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它显然有背叛主人的倾向。花九千懒洋洋地瘫在窗边的软椅上,做她的老本行——吞云吐雾。院子里面一个人蹲在地上种药草,修长结实的背影,漆黑的长发,忙碌的精致的手指,显然这幅场景不单在花九千看来很诱惑,连黛黛也很明白其之美丽。这只小母猫发春的季节似乎弄错了,在深秋对苏寻秀一见钟情,缠着他不放。

“喵喵!”黛黛在苏寻秀屁股后面乱蹭,发出热情的邀请,可惜美人没空理它,挥挥手,抖了它满身泥,“去去!找那个妖女!小爷忙着干活呢!”苏寻秀没好气地说着,一面用小铲子挖土,泄愤似的把药草种子乱塞进去。

这个书局果然古怪,人家都是初春种植,金秋收割,花魔女偏偏来个反的,说不定是故意欺负他。苏寻秀在肚子里嘀咕着,随手又撒下一把灰色小种子,最后再使个坏心眼,把种子上那层毛皮搓了,教她来年什么也收割不到!他恶意地笑着,虽然这种报复手法很无聊,不过无所谓,他苏寻秀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黛黛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它发出愤怒的抗议,“喵!”然后爪子很小人地一抓,苏寻秀大叫一声,捂着被抓的手背跳了起来。“你这只死猫!小心我把你剥皮做汤喝!”他威胁,可惜隔着一层面具,他的怒目没能让黛黛接收到。它跳了好远,很不屑地歪着脑袋对他眨眼睛。

“黛黛!你跑哪里去了?”猫三在回廊后面叫了起来,这人最近简直闲得过分,每天坐等吃喝,他的脸皮显然与城墙类似。这下找猫找了过来,黛黛一听他的声音,立即充满受伤表情地扑上去,反正苏美人不理它,还有猫三这个主人呢!

猫三一把接住黛黛,摸了摸,抬头见苏寻秀发绿的脸色透过面具都能看清,他露出欠扁的笑容,悠然道:“药草种完了?待会还有两桶衣服,记住洗干净点,老板很讲究的。”

苏寻秀干笑两声,蹲回去继续泄愤地挖坑,只恨不得用这把破烂铲子把整个书局都给挖了。猫三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慢悠悠地回房逗黛黛了,现在每天欺负苏大美人成了他人生一大乐事,反正老板也不介意,干嘛不稍稍荼毒一下呢?

“秀秀!”花魔女隔着窗户对他招手,高声叫着这个让他想死去的小名。苏寻秀狠狠丢下铲子,转身快步走过去,乖巧地垂着脑袋等候进一步的荼毒。花九千盯着他脸上那个白色的面具看了半天,才道:“老娘渴了,去端杯茶过来,要微凉的。”

苏寻秀一声不吭往水房走去。喝茶?!喝小爷的口水吧!他恶意地想着,很想往茶水里吐一口唾沫,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妖女是用毒用蛊的秘术大家,比之前的鹤公子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动什么小动作只怕她一清二楚,为了避免她再侮辱自己,还是安分点比较好。

花魔女的饮食习惯很奇怪,她几乎从来不吃热的东西,饭菜茶水都要求是微凉的,眼下也是十一月的深秋了,她竟然也不觉得冷。难道蛊师或多或少都有这些怪癖么?以前鹤公子也是,他几乎从不吃任何红肉,朝鹤宫的饮食永远是清淡无味的。

“请喝茶。”茶端来了,苏寻秀淡淡说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走,袖子却被那魔女抓住了。他心中一惊,本能地想甩开,可是心下却也忍不住苦笑,他竟然对这个女人忌惮到如此地步?

