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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九千身体里的蛊自然消失,书局又传来猫三要和安心成亲的消息,当下两人再不犹豫,收拾了行囊,快马加鞭赶回迷霞镇。

回到书局,自然是一番欢天喜地。近三年不见,狐七长高了许多,面上稚气大减,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亭亭玉立的少女,猫三大约是恨不得自己老十岁,居然留起了胡子,时不时摸摸,看上去倒是挺有气派,可惜他压根忘了安心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只有安心和鹰六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眼看三年过去,花九千一点事也没有,身体里的蛊已经消失,不由又是一番庆祝。

一连三日,书局都是欢声笑语连绵不绝。花九千为猫三办了一个小小的喜宴,静悄悄地,安心就这样嫁给了他,这下,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一家四口”。欢喜之情暂且不表,婚后过得两月,鬼八突然从双阳镇来信。狐七和鬼八这两个小家伙,几乎是每个月要寄好几封信,虽然两地思情,倒也别有一番甜蜜。

这次的信却有点不同。原来罗太真夜观天相,发觉帝星将周围所有星子的亮度都遮盖下去,故而得出三月内,惠王将统一南崎的消息。彼时鬼八的修行也接近尾声,信中说明一月之内就会回到九千书局。

狐七对南崎的情况一点都不关心,只知道鬼八要回来,开心的天天在院子里算日子。花九千他们却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南崎,前往辽阔的北陀太玄山。

一日,花九千他们在市集上逛,打算买点夏衣带过去的时候,忽听街角那里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有个人在扯直了喉咙嚷嚷什么,声音沙哑凄厉,行人们纷纷避让。

狐七听这人的声音有点熟悉,不由回头望去,却见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乞丐,披头散发,疯疯癫癫,手上举着一张破烂的纸,嘴里使劲叫着:“我认识蛊师!我愿意报效朝廷!我会把他们全供出来!”一面叫着一面踉跄着往前冲,不小心摔在地上,登时满头是血,他犹自不觉,还在挥着纸片叫嚷。

花九千轻声道:“这人不会是……那个叫什么维可的吧?”

狐七默默点头:“嗯,应该是。他还不死心呢……听说他从惠王那里逃出去,跑到了桓王那里,又一次把我们供出去。桓王居然也相信他了,派了好几次人来书局里抓咱们呢。”

“哦,还有这种事?”花九千的眉头挑起来。

安心打着手语:「信里没说这事。桓王派人过来的时候,我本来想出去的,但没等我出去,早就有万峰会的人把人打退了,一连好几次都是这样。我猜大概是四先生吩咐的。这人变成这种样子,大概因为桓王要不到人,只当是在戏弄他,就把他赶了出来。」

花九千见他已经疯疯癫癫,还不放弃他的富贵梦,嘴里使劲叫着认识蛊师,心头不由一阵厌恶,转身就想走。狐七突然轻道:“老板……他,好可怜,不如用大欢喜……”

花九千摇头:“狐七,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他不配用大欢喜。”

狐七见他一路嚷嚷着越跑越远,心里不由有些难过。如果他和黄莺还留在安明村,该有多好?一家人热热闹闹,抱着新生女儿,虽然不甚富裕,却也喜乐安泰。维可为什么要死命追求遥不可及的东西呢?尽管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然而世上有些道理,她还是不懂的,或许永远也不会懂。

维可这件事,让花九千他们更加警惕,如今九千书局再也不是隐蔽安乐之地,惠王盯着,万峰会盯着,桓王也曾虎视眈眈,须得尽早离去。

鬼八回来的时候,书局里没有预想中的鸡飞狗跳,反倒静悄悄地。如今十八岁的他,已经长成大人,再也不是那个别扭阴沉的小鬼了。猫三开门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身斯文气息的少年男子是那个臭小鬼。

大约是由于赶路,他看上去风尘仆仆,青色的长衫上泥点斑驳,头上还戴了一顶防沙方巾,背后背着一个小箱子,看上去像一个赶考的才子。见猫三看着他发愣,鬼八笑道:“还不让我进去?猫三,三年不见,你越发老了。”

猫三的下巴咯噔一声合上,回头没好气地叫道:“人都去什么地方了?!臭小子回来了!”

