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七心神俱乱,鬼八高烧迷糊,竟然都没注意到他们的眼光。那村妇摆了摆手,呼喝着那两个孩子:“去!到别处玩!客人生病了,不许吵闹!”两个孩子立即乖乖地下桌跑了出去,狐七甚是愧疚,正要说抱歉,那妇人早已笑吟吟地把内室的帘子拉了起来。

“姑娘,快把他放床上用被子捂着!发烧的人可不能再受凉!”妇人拍了拍床上的被子,招手让狐七赶紧过来。

狐七刚替鬼八把被子掖好,就听外面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是谁?怎么把生病的人放进来……?”他的话没说完,狐七耳力好,就听见那妇人低声说了什么,然后两人叽叽咕咕地走远了。

狐七没多想,只是用手绢替鬼八擦汗。他勉强睁开眼睛,轻声道:“我……没事。只是你要小心,山里人……特别是南崎的……不会这样热情毫无防备……你……”

他说了几个字就开始喘息,狐七急忙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管那样多啦,安心睡觉!有我在呢。”

鬼八嘀咕了一句,“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

狐七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子,飞快取出腰上的竹筒,正要吞蛊替他治疗,忽听那村妇在门口笑道:“姑娘,喝点热汤水吧!一直赶路可冻坏了吧!”

狐七急忙把竹筒收回去,起身笑道:“谢谢大婶!”她接过青瓷大碗,里面盛着满满的肉汤,还冒着热气。她把鬼八扶起来,正要喂,他却摇了摇头,轻道:“不想吃……闻着好腥……想吐。”

那村妇有些尴尬地笑了,急道:“对了,我竟然忘记发烧的人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这汤姑娘你喝了吧!我再去做点清淡的菜汤!”她揭了帘子就走,狐七都来不及拒绝。她看了看鬼八,他脸色通红,但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些,他半眯着眼睛,定定看着她,也不说话。

他的眼神那样专注,大约是由于发烧,还带着一种朦胧的勾引之意。狐七被他看的有些手足无措,正要说话,却听他低声道:“你……能不吃就别吃。我总觉着这家人热情的古怪……怕不是什么好人……”

狐七却摇了摇头,“不要这样随意揣测别人的好意,就算世界上一大半都是坏人,至少还有一小半好人的。”她用勺子搅了搅肉汤,喝了一口,抿抿唇,忽然又道:“就算有毒,也毒不死我,你忘了?我是蛊人,一般的毒药根本没用的。”

她舔了舔嘴唇,把碗里的肉汤一股脑喝了个干净,最后咋咋嘴,眼珠子忽然一转,慢慢沉下脸来。鬼八静静看着她,半晌才轻道:“怎么?真的有毒?”狐七闷闷地点了点头,用勺子刮了刮碗底,低声说:“是迷药,下了好多……我都吃到渣滓了。”

鬼八忍不住想笑,他抓住狐七的手,轻轻摇着,因为这个丫头看上去有点伤心,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别人的欺骗吧!他问:“你打算怎么办?继续留着等他们来抢,还是马上离开?”狐七摇头,放下碗,替他掖着被子,轻道:“你待着别动,生病的人不能颠簸。眼下我不好用蛊,怕他们突然打扰。我去和他们谈谈。”

鬼八终于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咳嗽,狐七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听他笑道:“你……你果然是个笨蛋!怎么谈?谈什么?你见过兔子和狼谈话的么?人家现在正等着你昏倒呢!你要是这样完好无损地出去,只怕更激怒他们,到时候,咱们再要走就走不掉啦!”

“可是……!”狐七轻叫了起来,可是好不甘心啊!而且鬼八还在生病,怎么能再出去受冻呢?

鬼八推开被子坐了起来,“不要犹豫,快点离开这里!山里人家有迷药,就证明他们是老干这行当的,只怕还有同伙!你我都不是高手,再不走就迟了!”

