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皇上,冬至节那批相貌图自从送到五皇子府中,始终没传回半点消息,臣妾便琢磨了,五王心气高秉,许是那拨三品以上朝臣的千金里头,没一个他瞧上眼的,故而臣妾前几日召了不少四五品官员家中的命妇进宫,让她们把闺女的画像也送上来,最后臣妾精挑细选了这十二幅,特来呈给皇上过目,此事臣妾僭越而行,还望皇上恕罪。”

“爱妃设想周到,为朕分忧,何罪之有。”卫慕提德微微笑应,过了会,他起身走下銮座,亲手相扶,“几幅画罢了,叫宫女送来便是,天寒地冻的,你何必亲自过来。”

德妃趁势起身,细腰似挨未挨着皇帝的臂侧,衣襟暗香偷换,迎以柔婉笑容。

“关乎五皇子的终身大事,臣妾怎可假他人之手,按制五王妃只能从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家中选出,臣妾为五皇子新挑的这批适龄女子,并不指望五皇子能多入眼,只是想着他一时半会便不娶妃,先纳几名良娣良媛也是好的,免得皇上虽然嘴上不提,实则一直心中挂虑,平日没个知冷识热的人在他身边照顾些个。”

“爱妃不愧是朕的贤内助,这番辛苦你了。”卫慕提德笑笑,朝殿值内侍扬声道,“传朕旨意,今晚的晚膳设在翠安宫,朕与德妃一同用膳。”

德妃喜出望外,盈盈下拜。

“臣妾谢主隆恩!”说完忙叫彩琼将画卷捧上前。

卫慕提德向后略为侧首,王禹元便跨前一步,从彩琼手上取过一幅相貌图,看了看题字,展开在皇帝面前。

“这是中书舍人的幺女。”

卫慕提德瞥了一眼,不予置评,王禹元合好卷轴,又取一幅:

“御史中丞的长女。”

“太常卿次女。”

“右相阮居正的第四女。”

听到这句,卫慕提德原本闲淡的面色一凝,目光在画像上定了定。

画中女子簇拥华裳,明眸善睐,貌若晴日牡丹,极是美艳动人。

郑德妃见皇帝看着画像定睛不语,连忙出声解释:

“便如皇上所知,月前的冬至宴原是邀了阮相公家排行第五的嫡女,谁料她抱病在身,未能出席,直到日前,臣妾召阮夫人进宫,方晓得阮五小姐从小多病,常年寄养在道观中祈福保命,想她连冬至宴那等重大场合也无法出席,身骨子定是过于孱弱,只怕是个福薄之人,不宜为妃为娣,便略了她去。反倒臣妾听人提起,阮家四小姐阮明珰虽是庶出,但妍姿艳质,才情出众,这次采画便将她收了进来,臣妾想的是,这阮明珰虽不够资格为妃,胜在才高貌美,没准得蒙五皇子赏识封为良媛或承徽……倘是皇上不喜欢,臣妾这便将她撤了。”

“留着罢。”卫慕提德神色莫测,看着画像淡淡说了句,思虑了下,他最后吩咐,“朕也不好擅作主张,还是照旧,将这批画像全送去五郎府中,让他自己定夺罢。”

德妃屈膝应是,见皇帝面色转淡,心中大有些懊悔,她为玄阑操心费神,原是怀着几分私心,出了年到六月份,便是后宫选秀的日子,这阮明珰正当芳龄,颇具美色,与其留到那时可能被皇帝相中,莫如先塞给五皇子,不管玄阑瞧不瞧得上,都绝了她进宫的机会。

这儿子挑剩拣漏的女人,老子断无入手的道理。

不料今日卫慕提德见了伊人画像,不但不喜,还似略有不悦,所谓君心难测,也不知他是不喜阮家女的容貌身段,还是不喜其庶出身份不尊,这声“留着罢”,许只为了顾全妃子的面子,再者阮居正身份堪算尊崇,让他夫人呈了画像又扣压下来,传出去总不大好听。

这么一想,倒显得她莽撞而为,考虑有失周全。

德妃心念转罢,便有些惴惴不安,已是无心再多作逗留,卫慕提德又陪她闲谈几句,末了她知机退下,心烦意乱地回到翠安宫,命人去送画,那内侍出了宫门,快马加鞭,不消片时,整批新出的相貌图已然竖放在五皇子府书房的仙人骑鹤画缸中。