话刚喊完,大屋子里就狂奔而出一个人影,却是狐七。她甚至急得不想跑,双足在地上一点,轻飘飘地掠了出来,白色的裙摆一卷,轻盈优美,像一只蝴蝶。可惜这只蝴蝶还没扑到鬼八身上,就惊惶地飘了回去,一直缩到花九千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瞪圆了看他。

鬼八哭笑不得,却依然恭恭敬敬对花九千行礼:“老板,我回来了。”

花九千看直了眼睛,直到旁边的安心拍了拍肩膀,她才猛然咳了几声,嗯道:“啊……回来了!回来就好!狐七!你不是成天念叨他么?这会躲后面干什么?给我大大方方上去!”她一把揪出身后的狐七,往前推去。

狐七被他们硬推着往前走了几步,脸上神色又是惊惶又是羞涩,急道:“老板!等等!他……他变了好多!我……我不敢上去……”

他真的是鬼八吗?这样一个玉树临风,清贵秀雅的男子,虽然满面风尘,依然掩盖不了俊美的容颜。当然她知道鬼八很好看,可是以前那种好看和现在的有点不同。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团火,刺痛她的眼睛和身体,三年前那个纤瘦少年与如今这个昂藏男子的身影合并在一起,让她开始慌乱。

“怕什么!上去!”花九千才懒得顾及她那些小心思,毫不客气地把她推上去,一面拍拍手,转身就走:“烫手山芋从今就给你啦!不用客气!”

忽啦一下,院子里的人撤得精光,狐七觉得浑身都在抖,却又不愿转身离开,只好低头使劲玩衣角,眼看衣服都快被她揉烂了。忽然,耳边的小辫子被人抓起来甩两下,鬼八含笑道:“你这笨蛋,怎么还是老样子。我还以为你会变成大美人呢。”

狐七撅起嘴,急道:“什么啊!你以为你……”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几乎要醉了,愣了半天才反手抱住他。啊啊,这是鬼八,真的是他。他的味道,他的头发,他的衣服。狐七在他身上蹭了半天,好像一只狗,闻够了,确定是主人,才欢喜摇尾巴。

鬼八轻道:“这下可不怕了吧?我原以为你会扑上来,谁知道你竟然会躲,真是没面子。”

狐七干脆用力扑上去,这次他再也没被扑倒,稳稳抱住她,把她抱了起来。两人互相看了好一会,终于笑了。狐七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脑袋,再也不想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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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如罗太真所料,四月,魏重天攻破大皇城,活捉桓王,终于终结了南崎两朝执政的状况。五月,惠王大赦天下,改国号为琼,称琼元帝,编年史琼历元年。至此,战乱纷争的南崎终于迎来和平时代,然而被战争弄得麻木的南崎人民,却再也没有欣喜之意,在他们心里,总有一天这个王朝也会倒,新一轮的战争还要开始。南崎就在不断的战乱中,永远地存在下去。

琼历五年,权倾天下的威王魏重天,被元帝以作乱犯上的名义革职送入大牢,同一年,元帝大肆清除旧臣,当年从桓王那里降服的异党首当其冲,纷纷被诛九族,一时间杀头杀的血流成河,人人惊恐。

而同一时间,北陀太玄山脚下却是一片安详宁和。又到十一月初九,这个日子对花九千来说,永远是难忘的。不光是她第一个孩子的忌日,也是三大夫的忌日。

当年三大夫死后,万峰会把不成样的尸首焚烧,最后还是稍稍仁慈地把骨灰给了小丫头,她托人埋在太玄山脚下。当花九千他们第一次见到三大夫的坟墓时,这个清风明月一般的万峰会精英人物,坟上竟然长满了野草,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枯树老鸦,黄昏日落,此情此景甚是凄凉。

花九千立即请了匠工重新修葺坟墓,替他立了一块青石墓碑,犹豫了很久,也不知该在上面刻什么碑文。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化作几个简单的碑文,最后只好刻上“三大夫之墓”五字,别无他物。

从此以后,每年十一月初九,他们都会去探望三大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路上天真的小丫头只知道嚷嚷着吃包子,一个劲管猫三叫爹,脸上一点悲伤的情绪都看不到。这样也好,她永远也不晓得自己是去拜见亲生父亲,在她心里,最幸福的时候,竟然是很小很小,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三大夫的坟前有一排白桦树,马车不好过去,众人便步行。花九千老远就看到三大夫坟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心中不由一动,快步走上去。

那人穿着青色长袍,黄金丝绦一直坠在脚面,尽管天晴,头上还是戴了一顶斗笠。他听到花九千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静静望着三大夫的墓碑。

花九千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四先生,又是你。这次是只来探望三大夫,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告之?”