狐七无法,只得将鬼八用大披风裹好,一把抱起。正要开窗逃走,就听那妇人往这里走了过来,一面还高声叫道:“姑娘!菜汤快好了,你是要咸一点的还是淡些的?”

狐七没说话,只是轻轻抱着鬼八从窗口跳了出去,然后缩在墙角不动。那妇人试探性地叫了几声,见没人回答,于是放开了喉咙叫:“老武!人放倒啦!快进来看看这两只肥羊!”那男子答应了一声,两人兴冲冲地往内室走来。

狐七不敢再听,只觉心里难受之极。鬼八挣扎着从披风里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别难过,像你说的,世上还是有好人的。为坏人难过,太不值得。快走吧。”

她点了点头,紧紧抱住他,跨过面前的雪坑,飞快往树林里跑去。没跑几步,就听屋子里传来那妇人愤怒的叫声,然后那男子吼道:“他们中了迷药,逃不远,我先去追!你叫上小虎他们,顺着脚印跟上来!”

狐七浑身一颤,急急往前奔去。绕过一排白杨,忽见那妇人的两个孩子在前面玩耍,他们一见狐七跑了出来,立即尖声叫道:“爹爹!阿娘!两只肥羊跑出来了!”

狐七又惊又怒,实在想不到纯真无邪的孩子也跟着大人做这种勾当。她空出一只手,从袖子里铿地一下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寒光乍现,映着雪色分外刺目。她作出凶恶的模样,故意朝那两个孩子扑过去,他们登时吓哭了,掉脸就跑。狐七赶紧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可恨地上深深的积雪,她怎样也跑不快,而且雪地上什么脚印都留了下来,方才出来的急忙,毡靴都留在了那屋子里,这会脚趾已经冻的没有感觉了。

匆匆跑了几步,后面忽然出现火光,几个男子在后面大声嚷嚷着什么,却是追上来了。狐七大急,再也顾不得看路,没命地往前跑。忽然脚底一滑,她下意识地把鬼八紧紧抱在胸前,只盼地上的雪可以缓解一下摔倒的疼痛,谁知这一摔竟然没有止境,脚下的雪纷纷坠落,她也跟着如同小石子一样没任何办法地往下滚。难道她竟然踩到了悬崖边上?狐七慌乱地想着,然而接下来她再也想不到任何东西,因为她的脑袋重重撞在石头上,昏迷前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紧鬼八,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狐七做了一个怪梦,夏天来了,可是书局里的人都还穿着厚厚的皮袄,她热得出了一身汗,可是老板和鬼八都死死按住她,不给她脱衣服。猫三在旁边裹着厚厚的棉被笑她,鹰六带着皮帽子喝汤。她又热又闷,使劲挣扎,一面叫道:“热死了!快放开我!脱衣服脱衣服!”

她就这样叫着脱衣服,然后猛地坐了起来,一阵水声扑腾,狐七骇然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大水潭里,身后的瀑布玲珑可爱,而水潭里的水,竟然是温热的!她浑身都湿透了,很显然皮袄湿透之后的感觉非常糟糕,又重又紧。她有些茫然地四处打量,怀疑自己还留在梦里面没出来。如果她没记错,自己应该是从雪山上摔下来的,可是眼前的景色却是绿意盎然,水潭的水碧绿清澈,上面竟然还飘着许多五彩的花瓣,花瓣是从水潭边的树上飘落的,那上面开了各种颜色的大花朵,她从未见过这种树,不由看得呆住。

水潭前面是落英缤纷的花树林,和风吹过,那些五彩的花瓣如雨一般洒落,带来阵阵甜蜜香气。树林中有一条黑色小石子铺出来的路,半点积雪也没有。

狐七还在发呆,忽听身边一阵水声,然后鬼八轻轻说道:“这里是……?”她急忙回头,就见鬼八和她一样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水潭里,他额头上一道细细的红痕滑下,是受伤了。

狐七一把抓住鬼八的肩膀,急道:“鬼八!你痛吗?伤口痛不痛?”