与上批几要积尘的旧图混作一堆。

在画缸旁的书案上,叠着五六册从吏部调来的地方官员文状。

朝廷委职任用的文武官员,其年龄出身,家中三代,乡贯何处,举主何人,功过履历,无不记录在家状、荐状及印纸历子里,由作为官府辅助机构的书铺审查验实,统称为文状。

玄阑看完手中一册的最后几页,合起叠回册籍上头,推到角落。

“文道,你将这些还回去,明日开始换武将,我要调阅边州军士和京城戍卫军的武事录,边州便以西北部李同知率领的通远军为例,无论是皇上特旨除授,丞相都堂举荐,还是吏部正常差注任职,通远军和戍卫军旗下凡裨将以上将领的文状,拿来给我。”

他交代完毕,起身抽过一旁长长的画筒,倒出一幅卷轴搁在案上。

束阳与连晋两国疆界及西北部的山川地貌,在他抹开卷轴的双掌下逐一呈现,西起勾注关、中沿大茂山及至东北榆关,以此一线为界,南束阳,北连晋,天下大体两分,此外,西北方有突厥部落,沿西一带散布着蕃族、羌族及西凉族人,西南则有偏安一隅的六诏。

蔺文道站在他对面,身为皇子府内丞,不得不尽心尽责劝一句:

“王爷是不是先拨空看看各府千金的相貌图?”

“看了给你指婚么?”玄阑头也不抬。

“相传连晋国史上,晋圣祖由于格外喜爱某位皇孙,希望将来由他继承大统,而在遗旨中将皇位传给了这位孙子的父亲晋世宗。”姑且不论此事是真是假,身为皇子,膝下有聪颖过人、得蒙圣宠的孩子,总归为继位多添些可能。

是以玄良、玄成及玄韬都早早含璋弄瓦。

玄阑不以为意地一笑。

“隔代传位?你觉得我父皇是那等昏庸之辈么?”

“皇上既是明君,那德妃娘娘收集这新一批画像,她再如何不声张,也不可能瞒过天听,皇上却顺水推舟,命她把画像全送过来,想必王爷也清楚,皇上其实乐见其成。”

皇帝难得亲自过问儿子的婚事,倘若玄阑坚持故我,一再忤逆圣意,惹得皇帝心中不快,在这种关键时刻可说是得不偿失,郑德妃那般不遗余力,事必躬亲地为玄阑前后操持,除了力讨皇帝欢心,还有无非就是——最好顺便见到他俩父子不和,为玄良除去一大劲敌。

“德妃如此用心良苦,还真是让我好生头疼。”玄阑定睛看着舆图上一条不小心就会被忽略掉的蜿蜒细线,其上贴着一片指甲大的红纸小旗,“平仲呢?叫他过来。”

蔺文道无奈叹气,研究得这样专心致志,哪有半点头疼的样子。

“平仲一早就出去了。”

“还没死心?”

蔺文道指指画缸,这主子也是,同僚也是,没一个让人省心。

“他回来当天,翻遍了三品以上朝官女儿的画像,没找到他想要的,这几日稍得闲了,便出门去寻什么慧园,可是府中探子早就查过,京城里并没有一座叫作慧园的私宅。”

“当日他只是无意中听到人家丫头一句话,怎可作准?”

“可不是么,前两日探子便将带有慧字及音近字的园宅,诸如惠华院、芳绘园、珍卉苑之类,皆列入清单给他,竟也有十数家之多,他便忙着逐家逐户查探去了。”

话音未落,书房外的廊道里响起略显急切的脚步声。

玄阑依旧半弯着身察看舆图,听到脚步声,唇边笑意微现。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叩门声与他的说话声同时响起,一待传唤,门扇即被推开。

平仲走进来,将手中执着的请柬呈给玄阑。

“属下在大门口遇见六皇子府的来人,六皇子过两日要去阮右相家的别苑游玩,故此遣厮儿来问,王爷可有兴致同游?六皇子还特地交代,说阮家别苑不仅有酒有雪,更有王爷至爱的尤物,要多少有多少,总之一样不缺,这般良辰美景,希望王爷莫要辜负才好。”

玄阑直起身,清眸笑意盎然,却是望向蔺文道。

“你说门房该不该打?这送帖子的杂使,他竟敢劳驾堂堂的神武卫。”

蔺文道板起脸,配合无间。

“着实该打,全怪下官督导无方,明儿便将那门房撵出府去。”

“属下既然顺路,替门房带信有何不可,王爷与内丞何故取笑。”

平仲镇静自若地应道。

玄阑抽过他手中请柬,见落款具名是阮洗玉,打开一看去处,笑容陡深。

“同晖苑?这么巧有个晖字,你念念不忘的佳人,可别是阮洗玉的妻妾才好。”

平仲深吸口气,只当听不出他语气中的百般揶揄。

“属下查过了,同晖苑往年只住着几名花匠杂役,今冬阮洗玉方始用来招待宾客,遇到有客人醉饮,他偶尔会留宿照料,但至今未曾携女眷入住。”

玄阑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一面之缘,何至于令他神魂颠倒若此。

“那些对你紧追不舍的连晋人,现下怎样了?”

