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秀正努力用目光非礼人家,后背忽然又被人一提,却是花九千,她提着他上岸,冷道:“给老娘收敛一些!要是敢出什么差错,你就哭吧!”她丢下苏寻秀,脱掉身上厚重潮湿的狐裘,随手拧干裙摆。

“老板,现在怎么办?”猫三鹰六两人也跟着上了岸,他二人到底比苏寻秀脸皮薄了许多,老板在面前,压根不敢回头看,虽然猫三很想偷看一下。

“去找村长,问问他狐七有没有来过。”花九千解下头发,随意甩了甩,然后一把提起蠢蠢欲动的苏寻秀,朗声道:“快走吧!猫三,替咱们向两位姑娘赔个不是!”

猫三只好难得腼腆地回头微微作揖,然后逃也似的赶上老板。

其实出了林子,花九千就发觉村子里有点不对了,所遇到的基本都是女子,男子,特别是年轻男子,几乎没有。路边的女子一见来了三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都聚在那里低声说笑,指指点点。猫三鹰六两个人被指的浑身发毛,只有苏寻秀万分享受,左看看右看看。

“嗯,老娘大约明白了一点。”花九千忽然低声说道,“村子是这种模样,原来这里的水有问题。”她跨过一条小溪,用鼻子嗅了嗅,喃喃道:“果然,河底有蓝矿,难怪很难生出男婴。”

“老板,怎么说?”猫三见她嘀嘀咕咕,不由十分好奇。

花九千笑道:“不是说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只给进不给出么?一般外出的旅人多为男子吧,这个村子的水有问题,河底有丰富的蓝矿,喝了这里的水,会破坏身体构造,生不出男婴。所以村民要留下外来的男子,否则不出二十年,这个村子就没后代啦。”

众人恍然大悟,鹰六更是蹲下来抄了一手水,放在鼻前一闻了闻,水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果然是蓝矿。难怪这里能长出五彩缤纷的花树,蓝矿是微毒的,但对人体没有很大的伤害。

“老板,这种情况能改善么?”猫三喝了一口河水,咋咋嘴,露出滑稽的模样。

花九千一边往前走一边笑:“老娘不是早就给你们说过了么?这会还要问?可见你们平时都不用功的。”

猫三无奈地望向鹰六,他也是一脸茫然,显然这次老板又记错了,她压根就没说过蓝矿的事情。

花九千又道:“最好的方法是在水里加红矿,不过这附近只怕找不到红矿,只好用麻烦的办法了。种一点天罗草,长出来的草籽泡在水里七天之后蓝矿的毒就没了。”

说话间,众人已到村长屋子门口,花九千敲了敲门,就听里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然后门被人猛然拉开,一个黄衣女子急急叫道:“相公!是你么?!”她一见门口站着好几个陌生人,不由怔住。

花九千淡道:“请问这里是村长家么?外来的旅人有事找他。”

黄衣女子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快请进来。”

她转身就走,一面用袖子悄悄拭泪,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花九千的眼睛。她方才叫相公,莫非村子里有人离开了么?

众人跟着她进了屋子,就见正厅里面坐着一个绿衣女子,腹部微微隆起,显然已有了数月身孕,可是她面上全然没有孕妇应有的喜悦,反倒是愁云密布,两只眼睛红肿的和桃子似的。一见有人来,她勉强笑着站起来,柔声道:“外来的客人,请进里屋,村长正等着呢。”

花九千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黄衣女子早已打开了里屋的门,笑道:“请进。我马上去端茶。”

花九千若有所思地进了里屋,却见椅子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他面上也是愁云密布,雪白的眉毛锁在一起,看上去还有点怒气。一见他们进来了,村长立即站起来笑道:“欢迎外来的客人,快请坐。”

众人坐下喝茶,闲聊了几句,花九千忽然问道:“村长,我想问您,前几天有没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来村子里?她大约这么高……”她比了比身高,“眼睛很大,耳边有几条小辫子,带点北边的口音。”

村长眉毛猛然一跳,抬头死死盯着她,良久才道:“那两个小鬼,是你们的熟人?”

众人一听他这样说,不由都激动起来,花九千急道:“是的!他们现在还在村子里么?”