鬼八只道她为自己担心,摇了摇头,谁知狐七大叫了起来,“果然不痛!我果然在做梦!天啊!南崎怎么可能有这种地方!”

他哭笑不得,干脆用力掐了她一把,不等她大叫就笑道:“痛吗?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做梦?”

狐七捂住被掐的胳膊,终于如梦初醒。她从水里站了起来,身上的皮袄吸足了水,重得要死。潭水是热的,而且有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冷,这么一会功夫,狐七已经热得慌。她脱下皮袄,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子,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我们竟然到了仙境?”

鬼八忙着把喝足了水的荷包放在岸上,好在里面银票不多,都是金叶子和碎银子,他一面把湿透的银票摊在石头上晾干,一面道:“世上哪里有仙境!这里地势低,地气热,所以潭水是热的,花树也能四季常开。看花树排的有条有理,这里一定有人住,咱们还是要小心些。”

他刚说完,狐七就蹲在了他身前,捧着他的脑袋左右看了看,点头道:“还好,只是擦伤。你现在还觉得难过么?脚痛吗?还想咳嗽么?”

鬼八摇了摇头,“脚是痛的,可是……好像没发烧了。大概是这里比较温暖的缘故吧。我说过自己没那么娇贵!你偏偏喜欢大惊小怪!”

狐七取出蛊虫替他治疗额头和脚踝上的伤,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还是有点低烧啊。我没带药过来……咱们先在这里歇一会,你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走。”

鬼八摇了摇头,“这里不知是什么陌生地方,只怕还有危险,不能松懈……”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狐七拉着躺了下来,水花乱溅。狐七把自己湿淋淋的皮袄折叠起来放在岸上,扶着鬼八把脑袋枕上去,轻道:“有我在,不用怕。你安心睡觉,我把包袱里的衣服晾干,等你醒了换上干衣服,咱们才好离开。”

鬼八扭不过她,只得乖乖听话,半躺在水潭里,枕着她的皮袄。他眯起眼睛,静静看着狐七把包袱里的衣服挂在树上晾干,半晌,他忽然轻道:“狐七,你说的对。景色美不美,果然是看人心。现在我觉得这里真的是漂亮极了。”

狐七嘿嘿一笑,回头看他,他却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他竟然一个梦也没做,醒来之后只觉遍体舒泰,温暖之极。这时天色已然大亮,身后的瀑布叮叮咚咚响着,狐七却已经不在水潭里了。他有些心慌,急忙坐起来,一转头,却见狐七穿着一身黑衣,连发带也换成了黑色的。

她背对着他,面朝东恭恭敬敬地跪着,背挺得笔直,手里拈着三根拇指粗细的黑色香。鬼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古怪的香,它燃烧的时候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青烟袅袅上升盘旋,经久不散。

狐七待那三支香烧到一半的时候,轻轻将它们插在土里,然后她俯首叩头,恭恭敬敬地连叩三次,最后一次起来的时候,拍了拍手,轻道:“恶邪退散,祥瑞永随。”

鬼八从来没见过这种古怪的类似仪式的东西,她做起来是那样严肃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神秘色彩。那是他只听说过,却从未接触过的陌生领域。鬼八张开嘴正要问,狐七却已经转身。

她面上没有一丝平时嘻笑的神色,反倒十分严肃深沉。鬼八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却听她说道:“鬼八,从今天开始,咱们要戒荤腥七日。”

“怎么……?”鬼八不明所以。

狐七轻道:“我只顾着赶路,差点把这个重要的日子给忘了。今天开始,是老板的特殊时期,每年这个时候,咱们都要替她烧织辉草作成的蛊香。明年你正式成了老板的人,也要记住。”

11.织辉草

她说的很认真,每个字鬼八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他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织辉草是什么?特殊时期又是什么?