四先生扶了扶斗笠,轻声一笑,道:“来探望故人,顺便再送个故人给你。”

花九千心中疑惑,然而也隐约猜到他说的是谁,轻道:“南崎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重天的事……我也知道了。四先生你为什么没有留在惠王身边?我一直都没听过你的消息。”

四先生笑道:“我的事情,暂且不说罢了。我来,是送人的。”

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只听旁边的小树丛里忽然奔出一人,花九千心中一惊,却原来是僵尸佩佩,他手里还提着一人,满身血污,憔悴不堪,脑袋低垂着,似乎在喃喃自语。花九千惊道:“重天!他没死吗?”

魏重天听到有人叫自己,立即仰起头来,双目放光,朗声道:“在下魏重天,人称天威将军!幸会幸会!”

花九千骇然抽气,退了两步,再看他的神色,虽然憔悴,双目却是炯炯有神,纵然狼狈也不能掩盖满身的英武骠悍之气。这种神情,就好像他还在做天威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振臂高呼便有万人倾倒。

她突然觉得心酸,不忍再看,只得转过头去,轻声道:“你……给他中了大欢喜?”

四先生压低斗笠,道:“惠王一直忌讳他功高震主,去年围场打猎的时候,他猎了一匹豹子,惠王却只猎了一只小鹰。回朝之后,惠王就私下派人捏造证据,说他企图谋反,打入大牢。我去看他的时候,已经被拷问的不成人形了。见了我,他什么也没说,只反复说当日应该听你的话,伴君如伴虎,他太自信。我见他精神恍惚,眼见要不行了,又舍不得这样一个英才,所以才中了大欢喜,偷偷把他带出来。”

花九千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方道:“既然惠王是这样的人,四先生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待在他身后呢?你难道不怕有朝一日……”

四先生长声大笑,一面摇头,一面转身就走,朗声道:“我之天下,我之帝位,我亦何惧?!”

花九千听他这样说,心中忽然一动,在看他腰上的黄金丝绦缓缓飞舞。一直到今天,她才看清那丝绦上究竟结了什么花样。那是一条龙,一条张牙舞爪,盘云上天的龙。微风拂起他的衣角,他的衣服里子,绣满了龙。

花九千终于恍然大悟,急道:“你……!一直以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难道惠王已经被你操纵了?!”

四先生只是笑,又道:“小九,你和小八都是难得的人才,要不要回南崎为我效力?”

花九千没说话,四先生似乎也知道她不会回答,只是笑着翩然而去。僵尸佩佩早已把魏重天放在地上,转身僵硬地追了上去。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做了真正的,幕后的皇帝!原来,这就是四先生的野心!他爱惜人才,却又怕管不住魏重天,便借惠王之手除了他,然后在惠王把下一个目标转移在自己身上之前先动手了!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风声泠泠,他的笑声越来越细微,终于再也听不见,花九千怔怔站在原地,耳边突然又传来魏重天欢喜爽朗的笑声,她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久久不能回神。

(全文完)

番外:鹰六的春天

鹰六最近十分忙。

一来狐七新嫁给鬼八,小夫妻俩成天不是游山玩水就是游手好闲,过他们俩的甜蜜小日子,什么事都入不了他们的眼,根本想不到帮忙收拾书局。

二来老板和苏寻秀两人动不动玩失踪,以前苏寻秀还会帮忙整理库房,打理那些古董宝贝,现在库房只怕灰也积了几寸,他却再也不瞧一眼。到现在为止,鹰六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失踪去什么地方,常常好几天都不回来,自然更不会打理书局。

三来安心有了身孕,眼看临盆,猫三好像得了焦躁症似的,成天唠叨他的儿子,看上去比安心还恐惧,根本不能指望他来做事,他不帮倒忙就很不错了。前几天鹰六实在腾不出手,让他做了一次晚饭,结果饭是生的,菜是甜的,吃得狐七差点没哭出来。

四来,书局里的闲人有两个,外加闲猫黛黛一只。但大的如魏重天,成天只知道见人就问好,抱拳叙旧,小的如小丫头,成天睡眼朦胧,追着猫三叫爹爹,能指望他们做事么?