“怕什么?老娘又不会吃人。”花九千懒洋洋地说着,将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忽然把自己的手绢放进旁边装满清水的脸盆里浸了一下,替他把手上的泥细细擦了个干净。他的手指很精致,修长有力,却不让人觉得粗鲁,每一片指甲都好像一件美丽的工艺品。

苏寻秀动也不动,由着她擦手。窗户是半掩的,深秋冰冷的风灌进来,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大袍子,被风一吹便时胀时缩,偶尔便会勾勒出一身纤细窈窕的曲线。苏寻秀只盯着她后脖子上几根柔软发丝看,她的肤色异常白腻,头发却极黑,相互映衬很是显眼。然而这种雪白的肌肤,却让他想到了一个令自己很不爽的人,心情越发郁闷,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手背上忽然一阵刺痛,他微微一动,心神被拉了回来。原来花九千在擦拭方才那只死猫抓出来的几道血痕,冰冷的水沾在伤口上,发出刺麻的痛楚。花九千低垂的睫毛浓密如同小扇子,然而此刻小扇子却扇了起来,隐藏在下面的让他心惊胆战的双眸扬起向他扫来,清澈妖娆。苏寻秀猛然一阵恐惧,他不知道在怕什么,或许是她无处不在的妖娆,更或许是她唇边极难得的一抹温柔笑容。

他狠狠把手抽了回来,掉脸就走。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好像永远只有逃跑的份。花九千扯住他的袖子,轻道:“急什么?还没弄好呢!”他有些粗暴地再甩,低道:“不用了!放手!”

花九千干脆地放手,他得了命似的,急急往门口走,忽听她在后面慢慢说道:“黛黛身上下了蛊,爪子上是有毒的。你当真不要医治?晚上浑身发疼可别来求老娘哦。”

苏寻秀那一瞬间真有掐死她的冲动,他僵在门口,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终于还是飞快地走回来,毫不客气地把手送到她眼前。花九千笑吟吟地,却不动了,只是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看。

苏寻秀强忍怒气,冷道:“看什么?”

话音刚落,她忽然站了起来,抬手飞快揭开他的面具。他只觉脸上一凉,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谁知触手的肌肤却是光滑柔软的,苏寻秀猛然一呆,只觉捂在脸上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按住。花九千妖娆的容颜凑近,低声道:“效果真是不错,原来你是这付模样……”

她盯着他干净的脸,去掉了那些狰狞的伤疤,他看上去足足年轻了十岁,桃花眼虽然瞎了一只,但依然熠熠生辉勾人魂魄。她抓住苏寻秀的手,让他自己抚摸光滑的脸,一面轻道:“你看看,伤疤去掉了,先用手摸摸。要镜子么?”

苏寻秀心头乱跳,偏偏却不敢动,不忍动,闭上眼,她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鼻梁嘴唇,麻麻的,他竟不知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三天前她强迫自己戴在脸上的那个面具,面具里面看上去很有点吓人,一层厚厚的白色物质,上面整齐的一个人脸型,而原本爬满他脸上的伤疤,丝毫不差地贴在白色的物事上,密密麻麻,很是触目惊心。

她的秘术,令自己害怕又佩服。这个女人,让他感觉极遥远,远到他不敢去触碰。她那样偶尔的戏弄,只让他无奈恼火。

花九千取了黑色的眼罩,替他戴上,左看右看,半天才道:“这样才好,要做老娘的人,面子上可不能差了。”

苏寻秀啼笑皆非,她却已经从柜子里拿了绿色药膏涂在他手背的伤口上,凉凉的感觉,刺痛立即就消失了。苏寻秀低声道:“你……真的连一只猫也不放过?它身上下了什么蛊?”

花九千狡黠一笑,“你真的相信一只猫身上会下蛊?那是骗你的。”

他脸色一变,抽手就走。他真的是受够了!花九千又在后面叫,“你掉东西了!不要了么?”苏寻秀打定了主意,以后无论这个妖女说什么,他都绝对不会再相信了!她一定是魔鬼投胎转世的!

谁知花九千忽然轻道:“哎呀,竟然是一撮头发……美人,原来你早已有心上人了?”

苏寻秀大惊,匆匆一摸袖袋,果然里面的锦囊不见了!他飞快转身,却见花九千手里转着那一撮头发,头发的颜色很古怪,半红半黑。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往下陷,一种极致的酸痛攫住了他的心。心上人那三个字,比钉子还尖锐。他曾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真的这样以为。

“还我。”他低声说着,却不像以前那样着急,只是慢慢伸出手,一直伸到她面前,面无表情。

花九千低头看了半晌,这把细细的青丝,被人小心地打了个结,小心地放在锦囊最底下。青丝结。她忽然有一种终于抓住此人真心的感觉,他就像这个花花绿绿的锦囊,外面看上去华丽精致,里面却打了百结,柔软不可触摸。