村长顿了顿,才道:“走啦!不但走了,还骗走了维可!老夫早知道外面的人忘恩负义,却没想到两个小鬼也是如此!枉费我们待他们如此好!当真是狼心狗肺!”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被呛住,剧烈咳嗽起来。鹰六急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却被他用力甩开,厉声道:“不用你们假好心!你们和那两个小鬼是一伙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安明村不欢迎你们这样的人!快滚!”

他发起脾气要去推鹰六,花九千陪笑道:“老人家先别气,不是说安明村只给进不给出么?您让我们滚到什么地方去?何况,我的弟子我了解,狐七不是那种人,其中必然有误会,您先冷静一下。”

村长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颤声道:“对!那死丫头就叫狐七!孙嫂子好心给她男人介绍姑娘,却被他们赶了出来!都是一帮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走便走!为什么还要教唆村里人一起走?!维可二媳妇都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你让他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过日子?!”

他说了啥,猫三都没听清,只听到“她男人”三个字,脸都绿了。他急急张口想问个清楚,可是看村长正在盛怒之中,只怕问了他也说不清,只得硬生生忍住,心头满不是滋味。

花九千柔声道:“老人家不要生气,狐七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她能懂什么?您不要迁怒在她身上。兴许是那个叫做维可的男子自己说要走呢?”

她刚说完,门口就传来那个绿衣女子的哭声,一边哭一边道:“相公他……村长,我一直都没敢说……相公其实总在我面前说想去外面看看……他说他想知道外面的有钱人过怎么样的生活。我……我一直当他是说胡话,谁想他……竟然真的走了!”

村长登时呆住,胡须一个劲颤抖,他喃喃道:“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女子颤声道:“我总想着相公是不会舍得的……他总喜欢看我的肚子说以后的孩子如何如何……可是这事我想与狐七姑娘和鬼八小弟绝对没关系……您不要错怪了好人。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村长颓然坐在椅子上,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花九千见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也不好多留,只得轻道:“老人家,正好我要去找我的弟子,不如你们把维可的容貌特征给我说一遍,出去之后说不定我能找到他,然后把他送回来。”

村长却摇了摇头,叹道:“出去的人,没有回来的道理。他既然当初能抛妻弃子离开,自然也决不会回来。罢了,我也老糊涂,身边的人也没能看透……”他忍不住老泪纵横,伤心之极。

花九千又道:“老人家,我们是来寻人的,既然知道他们安然无恙,我也安心了。我们这就要离开村子,请您放心,我们决不会向任何人提到安明村。”

村长没有说话。花九千顿了顿,又道:“为了报答,不如我告诉你们如何生出男婴吧。”

村长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她,花九千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给你们一些种子,种在庭院前面。等长出草籽了,取下四粒泡在水缸的水里面,泡个七天。以后你们无论是吃饭还是喝茶,都要用泡过草籽的水。如果可以坚持,我想不出五年,村子里的男婴一定会增多。”

说着,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村长手上,轻道:“记住,无论过多久,这个法子都不能忘了,否则安明村真的会绝后。”

村长还想说什么,她却挥了挥手:“我们走吧,赶紧上去!”

猫三鹰六急忙答应着,三人翩然而出。一直走到门口,花九千才道:“秀秀呢?”

她环视一圈,却见苏寻秀早就一个人跑到前面的树下,和几个放鹅少女眉目传情了。

这个村子,是男人的天堂!苏寻秀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里的女子比外面的都要漂亮,而且性情特别温和,虽然害羞,却不敢忤逆他的要求。最近他吃了不少女人亏,都快没信心了,忽然遇到这么一群仙子般温婉的女性,不由心花怒放。

当下他抓住一个少女的手不放,一边摩挲一边说着耳语,正要上去在那少女害羞低垂的脸上偷个香,后领子突然又被人提住了。

“你又在这里乱发情?”花九千毫不客气地提着他的领子,往前一甩,一面吩咐:“猫三鹰六架住他!咱们马上出村子!”

苏寻秀被两人架着,形象全无,不由气极败坏地叫道:“花魔女,你也不问问小爷的意愿?要是我想留在这里呢?”