好在鹰六被操劳惯了,比最忠实的狗还忠心,认准一个主人就誓死追随,脏活苦活干起来热火朝天,眉头都不皱一下,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很卑鄙地把活全交给他做。

没办法,谁让他是书局里唯一的“独人”呢?

独人这词还是狐七创造出来的,书局里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人,只有鹰六成天冷冷淡淡孤孤单单,所以叫他独人,充满了同情意味的外号。

自从六年前跟着老板离开南崎,来到北陀太玄山脚下,大家的生活都还安乐。原本九千书局里的宝贝都带了过来,变卖一些还是能赚许多钱的。老板雄心壮志不改,力排众议,硬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盖了一座新书局,还是叫九千书局,甚至连书局里的构造都和以前那个一模一样。

虽然鹰六觉得没什么意思,书局从来也没拉到过生意,做的根本是赔本生意,但到底九千书局有许多温暖欢乐的回忆,谁也舍不得忘记,如今虽然离开家乡,但亲人都在身边,加上书局还是建成以前的样子,日子平稳安泰,真有一种大家庭的味道。

而现在,鹰六正充分享受着大家庭的“温暖”。

早上狐七心不在焉地丢过来几件脏衣服,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没空洗,让鹰六帮忙,他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提水,使劲洗衣服,洗到一半,老板和苏寻秀终于回来了,没说两句话,劈头盖脸就丢下两袋脏衣服,老板脸不红心不跳,拍着鹰六的肩膀叹道:“哎呀,辛苦你了鹰六。这两天没回来,书局被你打理的井井有条啊!来,这里两袋衣服,有空洗洗,咱们都要做干净的人,是不?”

鹰六犹豫了一下,想把自己马上要去买菜的计划告诉她,花九千却早跑得不见人影了,苏寻秀见势不好,赶紧推说头疼脑热,脸色苍白地回屋休息。

鹰六只好再提水,使劲再使劲,争取正午之前把堆积的衣服洗完。

好容易洗完了一半,猫三神经兮兮地跑过来,手里抓了几十块料子,非要他说说哪块料子好看,要给他儿子做衣服。

鹰六和猫三的感情向来不错,朋友相问,哪里有不认真回答的道理,当下陪他研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选定一块暗金绣花的料子。

“这块不错。”鹰六抽出料子,猫三急忙点头:“是吧是吧!我也一直觉得这块不错!诶,你看看这个!上面的万字花纹很细致吧?这也不错!……那块也很好!对不对?不知道我儿子皮肤是黑还是白,还是这块藏青的好了,神气!……不对不对!藏青太老气了……还是这块好!”

他又罗唆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自说自话选定一块红色料子,转身喜滋滋地跑了。鹰六茫然地看着照到中庭的太阳,终于确定自己浪费了一个上午。

等他拼命再拼命,把所有衣服洗完的时候,正午早过了,小丫头缠住他说肚子饿了,鹰六只好一边背着哇哇大叫的小丫头,一边努力晾衣服。

转身走到拐角,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劝走,魏重天满脸惊喜地从前面走了过来,拉住他的手一顿猛说,从久仰久仰,到不忍离别,鹰六闷头听了又一个时辰。

等鹰六终于挎上篮子,出门买菜的时候,日头已经西落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长,斜斜铺在小石子路上,看起来更加形单影只。

前面几里路有一个小镇子,经常有农人挑了新鲜的蔬菜瓜果肉类来卖,但今天他去的太迟,农人们早散了,只留下小猫三两只,筐子里也只有几片发黄的菜叶。

鹰六怔怔站在那里,绞尽脑汁想今天晚上到底该吃什么,忽听斜前方有人大叫:“快走啊!王员外又派人来收租啦!”

跟着便是一通乒乒乓乓,农人们挑着担子就跑,呼啦一下撤个精光,鹰六手里拿着一块小牛肉,还没付钱,早被屠夫抢回来,掉脸就跑。

今天的晚饭……鹰六茫然站在原地,突然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今天晚上很可能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他怔了好久,正要颓然转身回去,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少女惊叫的声音,然后她急急叫了起来:“我……我前天已经交过租了!真的!”