她很快把青丝放回锦囊,轻轻放到他手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用认真的语气这样说。

听惯了她称自己为老娘,乍一听她说“我”,苏寻秀觉得好陌生。他的心跳一会快一会慢,喉咙里一会酸一会苦,眨了好几下眼睛,那只瞎了的眼睛前面,从此永远是黑暗。但这种黑暗却又让他觉得甜蜜,这证明了那个人存在过,他曾经确确实实地,紧密地拥抱过她,吻过她。

他攥紧拳头,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花九千吸了一口气,软软坐回去。他是在伤心么?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往,有幸福的,有伤心的,可是最后被人深深记在心里的,却永远是苦涩。为什么人总是活在过去呢?这个问题依然无解,或许永远也无解。

她静静看着窗外被风吹拂的枯叶子,想起了一些画面。这样的似水流年,过得好快。这一年的冬天,与那一年的冬天,相隔七个年头。一切都在变,但有些事情,却不会变,例如她的红衣,再例如织辉草苦涩刺鼻的味道。

还有半个月,半个月……花九千渐渐敛起面上的笑容,怔怔坐了好久。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很刺骨,她忽然觉得冷,于是起身关窗,再也无话。

××××

从黄金滩顺着支流一直向西走,穿过一个小土山,前面就是官道。不出所料,那里驻扎着惠王的兵马,狐七和鬼八还没靠近,就被一群拿着明晃晃刀枪的士兵团团围住了。

好在魏重天的令符十分有效,狐七刚拿出来,那群人便纷纷退开,空出一条宽敞大道让他们过去。这两人摔下悬崖掉落河里,早已弄得一身泥泞,看上去狼狈之极,但狐七雪白可爱,鬼八俊美秀气,都是极好的皮相,周围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鬼八身材瘦弱,面容秀美,头发也没束,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那些士兵虽然纷纷让道,却在私底下窃窃耳语。

狐七牵着鬼八的手埋头往前走,忽觉他的手指僵硬,不由回头望去,就见鬼八脸色铁青,眼睛里满是怒意。她轻轻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鬼八摇了摇头,低声道:“快走!赶紧离开这里!”

狐七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很快就离开了这个驻扎营。前面拐个弯就是官道,狐七还是第一次走南崎的官道,兴奋的急忙往前跑去,就见一条宽阔大路直通天边,风吹云动,周围是苍茫荒原,辽阔无垠。官道上半个人也没有,狐七往前跑了几步,一边笑一边叫:“天啊!老板回去一定会夸奖我!我可是书局里面第一个正大光明走上官道的人!猫三鹰六他们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从官道走呢!”

她叫了几声,却没见鬼八出言讽刺或者附和,不由奇怪地回头,谁知他竟然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往脸上涂!狐七急忙奔过去,“鬼八!别这样啦!咱们上官道了,从此就可以堂堂正正赶路!你别往脸上涂东西啦!你那么漂亮,把脸遮住多可惜!”她抓住鬼八的胳膊,用力把他拽起来。

鬼八甩开她,冷道:“你什么也不明白!滚远一点!再说老子漂亮,老子就用刀子把脸划花!”

狐七虽然知道鬼八脾气不太好,总是说很难听的话,但他却是第一次这样愤怒,即使脸上涂了厚厚一层泥,也能看出他发白的脸色。她不由紧紧抓住鬼八挣扎的双手,轻道:“鬼八,以前一定有许多人欺负你嫉妒你吧?”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说话。狐七怔怔看着他雪白的耳际,忽然想起他刚才过驻扎营时候难看的脸色,于是轻轻说道:“鬼八,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你的。”

鬼八猛然回头,狐七吓了一跳,他的眼神十分可怕,阴森隐忍。他看了她良久,才低声道:“什么保护?我只是感激你的一顿饭,答应把你送到西镜而已!你不要搞错了!到西镜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你不要再来缠着我,我也不会再找你!这些好听话,在我听来只有无聊而已!”

狐七终于生气了,她抿起唇,坚决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是很认真的!绝对不是说着玩!就是到了西镜我也不许你离开!你要是敢逃跑,我就一直追一直追!我绝对不是开玩笑!”

