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她完全猜不到。所以才可怕,十分可怕。

安心走到她身边,她面上也带着隐隐的恐惧。盲人的感觉向来灵敏,连安心都觉得害怕,那么这个四先生一定不是简单人物。大师父难道从来没想过提防这个人吗?

四先生扶着斗笠,轻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今天没时间一一回答,就捡几个重要的来说说吧。关于你们大师父的野心。小八小九,你们俩是聪明人,大师父想做什么,你们很清楚了。”

她们俩还是没说话,四先生又道:“如今宫中有许多蛊师,都是万峰会的人。小八又是惠王身边最宠信的红人。看起来前途很光明。不过,世上的聪明人可不少,比你们聪明,比大师父聪明的人多的是。须知道,真正聪明的人,是明白大智若愚这个道理的。”

花九千见他说了半天都是在绕圈子,不由低声道:“四先生到底想说什么?请直说吧。”

四先生轻声一笑,道:“我来,只是告诉小八,如果想活命,以后就不要回王宫了。这算是我们同会一场的情谊,我事先提醒一下。”

安心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恍然大悟,花九千轻道:“难道你……和惠王……?”

四先生压低斗笠,手指在上面轻轻点着,过一会才道:“你们都很聪明,但还不明白争权夺利的可怕。想真正除掉一个人,用强权去压强权是不可取的,惠王是个很懂得权术之道的人。你们自己回想一下他做的所有事情,或许会明白。”

他说完,顿了一下,又道:“我没时间多说了。大师父就交给我。放心,我对你们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然也不会把安心放回来。今后你们就自由了,万峰会再无一人回来为难你们。这是我的保证。”

他缓缓走过来,花九千急道:“等等!是你去找惠王的吗?你们……早就知道了一切?”

四先生轻道:“是惠王来找我的。他如果真是那样昏庸,就算手下有魏重天那样的名将,也不可能把桓王打个落花流水。桓王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不喜魏姓世家?你身后那位年轻人怎么那样容易就在皇宫里潜伏一个月?惠王好好的为什么要在别院待那样久?这些如果你们还不明白,我亦无话可说。”

花九千只觉似懂非懂,喃喃道:“那么说……他是故意顺着……大师父的步子走下去……?就是为了……为了等我们互相残杀……?你们好收渔翁之利?”

原来,从雪山那次见面就开始……不,从她嫁到魏姓世家就开始了!惠王原来一直暗中盯着万峰会?!那样一个昏庸的,色迷迷的昏君?!花九千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先生会说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她茫然地看着安心,她面上也是同样茫然的神色,两人都不敢相信这一切。他们白白斗了一场!白白浪费那样多的心思!所有事都是四先生和惠王在后面期待的!

四先生走到大师父身边,正要弯腰把他扶起来,忽然停住了动作,抬头往小屋子那里望去,笑道:“哎呀,我竟然忘了她。小八小九,给你们看一件好玩的事情。”

39.大欢喜(三)

四先生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个尖锐的哨声。没一会,只见一团黑影急速从平台后面窜了上来,竟然是他养的僵尸!它的动作虽然僵硬,却快速无比,猛然冲到四先生身边,一下子定住,头顶肩头积了许多雪花。死人身体冷,雪花也不化,看上去诡异之极。

四先生指了指小屋子,在僵尸身上轻轻一拍,它转身就走。

没一会,只听屋子里传出一声尖叫,是二夫人的声音。她一边哭一边叫,好像还在骂着什么。花九千只见那僵尸手里提着死命挣扎的二夫人,朝这里走过来。二夫人两只手被它抓住,只剩两条腿使劲踢,踹,蹬,嘴里还在嘶声痛骂。她脸上戴了一个纱帽,把脸遮住,看起来是正打算逃走,被抓回来的。

僵尸走到四先生面前停了下来,二夫人一见他,不由颤声道:“你……你……怎么是你……”

四先生笑道:“好久不见,二夫人似乎变了许多。”说罢突然伸手,一把扯下她的纱帽。二夫人放声尖叫,极力想捂住脸,无奈双手被僵尸佩佩抓住,分毫都无法动弹。

四先生微微抬起一点斗笠,上下打量她一番,淡道:“果然老了许多。你的天外飞仙似乎被人散了幻相呢。”

二夫人涨红了脸,似乎每一条皱纹都在愤怒地跳动,然而还是勉强低声道:“四先生,我与你素来没有恩怨,你何必欺人太甚!”

