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王爷一路相送,照拂之情奴家铭记于心,只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前方便是厅屋,多有仆役走动,所谓人多嘴杂,王爷在此间现身,被下人们见了,没准会惹出什么不必要的妄语流言,许会给王爷平添诸般麻烦,不如王爷与奴家就此别过?”

他日有缘再会,无缘便相忘于花事荼蘼,她心中补上一句。

玄阑定睛凝视她,眸底掠过微光,平仲打自轿上惊鸿一瞥,回府之后对她念念不忘,说她艳冠群芳,不但医术超群,还处变不惊,以他今日亲眼所见,她的才智见识确有令人心折之处,那阮明珰在人前纵然再美,一旦与她相比,何如是萤烛之光不能与皓月争辉。

既然这世上有她,他何必退而求其次。

“五小姐所虑不差,原是我疏忽了,那便后会有期。”他温然笑应。

昭纯款款屈膝,向他行罢最后一礼。

“王爷请慢走,恕奴家不远送。”

玄阑伸手相扶,原本男女有别,他虚扶一下即可,不料他的右手却是隔衣执住了她的左手,在她骤然惊滞的瞪视下,他轻轻握了握她柔若无骨的手心,仿佛一了谁的心愿,握完随即松开,行为如斯放肆,唇边浮起的笑容却是含蓄至极,温柔得不像话。

“才刚走到半途,我也想起两句诗,倒是比一路繁花相送更切景许多。”

“……什、什么?”

“一路闻香回,最是携手归。”

束阳国皇宫中的早朝分为小朝和大朝。

小朝是常朝,只五品以上官员入见,大朝则是朝官全员皆需列席。

更者在束阳国,当皇子年满十七岁行完冠礼,皇帝会亲赐独一无二的徽龙佩及皇子府,令其出宫搬去府邸居住,以示已经成人,当年及十八,便要著袍秉笏,每五日上一次大朝,与百官同往明政殿,分立在金銮宝座下左右丞相两侧,听群臣奏议及皇帝决断国事。

只能听政,而不能参与议政,以免有皇子与朝臣结党营私。

殿廷广阔的明政殿内,满朝文武已然按班入列,三品以上大员着紫色,六品以上着绯色,九品以上着青色,正是所谓的三六九等。

晚来一步的玄阑匆匆入殿。

位列末班的数名官员见到他进来,连忙作揖,余人也纷纷回头请安。

玄阑神清气爽,一路含笑还礼。

见到夹杂在众人当中的阮洗玉,他停步笑道:

“阮御史早。”

“五皇子早。”

阮洗玉慌忙应声,他原本只是随众向玄阑微为鞠躬,此时不得不一揖到底,对身边众人面上的艳羡只当不察,直起身后,一点也不意外地见到,周遭同侪不是双目圆睁,就是面面相觑,一个个面庞骤然换上的惊诧之色,与前几日的他相比起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玄阑一路往前走,身后一路变得鸦雀无声。

阮洗玉心中暗叹口气,那天他在梅林前与玄阑道了失陪,返回大厅劝了与阮凤池执拗的六皇子玄明先行回府,随后往昭纯的书房寻到石玩,命人送往六皇子府后,匆匆赶回梅林前与玄阑作别处相候,在忐忑中直候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结玉垂花的玄阑原路返回。

那时玄阑唇边泛着笑意,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了句:

“蔚然兄苑里深藏的那株梅,小王赏过了,确是绝艳五常,见之不悔。”

他听了心里一咯噔,这话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打声哈哈。

待送走玄阑,他遣人过隔壁园子找和云,得知昭纯已经回到厅中,再三思量之后,终究没去寻自家妹妹相问详情,一则怕她女子面皮薄,二怕本来没什么事,被他一问反倒问出些无谓的意思来,自顾乘轿回了相府,往书房寻到父亲,如此这般将情形述说一番。

没想到父亲倒是极为平静,一边临帖挥毫,一边说道:

“既然让五王遇上了,避是再避不过去,是缘是劫,只能看昭纯的造化了,你修书一封寄给寻芳,再委屈他一阵子罢。”

阮洗玉忆罢,目光穿过人头济济的队列,望向最前端父亲的背影。

阶下百官之首,当朝两位丞相分立在东西两侧。

左相梁丘身形微胖,笑容可掬,一双小眼珠惯常笑眯着,睁开时却精光毕露,右相阮居正面貌清癯,为人韬光隐晦,大智若愚,颇有几分文士的风骨。

二皇子玄成和三皇子玄韬立在梁丘的身旁,大皇子玄良也已在阮居正身侧站好,几人看见玄阑到来,除阮居正以外,面上俱是一怔,玄阑与之一一问了早。

最后才向阮居正拱拱手,焕然一笑。

“阮相公大早。”