鬼八狠狠地瞪着她,半晌,他的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来,转过脸去,淡道:“这个世道很乱,不适合你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你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可怜人很多,你哪里全部都能保护呢!不要说这些没边际的话。”

狐七急道:“就算我不能全部都保护,可是至少我可以保护你!老板说过,我们的力量很薄弱,没有办法帮助每个人,但有缘遇上的人,却一定要帮助的!这是做人的道理!不管怎么说,我不让你走!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的!你是我狐七的弟弟!”

鬼八甩开她的手,冷道:“谁是你这个笨蛋的弟弟!少往脸上贴金了!居然还敢说什么一辈子,你也不害臊!”

狐七笑了,不顾他的反抗再把他的手抓过来摇啊摇,柔声道:“不管,你是鬼八,就是我弟弟!来,我教你一个不会再被人欺负的法子。”

她很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鬼八到底还是孩子,不由凑过去。狐七贴在他耳朵上,叽叽咕咕说了一会,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窥见了一片新天地。

“老板说过,人都是很浅薄的,只看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你第一眼让人看了就觉得是个没背景没势力的可怜虫,那么人人都会骑到你头上。现在咱们有钱了,可以去买最好看最贵的衣服,让人家一看就觉得咱们理直气壮,那么再也不会有人敢来欺负咱们啦!你说对不对?”

鬼八忍不住想点头,他看了看狐七,最后终于吐出几个字,“看不出来,你脑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不只是浆糊。”

狐七撅嘴轻轻捶了他一拳,“你就会讽刺我!谁说我是一脑子浆糊?你自己不也没想到么!”

鬼八终于勾起嘴角,即使满脸涂了泥,那个笑容还是美丽的让狐七看呆了。他的脸微微一红,抓起她的手就往前跑,一面叫道:“你还发什么呆?!快点去钱庄换了银子,咱们要买最好看的衣服呢!”

狐七急忙大声答应,两个人在宽敞的官道上奔跑起来。

9.晶莹心

暮色四合,黄昏时分,晚霞早早褪了下去,天边泛出大片大片的深黑,风也开始变向,呜呜地喧嚣,带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看起来似乎是要变天了。

神缨客栈的小二打点了精神,站在门口吆喝着过往行人投宿自家店。南崎最近情势不稳,听说龙尾山被惠王拿下来了,天威将军锐不可当,人们都在私下说着南崎迟早会是惠王的天下。由于战乱而萧条了很久的神缨客栈,最近也终于陆陆续续来了人。大家都是瞅着西边是惠王的地盘,稳当一些,所以纷纷过来避乱。

不一会,豆大的冰雹就当头砸了下来,劈劈啪啪乱响,小二顺利地拉进来好几个旅人。街头行人神色匆匆,个个狼狈。街角那里忽然走来两个人,一身的雪白悠闲,倒让人注目。那是一对年纪极轻的少年男女,衣着华贵,脚上的靴子纤尘不染。有人瞥到了那矮个少年的容貌,不由都怔在当场。

少女的个子高一点,手里举着一把有名的针云坊油伞,边上画着两只彩色鲜艳的大蝴蝶,冰雹打在上面的声音似乎都特别清脆。满街的人都是半湿半干,越发显得这对少年人如玉一般晶莹玲珑。

要在南崎看到这般整齐体面的人,当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种人非富即贵,常人招惹不起的。当下行人纷纷驻足相让,竟没人敢伸直了脖子大胆看上一回。神缨客栈小二伸出的手也顿觉尴尬,急忙缩了回来,大气也不敢出。

谁知这二人迎着客栈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屋檐下,少女收了伞,小二几乎看直了眼睛。她身边那个瘦弱的少年,实在美丽之极,倘若不是将长发束起做男子状,加上他面色冷漠眼神硬朗,当真要把他当作一个秀雅女子。似是被小二看得不爽,那少年微微皱眉,漆黑的眼珠粗粗瞥过去,如玉琢的面上有丝不耐烦的神色。

小二急忙垂手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招呼,“两位客倌是要用饭还是投宿?”

那少女倒是个爽朗的性子,孩子气地甩了甩伞上的水滴,笑道:“要上等的客房……一间。”

少年面上忽然一红,便似玉石匀染一般,艳丽夺目,可惜了他的好容貌,一开口却十分冲人,“两间!谁要和你挤一张床!”