四先生摇头笑道:“我与你自然无甚恩怨,但三大夫的事情,咱们可得说说。我问问你,好好的干嘛在他女儿身上试蛊?会里那么多的蛊人,够你用的,干嘛非挑她?当年是你非要把他女儿收为弟子,末了却什么也不教她。这些事,我倒想听听你的道理。”

二夫人脸色一白,咬紧唇别过脸去,什么都没说。四先生又道:“上三峰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竟然能让你这样的人进来。叫你一声二夫人,是尊重大师父的妻子身份。三大夫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这样阴毒地对他!”

“你今儿是为了三大夫来讨伐我的么?!”二夫人厉声打断他的话,她面上泛着一种奇异的红,又道:“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如何?!可惜他没死在我手里!不然我要他活活受罪几十年!”

四先生沉声道:“三大夫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死后却连全尸也没存下来,到如今还要被你这种利口奸妇平白诬蔑。万峰会中我最敬他,今日便来为他讨个公道了。你不肯说也罢,不如我来说,你见三大夫人品出众,鳏夫独女,便想勾引他。嘿嘿,上三峰里被你勾引去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怜大师父一直蒙在鼓里,为你做了多少回恶人!你花了无数心思,可惜三大夫始终不上钩,你就把他女儿强行要来作为弟子,希望他多注意你一点。可惜你还是打错了算盘!见他始终不在意你,你这恶毒的女人就在他女儿身上试蛊作为报复!我没说错吧?后来知道他爱上小九,把她敬若天人,你不敢动小九,就私下捏造各种谣言,让会里人人以为三大夫是个狼心狗肺的伪君子!三大夫心胸宽大,不与你计较,我却不能容你这种下流奸妇!”

他拍了拍僵尸佩佩,森然道:“卸她两条胳膊!卸完还有两条腿!”

二夫人惊天动地地叫了起来,没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来。她语无伦次地痛骂,忽而又痛哭求饶,状若疯癫。花九千虽然不齿她的行为,却也不忍看她马上就要断手断脚的惨相,不由转头闭眼。

不料旁边突然冲出一个小小身影,没命地扑向二夫人怀里,尖叫道:“原来是你!原来都是你做的!你这贱人!我杀了你!”竟然是小丫头。她撕扯着二夫人的衣服,在她脸上身上抓挠啃咬。二夫人脸上剧痛,被抓的血痕满满,这下是真的毁容了,再练一百年天外飞仙也没用。

她又惊又怒又痛,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晕了过去。小丫头疯狂地摇晃着她,含糊地叫着什么,然而再也没人听得懂了。

四先生叹了一声,缓缓扶住她的肩膀,轻道:“事已至此,再哭再痛也没用了,你是三大夫的女儿,勇敢活下去吧。若是无处可去,不妨和我走,以后我来照顾你。”

小丫头猛然推开他的手,厉声道:“你现在做什么好人?!既然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去阻止?!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不要碰我!”

她转身就往平台边缘跑去,竟然是想纵身跳崖。安心动作更快,闪电一般窜到她身后,一把拦住她的腰身,往回一勾。小丫头满脸是泪,挣扎了一会,忽地笑了起来,没笑一会又开始哭,口中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安心在她头顶轻轻按了一下,她却动也不动,只是一会哭一会笑,眼看是快疯了。安心连弹几下百汇穴,她都没反应。安心实在无法,只得摇摇头,毕竟与她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感情谈不上深厚,却也不是全无。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血红的小瓶子,正要打开,却听花九千说道:“小八!这东西不可以随便用!只要活着,她总有一天能想通的!你这样做,等于是断了她的后路!”