“五王早。”

阮居正面容平和,神色恭谨,与往常不无二致,相敬他一揖。

玄阑含笑从他身前经过,走到玄良右侧立定。

阮居正眼底便见一枚花玉并悬的徽龙佩晃荡而过,寒梅花期长而耐谢,梅朵离枝数日依然娇艳如初,在紫服朱玉的相衬下,美轮美奂,格外挑人,阮居正的脸上不由得滑过一丝苦笑,自个女儿他再清楚不过,打小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念头,有此一举不足为奇。

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五皇子竟由之任之,毫不避忌地佩来上朝。

那意思分明是要阮居正亲眼看到,阮家费尽心机藏也藏了,避也避了,既然阮昭纯终究还是被卫慕玄阑遇上,那么将来怎样,她的人玄阑要或不要,再由不得阮居正定夺,自此阮家别苑可以闭门谢客,没有五皇子首肯,阮昭纯适择佳偶一事,今生不必再作此想。

不会儿,内侍执静鞭鸣空三响,殿内百官遽然肃静。

皇帝驾到,文武朝臣整襟伏拜,山呼万岁,直至听闻一声:

“众卿平身。”

卫慕提德坐在銮座上,放眼扫过阶下,三色朝服整齐划一,几位皇子着紫服位列阶前,已是十分惹眼,偏偏玄阑所悬的徽龙佩上还结着一抹雪里飘红的奇特花饰,凭谁都能一眼看出,这等类似闺房之趣、难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必然出自女子之手。

任是卫慕提德喜愠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得多瞥了一眼。

王禹元立在皇帝身后,耷拉眼皮下的双目亦从玄阑身上一溜而过,想不到平日看似渊静无波的五皇子,竟还有如此洒脱不羁的一面,连小娘们的玩意也敢佩来面圣,这是遇上意中人了么?王禹元微微移目,觑了眼皇帝深不可测的侧面,一时揣摩不出是喜是恶。

司礼内侍拔嗓嘹亮,响彻殿廷:

“有本出班早奏——”

底下百官噤声静立。

片刻后,梁丘施施然率先出列,躬身说道:

“启禀皇上,西北通远军大将军李同知派人送了奏折回京,昨午递到通进司。”受理文武近臣表疏的通进司隶属于门下省,梁丘身兼门下侍郎一职,递进来的奏折通常由他先过目一遍,“通远军上月荡平一支扰边乱民的流寇,将其中二百精武之人收编入伍,是以上奏朝廷加请粮饷,又言军中偏将阮寻芳是役献策有功,有意将他提为参将。”

皇帝许首示意,便有内侍走过去取了梁丘手中折子上呈。

打开看完,卫慕提德笑了笑,合起来放到一旁。

“李同知所奏之事,众卿家以为如何?”

“以臣之见,粮饷当按人头追加,但提拔阮寻芳,万万不可。”

谁也想不到,没待其余人出声,阮居正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大儿子升官,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有几个原本想溜须拍马的也及时住了嘴,阶下玄成与玄韬愕视一眼,玄良也惊讶望向阮居正,惟独玄阑气净神闲,面上没有半点讶色,犹如阮居正此举不出他所料。

高台上皇帝微笑垂询:

“哦?阮爱卿何出此言?”

阮居正未及回话,梁丘已笑眯着小眼睛抢先道:

“所谓举贤不避亲,阮大人又何必拘泥于世俗成见?想阮大人父子一门,两人入朝,一人入伍,举家为朝廷效命,令吾等同僚难望项背,圣恩隆沐本是当之无愧,况如今边疆多事之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依微臣所见,只将阮寻芳转升参将,其实还是有些屈才,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提为副将,如此更利于他在军中大展拳脚,再添作为。”

一番话既不夹枪带棍,亦不绵里藏针,倒似苦口婆心,劝说诚挚之极。

“多谢梁大人抬举。”阮居正简淡应了句,客气地朝梁丘拱拱手,转头向皇帝躬身继续道:“臣并非畏惧人言,也非故作姿态,窃以为戍守边塞,其责重中之重,容不得毫厘疏忽,而阮寻芳入伍未久,经验不足,资历尚浅,与其说他有所表现,莫如说是李大将军领兵有方,使他赖以沾光,依臣之见,还是让他跟在李大将军身边再多磨砺几年,望皇上三思。”

梁丘还欲多添两句,皇帝已经笑笑说道:

“便如阮卿所言,此事延后再议,待朕思量过后再作决定。”

金口一开,即是一锤定音,梁丘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识相地转奏其余事项,之后阮居正及诸司官员也有报禀,卫慕提德除个别留议外,大多当场作了决定。

临到最后,内侍鸣鞭退朝,百官恭送皇帝离殿,顿作鸟兽散,三五成群离去,几位皇子亦是凑成一行,出了殿门玄良照旧往翠安宫去见郑德妃,余下三人结伴出宫。

玄韬见人渐散去,周遭无有外耳,便开口道:

“你们说阮居正为何反对阮寻芳升职?他的大儿子驻边五年,莫说立功不少,便是没有功劳,也有一身苦劳,怎么说提作参将也是当之无愧。”

“照我看父皇这次依旧不会批。”玄成望向玄阑,“五皇弟你觉得呢?”