那少女撅嘴道:“咱们是姐弟,怕什么?我说一间就是一间!”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进了客栈,小二急忙引上二楼上等客房,掌柜的亲自送茶送手巾,殷勤无比。

这二人自然是狐七和鬼八了,原来他们在钱庄里用两片金叶子足足换了一百多两银子,当下整理仪容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正如狐七所说,人要衣装,在南崎,无论是人是狗,只要穿得气派,便没人敢公然欺负。这一路走来,倒比以前顺利许多,驻营的官兵也遇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只当是谁家的公子小姐出来,有的甚至连令符也不看直接放行。

“二位客倌要热水么?还是想先用晚饭?”掌柜的磨蹭半天也不走,难得捞到贵客,他比平时简直要殷勤百倍。

狐七看了一眼鬼八,他也不说话,似乎还在生闷气。她笑了笑,说道:“打热水进来吧,我们想洗个澡。”这一路风尘仆仆,换了衣服也没来的及仔细整理,如果脱下身上那些华丽的衣裳,就会发觉他们胳膊和腿上还有残留的泥泞,摔下悬崖之后,他们压根就没怎么清理过。

鬼八涨红了脸,动动嘴唇是想反驳,最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沉默。这个丫头,不但一脑子浆糊,而且似乎也没有任何男女之防,还是说,她一点也不觉得他是个男子?真觉得他是个弟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掌柜的连声答应着,急忙吩咐小二下去打热水,他却搓着手站在门口不肯走,只是笑。狐七瞪圆了眼睛,她到底没经验,不明白这人要做什么。鬼八却从袖子里取了一锭一两重的碎银子,随手递上去,一面道:“多烧点热水,天气冷。待会把晚饭送上来,我们就不下去了。”

掌柜喜得连连点头,又问了要吃什么,狐七顺口报了几个菜,全是精致的肉菜,这下掌柜的更加确定他们必然身份不凡,喜滋滋地答应着下楼去了。

狐七推开窗户,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冰雹越下越大,眼看有下雪的趋势,她叹道:“要是下雪可就麻烦了,赶路一定不方便。”

鬼八摊开包袱,把新买的衣服一件一件摊在床上,说道:“没关系,明天去买毡靴,那个结实,适合在雪地上走,还防滑。”他取出荷包,数了数里面的银子和金叶子,又道:“明天再去换一点银子,出了神缨镇,就没有大钱庄了,须得存点钱在身上。”

狐七刚想夸他想得细致周到,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原来热水送上来了。尽管鬼八十分不情愿,两人还是分别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饭菜送上来的时候,两人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去端。

饭菜很精致,狐七饿了,狼吞虎咽,鬼八却吃得极慢,十分秀气。狐七吃完一碗饭之后,他才吃了小半碗。狐七皱眉道:“你怎么吃那样少?多吃点!你想一直这么瘦么?”她夹了许多肉堆去他碗里,堆成了小山。

鬼八面色不变,照样小口小口秀气地吃着,狐七盯着他看,忽然觉得有些怪异。怎么说呢,人吃饭的时候,样子总不会太好看的,但鬼八不同,他吃饭的时候也很漂亮,每一个动作都很精致,精致的就像在浇花,写字,画画,总之就不像吃饭!

老板曾说过,上流之人不但言行举止优雅,就连许多小细节都是完美无可挑剔的。她曾经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一个人吃饭或者打喷嚏的时候还能优雅到什么地方去,以前在书局,吃饭就是打仗,四双筷子满天飞地抢菜,根本毫无形象可言。可是……原来人也可以这样吃饭!她怔怔地看着鬼八小小地夹起一撮米放进嘴巴里,连牙齿都不露,慢慢地咀嚼。这样精致的行为,让人惊艳,却也觉得很累。

“鬼八……”她突然唤了一声,有些犹豫地,似乎是想问什么。

鬼八抬头淡淡地看她,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脸蛋红扑扑好像苹果,狐七是很美丽的,但显然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当她定定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当她微笑的时候,都有一种清新的感觉,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她这种美丽比高山上的晶莹雪还要清澈洁白。

“你是想问我以前的事情么?”他轻轻说着,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狐七很想点头,可是她最后却摇了摇头,“不,我不问。你要是想说,一定会告诉我的。我问了你才说,那就是我不对了。”