“哦?”花九千转头看他,正色道:“秀秀你真的想留在这里?”

苏寻秀本来很想赌气说个是,可是见花九千的神色,好像他说了是,她就会立即很乐意地把他甩在这里,然后拍拍手掉脸离开,好像丢掉一袋沉重的垃圾。

他吞了一口口水,别过脸去,半晌才嘟哝道:“……我……只是说说而已。”

花九千忽然笑了起来,用力弹了一下手指:“走吧!咱们去外面找狐七,然后四处游玩去!”

她哼着莫名的小曲,似乎突然心情极好,火红的身影看上去就像翩跹起舞的蝴蝶。虽然她的开心很有些莫明其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苏寻秀也忍不住跟着开心起来。

他懒洋洋地挂在猫三鹰六身上,由他们拖着自己,然后回头望了一眼树下如云的白鹅,还有比云朵更美丽的放鹅姑娘。

这里的确是男人的天堂,但或许,不是他苏寻秀的天堂。

19.白眼狼

花九千他们到处寻找狐七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早就穿过树林,到附近的镇子上了。鬼八遵守诺言,将什么都不会的维可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怎样投宿客栈,怎样节省用银子都仔细地教给他。

外面的世界对于维可来说,是完全陌生而且新奇的,一开始他如同初生的婴儿那样认真学习所有的事情,甚至在大街上见到稍微大一点的马车经过都会驻足看许久。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神却渐渐变了。

连狐七都发觉他的这种变化,他不会再对那些绫罗华丽的衣服惊叹,也不会再幻想有钱人家的地板是黄金做的。他常常会在夜里一个人坐在客栈的走廊上长吁短叹,或者无缘无故掐着自己的胳膊喃喃自语。他的眼睛变得如同喂不饱的小狼,嫉恨贪婪又自卑地默默盯着所有经过身边的人。他见得越多,就越沉默。

他已经完全不和狐七鬼八说话了,经常大半夜跑出去,天明才回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有四天,在他们来到镇子上第九天晚上的时候,鬼八终于敲开了狐七的房门。

鬼八进来的时候,狐七正在吃饭,满嘴的油。一见是他来了,狐七立即热情地拨了一大碗饭,再加上小山一样高的肉,端到他面前,然后很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吃。”

鬼八哭笑不得,他把手里的墨蓝小包袱放在桌子上,倒也不抗拒,乖乖坐下来陪她一起吃饭,然后不告诉她自己其实在楼下已经吃了两碗牛肉面。

“鬼八你有什么事么?维可大哥呢?最近我都没看到他,你们住一起,你要多照顾他一点哦。”狐七没什么自觉地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茄子放在他碗里。

鬼八没说话,他最近吃饭比以前快了好多,没两下就把碗里的饭菜吃个精光。而且他也总是觉得饿,即使吃饱了,过几个时辰又饿了。他能感觉自己正在成长,晚上洗澡的时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觉到身体变结实,在不知不觉中,他就要长得和狐七一样高了。狐七说过,她一定会把他养得好好的,虽然话语天真无比,但竟然一语成真。

他用手巾抹了抹嘴角,这才轻道:“我已经有两天没看到维可了。”

狐七愣住,塞饭入口的动作僵在那里。鬼八把先前放在桌子上的小包袱拿过来,打开,里面全是一叠一叠排放整齐的金叶子,大约有二十几片,五片一摞用丝线捆起来。到底是上等黄金,在灯光下散发的光辉几乎晕人眼,狐七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清楚他把金叶子带过来要做什么。

鬼八纤细的手指缓缓拨动着那些金叶子,一面道:“咱们一路从黄金滩过来,吃好穿好住好,全靠天威将军的金叶子。这些天,每一笔帐我都算过,咱们俩用了四片金叶子。这里是早上我清点的剩余,一共有二十六片。而天威将军当初给了我们三十一片金叶子。”

“嗯……?”狐七还是没反应过来,她看了看那些闪耀的金叶子,又道:“……你的意思是……少了十一片?会不会在路上不小心掉了?还是你收在了其他地方?”