但他还没来的及问,狐七的脸色忽然一沉,倏地闪身将他护在身后,紧紧盯着那片花树林,低声道:“好像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却听几个女子的嘻笑声传来,花树林里影影绰绰,走出几个服饰古老,长发蜿蜒的年轻女子,双方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狐七和鬼八的眼珠子顺着她们漆黑柔顺的长发滑下来,滑滑滑,一直滑到她们异常宽大的袖子上,再滑滑滑,滑到颀长的裙摆和古老的花纹上,最后,再滑回她们耳边式样古朴的玉簪子上。

“鬼八……”狐七忽然小小拉了他一下,茫然地问道:“捏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竟然看到五十多年前的衣服样式……她们是人是鬼?”

鬼八抬手,却不是掐她,而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用同样茫然的声音轻道:“我……不知道。我们都在做梦……?”

那几个女子年纪都不大,每人手里都端着一个小木盆,里面放着梳子皂荚等洗漱用物,看起来是打算来这温泉沐浴的。见狐七和鬼八两人满面疑惑,一付云里雾里的模样,其中一个黄衣女子终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柔声道:“是外面不小心进来的旅人吧?不用怕,这里是安明村,我们是人,不是鬼。”

说到不是鬼的时候,几个女孩子都掩口笑了起来,甜美可人,还有几个年纪偏小的,见到鬼八俊俏的容貌,都盯住不放,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和惊艳。

鬼八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舒服,他最不耐烦的就是别人总盯着自己的脸看,于是干脆别过脑袋,冷道:“安明村?我从来没听过南崎有这样一个村子!”

那几个女子也不恼,看起来一派和顺柔雅,那个黄衣女子笑道:“这说来话就长啦,我们可没本事说明,只有让村长爷爷来给你们解释。不用担心,其实每年都会有像你们这样不小心闯进安明村的人,村里的人都很好客,你们从此一定会快活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鬼八只觉她话里有什么不对劲,但偏偏一时怎么也想不出怎么个不对劲,当下那女子挥了挥手,轻道:“这里是村里女子沐浴用的温泉,男子……不是很方便待在这里。两位可否先出来?待见过村长,你们什么疑问都会消除啦。”

鬼八只好从水潭里站起来上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那边黄衣女子早就回头吩咐:“婉念,秋如,咱们带两位客人去找村长吧。他们刚来这里,只怕分不清方向。”

狐七和鬼八两人都是满腹狐疑,但对方看不出敌意,不但没有敌意,反而很是亲切热情,几个女孩子围上来莺莺燕燕,笑吟吟地把他们往小路上带。她们似乎特别喜欢鬼八,几个小丫头一边一个,缠住鬼八不住地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之类的问题。相比较而言,狐七那里清冷多了,只有那黄衣女子挽着她的手,没一会,忽然抬头问她:“你们是夫妻吗?”

狐七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呛死,她涨红了脸(被呛的),急急地正要解释,后面的鬼八早就换了话题:“你刚才说从此在这里快活生活……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能出这个村子么?”

那黄衣女子只是笑,柔声道:“安明村很好的,你们一定会喜欢这里。”

见她回避这个问题,鬼八心中疑团更大,只得抿着唇不再提问。

穿过那片五彩缤纷的花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宽阔却又精致的土地,绿草盈然,如同上好的地毯,而绿草地上错落有致地建着许多木屋瓦房,每一栋都是那样整洁质朴。再往前望去,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碧绿农田,和风吹过,农田便如同绿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好几条小小的河流将各个人家分散开,此时有许多小孩子在河里玩水,还有洗衣的村妇,还有许多坐在一起下棋谈天的老人。此情此景,安宁祥和,简直比梦还要美好。让从小饱经战乱的狐七和鬼八看直了眼睛,直怀疑自己还没从梦境里脱身。

这一路走来,许多人都和善地上来打招呼,见到鬼八两人也不惊讶,反倒欢喜地上来说话,到真是像那女子所说的,安明村的人真是十分好客热情。但,依然有点什么不对劲。狐七悄悄拉了拉鬼八的袖子,轻道:“鬼八……你发现了么?”