安心摇头,单手连做几个手势:「她已经疯了,我这样做,也是她的心愿。以前她和我提过这事,她不想一辈子痛苦。我尊重她的意愿,以后我来照顾她的生活。」

花九千见小丫头那种模样,一时也找不到话反驳安心。她哪怕再迟两三年,等到十四五的时候再被试蛊,也好过永远做一个孩子。明明渴望感情,渴望疼爱,却永远得不到,只能做一个别人眼里的怪物。确实太残酷了。

安心打开瓶盖,轻轻一晃,血红的烟雾缓缓窜出来,一点一点钻进小丫头的鼻子里。小丫头的眼皮子微微动了一下,似醒非醒,安心摸摸她的额头。轻轻打个响指,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脸上泪痕还在,可双目中再也没有任何痛苦的神采,只有一派天真。

她抬头,怔怔看着安心,忽然低低叫了一声:“妈妈……”然后紧紧抱住她,再也不松手了。安心摸着她的后脑勺,发觉她睡着了,于是把她轻轻抱起来,转身走回去。猫三见她那般纤瘦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看起来甚是吃力,不由好心过去帮她,谁知刚把小丫头抱过来,她却软软地靠在自己怀里,迷糊地叫了一声:“爹爹……今天晚上吃木耳好不好?”

猫三涨红了脸,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好。啊,他才十九岁,就要被人叫爹爹了?!他尴尬地看向安心,她却微微一笑,示意他点头答应,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好……好啊。没问题!”

四先生压低斗笠,说道:“事情就这样吧,我耽误了这样久,不得不走了。以后只怕再也没有相见之日。各自保重!”

他转身,在僵尸佩佩身上再拍一下,低声道:“把两个人带着,咱们走吧。”

说罢,转身踏雪而去,花九千突然想起了什么,追上去急道:“最后一个问题!魏重天他……惠王会……?”她没有问得清楚,但相信四先生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四先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朗声笑道:“无论最后如何,都是魏将军自己选择的,对不对?惠王会如何,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怎么能猜到天子的心意呢?”

言下之意,竟是说他前途莫测了?花九千心中万般感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看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面,她怔了良久,这才回头,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一遍,所有人都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这样辛苦地斗了一场,伤心过,疼痛过,快乐过,欢笑过。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永远的回忆。可是,日子还会继续下去,在阳光灿烂的小院落里,大家一同欢喜。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气,挥挥手,笑道:“都看着老娘做什么?快起来!回家啦!”

大家一起回家。

××××

狐七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堆人头,一个个都眨巴着眼睛瞪着她看,吓了她好大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花九千赶紧扶住她,笑道:“才醒过来就不能让人放心!快坐好,现在胸口还疼吗?”

狐七这才发觉自己床边站了一圈人,鬼八猫三鹰六小丫头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像等她说点什么。她摸了摸胸口,四周看看,发觉自己是躺在书局的床上,不由奇道:“诶?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个老坏蛋呢?老板没事吗?”

猫三抢着说道:“早就回来啦!就你这个懒猪睡到现在!”

狐七呆呆地看着坐在床边神态亲密的安心,再看看坐在床尾含笑的鬼八,抬头看着老板欣喜的笑容,很认真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花九千叹道:“要给你解释清楚一切太困难了,改天让鬼八详细讲给你听吧。你现在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狐七摸摸肚子,苦着脸用力点头:“有的有的!好难受!”

安心急忙给她搭脉,花九千急道:“哪里难受?说出来。”

狐七叹道:“我好饿啊,想吃大运斋的肉包子!”

众人都是一呆,跟着纷纷大笑。狐七到底还是狐七,只要她嚷嚷着要吃东西,那就绝对不会有事了。狐七被他们笑得莫明其妙,撅嘴很是不满。鬼八悄悄捏捏她的手,轻道:“待会就去买包子给你吃。不过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做好准备了吗?”

