是景夫子的原配?”有女子的声音伤心地低声道,周围又是一阵议论。

“那景夫子你去风月里弄只是喝茶看舞听小曲?能听两天两夜吗?”个别不怕死有女学子小声问,“不是想休妻为什么要写休书?莫非是在练习书法?”

“就是就是!”围观者看着景渊的目光都变了,质疑的不平的谴责的鄙视的应有尽有。

树梢上的人向前迈了一小步,一阵山风刮过,衣裙猎猎作响,身子晃了一下像是站不稳要坠下来一般,看得围观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