“刚回来的头几日,有人在州西瓦子里打探消息,最近好像销声匿迹了。”

“那几人能一路追到盛京,定是有些来头,也定然不会轻易放弃,你出入小心点,暂且莫让外边人知晓,这幅北域藩属图在我手中。”

“属下明白。”

玄阑手中掂着的请柬点了点舆图上的朱旗细线。

“这是不是营河中游的支流?”

平仲倾身看去,攒起眉头回忆了一下。

“没错,这条应该是湟河。”

“那就对了,营湟两河流域遍布蕃族人和羌族人,有几个部落势力不小,一直是连晋国试图笼络的对象。”玄阑说完,抬首见平仲仍站在跟前,他眉泉一挑,“咦?你来书房不是为了看那批新送来的画像么,还杵在我面前做什么?”

一旁的蔺文道再忍不住,半转过身掩嘴暗笑。

任是平仲性情内敛,此际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也被损得耳根泛红,他一言不发,朝玄阑拱了拱手,走过去抽出缸中画卷,一展一收,看得飞快。

当看到某幅秀像,他迟疑了下,不似之前收得那样刻不容缓。

蔺文道好奇,凑首看去,见玄阑也转眸望来,他就着平仲所拿卷轴,把荡下的画面朝上托了托,以让玄阑看清上头的丹青画颜。

玄阑扫过一眼,转瞬回视,眸光带了点意外和惊讶。

“这是谁?”

“阮居正的第四女阮明珰。”蔺文道应声,这些画卷玄阑可以置之不理,他这个皇子府内丞却不能不清楚献画的都有谁,对个中关系更不能不了如指掌,“阮居正与前左相游希清的夫人是疏堂兄妹,游希清的女儿也即二皇子的亡妃游从玉,与这阮明珰算是姑表姐妹。”

“怪不得模样与去世的二皇嫂有几分像。”

玄阑轻应,面上若有所思。

蔺文道转头问平仲。

“就是她么?”

平仲摇了摇头:

“只是看上去有点儿像,而且名字也不对,那位小姐的披风带子上绣着一个昭字。”另一根带梢当时落在裘毛领子里,他没看清绣的是什么。

“那你不用往下看了,这批画像里没有闺名带昭字的小姐,你会不会找错了方向?她许是出身不高,又或是同这阮明珰一样,在家中只不过是名庶女?”

“我亲耳听见那丫头称她父母为大人和夫人。”

束阳国素有俗例,普通的商贾富户,下人多半称家主为老爷,只有朝廷命官,仆婢才会称之为大人,再者那轿中女子若是庶出身份,婢女便应在她母亲的称呼前添上位号,诸如二夫人,如夫人,三姨娘之类,惟有正妻,才会被仆婢称为大夫人或夫人。

尊卑有序,便是寻常富户家中,这点也错不得毫厘,更何况是官贵之家。

还有她所乘的马车,虽无府徽标记,但车舆内装饰华美,其品级非寻常官员的用物所能媲美,低等官员家眷若敢乘用那等车舆,倘让台谏言官知晓,非被参到贬谪不可。

“可是整个盛京城内,五品以上官家小姐的画像几乎全在这了。”

蔺文道一脸爱莫能助。

平仲犹不死心,拣起剩下的画像一幅幅打开来看。

蔺文道只好由他,抬首不意看到立在书案后的玄阑眉静似水。

他的长睫自然半垂,将平时的温笑眸子全然隐没,似分神寻思什么,仿佛不太上心,然而又不自知地,轻微抚弄着小指上镶嵌稀世宝石的紫金指环。

蔺文道心中轻轻一突,那指环是四皇子玄隽的遗物。

玄阑瞬间醒觉,望向蔺文道,缓缓松手,面上那抹飘离的心念隐入笑痕:

“这两批相貌图都有哪府的小姐?”