鹰六回头,就见十几个穿着黄衣服的男子,凶神恶煞地围住一个娇小的少女,看起来她好像是没来的及跑走,担子只挑了一半在肩膀上。对面那伙人笑道:“前天是前天的租钱!今天是今天的租钱!可不一样!你当咱们不会算帐呐?快!给钱!否则以后别想在这里做生意!”

说罢,其中一人抬脚一踢,将那少女肩上的胆子踹飞,她又是轻轻一叫,筐子里的白萝卜滚了一地,还有几把野花。

“上次交的时候是说一年的租钱啊,王员外是镇子上的大富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那少女小声地说着,明明恐惧得声音都在抖,却依然坚持着说完。

鹰六听那些人嚷嚷着什么好大胆,什么王员外,心下好生不耐烦,再见他们是要对这个女孩子动手的样子,干脆上去一把提起一个最高壮的家丁,轻轻一下就丢飞出去,那人哪里禁得起他这样一摔,一头撞在墙上,哼也不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众人乍见鹰六的身手,都唬得不敢作声,眼怔怔看着他弯腰,把白萝卜一颗颗放回筐子里。那少女倒也机灵,东西一装完,一把抓住鹰六的手,转身就跑。

鹰六莫明其妙被人拉着跑了一段,一直跑到一截山路前,那少女似乎是确定没人追上来,这才气喘吁吁地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由于拼命奔跑,她脸上红扑扑地。

“真是多谢您啦。”她柔声说着,声音清脆柔软,带着农家姑娘特有的爽朗。

鹰六摇了摇头,淡道:“没什么。我走了。”

说着他转身就走,那少女见他手上提着一个空空的篮子,显然是没买成菜,不由追上去急道:“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去我家,家里还有一些新鲜菜,我便宜些卖给您。我家就在坡子上面,可不远。”

她抓住鹰六的篮子,很是热心。鹰六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日色,终于还是点点头,转身跟她上坡子。

少女笑颜若花,干脆接过他的篮子,挎在胳膊上,刚才她的担子被人踢断,故此装菜的筐子是被鹰六提在手上的。她走两步,忽然笑道:“我这可不是第一次看见您啦。您每天都来镇子上买菜,今天迟了,所以好的都被人拣走了。我本来是想给您留点的,不过见您没来,我以为您今天不买菜呢。”

她说话不是很快,但十分欢快,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鹰六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她看上大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色布衣,乌黑油亮的头发随意挽个髻,上面包着浅紫色的防沙方巾,脸庞娇小,下巴圆润,肤色洁白,容色不算上等,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便弯成月牙儿,倒别有一番甜净巧媚,是个典型的北陀农家少女。

见鹰六打量自己,她不羞不恼,大方地笑道:“我叫翠翠,您呢?”

“鹰六。”又是冷淡的两个字。

翠翠丝毫不生气,路上只是和他说些耕种收割,神态自然。

没说一会,就见前面坡子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零落地排列着十几栋木屋。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十分宁静祥和。

“到啦!”翠翠快步走到一栋有些破烂的木屋前,轻轻拉开门前栅栏。门上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鹰六跟她走进屋子,就见里面土墙泥地,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十分干净,足见主人的细心。屋子中间一道墙,上面开个洞,半挂着布帘子,隐约可见里面的竹床竹椅。

鹰六见她生活如此清贫,却全无半点愁态,心中不由有点佩服。

翠翠请他坐在外厅的竹椅子上,自己到里屋端茶。外厅布置简陋自然不必说,只是墙角的柜子上放了一个歪七扭八的陶罐子,里面居然插着一把娇嫩野花,可见主人必然经常采花放进去,为这清贫的屋子增添一种生气。

只是有点不对,鹰六很快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翠翠端茶出来,盘子里还有几块小面点。鹰六问道:“你一个人住?双亲呢?”见她是少女打扮,肯定没嫁人,哪里有未出嫁的少女独身居住的道理。

翠翠笑了笑,却没说话,陪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来笑道:“后面有几筐新鲜菜,我拿过来您随意选。”

鹰六向来不愿迫人,见她不回答,也只好点头。

没过一会,她就奋力提着几个筐子进来,青菜,萝卜,菠菜等等都有,且十分新鲜,她蹲下来把菜一棵棵摊开,一面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会养猪牛,所以没有肉。您如果急,我就去问问隔壁张大叔,他家或许会有新鲜的肉。”

鹰六摇摇头:“不,没关系,这些就很好。”

他挑了几颗青菜,正要付钱,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翠翠,大娘听说你今儿在镇子上又遇到王员外要租钱了!你没事吧?”