鬼八没理她,继续说下去:“咱们都是走的官道,没遇上劫匪盗贼,住的也都是大客栈,没有黑店来骗人钱财。包袱我一直贴身放在心口,就是之前坠崖两次都没出差错。我是今天早上突然发现少钱的。”

狐七终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吞下嘴里的饭粒,喃喃道:“你不会……以为是维可大哥做的吧?”

鬼八微微闭上眼,轻道:“这些天我们都待在客栈里面没出去,我也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把包袱取下来放在枕头下面。今天早上我梳洗之前数过一遍,发现少了一片,我以为是途中不小心掉了,也没在意。梳洗期间,维可回来过一次,很急地又出去了。我再数的时候,数目就不对了。”

狐七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她急道:“会不会是小二做的?我……我觉得维可大哥应该不会这样吧!他连银子怎么算清楚都不会呢!何况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鬼八摇了摇手:“你先别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小玩意,滴溜溜丢在桌子上,发出玲珑的声响,转个不停。狐七瞪圆了眼睛,轻道:“骰子?”她拈起一粒骰子,它在烛光下散发出迷人的色泽,手感温润光滑,上面的大小么点竟然都是用高级檀香朱砂做的!狐七从小在九千书局长大,见识了无数宝贝,因此小小年纪竟也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真正的值钱货。

“这是……象牙做的。”她摸了两下立即就判断此为顶级货,然后疑惑地望着鬼八。他点了点头:“是维可早上匆忙离开的时候,从他怀里掉出来的。两个骰子就要值半片金叶子的价值了吧。”

狐七不说话了。她低头静静看着手里的骰子,忽然觉得疲倦。伤心,却不是因为少了钱,只是因为这一路出来,她所见所闻的事情最后都会以失望而收尾。老板和鬼八说的不错,她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眼里,所有人都有良善的一面。但其实人就和她手里的骰子一样,有完全不同的面孔,突然就会改变,令她措手不及。

一个人想变好一点都不容易,但想变坏却太容易了。从安明村出来快要十天而已,她亲眼看着一个拥有纯朴渴望眼神的人变得堕落,仿佛永远喂不饱的饕餮。世上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这样让人失望难过?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温情和背叛,情感和冷漠。维可到底想要什么,她想象不出来。其实她早该知道,连妻子都可以抛弃的人,又怎会对他们陌路人上心呢?

她攥紧骰子,半晌,才轻轻说道:“等维可大哥回来吧……十天的约定期也快到了。咱们该为他饯行,希望他一个人能过得快乐。”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以及无力感。她几乎要对这一切绝望,老板他们说的没错,外面一点也不好玩,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会让你伤心茫然,倘若没有一颗坚强的心,便会被泪水淹没。

鬼八走到她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失望个什么劲?倘若每个无关紧要的人都能让你这样难过,日子可就没法过啦。你想对人好,也要看那个人值不值得,更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你当自己是神仙,想拯救天下苍生么?”

狐七忍不住往后仰一点,轻轻靠在他身上,终于忍不住露出平常的天真笑容,笑道:“还好,我至少还找到了你呀!鬼八鬼八,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和老板一样……不,或许比她还好哦。我真不敢想象你要是也离开,我会怎么难过……”

她皱起眉头,努力想象他离开的那个背影。他漆黑的长发会柔顺地披在背上,藏青色的衣角随风拂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她的心忽然一痛,然后一种深刻的茫然攫住了她。不敢想象他离开的一刻,她现在都已经觉得难过,好像都无法呼吸,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涩。

“你的脑袋除了胡思乱想之外,和浆糊有什么区别?”鬼八用力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把她周围悲伤的泡泡敲个粉碎,他没好气地把她推开,又道:“有空说这些无聊话,不如想想维可回来之后怎么和他说!以他现在的情形,估计会很难缠,就怕不肯走。”

狐七嘻嘻一笑,偏要扑上去抱他个满怀,笑道:“这些浪费脑子的事情就给你想么!反正我是浆糊,想不出好法子!”她扑上去之后,鬼八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停踉跄,却只是微微晃了一下,然后抬手扶住她。

狐七忽然惊奇地瞪圆了眼睛,叫道:“鬼八!你又长高了!不公平!为什么我没长高?!”