他慢慢点头:“啊……这里几乎没有男人……不,年轻的男人实在太少。”他回头打量一番,能见到的人几乎都是女子,年轻女子尤其多,最奇怪的是,她们都做妇人打扮。经过好几个屋子,都是七八个女子甚至更多围着一个男子,看起来是她们的丈夫。虽然说男子三妻四妾没什么了不起,但寻常农家人多是一夫一妻,只因家境不富裕,养不起许多妻子。方才他甚至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身后跟着十几个女子,都做妇人打扮,竟然都是他的妻子!

南崎多战乱,男子只要满了十三岁便要强制性地参军,因此在任何一个村子里看到女多男少也不是什么希奇事。但这个安明村女多男少也太离谱了些,就连玩耍的孩童里面,也只有一两个男孩子,其他都是扎双髻的小姑娘。

鬼八正疑惑,那黄衣女子却已经停在一栋青瓦大屋前,这屋子明显比其他屋子要高许多,墙上干干净净,大门上的把手是黄澄澄的铜,很是气派。那女子轻轻叩了几下门,没一会,里面就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谁?”声音颇为年轻。

那黄衣女子脸上笑容越发甜蜜,柔声道:“是我,今天又来了两个旅人,所以带来让村长看看,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情。”

门开了,一个青衣男子站在门口,他身量很高,面容很是普通,但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他看了看狐七和鬼八,眉头微微一皱,但口气不算太坏,淡道:“进来吧,村长刚刚才用过早饭。”

说完他却去揽住黄衣女子的腰,另一手又搂住旁边一个绿衣女子的肩膀,神态颇为亲密,看起来这两人是他的妻子。狐七和鬼八觉得有点尴尬,因为他们几个完全不顾忌地说着悄悄话,这边问怎么今天有空出来,那边问相公身体好些了没,那那边又问饭吃过没有,絮絮叨叨一大堆,狐七听得都快睡着了。

好容易他们终于说完,那男子敲了敲内室的门,沉声道:“村长,今天又来了两个旅人。请您出来安排一下以后的问题。”

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哦,我马上出来。维可你别忘了给客人上茶。”

原来那男子叫做维可,他答应了一声,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娇妻去水房倒茶了。狐七二人坐在正厅的藤椅子上,也不敢大声说话,只等那村长出来。没一会内室的门开了,白胡子的村长爷爷走了出来。他面上的神情倒是十分慈祥,见了狐七和鬼八不由笑了起来,连声道:“原来是两个小孩子!欢迎欢迎!”

鬼八不等他说完,立即问道:“我只有一个问题,我们还能出去么?是不是所有不小心来到你们村子的人,都只能被迫留下来不许出去?”

村长愣了一下,似是想不到这个男孩子会问出这种问题。他浓密的白色眉毛微微一动,胡须也展了开来,勾出一抹有点古怪的笑容,轻道:“也不尽然……真要出去,还是可以的。”

鬼八见他也给自己打马虎眼,不由有些恼怒,张口正要问个仔细,忽听门口传来一阵喧嚣,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哭声,倒让人吓了一跳。

“村长!”黄衣女子有些惊惶地叫着跑了进来,“您快来看看!王先生的腿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村长立即快步走出去,狐七他们也忙着跟上,却见门口拥挤着许多人,几个女子跪在地上殷殷哭泣,其中一个女子还在喃喃自语:“你从来也没下过田,都和你说了锄头不容易使,你非要用……眼下伤得这么重,怎么办?怎么办?”

她还在哭泣,众人见村长出来了,纷纷让开。原来地上半躺着一个灰衣男子,看上去文弱清秀,他的裤腿卷起来半截,脚背上皮肉翻起大块,鲜血淋漓,伤得确实不轻。村长皱眉看了半天,才叹道:“王先生,田里那些粗重活交给女人便是了!哪里有男人下田的道理!伤成这样,沈大夫又上山采药去了,一天两天根本回不来……这可怎么办?”

