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

因为我吻了顾轻决。

这个吻就像世界的开关,啪的一声,将嘈杂的世界关闭起来。

是的,在那个闷热的悲伤的傍晚,我揪住顾轻决洁白如雪的校服吻了他的嘴唇。

他好高啊,需要我费劲地踮起脚才够得着。

他的嘴唇那么凉,身上有淡淡的药草香。他错愕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我冲他笑了一下。

我不小心撞到了他的牙齿。

窗外的夜色从地平线上浮起来,夕阳残余的光芒挣扎着洗涤这座城市最后的酷热。

晚风凉爽地穿梭在整个校园,山雨欲来未来。

那样的黄昏太美,太浑然,太令人无法忘怀,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个鸽群低飞的傍晚,少年洁白的校服,以及我涨得通红的脸庞。

我没想到中考结束后顾轻决会来找我。

那天中午我正在家里睡午觉,被我妈喊起来让我帮忙打一瓶酱油,我就随便趿了双人字拖迷迷糊糊地出了门。

第三章 光的分割线(7)

第三章 光的分割线(7)

在路过街边第二家面包店的时候,我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面包松软的香气里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顾轻决。

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棕色短裤,就站在那片青翠欲滴的杨柳枝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拎着酱油走过去,开心地想,这下好了,我还怕他一辈子不想见我这个女流氓呢。

那个夏天真是热得无遮无拦,我跟在顾轻决身后,一直走到离街不远的大河边,河面波光粼粼,耀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后,他把一份资料递给我。

我伸出带有酱油味的手把资料接过来,问他,这是什么?

顾轻决说,检查报告。

我说,什么检查报告?

顾轻决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再问,我隐约猜到他给我的是什么报告了,AIDS血液化验报告。

我问他,你抽烟吗?

顾轻决一愣,不知道我没头没脑地在问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又问,打火机带着吗?

他便把随身携带的打火机递给我。

我接过打火机把盖子弹开,银质的打火机非常精致,没有多余的图案,仅在右下角刻着一个字母G。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父亲生前常用来点烟的打火机,是从一位俄罗斯商人那里花高价买来的,还特地找了当地的工匠在上面刻上了姓氏的英文缩写。

我用这个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检查报告,火光的那一抹光亮在白昼里扩散出不可思议的温度。

顾轻决看着我认真等着纸张燃尽的表情,沉声问,阮云喜,你真不怕?

火舌迅速蹿到手指的时候,我龇牙咧嘴地把它丢进河水里。

此时远处有路过的宣传队大妈冲我们喊,喂,你们两个!你们干什么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早已被怀疑为“纵火罪”了,正腿软呢,顾轻决牵起我的手飞快地跑起来。

白花花的阳光在我们的上方,不遗余力地扩散、扩散、扩散,直到我们目之所及的所有景物全部被这片光芒覆遮着,那是足以抗衡世界核心的一种力量。

顾轻决的掌心清凉无汗,紧紧地攥着我,我一手拎着酱油瓶飞快地奔跑在他的身后,有风灌进我们的衣衫,洁白衣角像白鸽振翅飞扬。

我不怕。

我说。

我喜欢你,那么喜欢你,怎么会怕你啊。

风灌满我的喉咙,我的声音因为快乐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发颤,顾轻决突然停下脚步,我因为惯性撞在他的后背上,鼻梁酸痛。

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顺着好看的下巴一路下滑,把这座城市里尘埃呛人的味道冲刷干净了。

我看见他开心地笑着,和我一样,我们两个就像结伴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开心地笑个没完。

然后,他忽然扯过我的胳膊,将我扯进他的怀里,动作轻柔地抱了抱我。

他的臂弯、他身上的草药味、他的呼吸,都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刻进了我的骨血。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深刻地去爱,我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可是,我来不及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收住我年轻而旺盛的爱情。

那时候我十五岁,在爱情的课堂上连一次小小的测验都没有经历过,更不要说是难题重重的考试。我以为爱情就是这样的,每天见到彼此就很满足,一起吃饭,一起背单词,一起放学手牵手走在夕阳灿烂的路上。这就是全部的爱了,永远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可是,我忘了,生活就像是心电图,想要一帆风顺没有起伏,除非你死了。

第三章 光的分割线(8)

第三章 光的分割线(8)

而苏重仿佛就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所以出现在我人生的低潮中。

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也许是从她细声细气地对顾轻决说“你好,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开始,也许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后知后觉,等你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像一条洁白的蕾丝,起初平整有序,然后,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就撕裂出散乱的纹路来,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当苏重推开包厢的门,拉着顾轻决笑着走进来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我会冲动地做出什么法律上不允许的事情,但事实就是我尽可能故作平静地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再故作平静地在宫屿的陪同下走回包厢。

按照小说的创作规律,接下来包厢里应该发生一场动乱,比如夏微泼了苏重一脸洋酒,胡莱莱又骂她一句小婊子,然后,顾轻决一边露出心疼的神色,一边和陆小虎扭打成一团,我则倒在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默默流泪。

但生活毕竟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

生活就是,胡莱莱继续引吭高歌,顾轻决和三子、陆小虎喝酒唠嗑,剩下的几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整个气氛和乐融融、积极向上,太温暖明媚了点。

自始至终,我没敢再往顾轻决那边多看一眼,我怕我会泄露眼中的懦弱和怀念。

倒是苏重有事没事总是往顾轻决那边看,像一个老妈子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声细语地提醒他,顾熙,你少喝点酒。

我不知作何感想,继续低头摆弄手里的扑克牌。

苏重嘱咐完顾轻决,回过头来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云喜,我和顾熙在一起,你不会不高兴吧?