狐七见他说得那样郑重,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慢慢点头。鬼八说道:“你多了一个姐姐了,开心吗?”

狐七一呆,显然没反应过来,花九千拍拍安心,笑道:“安心是你亲姐姐,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是她亲妹子。当年我离开万峰会的时候,想着他们一定会拿什么要挟小八,打听了半天才知道你被大师父抓了软禁在密室里。我把门砸坏了,打倒好几个守卫才把你这丫头救出来。结果你还在睡觉,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饿了要吃东西,你这谗性子是天生的!”

狐七对以前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以前她也问过老板,她老骗她说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但,原来安心竟然是她姐姐么?狐七忍不住仔细打量安心,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把她看清楚,只觉她淡眉薄唇,面容清淡,和自己没有太相像的地方,但两人的鼻子却是一模一样,越看越像。狐七忍不住摸上安心的鼻子,喃喃道:“真……真的吗?是我姐姐……?”

安心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神色幸福之极。花九千又道:“小八有个小妹子,我早就知道了。你们的父母在战乱中丧生,她带着你颠簸流离,快要饿死的时候,被大师父救了下来。本来大师父是想培养你们两个的,但那时候你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加上小八性子固执,大师父怕她以后不听话,便想出拿你做人质的点子。其实这在万峰会是很常见的,很多人都是因为有重要的亲人被扣,不得不为万峰会做事。”

狐七忍不住想到自己对她那种隐隐约约的好感,虽然以前明知道她是坏蛋,自己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甚至盼望她会和自己多亲近一些。如今她终于明白这些感情是因为什么。啊,她竟然是她姐姐!多么不真实!她不敢相信,可是心头明明是喜悦之极的,只想抱抱她,亲亲她,腻住她好好撒娇再也不离开。

而她的身体也遵从了心愿,一把扑进安心怀里,亲亲热热叫一声:“姐姐!我饿了,我要吃大运斋的肉包子!”

安心激动之极,急忙点头,站起来就要出去给她买包子,被花九千笑着拦住:“别理这丫头!待会就吃饭了!她现在是大姑娘了,你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宠着她。”

安心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后面的小丫头也开始喊:“妈妈!爹爹!我想吃烤鸭!”猫三尴尬之极,这两天被这丫头叫了不知道多少声爹爹,到最后他真有种感觉,自己是她爹,安心是她娘。

他拍着小丫头,柔声道:“乖,马上就吃饭啦!明天爹爹买烤鸭给你好不好?”

说完抬头见鹰六捉狭地看着自己,他脸一红,狠狠瞪回去。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实在无法狠心抛弃一个成天抓着自己衣角叫爹爹的小姑娘,他也知道这丫头其实比自己大了许多,而且中了大欢喜,无论遭遇什么都感觉不到痛苦,只有幸福。更因为如此,他格外怜悯她。

安心走过来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对他微微一笑,猫三的脸又红了。怪了,他干嘛要脸红?搞得好像是他心虚一样。耳边又听小丫头开心地叫安心妈妈,他脸红得更厉害,几乎不敢抬头看她,只怕她笑自己。

他这些小心思当然没人知道,由于狐七嚷嚷着饿,他们终于开饭。这是第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饭,热闹无比。晚饭后,狐七和鬼八两个小家伙躲到房间里说悄悄话了,鹰六照例洗碗,苏寻秀按照老规矩跑到库房整理书局里的宝贝了,猫三本来是想和安心带着小丫头和黛黛“一家四口”去散步的。黛黛这家伙以前一天到晚欺负狐七,但见了安心却成了献媚鬼,大约是发觉这不是个好惹的主,一天到晚缠着她撒娇,把他这个正经主人丢在旁边不管。