他轻轻喝了一口汤,才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曾被贵人包养了一年多,自然学了点东西。那一年虽然没什么自由,不过那人待我倒是不错,吃好穿好,挺快活的。”

那你现在不快活么?狐七张口就想问,还是没问出来。被贵人包养,这是怎么样的情况,她也不清楚,但隐约也明白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鬼八看人的时候很冷,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冷漠,谁也不信,谁也别靠近,这种眼神让她很难过,他这样年纪的少年,本该是天真热情的。

“我以前连筷子也不会用的,吃饭都是用手抓,觉得痛快。不过就算是一条狗,每次在它想用舌头舔盘子的时候,都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不出三个月,它也一定明白该什么时候伸舌头了。而学会这种无聊的礼仪之后,就很难改变,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手抓饭吃了。可惜,以前吃饭是很快活的事情,现在却总觉得不过瘾。”

他说的很平淡,甚至像在说别人的事情。狐七忍不住抿起嘴唇,心里发酸。她忽然丢了筷子,徒手抓起一坨米饭塞嘴巴里,模糊不清地说道:“有什么难的?很简单!这样吃果然快活!”她又抓了肉片,弄得满手油腻腻的。

鬼八有些发怔,看了她一会,忽然大笑起来。他也丢了筷子,不过不是抓饭,而是抓了手巾替她擦手擦脸,“你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他低声说着,忽然又笑道:“现在我却什么也不担心了,钱是我的,路是我自己的,饭也是我自己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狐七急忙过去用力抱住他的肩膀,很认真地说道:“你……你一定要一直这样快活下去!鬼八,你真的快活哦?你不是骗我?你会不会觉得我也和那个什么贵人一样……”

他用力去推狐七,面上通红,喃喃道:“快放开!孤男寡女抱成一团,成何体统?!我就是讨厌你这种呆气!”

狐七才不放手,抱着他一顿蹭,才坚决地说道:“以后我一定把你照顾好!你就是我狐七的亲弟弟,谁也不能来欺负你!就算老板……也不行!”

鬼八面上红晕渐渐褪去,他低声道:“谁是你弟弟!我才不是你弟弟!”

狐七只当他耍孩子气,也没在意,她松手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笑道:“今晚咱们一起睡!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同睡了,以前和老板一起睡的时候她就爱抢我被子!鬼八你可不能抢我被子!”

鬼八脸色一白,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你……你和你老板一起睡……?”他总听她说老板老板的,心里一直不爽,但只当她是小女孩的崇拜,没怎么在乎。但一起睡这个事情完全不同!在他心目中,狐七嘴里的老板是三十多岁的男子,她和老板一起睡……鬼八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一时无法接受。

狐七全无察觉,笑道:“是啊!老板身上软软的,香香的,我可喜欢抱着她睡了!虽然她每次都嫌热把我推开!对了,鬼八我还没说过,咱们老板是个大美人哦!才二十多岁,但样样精通!迷霞镇好多人都暗中叫她九千魔女呢!”

鬼八长长出了一口气,揉揉额角,发觉自己被她的粗糙神经搞得头疼。原来老板是个女的!他失笑道:“狐七,魔女这个称呼应该和称赞无关吧?”她到底是什么脑袋?概念完全不清啊。

“那代表老板厉害啊!”狐七瞪圆了眼睛,理直气壮,显然九千书局的人都觉得魔女一词等于称赞。

鬼八无话可说,只能摇头。狐七笑眯眯地对他伸手,“好啦!吃饱了,喝足了,睡觉吧!鬼八鬼八快过来!今天我总算可以抱着人睡觉啦!”

鬼八咬了咬嘴唇,红着脸站起来,“我不习惯和人睡,我睡地上就好。”说着他要去抱被子,狐七哪里能让他得逞,一把搂住他纤瘦的腰身,将他掀翻在床上。

鬼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被子当头罩下,他甚至来不及反抗就被裹了个严实。狐七把他往床里面推了推,然后吹了蜡烛飞快跳上床。

“狐七!我不要睡里面!我不喜欢睡里面!”鬼八严重抗议,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抓她的衣服。可是她一转身,他就后悔了。同行同吃那都没什么,可是同床而睡却完全不同,床也不大,两人靠得很近,她一转脸,呼吸就喷到他脸上。那种让他神魂颠倒的幽香袭来,他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手足无措。

“你年纪小,当然要睡里面。”狐七还和他讲道理。鬼八忽然缩手,推开被子就要下床,他害怕这样的接近,好像整个身体和心都不是自己的了。狐七急忙抱住他,叫道:“不许下床!好嘛,你睡外面就是了!”