说着门一开,一个年约七旬的老妇人慢慢走了进来,一见鹰六,她愣了一下。翠翠急忙跳起来,奔过去扶住她,柔声道:“我没事!大娘您快坐。昨天刚下了雨,外面泥好滑,您怎么说跑就跑出来了!”

老妇人眼睛盯着鹰六,又是好奇又是欣喜,嘴里却道:“听说你在镇子里受委屈,大娘怎么能不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都说了大娘大叔会照顾你,你非要自己下去卖菜!以后可别去了吧,外面乱糟糟的,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唉,这位官人,翠翠以后就多靠你老照顾啦!她……”

翠翠涨红了脸,急忙打断她的话:“大娘您说什么呢!他是客人,今天多亏了他出手相助。他没买成菜,所以我才带他过来看看。您别瞎说!没得玷污人家大爷的名声。”

老妇人却呵呵笑起来,只当她害羞,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又嘱咐她晚上一定要来家里吃饭,这才颤巍巍地走了。

翠翠送了好远回来,脸上还是红扑扑地,小声和他道歉:“不好意思,大娘年纪大了。您别介意。”

鹰六摇头,正说要走,忽听门外有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翠翠!今天在镇子上没事吧?大叔来看你了!”

翠翠赶紧跑出去,两人在外面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满是关怀之词,那男子又叫她晚上来吃饭。没过一会,又来一个妇人,送来许多吃的,安慰了一番。这么会功夫,陆陆续续来了三四个热心人,都是纯朴的村民,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大家都是村里的亲人,难免罗唆些,您别见怪。”翠翠回来的时候,脸色终于不红了。

鹰六取出钱,放在桌子上,问道:“王员外是谁?”

翠翠叹了一口气:“是镇子上的富人,总说镇子是他家的土地,咱们要卖菜,就要交租钱。三天两头的来闹,今天我跑得慢,被抓住罢了。其实也没什么,下次我跑快点就没事啦。”

鹰六没说话,只是开门走了出去。

翠翠在后面笑道:“大爷您明天还买菜么?我多带点新鲜的过去。”

鹰六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淡道:“村民对你都不错,气氛很好。”

翠翠轻声道:“大家都是我的亲人,只要我过得幸福,他们也快乐。所以,我一定要多为他们做点事情,不拖累他们。只要他们能开心,我也会开心的。”

鹰六心中微微一动,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不善言辞,转身走了。

回到书局的时候,鹰六已经做好被众人扑上抱怨的心理准备了。

谁知书局里面灯火通明,花九千一见鹰六回来,立即笑嘻嘻地上去,拍着他的肩膀叹道:“鹰六,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总让你做这做那,我们都好过意不去!来来,我们特地买了包子小吃,就等你回来呢!快!一起吃吧!”

说罢把他使劲按在凳子上,殷勤地把包子牛肉羹端到他面前。

鹰六莫明其妙,他手里还提着菜篮,正要放下,狐七早就讨好地过去一把抢过,笑道:“我来我来!总是让鹰六忙,我也该做事啦!”

鬼八忙着取勺子,苏寻秀抢着擦桌子,猫三屁颠颠地上来给他捶背。

鹰六被这架势搞得一头雾水,终于茫然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猫三小声道:“你……没生气吧?这么迟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恼了……”

狐七也撅嘴道:“我不该让你洗衣服的,鹰六,你最好了,别生气好不好?以后我一定帮忙做事,再不偷懒啦!”

花九千叹道:“这么点小事,鹰六何必放在心上?男人肚量要大才行!快快!别生气了!明天我和秀秀出去买菜!”

众人都讨好又可怜地看着他,好像他才是大魔头。

良久良久,鹰六突然笑了。

因为大家都是自己的亲人,所以自己牺牲点也没什么,只要他们快乐,也就是自己最大的快乐了。

他想到翠翠说的话,突然觉得满心感慨。

“不,明天还是我去吧。我知道什么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