但安心似乎有话要和花九千说,猫三只好带着一人一猫出去散步消食,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有什么事就说吧,你我还需要顾虑什么?”花九千给安心倒了一杯茶,低声说着,“黄泉花蛊你也给我解开了,不过左手不能动那是因为拖得时间太长,和你的能力没关系,你不需要总记挂这事。”

安心早早就替她解开了黄泉花的蛊毒,但由于拖了一年的时间,她的左手还是没能完全恢复,无法灵活运用。安心总对这事感到抱歉,但无论用什么法子,花九千的左手也无法恢复成以前那样,这是一件憾事。

如今听花九千这样,安心却摇了摇头,手指有些犹豫地动了起来:「不是这个,而是三大夫的蛊。当年,三大夫死后,他的屋子被人清空,我偷偷去翻过他的东西。我想我知道你中的蛊是什么。」

饶是花九千再镇定,乍一见她这样说,还是一失手打翻了茶杯,茶叶淌了一桌子。她却不动,只是定定看着安心,然后,低声道:“真的?还能解开么?”

安心摇摇头:「他有一本簿子,上面写的都是他生平研究出的新蛊。我在夹页里面找到一张纸片,上面写的应该是你中的蛊。他还没有取名字,但我看症状,和你中的一样,都是令伤口无法愈合,最后流血过多而死。」

花九千紧紧握住手,手心里竟然在冒汗。无论她平时装的多么风清云淡,但每次想到自己只有不到两年的寿命,心总会痛。是的,她还不想死,好容易大家终于聚在一起,可以平稳幸福地生活下去,她舍不得这样的日子,她还想知道幸福的味道。她有很多的心愿未了,很多事情想做,不想离开这些她爱的人。

安心继续“说”道:「小九,这个蛊是没有解药的。」

一瞬间,花九千的心沉到了最深渊,尽管她竭力自持,但脸色还是一点点白了。安心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似乎是在安慰,然后手指继续动作:「可是我看到纸片后面写了一句话,说这蛊尚未完成,所以十年是一个关卡,很可能到了第十年,这蛊的效力会突然消失。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的!你不要放弃希望!」

花九千苦笑一声。过了半晌,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罢了,尽管只有十年,却是我最幸福的十年。不管最后是死是活,我都没什么遗憾。至少我还有两年时间享受享受清闲,老天爷也够仁慈了。”

安心紧紧握住她的手,睫毛在微微颤抖。花九千摇头:“不,我说的是真话。我在乎的那些人,都幸福了,我也放心了。当然,我是很想活下去的,但当这种想法成为负担的时候,我也只有抛弃它。至少,我会让自己走的毫不伤心后悔。”

每个人都有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她的不过是提前一些罢了。虽然她到如今仍然没尝过幸福的甘甜,但她爱的那些人都幸福,对她已经是莫大的欣慰。花九千一向是个坦然的人,活着的时候要大胆欢笑,死的时候也要坦然无惧。

门外突然传来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安心急忙开门,却见苏寻秀手里捧着一堆宝贝古董,呆呆站在门口,顶上的象牙烟嘴掉下来了他好像也没觉得。他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花九千,脸色比象牙烟嘴还白。

40.大欢喜(终)

安心本来还想和花九千多说一会,但见来人是苏寻秀,便悄悄走开了。她虽然眼盲,感觉却比常人要敏锐许多,从一次见面就知道,花九千和他之间有一种暗潮涌动。虽然他们从来不说,但互相心里一定是明白什么的。

花九千随手用抹布把桌子上的茶叶渣滓擦掉,然后对呆站在门口的苏寻秀招招手,笑道:“站那里做什么,秀秀?进来吧,库房收拾的如何了?又挖出什么宝贝?”