蔺文道心口轻寒犹在,小心思量过了,方才应对:

“全部有二十七名。”

“念来听听。”

“新送来的这批除了阮居正的庶出女阮明珰,还有中书舍人的幺女,御史中丞长女,太常卿次女……上批则有西北通远军大将军李同知的独女李纾娴……”

蔺文道把熟记于胸的二十七人逐个念出。

玄阑听完,轻勾唇角,果然独缺一位,他侧眸看去,平仲卷起最后一幅画像,脸上有着遍寻不得的失望。

眸睫微敛,玄阑缓声吩咐蔺文道:

“你给六皇弟回个信儿,过两日我同他一道去阮家别苑。”

“这些日子六皇子前后邀了好几趟,王爷都回绝了,怎地突然有了兴致?”

玄阑从成叠的官员文状中抽出一册递给蔺文道。

“这本里有阮洗玉,你看看。”

蔺文道依言接过,翻到登录阮洗玉的页面。

阮洗玉年少便负盛名,及冠后不愿凭父荫入仕,而是怀牒自列,参加进士科大考,一举夺得首榜首甲新科状元之位,在群英殿受封时,连卫慕提德也当众赞一句,“未识卿面,已惊卿才”,钦点他为将作监丞,其后可说是年年高升,到今年年初已提为中书主事。

前不久阮居正拜相,兼任中书侍郎一职,父子俩在同一部阙内是统摄关系,按例须回避,阮洗玉因而被调出中书省,改任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掌百官朝会失仪纠弹之事,官职竟是又升了一级。

蔺文道看完,并不觉有何特别,个中记录他早已知悉。

“皇上对阮洗玉的才华一向多有赏识。”这在朝中人尽皆知。

为此京中颇具才名的诗人士子,朝廷上的同侪同门,甚至官职比阮洗玉还高的朝臣京官,无不想与之结交,好不容易伺见他近日开苑迎客,俱蜂拥而至。

“怪就怪在这里,阮洗玉既有父相,又蒙圣宠,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且不说阮居正有没有耳提面命,教诲他低调行事,便以他平素不喜冶游的谦静性情,过去别人请他赴宴,他总是推三阻四,好不容易才勉强肯出席一回,为何今冬却一反常态起来?”

几次三番广宴朝野人士,尽显名士风流。

“经王爷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奇怪。”

玄阑拣起那张请柬翻了翻,平仲说玄明特地交代,叫他不要辜负良辰美景,倒是让他想起古人的半阕词,也莫向、竹边孤负雪,也莫向、柳边孤负月,一时轻笑道:

“这两日既无事忙,权当去散散心好了。”

话至闲聊,已是议事完毕,蔺文道与平仲行礼告退。

玄阑随意挥了挥手,待两人转身,他笑痕渐敛,望定平仲的背影直至消失于门外,他将眸光投向停没几天的帘外飘雪,远处白茫茫的屋脊檐顶连成一片。

一连几日,玄阑都待在书房,翻阅从吏部调来的武将文状,是日想起要去阮家别苑,特地寻出阮居正的大儿子、西北通远军铁骑营偏将阮寻芳的文状来看了看,按其上记录,阮寻芳从军五年,肃边靖寇,屡立战功,虽然屈居低职,在军中却是一呼百应,极具威望。

只不知为何,皇帝对他迟迟不予升迁重用。

直到隅中时分,蔺文道来提醒该出门了,玄阑才掩卷起身。

既没让蔺文道作陪,也不用平仲伴护,待侍婢为他绾好紫裘,戴上貂绒拥项和围手,便乘一顶四人抬轿子轻身赴会。

阮家别苑位于城西安州巷一带,与皇城西面的梁门等热闹之地相离较远,地处偏幽,巷首的食肆杂铺为数不多,沿巷往里是掌管连晋国使介交聘、互市译语诸事的怀远驿,前方百步外挨着一座名为静元观的女道观,再过去便是京中达官贵人蓄林赏花的连片私苑。

阮居正的二儿子阮洗玉为迎贵客,已立在同晖苑的大门外等候多时,他比玄阑大两岁,生得朗目修眉,细致端美,加上学识渊博,满腹诗书,儒雅气华相形于面。

待玄阑下轿,阮洗玉趋行示敬,文质彬彬地深揖一礼。

“得知五皇子今日莅临寒苑,家父原是要亲来相迎,无奈昨夜家慈的嗽疾转重,凌晨时分更是发热不退,家父忧心挂虑,在旁照拂看顾,通宵不曾离榻,便顾虑到若此时前来,恐将病气挟带至王爷面前,惟有叮嘱小官秉酒持螯,竭诚招待,失敬之处恭请五皇子海涵,家父切切嘱咐小官转告,待家慈病况稍得好转,他定前往五皇子府上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