胡莱莱打了个酒嗝小声说,真虚伪。

苏重尴尬地笑笑,然后,她迎上胡莱莱鄙视的眼神,像是鼓足了勇气,平静地说,我早料到你们会这样说我。还有夏微、陆小虎,上学的时候你们几个就是一伙的,其中一个受了委屈,剩下的几个就会冲出来帮他出气。说真的,那时候的我特别羡慕你们,可是,胡莱莱,云喜,你们没有资格责怪我。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和顾熙在一起的时候,你和他已经分手了。

胡莱莱瞪圆了眼睛,苏重,你这么说可就不要脸了啊,要不是因为你,他们能分手吗?

如果没有我,他们就真的会一辈子都在一起吗?苏重认真地看着胡莱莱。

我知道胡莱莱注定会败下阵来,苏重的口才可是在一场场辩论赛里练出来的,她总能找到事情的关键点。

苏重,我淡淡地笑,过去的事情就没必要再说了。你和顾轻决在不在一起我无权干涉,也没有资格发表言论,就像你说的,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喜,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顾熙成为我们两个之间无法沟通的障碍。我是说,既然大家毕业后又遇见了,我们可以像普通的高中同学那样,偶尔一起吃饭、逛街、聊天,你说可以吗?

夏微忙不迭地打断她,往她的杯子里倒了杯酒,行了苏重,你看云喜才刚上班,每天都挺忙的。如果你真想找高中同学叙旧你可以找我啊,我陪你逛街、聊天,你看成吗?

苏重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没再说话,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举起眼前的酒杯喝了两口,主要是我发现她的逻辑思维,不在我这个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哪个正常人会想拉着男朋友的前女友逛街、吃饭、聊天?

我把酒杯放回到桌上,过了一会儿,看见旁边的宫屿把酒杯里剩下的酒给喝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说,那是我的杯子。

宫屿往酒杯里又倒了些酒,说,是我的杯子。

胡莱莱突然凑过来对我说,是他的杯子,你的在这儿呢。不过,我觉得你们的台词不太对,应该是宫屿拿着杯子说,嘿,你的杯子。然后,你说,不,是你的杯子。

我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没看清,要不我让服务生拿个新的给你吧?

宫屿说,不用。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那个酒杯喝酒。

大家又继续和谐地坐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坐不住了,就跟夏微互递了个眼色,夏微过去跟三子打了个招呼,我们几个就起身先走了。

出去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顾轻决在黑暗中看过来的眼神,影影绰绰。

第四章 未散之花(1)

第四章 未散之花(1)

这个城市的风雪像是从地心涌出来的冷雾,人在前行时几乎看不清远处的风景。所以在靠近隧道的时候,我以为当顾轻决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时,我以为是我看错的自己产生了幻觉。

我迟疑着地走近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像小小的白色的羽翼,。而他看着远方,像是在看什么人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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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美国往事》里有一句话是说,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二十三岁这一年,我在整理书柜的时候发现了这句话,它们被珍重地记录在一张枫叶型形的书签上,完好无损地夹在塞林格那本举世闻名的著作里。

这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我怀抱着极其真挚的情感记下的。

那个时候的我因为初恋恋爱变得多愁善感,矫情地以为全天下所有温暖美好的字句,都是在歌颂我和顾轻决的爱情。这真可怕,还好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进化得比较符合地球生物的发展规律,至少已经没有那么爱做梦了。

日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被我消耗着,看稿,、改稿,、退稿,、约稿,周而复始,。可可送我的那瓶咖啡快喝完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冬天也随着骤然下降的气温,声势浩荡地来临了。

今年冬天格外地的冷,起初只是低温下不讲情面地落着风雪雪花,进入二月开始,整座城市都快要被暴风雪淹没。天气预报上说,今年我们将面临五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放年假的那几天,我和胡莱莱每天都到夏微新开张的服装店里消磨时间,小小的店面靠近这个城市市中心的中心繁华地带,房价颇高,。好在夏微对时尚有些见地,又正逢过节,店里的生意非常好,每天都有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唧唧喳喳地站在不足三十平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东挑挑西看看,。夏微就是有本事让她们钱包鼓鼓地来,购物袋满满地去。

有些女孩一进来就往夏微身上一指,老板,照你身上穿的来一套!这导致夏微每天都要换好几次身衣服,为了平均一下店里的销售额。基本上我和胡莱莱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所以我们就心安理得地搬个小凳子看迷你电视,。皇阿玛为了不让大家忘记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花高价买通了电视台年年循环播放,这直接造成我们一听到到过年必看节目,首先想到的不是春节联欢晚会,而是《还珠格格》。

当我们看到容嬷嬷抽出万恶的小银针的时候时,陆小虎出现了。

他带着一个看起来非常清丽清新脱俗的小姑娘走进走了进来,笑得嘴角几乎要挂在耳朵根上似的跟我们打招呼了,然后,看见正在整理衣服的夏微说,生意兴隆啊。

夏微客气地说,借你吉言。

胡莱莱看见陆小虎笑得有点勉强,就问他,这位妹妹是谁啊?