由于书局太乱,宝贝垃圾都堆在一起,苏寻秀终于看不下去,嚷嚷着要把宝贝整理好放在库房。猫三鹰六懒得理他,基本上,他们都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所以随他折腾书局。这两天他已经整出许多值钱的古董,每天对着那些宝贝,倒也其乐无穷。

见花九千若无其事地唤他,苏寻秀嘴唇动了动,点点头,倒也毫不犹豫走了进来,把手里那些宝贝古董一股脑丢在桌子上,哗啦一下。花九千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在里面挑挑拣拣,摆弄了半天,终于从最底下抽出一幅发黄的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

“东良狂人的真迹,他生平最喜欢画美人,最厌恶画山水。但我却始终觉得,他的山水画比美人要好看得多。”苏寻秀轻轻抚摸着毛糙的画纸,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话。

这是东良狂人画的一幅山水图,他生平只画过三幅山水,皆是云游四海的时候,见景触情,兴笔画成。花九千凑上去打量一番,点头道:“嗯,他的字画可谓一绝。这幅画是他在北陀太玄山,登上白首峰的时候画成的。下面还有他的题字呢。”

但见满纸苍翠雄伟,云海缥缈,云海深处似乎还隐约有奇峰凸现,真真假假,如梦如幻。只看着他的画,便如同自己已经登上了阧峭的白首峰,满目深黄浅碧,天地浩然,朗朗乾坤,心旷神怡之极。下面两行狂草,是他的题诗,然而已经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甚是可惜。

苏寻秀“嗯”了一声,低声道:“看风景和住在里面是不同的感觉。我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想老了以后一定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和我的几十个老婆过神仙生活。她们给我做饭做衣,我可以上山砍柴猎虎杀熊,决不让她们冷着饿着。每天晚上她们就猜拳,选两个人来陪我,替我捶腿捏腰,烧好洗脚水。然后会问我第二天想吃什么,我会回答,我喜欢吃你们。”

花九千听得一头雾水,又是几十个老婆,又是烧洗脚水的,他的梦想还真不小!不过尽管这样,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哦”了一声,撑着下巴等他继续说自己伟大的梦想。

苏寻秀却停了一会,似乎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又道:“我会很宠其中一两个,然后她们就开始天天争风吃醋,闹翻了天。女人就是这样麻烦。”

花九千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叹道:“秀秀,你到底想说什么?和我抱怨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苏寻秀没理她,继续说下去:“所以,老婆绝对不能多,其实一个就很好。我对她一人专心,她也只对我好。我会带着她住在湖边,冬天湖水结冰的时候,一起坐在冰上钓鱼。晚上就吃鱼汤,她会怪我只吃鱼肚子,而且鱼刺吐得满地都是。她会骂我懒,会为一点小事跳脚。可是,她却是全天下最爱我的女人。”

花九千没说话,只是轻轻取了一个杯子,重新倒一杯茶。茶水在抖,不甚平稳,洒一点在桌子上。她努力捏紧杯子,让手指不要抖得那样厉害,然后一口喝干微凉的茶水,连茶叶都嚼下去,她却似乎毫无知觉。

苏寻秀还在说:“这是我最想过的日子,虽然我现在还没老,还想着娶一堆老婆。但,哪怕只有两年,一年,一天……能实现这个梦想,我都会毫不犹豫,实现这个梦想。”

花九千怔怔地望着桌面,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忽然,她动了一下,把杯子放下来,轻笑道:“真是一个好梦想,听起来很幸福。”

苏寻秀慢慢卷起画轴,随手丢在桌子上,然后挑眉问她,很有点不耐烦地:“如何?想好了吗?”

花九千失笑,故意逗他:“可我舍不得许多小美人,也舍不得那些滚烫的洗脚水。”

苏寻秀脸皮子红也不红,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口气:“什么美人比得上小爷我?你这个没眼光的女人!”

花九千笑得差点又把杯子打翻,苏寻秀把手伸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她赶快识相点。花九千终于把手放上去,紧紧握住,低声道:“那就多指教了,苏大爷。”

苏寻秀哼哼两声,轻轻一拉,把这个魔女先降伏再说。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就好像抱住了一切美好的闪烁的东西,她曾经下的那些圈套符咒,全部消失。她被自己伏住,又或许是自己被她伏住。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懵懂了好久好久,此刻终于艰难地摸索到一点点幸福的轮廓。一个时辰就是一轮回,没有后悔。

良久良久,他的已经快化成浆糊的脑袋才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推开她,板着脸说道:“快把那该死的七步倒八步倒给我全部解开!不然……哼哼!”