她抓着鬼八的肩膀,上下打量,这个小鬼竟然已经可以平视她的眼睛了!以前那个清秀瘦弱如同小姑娘的孩子去什么地方了?她忍不住酸溜溜地,撅起嘴不甘心地瞪着他。鬼八把这只八爪鱼从身上扯下来,别过脸去不看她,一面说道:“这也要计较,你果然很闲。”

他又抓了抓她耳边的小辫子,声音听起来有一种隐约的笑意:“这样就难过,以后要仰视我的时候,还不哭死?你真是个小丫头。”

他的笑声如春风,狐七忍不住想把他的脸别正,看看他现在是怎么样的表情。她很少见到鬼八笑,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偏偏那样美丽,好像所有的乌云都在瞬间被拨开那种清朗。

鬼八抓住她的手,正要不耐烦地再说她两句,忽听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走到鬼八那间客房门口的时候忽然放轻了脚步,似乎蹑手蹑脚在做什么。两人对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狐七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悄悄拉开一条门缝,两人趴在那里仔细一看,却见穿着紫貂皮披风的维可也学他们趴门缝上看,不过他看的是鬼八的屋子。

“他什么时候多了那样一件披风?一定很贵吧。”狐七悄悄说着。

鬼八抿了抿唇,没说话。

维可似乎是看清了屋里没人,登时狂喜地推门走进去。狐七二人也跟着推门出去,两人躲在门口往里看,维可正弯腰使劲翻着鬼八的床铺,连枕头都不放过,就差没用刀劈开来看看了。鬼八的床铺被他翻得一团乱,看起来他好像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找了半天没找到,嘴里便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

“我说,你找的是这个么?”鬼八忽然懒洋洋开口了,维可吃了一惊,几乎是跳起来回头的。鬼八靠在门上,手里晃着那个蓝色的小包袱,冷冷看着他。

维可的脸一阵红一阵绿,半晌也说不出话来。鬼八慢慢走进去,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光鲜行头,有些讥诮地笑道:“维可大哥,人说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你却厉害得多,一天不见便让我们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这身衣服可花了你不少钱吧?”

维可嘴唇动了动,忽然急切地小声地说道:“不……不关你的事!”他搓了搓手,忽然又变得理直气壮,厉声道:“你今天还没给我钱!我快饿死了,你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么?快给我钱!”

狐七见他这样蛮横,不由心中有气,上前一步正要指责他,鬼八却伸手拦住她。他勾起一抹笑容,说道:“钱?我以为今天早上你已经拿走不少了,还要么?”

维可恨道:“你胡说!我根本没拿钱!你这小鬼,不要血口喷人!”

鬼八从袖子里掏出象牙骰子,轻轻抛到他脚边,笑道:“好吧,你没拿,倒是我拿了你两个值钱的骰子,还给你。赌场好玩么?”

维可气极败坏,脸色忽然变得古怪,直直盯着鬼八,好似要将他剥皮拆骨一般。他的拳头渐渐捏紧,额头上青筋也暴了出来。狐七见他神情诡异,不由把鬼八挡在身后,急道:“维可大哥!你是怎么了?你若是缺钱,可以问鬼八要啊,为什么要偷?赌场……那就是火坑!你……你怎么可以把钱挥霍在那种地方!”

维可猛然挥手,厉声道:“关你X事!老子现在就缺钱!你要是不给我钱,就是违背了誓言!对得起你的良心么?!”

鬼八冷笑一声,忽然打开包袱,取出五片一摞的金叶子,用力抛到他身上,然后说道:“喏,钱。顺便再说一句,这是两天的份,明天十天的期限就到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应该清楚!我们遵守了诺言,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维可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一摞金叶子,面上狂喜的神色还没褪去便换成了惊恐。他急道:“这怎么行?!你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丢下?当初……”

“当初说了是十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怎么?我算错了么?”鬼八冷冷打断他的话,又道:“明天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要再来缠着我们,我们也不会再给你任何照顾。能不能闯出你的天地,就看你自己了。”

维可状若疯癫地挥手,厉声道:“怎么可以这样!当初不是这样说的!你们明明是说一直照顾我!啊,我知道了,是怪我拿你们的钱!你们明明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给我花一点?!狐七不是蛊师么?随便下个蛊就可以有十两黄金!你们这么有钱,怎么这样吝啬?!你们两个小鬼还是不是人?”