陆小虎就给她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肖百合,这是胡莱莱,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哥们哥们儿云喜,我们俩我俩从农村到城里城市,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一起的。然后,这是夏微。

胡莱莱说,哎呀,小百合,你妈肯定特有学问,这名都起得跟**似的。

我知道她不高兴陆小虎带一个妞过来逛夏微的店,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惯例,我应该特别配合地接一句,你哪只眼睛看见看她像**啊。?

第四章 未散之花(2)

第四章 未散之花(2)

但是陆小虎再怎么说陆小虎也是我哥们哥们儿,我不能合着伙拆他的台。所以我只好装作非常感兴趣地问他,那个…你要买点什么啊?

陆小虎冲我感激地笑笑,说,我陪她买几件衣服。

我看了一眼小百合,这姑娘长得也太**清纯了点,长发乖乖地垂披散在肩上,虽然带戴着个眼镜,但依然可以看出但是没有遮盖到她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大眼睛,加上一尖尖的小下巴,怎么看怎么都是良家少女。再看她的衣着打扮,走的是仙女路线,白色荷叶衬衫外套着一件白色呢子大衣,整个一出淤泥而不染,。陆小虎往他身边一站,就是一猥琐大叔。最主要的是,刚才胡莱莱那么说她,她都能保持一脸淡雅腼腆的笑,实在让我不得不敬佩有加。

胡莱莱笑得一头齐刘海花枝乱颤的得跟金毛狮王似的,怎么看怎么像电视里抽出小银针的容嬷嬷。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跑过去牵住小百合的手,声线调整得非常厚道地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店里最适合你穿的衣服。

然后,她就把每件衣服的价格后面都加了一个零,介绍给了小百合。

小百合看了一圈下来,脸都红了,怯怯地过去扯陆小虎的袖子,我家里还有衣服,要不咱们下次再买吧。

胡莱莱一拍桌子,圆溜溜的眼睛直冒寒光,什么意思啊小百合,大过年的别扫兴啊,既然进来了,哪有让陆小虎空着手回去的道理?

小百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在一堆价格在四位数和五位数之间的衣服里,选了一件比较靠近三位数的T恤。

陆小虎付账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夏微一眼,夏微深深地重重地在刷卡机上划了一下卡,然后,抬头对他说,不好意思,你这是医保卡。

对不起啊,拿错了。陆小虎低头在钱夹里翻出信用卡递给夏微。

小百合抿嘴笑了,小拳头锤了陆小虎一下,说,讨厌,你总是这样。

她看了看夏微继续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他要名片,他也是错把身份证塞到我手里了,糊里糊涂的。

夏微一边结账一边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们店里允许上帝偶尔犯一次错误。欢迎再来。

小百合拎着购物袋和陆小虎出去的时候,还给夏微鞠了一躬,说,夏姐,莱莱姐,云喜姐,那我们就走先走了,新年快乐啊。

我觉得她很有可能是从日本来的。,但是胡莱莱不同意,她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小百合是从北海道来的,。并一再向我讲解坐落于位于韩国的北海道是多么的美丽。我说,少女你的地理学的得太到位了,下次给我讲讲坐落于讲位于日本的济州岛吧。她说,没问题,请听下回分解。

我俩说完才发现店里非常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夏微数人民币的声音。

胡莱莱一脸贱笑地挨到夏微身边,问,你吃醋啦?

夏微说,要吃口香糖吗,你吃大蒜了。

胡莱莱搂住夏微的腰说,小蹄子,装什么装嘛,有什么心碎的故事讲给我听啊。

夏微说,你的胸部脂肪已经严重压迫到我的脊椎神经,你再不起来,很有可能被我起诉蓄意谋杀。

胡莱莱羞愤地用胸部狠狠地撞了夏微一下,差点把夏微撞撞到柜台底下。

晚上大家一起去我家吃饭,饭桌上胡莱莱一直在埋头发短信,夏微带了瓶好酒来,我们三个都喝得有点茫蒙。

于是,我也鼓起勇气推了下推了推夏微的肩膀,你怎么不发表意见啊,你早就知道小百合了?陆小虎爱你爱得恨不得内裤里塞在脑门上贴一张纸条字条,标明此人是夏微专属,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章 未散之花(3)

第四章 未散之花(3)

夏微说,傻瓜,你该去问陆小虎。

得了吧夏微,陆小虎要是能告诉我,我也不会让我今天才知道。

夏微就笑了,笑得很柔软温柔,这有什么奇怪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谁一定要去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