花九千但笑不语,过了一会,才慢吞吞说道:“你自己偷偷溜出去过好几次,以为我不知道么?既然早知道没了蛊,现在的兴师问罪算什么?”

苏寻秀很狡猾地干脆不说话,在她脸上狠狠捏一把,趁她要呼痛的时候,干脆使劲用嘴巴封住。啊啊,一个女人太聪明了不是好事,他暗暗想着,改天一定要她改改这毛病。

鬼八在书局里留了几天,便告辞回双阳镇,只因罗太真一纸书信寄了过来,只有一句话:「此时不回,更待何时?」师父在催他回去,纵然再舍不得狐七,他也只好收拾行装,回去完成他的修行。

临行前,他似乎想起什么,特意告诫花九千:“只怕南崎不是久待之地,书局里有太多惠王顾忌的人,现在不动你们,是给四先生面子。一旦天下尽归他手,就是斩除眼中钉的时候。不如尽早撤退。”

师父曾夜观天相,说西方有星大如斗,冉冉似火,将旁边一颗血红小星的光芒盖下去。据说那是龙气之相,只怕五年之内真命天子会出现,但由于霸气过重,恐怕会犯血光之灾。如今的情况看来,指的一定是惠王。

安心那么久没回王宫,他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四先生在天之崖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可怕的是之前他们竟无一人看出端倪,此人的城府之深,令人骇然。

花九千点了点头,轻道:“他要统一南崎,至少还要三四年的时间吧,到时等你学成,一起离开。不然狐七可不愿意。”她微微笑了起来。

鬼八也忍不住嘴角一丝笑意,过了一会,又道:“老板的事情,狐七都告诉我了,关于你身体里的蛊,我也知道了。我师父曾说过,蛊师炼蛊的时候,往往喜欢按照故乡的习惯。你不如去三大夫的故乡去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花九千欣喜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鬼八,你很好。我为狐七开心。谢谢你,我会去试试的。你也保重,好好照顾师父,尽早学成回来。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家。”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鬼八突然说道:“老板,以后不要和天威将军再有任何接触。师父说他命中带煞,骨肉疏离,功高犯主,以后只怕没有好下场。你们当时去雪山找狐七,恐怕惠王也早一步知道了,所以他才特地去那里打猎,为的就是见你一面,确定你是蛊师,确定你和他的关系。他对自己身边的人都这样怀疑,做他的臣子一定很辛苦,天威将军看起来又是个固执的人,这两人以后一定会有冲突,惠王又是心机深沉的人,以后只怕是诛他九族的罪。你务必注意。”

花九千长叹一声:“他沉迷此道,我也没办法。算了,不说这事,你走吧,我让鹰六一路护送,你可以放心赶路。”

鬼八走后没几天,花九千和苏寻秀也踏上了旅程。三大夫的故乡在北陀太玄山下,真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北陀虽然秘术不盛行,但太玄山下却有许多野生的药草毒虫可以用来炼蛊,只是当地人并不知道,由着它们疯长,在花九千看来,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二人在三大夫的故乡逗留了近一年,把每一种药草毒虫都细细研究一遍,加上临行前,安心把当年三大夫配蛊的方子默写出来教给他们,最后找到了炼制那蛊的几种重要材料。无奈药草种类过于繁杂,花九千研究了许久也没找到解决方法,她不由更加佩服三大夫在蛊术上的造化。