“也许罢。”玄阑笑应。

皇帝若是批了,只怕不出三日,阮居正便会挂印辞官。

正如梁丘在朝上所言,阮氏父子入朝入伍,皇恩过于盛隆,背地里嫉妒阮家的大臣不在少数,梁丘不但不反对李同知举荐阮寻芳,还意图玉成好事,无非就是怀着推波助澜的诡心,想将阮氏一门送上风口浪尖,让阮居正去树大招风,到时若有人私下牵头,拉拢位高权重者暗中支持,联合起来孤立阮居正,寻个由头联名参他一本,他的日子断不好过。

再者,阮居正及阮洗玉都已备受朝廷重用,在此情形下,若连阮寻芳也大获提拔,那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皇帝心中生了剪除之意,欲将阮氏一门先捧而后杀。

睿智如阮居正怎会不明白此中道理,是以他抢先出列,坚决反对阮寻芳升职,以免皇帝左右为难,因为以阮寻芳的彪炳战绩,皇帝没有理由一而再地不予升迁,但现在是阮寻芳自己的父亲出面阻止,责任便落不到皇帝头上,一句延后再议顺理成章。

这对明君慧臣,果真是惯有默契。

玄成见玄阑不多言语,只唇边似有似无地含一抹笑,仿佛有点心随意动,他瞟了眼玄阑袍子上结花的龙佩,笑笑道:

“这花饰真像定情信物,五皇弟莫非是喜事近了?”

“五皇弟打算迎妃还是纳娣?先知会一声,好让兄长几个提前为你准备贺礼。”

玄韬跟着戏谑,与玄成一唱一和。

玄阑浅浅一笑。

“两位皇兄着急送礼,我心里倒是想收得很,可惜我不过是前些日子去了趟阮家别苑,意外遇见一位梅花仙子,她虽赠了我这抹花饰,却无意与我结为秦晋之好。”

他面容坦荡诚恳,说话却似是而非,让人真假难辨。

玄成和玄韬对望一眼,两人自是知晓他曾去过同晖苑,也清楚阮居正不曾露面,在这种谨敏时期,哪府的暗探都不是吃干饭的,莫说玄阑何时出过门,去过哪儿,大致见过什么人他俩清清楚楚,反过来他俩日常做了些什么,只怕玄阑也是知之甚详。

两人拿话挤兑,原是为着一探玄阑此行的深浅,不料玄阑张口就坦承去过阮家别苑,言语之间又似暗示阮居正无意与他交好,态度这样大方明白,不加隐瞒,遂了两人极欲知晓的心念,反倒显得有点扑朔迷离,令人琢磨不透,对他的说话将信将疑。

玄成不动声色地继续道:

“听闻阮家嫡出的小女儿阮昭纯从小病弱,长年隐居,在人前绝迹,而阮居正对庶出的女儿阮明珰一视同仁,吃穿用度比同嫡女,那阮明珰不但美艳出众,与别府官眷女儿也多有交好,出入诗会琴筵甚为频密,在外俨然以正宗的阮家小姐自居,不知情的还以为阮居正就她一个女儿,五皇弟此行遇见的是阮昭纯,还是这位阮明珰呢?”

那日探子回报,阮明珰入午时分曾到过同晖苑。

诸皇子当中,惟独玄阑年当未婚,对他心存倾慕的官家小姐不胜枚举,尤其阮明珰是庶出身份,想必比旁人更渴望攀上高枝一扭乾坤,这些妇道人家投怀送抱的肤浅心思,不足一提,倒是那阮居正,自始至终宁愿失礼得罪五皇子也不肯露面,暂时还算让人安心。

玄阑侧首看玄成一眼,眸波荡着深不能辨的笑意。

“阮家的这两位小姐二皇兄都见过么?”