那位王先生脸色惨白,俨然是个书生模样,他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只是笑道:“女子都是娇弱之体,怎么能下田做那些活?那些该让男人做才是。我原来住的地方都是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村长就打断了:“不管怎么说,先包扎起来!维可,你去拿点干净布条!”

维可还在发愣,听他这样吩咐,立即奔进了屋子。趁着村长和王先生的妻子们絮絮叨叨抱怨,狐七忍不住拉了拉鬼八的袖子,低声道:“鬼八,这里的感觉好怪异……我,好像不是很喜欢……”

鬼八回头,就见她脸上露出隐忍的神色,他勾起嘴角,轻声道:“是有些不对劲。不过这里女子多,变成这样也没办法。不用担心,咱们一定能出去,不是还要去西镜完成你的任务么?”

狐七点了点头,忽然走上去朗声道:“别这样包扎,不上药直接包扎没有用的。不如让我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她蹲下来握住王先生的脚踝,从腰间取下了竹筒。用蛊来治疗这种伤口,自然是弹指小事,村里的人再也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然会如此绝技,禁不住都是欢天喜地,一个个都上来拉着他们俩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狐七和鬼八忙着应付热情的村民,却没注意到,那个叫做维可的男子,眼神怪异地盯着他们俩看,始终也没移开过视线。

××××

“花魔女!你的茶!”

伴随这声暴吼,门也被人狠狠踹开,苏寻秀手里端着一个盘子,很拽地走进来,“砰”地一下把茶杯掼在桌子上,大半的茶水倒溅了出来。

花九千懒懒地靠在软椅上,今天她手里倒没捏着宝贝紫金烟杆。她看了看地上的茶水,再抬头看看苏寻秀,他很可恶地对她露出满口白牙,笑得猖狂而且嚣张,满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欠扁气质。

在九千书局混了半个月,他渐渐摸清花魔女的脾气,反正只要他按照吩咐做事,她就找不到理由来整自己。换句话说,除了吩咐做事以外,她所有的话都可以当作放屁,完全是为了逗弄他玩的。反正他中了七步倒的蛊,也出不去,又看这个女人不顺眼,不如嚣张点,省得自己老处在下风。毕恭毕敬那一套他就是学不来,反正他听话也是受罪,不听话也是受罪,干脆就放开了耍,烂泥就不让它糊上墙。

“这是第三次了,你是端茶还是来泼水的?”

花九千懒洋洋地说着,她的声音永远是这样妩媚,然而今天听起来却有一种异常的疲惫感。

苏寻秀二话没说,抄起茶杯掉脸就走,一面道:“那我再去给你换!”

谁知她居然良心发现,很好心地在后面说道:“不用了,拿来,我喝。”

苏寻秀不可思议地转身看她,今天她怎么这么好说话?前两天还和他斗嘴呢!花九千敲了敲桌面,淡道:“茶呢?快端上来,想把老娘渴死么?”

“砰”又是一声,本来就只剩一半的茶水又溅出来许多,苏寻秀昂起脑袋,鼻孔朝天地看着她。花九千没说话,只是端起来默默喝了一口,忽然皱起眉头,喃喃道:“怎么没有加织辉草……?”

她说了一半就卡住了,顿了一会才道:“嗯,这茶不简单啊,我看看……你加了三滴醋,五滴陈年老白干,外加三颗花椒四颗辣椒籽。味道果然不凡。”

苏寻秀嘿了一声,恶作剧被戳破尴尬的同时,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加的那些料,她一样不少地报了出来,甚至连加了多少都能尝出来。他定定看着花九千,不知她接下来要怎样和自己折腾。说实话,他甚至有些期待她出招,要找到一个能毫不顾忌与自己斗恶作剧的人,实在很困难。

可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摩挲着杯沿,静静靠在软椅上,蜷起双腿,像一只高贵的猫。花九千的美丽是灵动的,火焰一般耀目,颇具侵略性,寻常男子只会被她吓住,压根不敢靠近。但他苏寻秀不同,美人就是用来欣赏的,不看白不看,反正这个女人他绝对吃不到嘴里,她浑身都是刺,他没那么大的喉咙咽下去,看看也不碍事。