由于研究不出解药,花九千干脆放弃这个心思,和苏寻秀两人在太玄山脚下租了一间民居,过起半隐居的生活,实现苏寻秀所谓的“梦想”。花九千用蛊提村民治疗伤病,苏寻秀打猎砍柴,过得倒也清闲。这两人干脆对三大夫的蛊只字不提,在外人看来郎才女貌,可谓绝配。只是不知关上门,到底是谁烧洗脚水,这也是一件玄妙的事情,两人的说法莫衷一是,争辩不休,索性不提。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地过去,山中岁月静好,不知外界何年何月,花九千偶尔和书局通通信,现在九千书局交给了安心主持,她是个精细的人,比花九千的大手大脚好了不知多少,因此虽然到目前为止仍然没谈成一笔生意,但靠库房的那些古董,也够他们温饱一辈子了。

一日,又收到书局的信,苏寻秀正在忙着修漏雨的屋顶,忽听花九千在下面高声唤他秀秀。这个可恶的小名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了,如今乍一听,他不由一愣,锤子差点砸手上。

“说了不叫这个名字的。”苏寻秀干脆躺了下来,无奈地说着,一面揉着红通通的手指,还是被砸了一下。

花九千在下面扬扬信纸,笑道:“咱们该回书局了,大喜事。”

“什么事?”他懒洋洋地,冬日的太阳实在很温暖,害他有点想睡觉。

“猫三终于要成家了。”花九千弹着信纸,笑道:“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会和小八好上!之前一个字不和我说,突然来这么个消息!”

苏寻秀懒懒翻身,打个哈欠:“他们成亲就成亲呗,为这个特地跑一趟,累也累死了。话说回来,咱们来这里也有两年……不,快三年了吧……惠王怎么还没称皇帝?南崎到底拿下没有?不如让他们一起过来……”

突然,他停住了,猛然从房顶上坐起来,由于动作过猛,重心登时不稳,差点一头倒栽下来。他急忙抓住一片瓦,急急瞪着花九千,好像想说什么,却一下子说不出来。

花九千瞪着他:“干嘛?看什么?”

苏寻秀愣愣吐出两个字:“三年。”

花九千蹙眉:“有三年了吗……?”突然她也倒抽一口气,猛然捂住肚子。苏寻秀飞快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她,急道:“怎么?!难道开始不舒服了?!”

花九千浑身发抖,用力摇了摇头,怔怔说道:“三年了……三年了……没有事……蛊没有发作……”她抚住小腹,只觉不可思议。真的如安心说的那样,三大夫的蛊是未完成的,十年过去,效力竟然消失了。

山中的岁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缓慢,以致于她忘了算时间,原来已经过了三年吗?她原以为自己只有两年的性命了,可是,她还活着,她没有死。更可笑的是,她竟然把这事丢在了脑袋后面,如果不是苏寻秀提起,只怕再过两年她也想不起来。

苏寻秀长长吐出一口气,兀自还不放心:“真的没事?不痛吗?今年十一月没流血吧?”

花九千怔怔摇头,她甚至不知道十一月是什么时候,自从住到这里之后她就没算过日子。可是仔细想想,她确实有很久没流血了,小腹里也不会再有隐约的疼痛。她本来以为是日子安稳,原来竟是蛊消失了!

啊,她还活着!以后,一直都能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变成老婆婆。花九千满心感慨,纵然坚强如她,这时也忍不住泪盈于眶。苏寻秀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一面马后炮地说道:“我早就知道那蛊会消失!事关小爷我一辈子的幸福,我怎么能马虎呢?”

花九千又想大笑,又想狠狠大哭一场。好久好久,她才握住他的手,勉强笑道:“看起来……你一辈子也找不到几十个老婆了。那些花啊草啊,狠狠心,忘了吧。……老娘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苏寻秀这时忽然听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那些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然而鼻子里面又酸酸的,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浑身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颤。

半晌,他才正色道:“要我不找几十个老婆,那简单。只要以后每天都是你来烧洗脚水,叫我苏大爷给我做饭洗衣捶背捏脚暖床……”他顿了顿,低声道:“再生几个孩子,小爷就勉强勉强收心,将就着和你过啦!”

花九千终于大笑起来,回身抱住他,两人紧紧相拥,很久很久都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