鬼八终于冷下脸,沉声道:“我们的钱是我们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要给你花?随你怎么说吧,总之明天我们就会离开这里,你要缠上来也无妨,但你记住,就算你饿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任何愧疚!明白了么?”

他抓起狐七的胳膊,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维可怔怔站在那里,觉得整个人都在往下陷。他忽然捏了捏手里的一摞金叶子,眼神狂热起来。不要紧,只要今天晚上他能大赚一笔,他就再也不用看两个小鬼的脸色了!只要能赢一把大的,他也可以有自己的马车,自己的豪宅,如云的美女!

他匆匆忙忙出了客栈,往街角的赌场奔去。等着吧,他一定能赢回来!

一直回到房里,鬼八还是忍不住震怒,抬手把小包袱砸在床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狐七只道他还在为维可的态度生气,不由轻道:“鬼八,不要气啦。就像你说的,不值得么。”

鬼八摇了摇头,揉着额角说道:“我不该最后赌气给他那么多钱!好浪费!”

狐七忍不住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原来你是心疼钱!好小气的鬼八!反正都给出去了,那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钱。”

鬼八倔道:“我才不管,从我荷包里掏出来的就是我的钱。算了,不管这些,咱们还是快点收拾收拾,马上就离开!”

狐七奇道:“这么急!不是说明天才走么?”

鬼八摇了摇头:“这个客栈不能留了,维可输了钱一定还会来缠着不放。咱们换个客栈投宿,不能待在这里了。”

狐七乖乖“哦”了一声,转身去收拾包袱。半天,鬼八忽然又在后面说道:“狐七,以后咱们投宿客栈……还是像这次一样要两间房吧。”

狐七瞪圆了眼睛回头看他,正要撅嘴拒绝,却见他正色道:“我不想再和你睡一张床。”

狐七登时委曲极了,眼泪汪汪地蹭过去,连声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鬼八你不喜欢我?你真的不喜欢我?”

鬼八头痛地揉着额角,和她在一起,自己的头总会发疼,她的脑子构造简直是非常人能想象的。他忽然抓住她耳边的小辫子,扯了扯,轻道:“不,我很喜欢你。就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我才不想和你睡一起。你的浆糊脑子能明白么?”

果然,她用力摇头,巴住他就是不放。鬼八轻轻敲着她饱满的脑门子,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也不需要明白。听话,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这话对狐七简直比圣旨还可怕,鬼八不喜欢她?!她抓住他蹭了半天,鬼八只是坚决地摇头,他神色柔和,通常这种神情禁不住狐七缠两下就松懈了,但这次不同,他怎样都不同意。狐七终于还是颓然放弃,垂头丧气地转回去继续收拾包袱。

袖子忽然一紧,鬼八抓住她,狐七刚要茫然回头,手心忽然一热,却是被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被吻的手心登时开始发热发麻,狐七更加茫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鬼八眨了眨眼睛,忽然满脸晕红,轻轻放开她的手腕,低声道:“……快收拾包袱吧!什么也不许问!”

狐七一头雾水继续收拾包袱,可是,被吻手心的异样感觉始终残留,明明是浅浅的,淡淡的,却仿佛在心口刻了什么似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可是心却一直在猛跳。

或许她是生病了,狐七默默想着,改天要吃点药去。

20.女蛊师

南崎的皇城原本是北边的弥珥城,自从老皇帝死后,两个皇子争皇座之后,皇城就分成了两个。北边的弥珥被桓王夺走,被人称为大皇城,而西边的月皎城则被惠王拿下立为皇都,人称小皇城。

虽然南崎多战乱,但小皇城却依然繁荣安宁,街上行人与其他战乱区全然不同,都是笑语晏晏,满面悠闲之色。在南崎有个说法,大皇城中尽贵族,小皇城里遍富豪。当年两个皇子分家,拥护桓王为帝的都是朝中老臣,三品以上的贵族,而惠王则牢牢抓住了三品以下的官员,得到了许多富豪的相助。