所以,他现在很清楚她到底长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嗯,她的额头很饱满,而且光滑,如同上好的瓷器。下面的眉毛微微翘起,很像她的脾气,高傲不服输。她有一双好眼睛,几乎让人不敢逼视,只因太妖娆明亮。但从侧面看,却多了一种宁静的气质,那两排浓密的眼睫毛几乎像小扇子,撩人的很。顺着玉一般的鼻梁下来,就是如火的红唇,她似乎从来不上胭脂水粉,但唇色却红润鲜艳,天然美丽。

嗯嗯,一句话,这女人,如果不是人,就必然是狐狸精投胎,要不就是魔鬼转世的。总之从什么方面来看,她都不像人。

他正恣意欣赏美人,忽听她有些倦倦地说道:“秀秀,这些天也辛苦你了。以后几天你就不要再干活了,休息休息。让猫三来伺候就可以。”

他愣住,好像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休息休息——?什么意思?

花九千忽然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怎么?看老娘看呆了?话也不会说?”

苏寻秀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不知道是该嘲笑她一通还是问问他休息休息是什么意思。花九千用手指揉了揉下巴,腻声道:“看的那样入神,不会是爱上老娘了吧?嗯嗯,这可怎么办?老娘还欠了许多感情债呢……好伤脑筋……”

“你就慢慢做梦去吧!”苏寻秀终于忍不住爆发,掉脸就走,顺便再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女人绝对是个疯子!而且是超级自恋的疯子!

走到他住的客房,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他被呛得几乎要咳嗽,急忙推门出去,对面就是猫三的房间,里面浓烟滚滚,猫三正蹲在一个小火炉前面轻轻扇着扇子。火炉上面一个药钵,里面正煮着什么,刺鼻的味道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你是要把人给熏死么?”苏寻秀靠在门上,慢吞吞地问着。

猫三吓了一跳,急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还有衣服要洗么?”

苏寻秀有些疑惑地皱眉,来这里半个月,他也知道书局里面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人,猫三更是个出类拔萃的,他怎么可能没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看他面上惊讶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那就是说他方才一直心神不宁,以致于根本没听见任何动静。

他耸了耸肩膀:“早做完了。我问你,这是在熬什么?药?”

猫三顿了半晌,终于低声道:“是织辉草,应该算……药吧。”

织辉草?好像有听过,似乎是比较危险的东西。苏寻秀更加疑惑,问:“它治什么?看你这小心的模样,难道是壮阳的?”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满脸的不屑。

猫三瞪了他一眼,收起扇子,从火炉边站了起来。他说道:“跟你说了也不懂!织辉草是非常珍稀的药草,只有南崎能种出来。它可以止痛,安神……不过,很容易上瘾,而且会让人产生一定的幻觉,所以普通人都不敢采摘。”

苏寻秀挑了挑眉毛,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没说。看他神情那样严肃,事情是和花魔女有关么?她今天也是有点蔫蔫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又耸了耸肩膀,见鬼,怎么回事和他又没关系,他管这些做什么?就算花魔女明天发颠病死了也和他没关系。

他转身要走,猫三忽然又道:“你……最近也做了不少事,明天开始休息休息吧。老板就让我来服侍,暂时没你的事了。”

又是休息休息?这是怎么了?玩阴谋?苏寻秀忍不住回头要问个清楚,他最烦这种故弄玄虚,太无聊了。可是一回头,才突然发觉猫三身上的衣服很不一般……不,是非常不一般!因为那是全黑的,甚至发带也是全黑的——是丧服。

××××

周四有重要的事情无法更新,周五恢复一日一更。

12.疑云乱

苏寻秀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因为他知道就是问了,他们也绝对不会告诉自己。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径自回自己的房间。