鬼八被她缠的实在无法,只好浑身僵硬地躺在床边,一条腿还放在床下,以便随时撤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地要睡着,身后的那个丫头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梦话,然后他背后一软,她紧紧抱住了他。

这一惊让他再无睡意,猛然睁开眼,只觉身后一片温暖柔软,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动也不动。他怔了好久好久,只觉她的呼吸喷在背后,酥酥麻麻,他忍不住动了一下喉头,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开始蠢蠢欲动。他不敢动,只好定定看着她的手。狐七的手很白,纤细小巧,指甲如同花朵一样可爱。是的,她全身都很可爱,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人。

鬼八闭上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慢慢抬手,握住了她的五指。狐七立即反握回来,她不知做着什么梦,抓的那样紧,甚至让他觉得疼。他却觉得这种疼痛都带着舒畅。狐七整个人贴上来,如同八爪鱼一样抱着他,鬼八怀疑她把自己当成了被子。

他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甚至有点喜悦。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样的情况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这一夜,是他十五年以来,最幸福的一夜。

这一场雪足足下了三天,神缨镇附近多山,因此踏雪赶路的狐七鬼八二人吃了不少苦头。山间小路本来就狭窄,许多沟鸿被雪盖住看不出来,在上面摔跤已经是平常事了,倘若不是鬼八事先准备了好几双毡靴,他们还不知要摔成什么样子。

山中的雪景自然是极美的,如同砌玉堆银,淡装素裹,而遥远的天边如同淡淡的墨彩勾勒出一抹颜色,层迭峥嵘,却是连绵的山峦。山中寂静无声,只有踏雪的声响。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心中空明清净,天极高极远,又仿佛随时可以触摸。风声泠泠,偶尔落雪的细微动静,玲珑可爱。

狐七很开心,她满身都是雪,头发上也湿漉漉地,融化的雪水滴下来,冰凉凉。不知是冻的还是赶路的缘故,她的脸红扑扑的,异常鲜艳,一面回头对鬼八笑道:“鬼八鬼八!你看这里的风景!是不是很好看?原来南崎也有这样好的风光!我常听人家说南崎是穷山恶水,现在才明白他们根本是没有看过好风光!”

鬼八不会武功,没她那种好体力四处看,事实上,在山中赶了三日的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勉强跨过一个雪沟,他没好气地说道:“风景是给闲人看的!我可没那么多花俏心思去看什么景物!”

狐七摇了摇手指,笑道:“老板说过风景只是死的东西,关键还是看人心。你若是用心去欣赏,才能体会到其美妙之处!倘若总是其其艾艾,怨天尤人,再好的景色也不过是土坡子罢了!”

“所以说你是闲人,我是俗人……”鬼八正说着,脚下忽然一滑,一条腿卡在雪窟窿里,半边身子扑倒在雪上,登时爬不起来了。

“喂!你没事吧?”狐七急忙过去拽他,一边替他把衣服上的雪掸掉。鬼八摇了摇头,勉强撑着站了起来,刚走两步,脸色便是惨白。“是不是伤到脚踝了?”狐七问着,不由分说把他按倒坐在地上,“让我看看!”她不顾阻拦扯下鬼八脚上的毡靴,把裤脚一卷,却见他雪白的脚踝上肿了好大一个包,青紫青紫的,分外吓人。

“我没事!还能走!快赶路吧,趁天黑之前下山!”鬼八推开她,穿好鞋子就要起身。狐七忽然蹲到了他面前,双手微微摇摆,“来,上来,我背你。”鬼八涨红了脸,急道:“你说什么呢?我可是男……”

“你是我弟弟,难道我不可以背你么?”狐七打断他的话,抓起他的胳膊轻轻一托,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扑去,只觉身前一软,她轻轻巧巧地把自己背了起来,放开步子往前走。山路雪地十分崎岖,狐七走得也不甚稳当,鬼八在她背上随着动作轻轻颠簸,再也没说话。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咱们说到什么地方啦?”狐七走了一会,又开始叽叽喳喳,可惜这次再也没人理她了,她的声音在空山里面寂静地回旋,惊落大片白雪。

“鬼八,你怎么不说话?很痛吗?”