能在南崎小皇城居住的,大多是富贵之人,此处景致与别处大异,富贵景象甚至不输西镜。妇人多着时新娇媚的衣服式样,男子也是一派风流,街道两旁的漂亮店铺比比皆是,彩色的旗子猎猎飞舞,似乎连风中的气味都异常香甜。

衙门前的告示栏里新贴了一张巨大的告示,许多人都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大声嚷嚷着什么,这样的举动引来更多的人,一时间衙门前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连旁边卖满头的小贩也禁不住伸长了脖子往那里瞄,想知道朝廷又玩什么新花样。

刚好第一笼馒头蒸好了,小贩匆匆揭开盖子,大团大团的白雾往上升。他先时也没注意,只顾着往衙门那里看,忽然觉得有一点不对劲,他急忙回头,却见馒头铺前弓腰站着一个人,隔着雾气看不清他,只觉衣衫褴褛。那人伸手在拿馒头,可是太烫,他拿了几下都没拿起来,白胖胖的馒头上倒是留下好几个黑色指印。

小贩登时火了,厉声叫道:“哪里来的兔崽子!敢吃你家老子的白食!”他抡起手旁的擀面杖就打,那人掉脸就跑,最后还是给他得手了一个馒头,急急捏在手里搓了两下,死命就往嘴里塞,硬是给他塞了半个下去。

小贩追上去狠狠抽了他几下,那人如同老鼠一样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引得那群围在衙门前看告示的行人纷纷叫起来。小贩作势还要抽他,那人似乎是急了,连滚带爬往前跑,最后不小心摔了下去,脑袋撞在告示栏的柱子上,发出好大的声响。

众人还在惊呼,衙门那里早已有人出来呵斥:“吵什么?!衙门前面是给你们吵闹的地方么?!都散了散了!”

众人只好退了几步,忽听那人尖叫一声,一手死死抓住告示栏的柱子,另一手打算把那张巨大的告示撕下来。衙门的人哪里容得这个乞丐放肆,纷纷冲上去撕扯他,一面叫道:“好贼汉!皇上的谕旨也敢撕!想死么?!”

那人死活都不放手,硬是把告示撕下来攥在手里举高,然后嘶声叫道:“我认识蛊师!我知道有厉害的蛊师!我愿意报效朝廷!我誓死效忠!”原来那是一张重金聘天下蛊师的告示,惠王御笔亲题,所以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捕快们听他这样说,倒也真放手了,这时衙门里出来一个青衣男子,年约三旬,他打量了一番那人,皱眉道:“就你这样的,认识什么蛊师?青天白日的来诳人,真当南崎没王法了么?”

那人只是叫:“我认识的!我发誓我认识!那丫头只用手摸了一下,伤口就全好了!我绝对不敢说谎!”

青衣人见他说得诚惶诚恐,再想想一个乞丐就是天给了胆子也决不敢欺骗朝廷,当下不由放柔了面色,说道:“你若真认识厉害的蛊师,我便饶了你。你叫什么?”

那人匍匐在地上,嘶声道:“小人维可!小人绝对不敢撒谎!”

青衣人点了点头,说道:“那好,你跟我进来。”

维可心头突突乱跳,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反正他也已经豁出一切了,当下毫不犹豫大着胆子跟那人进了衙门。

原来,那一夜他输光了所有的钱财,连身上那件貂皮披风和象牙骰子都被人搜罗走了,最后打手们像丢破布似的把只穿着单衣的他丢在寒冬清晨的街头。冻得瑟瑟发抖的他,飞快赶回客栈,想问鬼八再要钱的时候,小二告诉他,狐七鬼八两人晚上就退房离开了。那一刻,他有一种被人逼进绝境的感觉,对那两个小鬼更是恨之入骨,觉得是他们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他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大冬天的也只剩一件单衣。客栈的小二看他可怜,就送了他一件旧棉袄,又给了他几个铜板做路费,叫他早点回家乡。可他们哪里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家乡可回了!都是那两个小鬼,把他骗出来,却撒手不管!如果他还留在安明村,哪里会受这种苦!黄莺和绿情一定会把他照顾的好好的!他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没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