看起来,花魔女有很大的秘密。她是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了么?看她平时笑眯眯满不在乎的模样,原来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其实他也知道这是废话,只要是人,都会有或伤心,或快乐的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爽。大约是由于总是捉摸不透她,他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看的感觉。想到她或许有什么神秘的过去,他就不舒服,心里好像多了一个大疙瘩,哽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种不爽一直持续到了晚饭时分。九千书局虽然平时冷冷清清,但晚饭时却一定是最热闹的,花九千最喜欢许多人一起吃饭,边吃边谈。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苏寻秀第五十七次望向窗外,外面黑漆漆地,早已过了酉时,猫三说过今天晚饭由他来做,怎么还没做好?花九千平时叫得最响,今天却没了声音。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再也坐不住,干脆推门往厨房走。

经过花九千的房间,他下意识往窗口看了一眼,里面黑灯瞎火,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好奇怪,今天都怎么了?苏寻秀一肚子疑惑。厨房在最后面,一路走过来,走廊上弥漫着浓厚的织辉草气味,刺鼻之极,他被熏得几乎要吐出来,刚抬手要掩住鼻子,忽听窗外一阵翅膀的扑腾声,然后一个人吹着短短的口哨,似乎在召唤什么。

他急忙推窗,却见猫三一手拿着锅铲,另一手高高举起,一只白腿的小鹰停在上面,翅膀还在缓缓摇摆。那是专门训练来送信的鹰,以前在朝鹤宫,鹤公子也训练了许多来送信。这个书局到底有什么破秘密?神神秘秘,实在不爽!

苏寻秀从窗口跳了出去,叫道:“喂!你在看什么呐?晚饭……”

他的话忽然卡住,因为猫三脸色铁青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是狂乱无措的。苏寻秀来了也有半个月,猫三始终是笑眯眯的有点小奸小坏的模样,从未对什么事情上过心,如今乍一看他这种表情,他不由愣住。

“狐七……狐七她……”猫三此时心神大乱,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但是谁也不要紧了,他喃喃道:“狐七失踪了!”

“狐七?”苏寻秀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如此怪异,必然是九千书局的人。猫三开始原地转圈子,他一急就会扯头发,一边扯一边失魂落魄地叫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鹰六是怎么做的护送?!”

苏寻秀见他心神不宁,想必从他这里也问不到什么东西。猫三手上还拿着那张信纸,他干脆大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来,道:“什么失踪?让我看看!”

却见那信纸上的字龙飞凤舞,想必写字之人也必然是在极度惊惶的情况下写就的。上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南崎大雪山,狐七不知所踪,寻数遍未果。鹰六。」这人写得也太简洁了吧!这不是成心让人担忧么?

苏寻秀把信纸一揉,转身就走,一面道:“还能怎么办?去告诉花魔女!是她的手下出事了吧?她还想优哉地待着么?”

猫三急忙去拦他,急道:“不要去!老板她……”

他话还没说完,天上又传来鹰啼之声,鹰六又送了一封信过来!他向来是个稳重寡言的人,这次连着送两封信,可见事态必然严重之极。猫三失魂落魄的连信都取不下来了,苏寻秀实在看不过去,抢着扯下信纸,展开念道:“事情有点蹊跷,我继续留下来寻找。但生还希望极低。鹰六。”

猫三脸色惨白,怔了半晌,忽然轻道:“我去!我去找她!我一定会找到她!”他直接把手里的铲子给扔了,转身就跑,恨不得背上插翅膀直接飞到大雪山。忽然他又猛然停住,喃喃道:“不行!现在不能走!不能留下老板一个人……”他只急得转成了陀螺,差点把满头头发扯光。

苏寻秀不耐烦地皱眉道:“不过是失踪而已!你急什么?只要她会武,两三天之内都死不掉!”他捏着两张纸,从窗口跳了进去,猫三见势不对,赶紧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做什么?!”

苏寻秀挥了挥手:“找花魔女!这事只有告诉她了吧?还是你想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