“鬼八?你睡着了?”

“……不要急,咱们很快就能下山啦,你再忍忍,到了山下找个好心人家,我再替你治疗。现在太冷,不方便用蛊。”

“……你该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还是没人理她,狐七终于乖乖闭嘴,把他往上托了一下,让他趴得更舒服一点。鬼八闭上眼睛,小心地,有些害怕似的,把脸贴在她浓密柔软的头发上,好像一只迷路的小猫,终于找到一种可以安心的温柔,用爪子轻轻试探。

她的背纤细柔软,心跳贴着他的胸膛,互相呼应着。他们是如此贴近,心脏也可以更加靠近一些。他渐渐收紧胳膊,只想再靠近一些,最好揉在一起,嵌进去,从此再也不用分开。鼻子前充斥着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他在这样一个时刻,竟然有想流泪的冲动,于是咬紧嘴唇,死死地,就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鬼八……我快喘不过气了……”狐七可怜兮兮地在前面抱怨,他的胳膊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力气大的吓人。

还是没人理她。

可怜的小狐七只好一肚子怨气外加一脑子疑惑艰难地在雪地里蹒跚前行,始终也想不明白既然他没睡觉为什么不陪自己说话。这个问题,或许也是永远无解的。

10.坠仙乡

下了山,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想象中的镇子没有出现。狐七背着鬼八走了好一会,渐渐也有些累了。周围全是高耸入天的大树,白茫茫地,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鬼八的手渐渐松开,呼吸声却开始粗重,喷在她脖子上滚烫的。狐七微微一惊,急忙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贴着她的脖子摇头,狐七只觉他脸上的肌肤贴在脖子上也是滚烫的,不由急道:“鬼八!你一定是发烧了!”

她找了一块大石头把鬼八放上去,他有些萎靡,满脸通红,嘴唇却煞白,额头上布满了汗水。狐七急忙用手绢包了雪去替他擦汗,他摇了摇头,勉强推开她的手,轻声道:“我没事!流浪之人哪里会这样娇贵!你不要再背我了,我可以走。”他嘴巴很硬,可惜两腿发软,压根就站不起来。

狐七干脆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紧紧抱着他,他似乎在瑟瑟发抖,牙关得得敲着。狐七几乎要急得掉泪,想用治疗蛊,偏偏天气太冷,蛊虫不肯出来。她在荷包里翻了半天,只找到一丸定神补气的药,当下顾不得许多,咬碎了塞进他嘴巴里。

“你撑一下,我马上去找可以露宿的地方!”她把他抱起来,转身就跑,没头苍蝇似的在林子里乱转。她再也不觉得累和冷,跑得飞快,雪地里遗留下长长一串脚印。

天很快就黑了,狐七抱着鬼八不知跑了多久,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山坡上有微弱的灯光闪烁。有人!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奔过去,绕过好几棵松树,就见几栋木屋建在山坡上,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火光,稍微靠近一点,就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她顾不得许多,冲过去就敲门,一面叫道:“请开门!”

没一会,门被打开,一个年约四旬的村妇满面狐疑地看着他们俩,狐七急道:“大婶,我们是赶路的行人,我弟弟身体虚弱,半途发烧没办法再走了。能不能让我们投宿一个晚上?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那村妇先没说话,一双眼睛只是上下打量着他们,忽见裹着鬼八的那件披风上滚着名贵的貂毛边,而狐七虽然满身狼狈,衣服半湿,却也能看出是绝好的料子。她立即堆满了笑容,匆匆拉开门,热情地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话!快进来!冻坏了吧?山里人家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先进来喝点热汤吧!”

她殷勤地把狐七两人领进门,转身就扯着嗓子叫道:“老武!有客人来投宿!快把饭菜热一热!”

狐七满心感激地抱着鬼八走进去,就见屋子里面放着一张半旧的桌子,两个小孩正坐在桌旁吃饭,而墙角放着不知是什么神的神龛,小香炉上插满了香。那两个孩子见到陌生人,竟然也不怯生,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和那个村妇一样,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狐七身后的包袱上,来回俳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