“我上趟陪良娣回左相府,适逢她的妹子在办吟雪诗会,那日也邀了阮明珰过府,恰巧碰上一面,那阮明珰容貌标致,可算艳名不虚,至于阮昭纯,倒是素未谋面。”

这一句素未谋面,让玄阑的笑容更欢三分,愈加言无不尽。

“我遇见的那位正是美若天仙。”

“这么说是阮明珰了?”玄成笑道,虽嘴中说着问句,却不自觉用上肯定语气,他本已先入为主,玄阑的说话又更有意无意地加强他的主观之见,轻易就让他自己误导了自己。

玄阑含笑不语,一个不轻信他人的人,往往误事就误在太信任自己。

“五皇弟艳福不浅啊。”玄韬状若欣羡地拍拍玄阑的肩膀。

玄阑转眸看向玄韬,弯起好看的唇角。

“他日我若抱得美人归,三皇兄可莫忘了今日承诺小弟的厚礼。”

“那是当然。”

三人各藏心思,说说笑笑出了宫门,便分头乘轿散去。

当行轿到长庆大街时,玄阑忽然吩咐往东走,到了东十街又往北去,一路行到皇城东面的杨楼街,路旁有间酒帜飘飘的和乐店,直接抬轿进去,沿西廊走到后门方才停下,蔺文道站在一根柱子边上,一手拎着布包一手牵着马匹,显见已在此等候多时。

两人进了雅间,蔺文道在门边立定,玄阑接过他手中布包走到屏风后头。

“六皇子今晨又遣小厮来问,王爷明日还和他一道去同晖苑么?”

“不去了,你回掉他罢。”玄阑不假思索。

玄成与玄韬虎视眈眈,阮居正避之不及,再去同晖苑徒然令阮居正为难,这般思虑着,脑海里却浮起一抹胜过初春百花的清颜,他心中闪过百念,末了缓声交代。

“书房案桌的屉笼里有个朱色盒子,里头装着卷册子,你叫人私下送给阮洗玉,便说是我答谢阮小姐的赠花之情。”

他摘下腰间的徽龙佩,把佩缨搭过屏风,动手除下外裳。

蔺文道见着抛搭过来的花饰,不由得笑道:

“王爷这般模样往明政殿上走一遭,阮右相即便不信王爷对他的女儿一见钟情,少不得也要以为王爷对阮小姐爱慕之至,只不知皇上与那几位皇子作何感想?”

玄阑在屏风后没有作声,俄顷换了身兵卒服走出来。

“玉佩上的花快黄了,你取下来扔了罢。”

“这朵花字编得精巧夺人,煞费苦心,败谢了未免可惜,不如属下寻个能工巧匠,制成腊花存放起来,王爷日后见不着阮小姐时,还能睹物思人。”

蔺文道略带取笑地说着,上前收拾玄阑换下的衣物,取了龙佩在手,翻过背面一看,原来穿花缀玉的是一枚枚细小的银针,方要放入布包,下一瞬倏然拿高,定睛再看,确是银针无异,他心中疑窦顿生,把玩绣花针的千金小姐比比皆是,会使银针者可不多见。

他将龙佩放好,迟疑半响,终究没忍住,小心开口:

“那阮四小姐……长得果如其名么?”

玄阑整理身上衣裳,没有回首看他,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我让你送礼,谢的是阮五小姐阮昭纯,你切莫弄错了。”

一听这个称呼和名字,蔺文道的前脑像是瞬间劈入一道闪电,大官之家的女儿,闺名带昭字,会使银针……每一条都指向平仲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他心中登时大白,迅即应了声是。

这一明白过来,疑虑却是更甚,玄阑绝不会无缘无故夺忠勇下属所爱。

事实上蔺文道很是怀疑,玄阑心中到底有没有情爱的存在,在他熙美的笑容下,掩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冷酷绝伦,他身上从未曾有爱过女人的痕迹存在,蔺文道心思飞旋,始终猜不透玄阑用意何在,只知这件事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便识趣地改言正事。

“平仲已去了军营准备,稍后王爷过去,随他进营后只须充作新兵,跟在掌管训练教阅的冯都监身边,冯都监自会按王爷吩咐,叫骑步兵操练武艺器械,让王爷一窥真貌。”

玄阑嗯了一声,端坐在椅里。

蔺文道为他除下簪冠,以一方洁旧的棉布头巾缚好发髻,又用一种土黄色的膏脂涂抹他露诸于外的脸颊、颈项及双手,再以眉墨描粗眉毛,在唇沿和下巴上精心点出疏落胡茬,化身为廉贫拙朴的汉子模样,以防他肤色颜面太过俊美惹人注目,而不慎被识破身份。

装扮完毕,玄阑起身往外走,行到门口,脚步顿了顿。

“我并非存心隐瞒,而是平仲今生,注定与她无缘。”

既如此,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

蔺文道望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头应了声: