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阑笑着虚扶阮洗玉一把。

“阮御史不必多礼,阮公也是过于言重,阮夫人有疾在身,他怎好离开左右?设法让令堂早日康复才是正事,我不过闲着出来走走,何须劳师动众。”

“敬谢五皇子悯恤不责之情。”

“你我今日只叙私谊,太客气反倒拘束,繁文缛节便省了罢。”

“是。”阮洗玉又施一礼,最后才直起身,往大门内比了个请的手势,面上恭敬如故,“五皇子这边请,六皇子已先到了,舍弟正陪他在厅里打双陆。”

玄阑也客气地比了比手,提步往里,面上笑容不减,心中却是微感怪异。

按说他与玄明二人同来游苑,对阮家而言是件极光彩的事,阮居正身为主人,即便不倒屣相迎,至少也该露一露面,哪怕只是过来与他及玄明打个照面便离去,也算尽了地主之谊,却何以托辞照顾生病的妻子而不出现?以阮居正平素为人,断不应如此不知进退才是。

两人一路闲谈,穿过修竹环以,镂冰雕琼的走廊。

厅里玄明看到窗棱外行近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喧声夺人:

“五哥!你可算来了!”

阮家的小儿子阮凤池跟在玄明身后,上前和玄阑见了礼。

这阮凤池在家中排行第三,比玄明大上半岁,生得与阮洗玉一般俊俏,相比兄长的儒雅,他面上多了份稚嫩未脱的英武之气,目光灼灼,野性十足,他的性子也与阮洗玉大相迳庭,一拿起书本就昏昏欲睡,日常只好骑马射箭,称霸街头,颇为顽劣,阮居正虽严加管束,到底政务繁忙,许多时无暇以顾,抵不过阮夫人溺爱纵容,把小儿子养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

玄明与他年岁相近,性情更近,是以平日两人颇为投契。

厅里居中置一席,已然陈盘列碟,盛着三鲜笋炒鹌子,酒醋白腰子,煨石首鱼,煎三色鲊等十来样精美菜式,无不是上等的下酒肴馔,而盏箸未动,显见都在等玄阑到来。

阮洗玉将玄阑延请入主位,自己敬陪在他的右侧,玄明落座在玄阑左边,阮凤池便坐在玄明下方末位,他正欲伸手执起影青刻花注子,为众人满上,下一瞬便被玄明一手拍开。

玄明亲自端起酒注子,兴致勃勃地为玄阑斟酒。

“来来来!我让凤池把会仙楼的百花酿全买了下来,五哥你尝尝味道好不好,吃完这美酒佳肴,便让洗玉大哥陪你去看那良辰美景。”他平日私下里与阮凤池称兄道弟,这会儿没有外人在场,也就不拘小节,跟着阮凤池称阮洗玉为兄长。

倒是阮洗玉面上诚惶诚恐,朝他拱了拱手。

“六皇子莫折杀小官,如蒙不弃,便称小官的表字蔚然好了。”

玄明作弄一般,铿锵有声,“蔚然大哥。”

阮洗玉尴尬得颊边飞红,阮凤池在旁哈哈大笑。

玄阑忍笑端起酒杯为阮洗玉解围。

“这小子顽得很,蔚然兄莫理他便是,来,我先饮为敬。”

阮洗玉连忙举杯回敬,玄明见状不甘人后,攥着阮凤池一同抄起酒杯,与玄阑及阮洗玉胡乱碰作一气,理直气壮地叫道:

“这酒是我相中的,凤池去买的,你二人白吃白喝,还想甩下我俩不成?”

当下取快一时,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待一埕百花酿喝得见底,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对于推杯就盏之乐,玄阑素有节制,一埕既空便不再斟,玄明直叫败兴,却也无可奈何,阮洗玉见吃得差不多了,命人撤去狼藉杯盘,四人移步偏厅,斟上新茶,还没喝至三道,便闻廊外一阵环佩叮当的细碎声响,有游丝似暗香飘窗而入。

阮明珰带同婢女出现在大厅门口。

这位阮四小姐正值碧玉年华,生得粉面含春,腰窈如柳,梳着展翅欲飞的惊鹄髻,髻环上簪珠别翠,一双美目大胆招摇,顾盼生辉,整个人艳丽非凡,比画像犹美几分。

她与抬首望来的玄阑对视一眼,方才盈盈一笑,屈身行礼。

“不知二哥正在迎客,四妹冒昧前来,失礼了。”

对于她的突然出现,阮洗玉脸上显见一丝错愕之色,甚至乎有点难以觉察的不明恼意,但很快以笑容掩饰过去,他没开口邀请阮明珰入内,而是当即起身,往门口迎去。

“四妹此时到来,是有事么?”背对着厅中众人,阮洗玉出言带笑。

听上去温文尔雅得很,惟独阮明珰可见的面色极为冷淡责难。

阮明珰一见他这样的神情,花容已是微惶,再听他口气,全无意介绍席上贵人与她相识,颜面更为难堪,却是马上识趣,勉强堆起一笑,力持知书达理地道:

“我听说那几树花儿昨夜又开了,便过来瞧瞧,不曾想惊扰了二哥及贵客,我……这就折返回去。”她低柔说完,转身之前却是大胆地再看了厅中玄阑一眼。

玄阑含笑不语,迎视无避,目送面孔乍然泛起羞色的她离去。

玄明侧身靠向玄阑,用肘子捅了他一下,暧昧低笑:

“你不是来看这尤物,这尤物却特地看你来了。”

年少的阮凤池按捺不住,当着两人的面冷哼出声。

“要赏花何必来这儿,直往隔壁去便是了,也不嫌丢人。”

回转来的阮洗玉敛目递他一眼,阮凤池悻悻然噤了声,玄阑自始至终微微笑看,片言未发,玄明挨着他嘿嘿一笑,仰头对阮洗玉道:

“蔚然大哥,我五哥貌似对这尤物不感兴趣,你还是陪他去看那劳什子尤物罢。”

阮洗玉一怔,“什么尤物?”

阮凤池即时掩嘴偷笑,抢着应道:

“便是咱们苑子里种得最多,五……最喜欢的那样东西。”他轻咳一声,掩饰中途瞬间生拗改口的不自在,转身一把拖了玄明往旁躲开,“咱俩再来一盘双陆,我不信赢不了你!”

阮洗玉脸上笑容依旧,似完全不察自家小弟的尴尬回避,面对同样勾着笑痕拭目以待的玄阑,他自若如故,温言说道:

“原来五皇子好赏冬梅,那今日可算来对了,小官早年在后苑植了一片梅林,去岁还购到几株珍稀品种,栽培亦有年余,前些日子百梅竞发,前来赏梅的人不少,可惜懂梅的人不多,大都以为梅林里开得好的那几株便是珍品,却不知既为珍品,施水用土皆有讲究,怎可与寻常梅花混合育种,故而那几株却是栽在别处,昨夜雪下,最后一枝夺色初放,说是艳绝五常亦不夸张,便请五皇子随小官前往,但教五皇子看了,定不悔今日之行。”

这是见面以来,玄阑听到阮洗玉说话最长的一次,任是如何声清音朗,为着替差点说漏嘴的阮凤池掩饰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玄阑掂袍起身,面上笑痕深如春花绽放。

“那就有劳蔚然兄。”

“不敢当,小官荣幸之至。”

俩人相伴出了厅门,廊庑前铺着一条青石路,早有仆人将地面积雪清扫一空。

沿路亭台九曲,每一曲处叠石为隅,湖冰湛青似散寒烟,沿湖嘉木成环,时而见梧桐叶尽,时而见青松傲雪,两人一路闲聊,当走到一座八角亭后的拱桥前,大片花色层叠的梅林呈现眼前,似千树万树,花发如海,玄阑不禁赞叹出声。

“蔚然兄这梅开得当真好极。”

阮洗玉指了指梅林深处,“更好的还在那边。”

“二公子!”忽地后方远远传来一声叫唤。

两人顿时回首。

一名小厮快跑过来,满脸急色,停在两人跟前喘气。

“何事如此慌张失礼。”阮洗玉轻斥。

“回二公子,小公子与六皇子打双陆,押了一樽寿山石作赌筹,却是输了,偏巧六皇子府上来人,说宫中有人到了六皇子府中,催他赶紧回去,眼下六皇子急着要走,可奴才们翻遍了珍玩阁也没寻到寿山石,六皇子不依了,说小公子诓他,小公子便也急了,赌咒发誓说诓他不是人,这不让奴才来找二公子回去,赶紧寻出那石头交给六皇子好让他回府。”

玄阑听了失笑出声。

“蔚然兄你便回去看看,晚了我怕那俩顽童要打起来。”

阮洗玉想想,就算打不起来,以小弟那样缺根筋的直率莽撞,不懂人情世故,万一犟起来得罪了六皇子,也是件麻烦事,当下便对玄阑作一拱揖。

“王爷从这一路往下,穿过梅林会看见一堵围墙,墙上有道门,走过去就能见到那几株珍品梅花,平日那门是锁着的,昨夜三梅次第开尽,小官今晨去赏过一回,那门如今便还开着,王爷先请自便,小官去去就回,暂且失陪了。”

说完他揖着手后退两步,转身偕小厮匆匆回去。

玄阑面犹带笑,依阮洗玉所言,行过前方拱桥,踏上一条甬石路,许是近些日子苑里没有迎客,这一带鲜有人至,甬石上的雪花没有扫开,积着薄薄一层,消弭了足履细声。

他在梅林中穿行,分花拂叶,约香于襟。

走到尽头,果然看见一堵青砖绿瓦的围墙,在圆形门拱上端,嵌着一块完整的四方形墨色石料,雕着如意纹和“倾慧园”三字,对开的门扇一面敞着,一面半为虚掩,门后积雪比这边厚了不知多少,照眼洁净无暇,想是吹雪以来不曾扫过,残雪未消,又夜雪初积。

原来苑后还有别苑,两者里外毗连,在这无人知晓的幽僻处。

难怪会令平仲遍寻不着。

玄阑踱到门前,然后轻然怔住。

在半开的园门后面,右边茫茫雪地上,数不清疏落有致的诸色梅花吐蕊绽放,放眼几疑望不见尽头,比来时的路上繁盛不知几许,大片梅树沿着石径一路栽到园池亭阶,遇着积冰成堑,才嘎然止住磅礴的花海侵势,与满池凛冰对岸的远林霁景、寒浸天碧遥相呼应。

与这片连天花潮相比,左侧辟出的空地上,惟只三株独秀。

虽只寥寥三棵梅树,却不会让人觉得零落孤清,但见大片空白的雪地上方,虬枝向天际肆意伸展,或曲张,或斜错,或横探,如托起日出月落,划破云开星殒,枝头上花浪璀璨密浓,色奇香绝,三株互为衬倚,自成一格天地,竟是比一整园梅林更夺人心魄。

玄阑定睛细看,东面那株花白如雪,重瓣锦簇,奇特之处是花瓣底部洒有宫粉色的细丝,如栩栩地描了金线;朝西那株色如凝脂蜜蜡,形若素心磬口,浓香馥郁不能匹敌;南面那株至为世珍,紫绛萼,红绡瓣,金丝蕊,合三绝而成王者风范,此花开处百花寂灭。

寻常人不是学圃梅士,许只知其好看,而不知其名堂,玄阑却是掠眼即晓。

一株侍月缠星,一株香破魂梦,一株万象无声。

除了大光国寺净舍里的那株千龙汇首,世间再无梅能出其右。

这三株珍品梅树,两两之间相隔约莫丈半远,栽成三角抱合之势,居中大片雪地,宛如琼台玉璧,雪地上方凭空悬着一张青网,似是从渔网上裁下美人榻那般大的一阙,两端四角系着长长的草绳,分别绑在侍月缠星和香破魂梦的桠角上,将那青网悬吊在半空中。

青网后摆着一个高颈梅瓶、一张齐腰高的茶几及一把脚凳。

名贵的貂毛大氅满铺过整张网内,从网沿两边垂下数寸,氅里窝着一具柔软身子,以背朝玄阑的睡姿侧卧着,身上密实地盖着件披风,毛氅和披风皆纯白如雪,上下将她蜷裹在内,融入交相辉映的雪色中,乍眼看去,她似被雪野覆没,与天地浑成一体。

不意她动了动,青网为之一晃,身上披风滑落,檀嫣色外裳半露出来,肩形纤巧迷人,原来是一手枕在云鬟雾鬓下,掌心握着取暖的小金球,另一手执着书卷看得入迷。

过了会儿她半探起身,柔美身段纤毫毕现,束帛下腰肢细得不盈一握,目不转睛地将书搁在氅沿,以握着金球的手肘相压,腾出另一只手攀向旁边茶几,几上一个盛有大半碗水的莲形注碗搁在小火炉上煨着,碗里温着一把细颈酒注子,她摸索着执起注子,斟了半杯,小抿入唇,来回间嫣色绣纹袖口荡动,藏在袖中皓白纤细的雪腕若隐若现地惹眼。

轻抿几口梅子酒暖了暖身,她搁下杯子,窝回大氅里,一张堪比万象无声令百花寂灭的清灵侧面,高贵绝尘,玉质天然,下一瞬被拉至头顶的雪白披风覆了过去。

微风挟寒拂过梢头,吹落片片花瓣,半空暗香似萦入梦,弥久不散。

玄阑心底动念,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果然是……艳绝五界伦常。

那惊鸿一瞥的美貌,久久停留在他的意绪中,他今日误打误撞,竟在无意间遇见一株绝世净梅最好的时光,与天地同秀,与盈雪分辉,自得其乐,无拘无碍地绽放。

阮凤池在“五”字之后咽回嘴里的下一个是“妹”字。

阮府珍养在别苑深闺,多年来不为外人所识晓的阮五小姐。

若非蔺文道当日随口说了句,五品以上官家小姐的画像,十之八-九已呈至他府中,他几乎便忘了,冬至宴那天曾有人托病缺席,当日她不在座,第一批美人图自是少了她,德妃又一贯自恃身份,绝不会纡尊降贵,专为某名臣工之女去劳师动众单独补画,而这位托病之人,连冬至节都不愿现身,更不可能巴巴地自觉奉上相貌图,想必只乐得德妃不闻不问。

至于最近那批画像,主要收罗四五品官员家中的女儿,会有她才是怪事。

她就这样无巧不巧成了漏网之鱼。

阮五小姐一不出席皇帝亲临选媳的冬至宴,二不呈献相貌图,往大里说是犯上也不为过,倘要深究起来,阮居正难辞其咎,之所以稍早前,阮氏兄弟避讳在他的面前提及她。

只不过……阮洗玉明明说阮夫人病重,何以这二子一女都在别苑?

三名亲生子女,没一个在母亲身边尽孝,惟独是阮居正脱不得身?这似乎不合常理,想到这一点,玄阑刹时醒悟,无关乎阮夫人患疾与否,阮居正分明是不愿现身与他相见……对他避嫌避到不顾待客礼数,必然事出有因,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小姐,你还要看多久?奴婢冻得快不行了。”

一句迷迷糊糊的问话打破了他的思绪以及四周的宁静。

“啊,和云你怎么还在?我以为你早回去了。”

“小姐看书看得入迷,奴婢不敢打搅,才刚在树下盹着,给冻醒过来。”

“你快回去吧,别久坐受凉了,这里梅香得很,闻着心舒意顺,我再待一会。”青网里的人儿应道,翻过身来,继续蜷作一团,眸光似粘在了书上片刻移不开。

玄阑无声无息的眸光,落在她带笑的半翘唇畔,亦不曾或移。

“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又不能帮小姐找到如意郎君,还不如到二公子那厢去,偷偷瞧一眼那位五皇子,外头都说他是束阳国最好看的男子,小姐当真一点不好奇么?”

“我又不想这么早嫁人,有什么可好奇的?”

“小姐你都十七了!哪里还早?!别家的小姐还没到你这岁数就已经抱娃了好不好!二公子最近忙前忙后,邀了一批又一批什么前途无量的朝中同僚,誉满京城的才子俊秀过来赏梅,不就是想为小姐寻一门好亲事么?结果小姐倒好,前些日子不但命人把后园门锁了,还每次不是躲到怀远驿就是静元观,连瞄也不去瞄一眼那些人。”

“姻缘天注定,有什么好特意去寻的,况且我也不能抢在四姐前头先出阁。”

“说起来奴婢真想不通,五皇子选妃的冬至宴小姐一句不想去,大人就由得你不去,相貌图一句不想交,大人就为你找籍口推脱不交,只顺着宫里的意思让四小姐顶上了事,这次命二公子为你选夫婿,相的也多是家世中等的子弟,大人就不想小姐嫁得好一点么?”

“你真以为爹是迁就我,凡事都顺着我的意么?其实是爹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家父兄三人在朝为官,圣眷之隆一时无两,二哥的步步高升这当下还没多大影响,反倒是大哥,他在军中的表现平平无奇也就罢了,偏又极为出色,照这般下去……总而言之,五皇子纵有千万般好,今生与我也是无缘,我若随了他,怕不会日后为阮氏一门招来横祸。”

“奴婢怎地听不明白。”

静立门后的玄阑却是心中一动。

他想起阮凤池的言辞闪烁,阮洗玉的诸多掩饰,甚至直接将阮明珰逐走,审慎到连庶出妹子也不愿为他引见,种种迹象无不表明,阮居正有多不希望与他扯上翁婿关系。

转念又想到,放眼朝中,左相梁丘的女儿已许配给玄成,若论他府上五皇子妃的人选,还有谁比右相之女更具资格?宫中送来的两批画像,分明出自父皇默许,但惟独都遗漏了眼前这名美貌绝伦极易让人钟情的女子……难保不是父皇也暗存着隔绝之心。

阮居正藏女不示,正合皇帝心意,君臣俩默契无间,原来竟是这样么?

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青网里的人儿悠然道:

“我这么和你说,以爹的才华抱负,要是全力施展,遇着当今圣上这等明君,爹早几年就该抢先梁丘一步拜相了,可爹入朝以来,一直甘作平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非皇上慧眼识珠,这回的右相还提不到他呢,你想啊,爹这般如履薄冰为着什么?”

还不是怕满招损了。

“这些朝堂之事,小姐说再多奴婢也是听不大懂,奴婢就只知道,便是那五皇子没了希望,其余高官重臣、皇亲国戚的子弟,也是一点想头都没有么?”

“你说的那种权贵联姻,放在昌平盛世自然是好,可如今情况特殊,宫中太子未立,朝局未定,也不知将来会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须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现在选中的大亲家,到最后却发现在党争上站错了边,要被新帝贬谪出京,到那时,我家将会无可避免受到波及。”

她如今得以逍遥世外,无非仗着父兄的庇护,倘使父亲受亲家之累在官场倒下,她的快活日子也就到头了,莫不如打一开始便不考虑门当户对,选个才能不低但现下职位低些,远离权力核心,既触动不了朝廷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也不会受朝局变化多少影响的青年才俊来得稳当,至少将来新帝登基,更替高官重臣时,阮家可以避免被亲家连累的可能。

况且以父亲的手腕,日后脚跟站稳了,再慢慢提携她夫君也未为迟。

父亲如此这般考量她的终身大事,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她好。

门后玄阑忍不住无声莞尔,看不出阮居正一家上下,全是玲珑剔透心肝。

“可是下嫁得太离谱也不好罢,亲朋戚友之间,私底下是要笑话的。”和云争辩。

大氅里的妙人儿咭笑出声。

“谁笑话谁什么?不管嫁得好与不好,做正妻的最后都是一样的,男人取妻,至高追求是光耀门楣,至低要求是不能面目无光,他们将妻子取进门后,只需当门神一样敬在家中,责任便算尽到了,那些风花雪月,柔情蜜意,都是和受宠的妾室做的事呢。”

娶妻但看家世是否匹配,有没有感情无关重要,而男人的任何一房妾,开始之初都是源于情投意合,和妾之间萌生了感情,才会将其纳回府第,虽然最后结果不尽相同。

“照小姐这么说,那做妾比做正室还好了?”何云一脸不敢苟同。

“为妾者地位低下,自是不好的,倘若所遇非人,那些不良男子还会将妾互相赠授,更甚者以妾作物,易马易屋,又或是不容于正妻眼皮底下,一生受尽欺凌践踏,但万事俱有两面,便前朝以来,男人与妾之间情意绵绵,世俗里司空见惯,颇为士大夫推崇褒赏,至于夫妻之间,做到相敬如宾已然了不得,丈夫若还对妻子好些,旁人便要大惊小怪,想那张敞不过为妻画了画眉,竟被言官一本参到皇帝面前,虽然凭一句‘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混了过去,以他的才能,最终却还是没得到皇帝的重用。”

“皇帝不重用就不重用呗,做妻子的有这样的夫君不是顶好么?”

“遇上这样的良人,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可是万一遇人不淑呢?不说别个,便说和张敞画眉齐名的相如窃玉好了,司马相如勾引卓文君私奔,最穷困潦倒时,靠卓文君抛头露面,当垆卖酒来养活他,后来在岳父的资助下飞黄腾达了,便一门心思琢磨怎么抛弃糟糠之妻,逼得卓文君既哀又怒,在《诀别书》里凄啼,‘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虽说他担心被世人诟病,终究没好意思出妻,但对妻子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